陳智勇,李公羽
(1.周口師范學(xué)院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河南 周口 466000;2.海南省蘇學(xué)研究會,???570228)
紹圣四年(1097)二月二十八日,朝廷詔令蘇轍責(zé)授化州別駕,雷州安置;蘇軾責(zé)授瓊州別駕,昌化軍(海南儋州)安置。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記有:“紹圣中,貶元祐人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時相之忍忮如此?!盵1]雖有文字游戲之嫌,卻也道出兄弟二人貶所緣由。由此,也成就了雷州守官與二蘇之間文士風(fēng)流、患難與共的歷史佳話。
紹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惠州知州方子容親自攜帶誥命至東坡居處送達。五月,東坡由惠赴瓊途中,在梧州作《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dāng)追及,作此詩示之》,記載了兄弟二人被迫急行之況,也成為蘇東坡未踏足海南,先熱情贊頌、有志獻身海南的真誠表達:
九疑聯(lián)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里,落日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xué)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2]4835
瓊雷二州,雖與中原“隔云?!?,但在東坡心目之中,已屬一個“共同體”。
五月十一日,東坡與蘇轍相遇于藤州,后二人舟車輾轉(zhuǎn),六月五日終抵雷州。迫于朝廷威懾,并非沿途之上所有守官都對二蘇關(guān)愛呵護,也有敬而遠之、欲愛不能者。然而,自從踏足雷州,直至渡海瓊州,抵達昌化之后,東坡對雷州官民的感激之情,仍念念不忘,曾以多封信件真誠表達。
東坡還未到雷州境內(nèi),即已接到張逢表示歡迎的信函。紹圣四年(1097)六月五日,東坡“與弟轍同至雷州。雷守張逢至門首接見?!贝稳眨辍把尤腽^舍,禮遇有加”[3]1269。孫汝聽著《蘇穎濱年表》記載了雷州太守張逢等人特別照顧東坡兄弟之事?!俺埨?、知雷州張逢,于轍初到州日,同本州島官吏門接,次日為具召之,館于監(jiān)司行衙。又令僦進見人吳國鑒宅居止,每月率一再移廚管待轍,差借白直七人。??悼h令陳某追工匠應(yīng)副國鑒修宅?!盵4]99吳國鑒不僅蓋房供二蘇一行安居(東坡渡海后,蘇轍居住),還專門派廚師、額外的差夫,為蘇轍一家服務(wù)。后任的??悼h令陳諤,也加派工匠幫助吳氏修宅?!度f歷雷州府志》中也記載有吳國鑒冒險關(guān)照二蘇之事:“宋,吳國鑒,海康人。紹圣中為太廟齋郎,后退居于家。先是居民舍,寇準(zhǔn)為丁謂所害,自后無敢留遷客者。及蘇轍安置雷州,莫謀所止,國鑒慕義,不顧私害,特筑室館之?!盵5]3州縣兩級地方長官,不僅出城遠迎,而且安排政府行館,妥善解決東坡一行食宿事宜。
在雷三日,東坡一行被安排入住天寧寺方丈堂,面對羅湖美景。東坡連日觀賞,心曠神怡,宴飲揮毫,為寺院題字“萬山第一”。六月八日,東坡一行離雷州,“逢專使津送以往,九日達徐聞,馮大鈞迎至海上,禱于兩伏波廟”[6]3。張志烈等《蘇軾全集校注》:“馮大鈞時為雷州官員?!盵6]6423此注有誤??追捕Y《蘇軾年譜》記:“至徐聞,得馮大鈞之助,將渡海?!盵3]1270《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記:“馮大鈞乃徐聞令也。”[6]3此注也誤。宋太祖開寶四年(971),雷州改稱雷州軍,次年徐聞并入??悼h,稱為“時邑鄉(xiāng)”。東坡到時,仍此建制。因此,馮大鈞既非雷州官員,也不應(yīng)是徐聞縣令,應(yīng)為雷州府??悼h時邑鄉(xiāng)“保正”,即鄉(xiāng)長。南宋乾道七年(1171)復(fù)置徐聞縣后才再設(shè)縣令。但無論如何,他代表徐聞方面,親自到海上迎接,或是出于對蘇大學(xué)士的景仰,或是考慮到他的兩級長官——雷州太守張逢、??悼h令陳諤都熱情迎送,也必須充分表示敬重之情,他盡心盡力了。
劉佐泉、岑元馮[7]說明了馮大鈞迎至海上的原因。當(dāng)年蘇東坡從??蹈昂D蠒r,本想走陸路,坐牛車經(jīng)龍門、英利到徐聞,但當(dāng)?shù)毓賳T見他痔瘡嚴(yán)重,疼痛難忍,坐車會加重病情,于是特別雇了條船,派人送他由東岸沿海抵達徐聞。
十日,蘇軾謝別專程送行的馮大鈞。是夜,痔病發(fā)作,呻吟不已。東坡作《和陶止酒》,記述了這番情景:
丁丑歲,予謫海南,子由亦貶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別渡海。余時病痔呻吟,子由亦終夕不寐。因誦淵明詩,勸余止酒。乃和原韻,因以贈別,庶幾真止矣!
時來與物逝,路窮非我止。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里。蕭然兩別駕,各攜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間,一月同臥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勸我?guī)煖Y明,力薄且為己。微疴坐杯酌,止酒則瘳矣。望道雖未濟,隱約見津涘。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2]4839
果然此時東坡痔瘡更重。雷州官員們派船送東坡一行,由海上至徐聞遞角場碼頭,次日再換乘海船,渡過瓊州海峽。
另一證明東坡乘官船渡海的證據(jù),見于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所記,東坡“達瓊州岸,使舟方泊,張景溫欲慰公稍留,不可”[6]4。
何謂“使舟”?使:派遣,差使,差遣。如使命、使喚。另有義項為“奉命辦事的人”,如使者、公使。使人,即奉命出使的人。雷州守張逢“專使津送以往”,派使者(或即兵士)渡海護送,沒有理由不同時安排公務(wù)用船。如此重視,且有地方使者全程護送,不會任由東坡父子自行租賃商船、漁船渡海。東坡“使舟”,應(yīng)由此而來。
正因為雷州各級官員盡最大努力,解決東坡一行各種困難,在東坡渡海之后,又善待蘇轍,盡表友善之意、敬重之情,所以后來,張逢、陳諤等人同遭查處。
吳國鑒專為蘇轍蓋房居住,連帶受到懲處?!度f歷雷州府志》載:蘇轍“力陳元祐未嘗不行先帝法,且引漢昭改武帝事為言。哲宗不悅,落職知汝州。章惇來之邵復(fù)誣論其不忠,自少府監(jiān)分司南京,徙化州,安置于雷。章惇下令:流謫人不許占官舍。郡人吳國鑒于城南造舍居之。惇又以強占民居,下州追治,以僦券甚明而止”[5]5。章惇之狠,必欲置之死地;而雷州人士吳國鑒不僅善良、無私,不懼權(quán)勢,而且智慧、敏銳,事先即與蘇轍做好準(zhǔn)備工作,簽署了民房的租賃協(xié)議,此事方畢。但欲加之罪,仍有后患。
《蘇穎濱年表》記載雷州太守張逢等人遭查處的過程:紹圣四年(1097)“十一月己卯,廣西經(jīng)略安撫司走馬承受叚諷言:‘知雷州張逢周恤安置人蘇轍及軾兄弟,與之同行至雷州。請下不干礙官司按罪?!t提舉荊湖南路常平董必具實狀以聞”。次年,元符元年(1098)二月,“丙申,詔差河北路轉(zhuǎn)運副使呂升卿、提舉荊湖南路常平董必,并充廣南東西路察訪”,“詔轍移循州安置,逢勒停,諤沖替”[4]98-99。為此事,蘇轍調(diào)離,元符元年(1098)三月二十四日有旨,移至循州(今廣東省惠州、河源、汕尾等區(qū)域)安置,六月誥命下達,即離雷州;張逢撤職查辦,停發(fā)俸祿;陳諤貶降官職。廣南西路提點刑獄梁子美既與蘇轍系婚姻之家,不申明回避,并其余監(jiān)司失覺察,各罰金三十斤;吳國鑒“編管”,限制人身自由,接受監(jiān)督管束[8]。
東坡首跨海峽,遠貶海外,抵達瓊州,寓居瓊州府城開元寺內(nèi)。安頓之后,即書信各方,以報平安。
東坡“至瓊州,得雙泉于城之東北隅。其味甘,乃告瓊?cè)?。簡張逢,致謝意”[3]1272。信曰:“兄弟流落,同造治下,蒙不鄙遺,眷待有加。感服高義,悚息不已。別來未幾,思仰日深。比日起居何如?某已到瓊,過海無虞,皆托余庇。旦夕西去,回望逾遠,后會未涯?!盵9]6425-6426東坡此所謂“過海無虞,皆讬余庇”,已經(jīng)直白表述是在張逢幫助庇護下順利過海,只差一句“感謝您派使舟”了。既表謝意,又在近日西行儋州之時,回望后會無期而深表憂慮。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在記抵瓊即致信張逢事時注:東坡只說“某已到瓊,過海無虞,皆托余庇”,而并不致謝“津送”,是因為知道張逢所派使者還將繼續(xù)護送前往昌化軍“此書不及張逢津送一事,而見于后書,以是知送赴昌化也”[6]5。
紹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東坡到昌化軍貶所[9]2785,“遣雷使還,作書布謝”張逢:“海南風(fēng)氣,與治下略相似。至于食物人煙,蕭條之甚,去??颠h矣……蒙差人津送,極得力,感感。”[9]6427孔凡禮《蘇軾年譜》記有東坡七月“十三日,夜夢,作詩。詩乃《詩集》卷四十一《夜夢》”[3]1275,此后才是《謝張逢簡》。按時序論,致謝張逢的此信應(yīng)寫于十三日之后。推論張逢所派護送東坡的使者,應(yīng)在儋州停留十來天,持續(xù)幫助東坡一行安頓生計??梢姀埛昱墒拐?人數(shù)不清,至少應(yīng)為二三人),全程照料護送,自雷至瓊,再抵儋,凡數(shù)十日,至儋州后,又陪同數(shù)日。東坡在瓊期間,先后致張逢書信六封,也可見東坡對張逢感念之情。
蘇東坡專給馮大鈞寫信兩件?!短K軾文集校注》:“紹圣元年(1094)六月十日作于南遷途中將渡海之前日”[9]6422“馮大鈞,時為雷州官員”[9]6423。當(dāng)年,東坡貶惠州,不可能與雷州官員相識相交,并因事致謝。應(yīng)為“紹圣四年”,因貶儋州,首到雷州,為渡瓊州海峽,方到徐聞。
東坡致信馮大鈞:“某啟。經(jīng)由煩溷,鈴下佩荷深矣。比惟起居佳勝。某來早發(fā)去,自是嶺海闊絕,悵然。所冀以時自重。謹(jǐn)奉手啟布謝。不宣?!盵9]6422從東坡親筆致信感謝馮大鈞,似可領(lǐng)悟到:應(yīng)為張逢授意安排渡船,而徐聞方面馮大鈞具體執(zhí)行,落實到位了。與馮大鈞第二信說:“某有廣州市舶李殿直書一封,煩附遞前去,復(fù)不沉沒,為荷。勿訝浼瀆?!盵9]6423此表明,東坡與馮已十分密切,可放心地交由馮代轉(zhuǎn)廣州書信。致馮大鈞二信,應(yīng)作于東坡初抵瓊州,寓居開元寺時。數(shù)日在此,時間充裕,以報平安,并致謝意。
東坡到儋州后,曾寫信致鄭靖老,云:“公為取一書,附瓊州海舶或來人之便,封題與瓊州倅黃宣義托轉(zhuǎn)達,幸甚也。見說瓊州不論時節(jié)有人船便也?!盵10]1675
《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記:“監(jiān)郡黃宣義來見。托以郵遞。”[6]4黃宣義時為瓊州監(jiān)郡,對東坡承諾“瓊州不論時節(jié)有人船便也”,也不排除黃宣義景仰東坡,此間有杯盞之交。東坡也十分信賴他,當(dāng)場托交書信。元符三年(1100)五月,東坡接旨,仍以瓊州別駕量移廉州(今廣西合浦)安置。東坡考慮北歸渡海諸事,即十分從容方便地安排瓊雷兩地船只接應(yīng)。
東坡還在貶謫之時,沿途各州守官,照料即已如此周全;北歸中原,重新出山,官船更應(yīng)方便。只是東坡不愿給官家添麻煩,因而早在儋州時就自己考慮、聯(lián)系商船。東坡“得移廉之命”后,即給秦觀致信:“有書托吳君、雇二十壯夫來遞角場相等,但請雇下,未要發(fā)來,至渡海前一兩日,當(dāng)別遣人去報也?!盵10]1537依當(dāng)時的交通、通信條件,如無人船之便,東坡不敢許諾“渡海前一兩日,當(dāng)別遣人去報”。這一是說明官驛通達,至少瓊州與雷州之間文書遞交方便;二是官船往返及時,不排除每日均有官船來往;三則是雷瓊兩地官府、郵差暢通、定時,往來密切。
東坡所指“有書托吳君、雇二十壯夫來遞角場相等”,致吳君的信,已無記載。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記:“與秦觀期于徐聞托吳令部夫遞角場以俟作書?!备阶ⅲ骸皡蔷诵炻劻?,故托其雇夫也?!盵6]6這也可證明東坡有需,兩岸官長均會大力相助。
元符三年(1100)五月,東坡寫信給秦觀:“某書已封訖,乃得移廉之命,故復(fù)作此紙。治裝十日可辦。但須得泉人許九船,即牢穩(wěn)可恃。余疍船多不堪。而許見在外邑未還,須至少留待之,約此月二十五六間方可登舟。并海岸行一日,至石排,相風(fēng)色過渡,一日至遞角場。但相風(fēng)難克日爾。有書托吳君,雇二十壯夫來遞角場相等。”[9]5761東坡明確交代在徐聞登陸地點為遞角場。王文誥《蘇軾詩集》在東坡“扁舟夜渡海無濤”一句下注曰:“先生渡海北還,以三更發(fā)瓊州,晚到遞角場?!盵11]目的地十分清楚。東坡三年前貶瓊到徐聞時,即宿遞角場。他是夜給林濟甫寫信說:“今日到海岸,地名遞角場。明日順風(fēng)即過瓊矣?!盵10]1804離瓊北返,則同樣是從遞角場登岸。與遞角場隔海相對的正是澄邁縣通潮驛。
陳堯叟(961—1017),閬州(今四川閬中市)人,真宗咸平初年(998)任廣南西路轉(zhuǎn)運使,對瓊州運輸事務(wù)負(fù)有主要責(zé)任。為穩(wěn)定和開發(fā)瓊州,他到任后在上疏宋真宗的奏折中說:“先是,歲調(diào)雷、化、高、藤、容、白諸州兵,使輦軍糧泛海給瓊州。其兵不習(xí)水利,率多沉溺,咸苦之。海北岸有遞角場,正與瓊對,伺風(fēng)便一日可達,與雷、化、高、太平四州地水路接近。堯叟因規(guī)度移四州民租米輸于場,第令瓊州遣蜑兵具舟自取,人以為便。”[12]6陳堯叟卒歲,比東坡生歲早20年,屬同時代人??梢娔菚r瓊州海峽的軍糧官船也“率多沉溺”?!斑f角場,正與瓊對,伺風(fēng)便一日可達”,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多一點繞行,即多一分風(fēng)險。而打開地圖,即可明確看到遞角場“正與瓊對”,所對之地是澄邁一帶;而白沙津或府城一帶,則均在東向遠處。
《萬歷雷州府志》記:“有港七”。其中有“那黃港(南二十里)”[5]181。另記有:“南至那黃二十里,抵大海,渡澄邁。東南至海安所,二十里,抵大海,渡瓊州。西南至東場巡司,七十里,抵大海,渡臨高?!盵5]175《徐聞縣志》記載縣治“南至那黃港,抵海二十里,渡海接瓊州府澄邁縣界五十里”[13]。所記“那黃”是直渡澄邁的港口。郝玉麟《廣東通志》有:“那黃港:在城西南二十里,上為古源水,左為西卯港,又十里為三墩港。”[14]27根據(jù)“城西南二十里”的記載,此地即是遞角場一帶。
北宋時,瓊州海峽往返并無定時定點的客船,只有官船和商船。東坡戴罪之身,卻盛名遠播;雖然貶謫再三,卻仍是瓊州別駕;朝廷限定不得食公祿,不得居公屋,不得簽公事,但未限定“不得乘公船”。東坡北歸中原時,更有理由乘官船渡海。
東坡北歸抵瓊州府時,三年前東坡堅持不見的張景溫已經(jīng)不在瓊州,瓊州監(jiān)郡黃宣義是否仍在任,史無記載。但依東坡未曾再記,又到瓊管時,也未有相約黃宣義以謝三年來“人船便也”之記載,想是黃已離去。時任知瓊州事為陸姓官員,名號無考,是因為東坡在《泂酌亭》詩序中只寫了“陸公”,未記其名,以致后世也難能考定?!墩颅偱_志》記有:“陸某,元符初管帥。(曾建泂酌亭于東坡雙泉上)”[12]608
《重建東坡書院并修泂酌亭記》一文記:“宋蘇文忠公之謫居儋耳、講學(xué)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后公北歸,郡人遂即公所嘗至之地,建為書院,而名之曰東坡,示不忘也。公得雙泉于城郡東北,郡守承議郎陸公建亭覆之,曰‘泂酌’,公所命也。”[15]
承議郎陸公其他事跡均無可考。陸公所任的承議郎,宋初為正六品下文散官。太宗太平興國元年(976),為避諱改“承直郎”,時為從七品。依陸公面見東坡之前即十分虔誠地在東坡雙泉之上建亭可知,這是一位十分崇拜東坡的有文化、有能力的地方官員。而今,名震朝野的蘇大學(xué)士就在眼前,請他為亭命名、題字、作詩,東坡一概應(yīng)允,毫不推辭。當(dāng)年瓊州副職黃宣義尚可承諾“人船便也”,此時一州太守、承議郎陸公更沒有理由不安排官船送行。
蘇東坡渡海前已強調(diào),小船不安全,他選擇乘大船過海。而且當(dāng)時隨蘇公過海的人數(shù)眾多,包括小兒子蘇過、好友吳子野,還有大狗烏嘴等。他渡海前給秦觀寫信,要求20個壯漢來徐聞海邊迎接,可見行李之多,也不可能坐小船,或坐疍家的漁船。蘇公盡管是貶官,但他以戴罪之身貶謫瓊州過海時,雷州知州尚且派兵護送,出舟渡海,他這次遇赦北歸,自然更應(yīng)坐官船,走官渡。澄邁東水港,“巨艦可直抵城下”,且有官府驛站通潮閣,這成為他最好的選擇。
湘桂贛粵相連地區(qū)橫貫著東西走向的一群山地,它是長江和珠江二大流域的分水嶺,同時也是區(qū)分南北的重要地理界線,史稱南嶺。期間五座代表性的山嶺: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是秦漢早期南下行軍路線中五個重要戰(zhàn)略駐地,后習(xí)稱“五嶺”。嶺北人們心目中的嶺南,即是高山密林、毒蟲猛獸、蠻夷之地,以及令人聞之喪膽的瘴癘之氣。同時,也成為廣東人、海南人與中原人往來交通的最大阻隔。蘇東坡被貶惠州,經(jīng)大庾嶺,寫下《過大庾嶺》一詩: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頂,結(jié)發(fā)授長生。[2]4391
唐宋時期,諸多名相重臣貶謫嶺南,都須經(jīng)過這令東坡先生身世永相忘的大庾嶺,走過這里的梅關(guān)古道。嶺南,實際上也使得包括海南在內(nèi)的廣東,無論在稱謂上,還是實體上,都成為一個共同體。
蘇東坡抵昌化軍(儋州)半年之后,開封人、煕寧三年進士張中調(diào)任昌化軍使。他上任時途經(jīng)雷州,雷州太守張逢托張中帶信給東坡,并交代張中,體恤東坡父子。張中到任即拜會東坡,又特派兵士整飭“政府招待所”倫江驛,供東坡與兒子蘇過暫居,“僦官屋以居”。然而,“有司猶謂不可”。元符元年(1098)三四月間,提舉荊湖南路常平董必前往廣南西路察訪東坡狀態(tài),即派人前往儋州查訪,果然軍守張中安排東坡父子居住官舍倫江驛,即責(zé)令東坡搬離。
消息傳到京都,宰相章惇不僅指令查辦張中,就地免職,而且懲治與此有關(guān)的其他官吏,以監(jiān)管不嚴(yán)追責(zé)。元符二年(1099)四月,張中貶為雷州監(jiān)司,程節(jié)因不覺察而降職[3]1307。張中極為不舍得離開東坡,接詔令后竟滯留昌化軍7個多月。東坡作詩3首,以送張中。
張中被貶雷州,郁郁病亡。
史載曾有一位雷州籍的瓊州太守,離任時因“渡海舟覆,舉室死”。
《大明一統(tǒng)志》雷州府卷:“在遂溪縣南三里,相傳昔蕭姓者來為瓊州守,因渡海舟覆,舉室死。遂溪人為之立廟,水旱札瘥必禱之。元封昭應(yīng)侯?!盵16]但此瓊州太守名號與任職時間均無記載?!度f歷雷州府志》記有“蕭相公寺”,“在縣治南一里傍塘鋪。宋乾道間,有瓊蕭莞使秩滿歸寓此。舉家不疾而歿,遂葬鋪側(cè)。后顯靈降巫,鄉(xiāng)人建廟祀之,又名傍塘廟。祀田若干畝,廟久頺。萬歷甲寅知縣歐陽豪捐俸重建”[5]315。傍塘鋪,位于今廣東省湛江市遂溪縣遂城鎮(zhèn)邦塘村。《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雷州府篇:“宋蕭莞帥墓:在遂溪縣南傍塘館側(cè)?!盵17]“莞帥”“莞使”之“莞”,均應(yīng)為舊版“筦”之刻誤?!肮`”通“管”。
《廣東通志》的確在“知瓊州事”名錄中載有“蕭□□名缺”[14]109。但可在此志循一點年代蹤跡:其前有“王趯,紹興中任”[14]109,其后有“韓璧,淳熙間任”[14]109,可推知為1162—1174年間任瓊州知州?!墩颅偱_志》載:“蕭某,管帥?!独字尽罚骸翉R’注:乾道間,有瓊蕭管帥,秩滿回程,假館是鋪,合家不疾而歿,就葬鋪側(cè)。《一統(tǒng)志》遂溪蕭大夫廟注:相傳昔蕭姓者來為瓊州守,因渡海覆舟,舉室死,遂溪人為之立廟,元封為昭應(yīng)侯。按:《雷志》系回任,《一統(tǒng)志》是初赴任者??急究で篱g缺守帥,《雷志》恐是。”[12]608-609此志確認(rèn)蕭公為乾道年間(1165—1173)瓊州管帥。
蘇轍自紹圣四年(1097)六月與東坡同至雷州,元符元年(1098)六月再移循州安置,居雷一年,為雷州留下豐富的物質(zhì)、精神遺產(chǎn)。期間與東坡有大量詩作往來,記錄了許多雷州風(fēng)情。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夜,東坡攜蘇過渡海北歸,至遞角場,即“祀伏波將軍廟,作碑文”[3]1340。在雷州逗留數(shù)日,并會晤被貶在此的秦觀。秦觀向一向敬重而別離太久的東坡先生呈送《自挽詩》,二人面對共同的命運坎坷、生死體驗,感嘆不已。
蘇東坡兄弟二人貶謫雷瓊期間,致力于傳播先進的中原文化,敷揚文教,破除迷信,愛民助農(nóng),啟發(fā)心智,留下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雷瓊兩地為紀(jì)念蘇氏兄弟,歷代修建諸多紀(jì)念場館。海口和儋州,興建了蘇公祠、東坡書院;雷州建了十賢祠、蘇公亭、別湖亭、遺直軒、蘇公樓,蘇樓巷、蘇樓書院等。
蘇公樓,或曰蘇樓,是當(dāng)年吳國鑒建造并租賃給蘇轍居住的房屋。宋靖康元年(1126)??悼h令余惇禮景仰二蘇,買蘇樓前空地,修建回廊,名遺直軒。后世多位守官爭相擴建、修建了蘇穎濱先生祠等一大批承載中原文明、含蘊二蘇情懷,并且凝集雷州百姓景仰的歷史文化遺存。
南宋嘉定十年(1217)進士黃必昌作《蘇穎濱先生祠記》,表達了雷州官民對三蘇的無限崇拜?!敖前僬桑艄湎?。列老蘇、長蘇及公神主于樓之上為三?!薄安⒔ㄊフ埽⒅L(fēng)聲,此為治之先務(wù)。而世俗罕有知之者。黃門公,氣節(jié)文章,師表一世,去此百余年矣。”[5]311-322
東坡感慨“滄海何曾斷地脈”[18],確實,海北海南,一海相隔,物產(chǎn)相類,語聲相和,習(xí)俗相近。宋至道三年(997),兩地同劃入廣南西路,后同歸湖廣行省,更長的歷史時期則同屬廣東省,直至1988年海南建省。二蘇在雷州、瓊州所作諸多經(jīng)典詩文,已經(jīng)成為不可多得的寶貴歷史文化遺產(chǎn),不僅表達著兄弟深情,記錄了雷瓊兩地大量風(fēng)土習(xí)俗,也客觀上成為兩地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往的豐富史料,而今則是粵海二省面向國際社會共同展示文化旅游價值的獨特資源。
925年前,蘇軾蘇轍貶謫雷瓊,盡管生活狀態(tài)遠遜中原,但遠離紛爭,有更多思考與積累。時近晚年,更趨廣博與成熟。在流寓貶謫之地,“蕭然兩別駕”卻成為赫然兩大家。他們留給雷瓊兩岸、留給后世千年的思想財富、文學(xué)遺產(chǎn),具有兩地人文始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