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虎
(華僑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改革開放以來符號學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是一個復雜而重要的議題。不少前輩學者對這一問題都進行了梳理和總結,如王銘玉和宋堯將符號學在中國的傳播分為起步期(1980—1986年)、平穩(wěn)發(fā)展期(1987—1993年)、全面展開期(1994—2000年)[1]13-21;嚴志軍和張杰將西方符號學理論在中國的接受分為3個主要階段,第一階段是語言學階段(20世紀80年代),第二階段是超語言學階段(20世紀90年代),第三階段(21世紀)是中國學術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中國化”時期[2]138-141;趙毅衡分別從符號學與結構主義(20世紀80年代)、中國古典符號學(20世紀90年代)、符號學與文化研究(21世紀)為主線進行了論述[3]146-155。綜合各家之說,筆者將符號學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分為萌芽期(1980年之前)、起步階段(1980—1989年)、發(fā)展階段(1990—1999年)、深化階段(2000年至今)4個主要階段,重點梳理20世紀80年代以來符號學在中國的基本發(fā)展脈絡。
西方現(xiàn)代意義上的符號學(Semiotics)大致產生于20世紀初期的歐美,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奠基人物主要有索緒爾和皮爾斯。早期的符號學與語言學關系密切,并受到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深刻影響,后逐步擴展到文化領域,成為一種具有專業(yè)性和跨學科性的方法論和聚焦“人類意義活動”的系統(tǒng)性學說。
早在20世紀初,中國學者已經關注到語言符號學的相關內容。1926年,趙元任發(fā)表《符號學大綱》一文,他在該文中指出:“符號這東西是很老的了,但拿一切的符號當一種題目來研究它的種種性質跟用法的原則,這事情還沒有人做過?!盵4]此處暗含了兩個重要觀點:(1)符號自古有之,不分國界和地域。也就是說,無論東方或西方,都有“關于符號的研究傳統(tǒng)”。(2)符號學作為一門專業(yè)性的知識理論,在當時還尚未得到東西方學界的充分重視。趙元任這一說法基本符合史實,因為索緒爾和皮爾斯雖然在20世紀初就提出了符號學基本理論,但當時并未引起東西方學界的充分關注。直到20世紀60年代,符號學理論廣泛的應用前景才逐漸得以顯現(xiàn)。
此外,趙元任的這篇文章區(qū)分了“理論的符號學”和“應用的符號學”,探討了符號的概念、符號的成素、符號的組合、符號的邊界、符號與對象的關系等基本理論問題,可視為20世紀中國符號學發(fā)展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的“開山之作”。因此,首先需要明確的是:符號并不是“洋玩意”,而符號學也并非“舶來品”。符號學“中國化”進程的開端是“化西為中”,而絕非“全盤西化”。
但由于各種歷史性客觀因素所限,此后近40年間,符號學在中國并未引發(fā)實質性的影響,甚至一度出現(xiàn)“斷層”,在中國,僅能找到極少數有關符號學的研究資料。總的來看,建國之后到新時期之前,符號學在中國的影響極為有限,僅僅是作為點綴語言學、邏輯學和哲學的一個“附屬品”,并沒有體現(xiàn)出廣泛而深入的學術影響力。直到20世紀80年代之后,其重要意義才得到中國學界的普遍認可。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符號學在世界范圍內的興盛和新時期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擴展和深化,符號學得到中國學界的廣泛關注和討論。20世紀80年代,有關西方符號學理論的譯介和研究開始得到穩(wěn)步發(fā)展,符號學理論也被應用到文學、電影、藝術以及文化研究之中,這一時期可視為符號學在中國傳播與接受的起步階段。該時期的主要特點是注重推介西方具有代表性的符號學思想,其所奠定的主導性學術話語體系為“以西闡中”,西方符號學的“光環(huán)”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中國符號學”自身的本土特質,因而這一時期可以被視為符號學“西方化”為主導的階段。
具體來看,這一時期符號學在中國的傳播主要體現(xiàn)在4個方面。
早在1978年,楊熙令在《結構主義是什么》一文中就說道:“結構主義又名符號學(Semiotics)。”[5]不可否認,符號學與結構主義具有不可忽視的淵源關系,甚至可以說,結構主義是西方早期符號學的主導性范式。趙毅衡指出:“中國學界在80年代基本上把結構主義當作符號學的同義詞。”[3]148這一將符號學置于西方結構主義陰影下的觀點貫穿于20世紀80—90年代的中國學界,具有代表性。這說明符號學在引入中國之初并沒有被當作是一門獨立的理論體系,其研究邊界不夠清晰,因而使符號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合法性備受質疑。
1980年,胡壯麟發(fā)表《語用學》一文,其中涉及語言學與符號學的內容。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一批研究索緒爾的相關論文。比如徐志民的《索緒爾的語言理論》(1980)、劉耀武的《論索緒爾的語言哲學》(1981)、徐盛桓《組合與聚合》(1983)、許國樟《關于索緒爾的兩本書》(1983)等??偟膩砜?,以索緒爾為中心的研討往往重心在于語言學與符號學之間的關系,或者是注重用語言學的方法來研究各類符號現(xiàn)象。有關符號學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被限制在語言學的研究框架和話語體系之內,尚未體現(xiàn)符號學的學科獨立性。
在文學領域,有安和居的《“符號學”與文藝創(chuàng)作》(1985)、安迪的《短篇小說的符號學》(1985)、周曉風的《朦朧詩與藝術規(guī)律:對于現(xiàn)代詩歌的一個符號學探討》(1987)等。在哲學領域,較早涉及符號學的論文有史建海的《符號學與認識論》(1984)、陳波的《符號學及其方法論意義》(1988)、章仕榮的《符號的理解與解釋》(1989)、劉宗棠的《〈指物論〉與指號學》(1989)等。在藝術學領域,代表作有楊春時的《藝術符號與解釋》(1989),此書創(chuàng)建了一套系統(tǒng)性的藝術符號學理論,并試圖克服和超越以結構主義為本位的西方符號學的局限;胡妙勝的《戲劇演出符號學引論》(1989)則嘗試將符號學與結構主義引入戲劇研究,是中國第一部戲劇符號學領域的專著。在人類學領域,俞建章、葉舒憲在《符號:語言與藝術》(1988)一書中結合符號學理論來闡釋中西文化中的神話思維模式,奠定了中國早期文化人類學的理論范式。李幼蒸的《電影符號學概述》(1986)和徐增敏的《電影符號與符號學》(1986)則較早將西方符號學理論與電影批評相結合。
早在1983年,金克木就在《讀書》上發(fā)表《談符號學》一文。該文從廣義(文化學)和狹義(語言學)兩個維度討論了符號學的研究范圍。同時,金克木認為符號可被定義為“傳遞信息的中介”,而符號學是“一門發(fā)展中的科學”[6]。1987年,毛丹青在《符號學的起源》一文中對西方文明早期的符號研究傳統(tǒng)進行梳理,并介紹了索緒爾、皮爾斯、莫里斯等現(xiàn)代西方符號學的代表人物[7]。在1988—1989年,李先焜等學者在《邏輯與語言學習》連載了符號學系列講座,對符號學的代表人物、重要概念和基本范疇進行了介紹,并涉及語言學、邏輯學等相關領域。
總體來看,在起步階段,符號學“西方化”的傾向十分鮮明。西方符號學在中國可謂是一種“單向度的傳播”,即僅僅表現(xiàn)為“理論輸入”,但缺乏中西方符號學界之間的“雙向對話”。中國學界尚不具備自覺的學科“主體意識”,因而,對西方符號學的整體態(tài)度是被動地“汲取”與“迎受”,其背后的學術話語體系為“以西闡中”。盡管不少中國學者運用西方符號學理論,嘗試打通不同學科之間的邊界,擴展研究視野和深度,但“以西闡中”的話語體系有可能會遮蔽跨學科之下的文化多元性和異質性,潛藏著“西方中心論”的危險。
20世紀90年代,符號學開始向“國際接軌”,其重要表現(xiàn)是由以“西方為中心”的單向“散播”逐漸轉向跨中西文明視野下的雙向對話與碰撞,這一時期可視為符號學在中國的發(fā)展階段??偟膩砜矗环矫?,國內學界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以西方符號學理論為中心的話語體系;另一方面,中國符號學學者開始有意識地利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符號學資源,并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呈現(xiàn)出“本土化”的端倪。
通過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豐富的符號學資源來呈現(xiàn)中國符號學的學術話語特色成為這一階段符號學“本土化”的重要表現(xiàn)。
1.嘗試挖掘中國古代符號學傳統(tǒng)。如李先焜在《中國:一個具有豐富的符號學傳統(tǒng)的國家》(1990)一文中將訓詁學、儒家的正名學說、《易經》中的符號理論、《墨經》中的名實理論、《公孫龍子》中的指物學理論等歸納為中國古代符號學的源流,同時還對索緒爾的符號學思想與中國古代符號學理論進行了對比,體現(xiàn)出一種自覺的“主體意識”[8]。鄧生慶在《傳統(tǒng)文化典籍的符號學特征與典籍闡釋》(1993)一文中,從符號傳播的角度,指出了傳統(tǒng)典籍中“詩學編碼”的解碼規(guī)律,試圖將符號學、闡釋學、邏輯學理論用于解釋傳統(tǒng)典籍[9]。
2.從跨學科視角來研究中國古代的文化符號。如朱炳祥的專著《伏羲與中國文化——關于中國文化發(fā)生的符號學研究》(1995)融合了符號學、考古學、民族志等方法探討了伏羲神話的內涵和象征意義,是中國第一部將符號學與人類學、神話學相結合的理論專著。孫新周的《中國原始藝術符號的文化破譯》(1998)則結合了符號學、神話學、宗教學來探討巖畫、彩陶等原始符號與巫術的內在關聯(lián)。
3.從中西比較視野看待中國傳統(tǒng)符號學的獨特價值。如李幼蒸在《從符號學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1995)一文中,明確提出“中國符號學”的概念,認為中國符號學能夠跨越中西學術話語的“鴻溝”,有助于打通中國傳統(tǒng)思想與西方現(xiàn)代思想之間的“隔閡”[10]。此外,不少學者還從邏輯學和語言學的維度來探討中國古典典籍中的符號問題,如許艾瓊的《荀子正名理論的符號學意義》(1993)、周文英的《〈易〉的符號學的性質》(1994)、高樂田的《〈說文解字〉中的符號思想初探》(1997)等,此類研究中也體現(xiàn)出符號學的色彩。但總體而言,這一時期國內學界對于中國傳統(tǒng)符號學的關注度仍然有限,多為“淺嘗輒止”,尚缺乏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
1.符號學視角下的中國文學研究。1990年,張頤武發(fā)表系列論文《張頤武的本土符號學研究——二十世紀漢語文學的語言問題》,在文中,作者結合符號學理論探討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到20世紀80年代以來白話文學所面臨的口語化與歐化的兩難問題[11]。與此同時,符號學為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全新的闡釋視角,典型代表有趙毅衡的《文學符號學》(1990),該書是國內第一本運用西方符號學原理與敘述學理論系統(tǒng)性闡述文學現(xiàn)象與文藝理論的著作,為中國文學符號學的開展奠定了基本的研究范式。此外,作者還較早指出符號學文論與馬克思主義文論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12]。
2.藝術學與符號學的跨學科研究。丁和根在《戲曲演出的符號化特征》(1990)一文中從符號學視角闡述了中國戲曲中的各種典型符號。他認為,戲曲演出中的聽覺符號包括戲曲演出中的唱、念以及音樂伴奏,視覺符號包括戲曲服裝、舞臺道具、布景和燈光等,動作符號則涉及演員的角色和人物性格,體現(xiàn)出鮮明的“本土”特色[13]。此外,不少學者還嘗試從比較文學的視野探討中西戲曲的差異和特色。張生筠認為符號學對于闡釋中國戲曲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并分析了中國傳統(tǒng)戲曲舞臺設計中的各類具有美學功能的符號[14]。杜雋在《符號學與當代戲劇理論》(1991)一文中梳理了西方戲劇符號學發(fā)展史,并指出構建中國戲劇符號學的必要性[15]。
在這一階段,不少學者開始以西方現(xiàn)代符號學思想作為參照來構建符號學體系,并在一定程度上凸顯出本土話語的特色。代表作有李幼蒸的《理論符號學導論》(1994),該書為中國第一部從跨東西方比較視野下的符號學理論著作,提出創(chuàng)建中國符號學的理論構想;孟華的《符號表達原理》(1999)則從比較符號學的視野,對周易符號與二進制算術符號進行了對比,體現(xiàn)出了中國傳統(tǒng)符號的獨特性。此外,這一時期的符號學相關專著還有魯樞元的《超越語言——文學言語學芻議》(1990)、董小英的《再登巴比倫塔——巴赫金與對話理論》(1994)、吳文虎的《廣告的符號世界》(1997)、孫新周的《中國原始藝術符號的文化破譯》(1998)、陳治安、劉家榮主編的《語言與符號學在中國的進展》(1999)、荀志效的《意義與符號》(1999)等,涉及語言學、文學、人類學、傳播學等多個交叉領域。
這一時期,不少學者從宏觀視角對符號學在中國的發(fā)展和困境進行了論述。如丁爾蘇在專著《超越本體》(1994)中對西方古代與現(xiàn)代主流“意義理論”進行了解構和重構,涉及符號學的主體性建構問題,他在《符號學研究——世界與中國》(1994)一文中則指出,中國符號學界與世界符號學界存在一定差距,要縮小差距,需要整理中國古代的符號學思想,以便使中國符號學界能夠與國外符號學界進行平等對話[16]。茍志效在《回顧與展望——中國符號學研究5年》(1994)中認為,中國本土擁有豐富的符號學傳統(tǒng),完全有可能形成一個具有“中國風格和氣派”的符號學新派別[17]。同時,茍志效等編寫了《中國古代符號思想史綱要》(1995),該書是第一本嘗試從符號學的視角分析中國古典哲學的編著。此外,關于符號學到底是屬于一門學科還是一種方法論也引發(fā)了學界的爭議。王寧在《走向文學的符號學研究》(1995)一文中則肯定了符號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合法性,并指出不能用傳統(tǒng)的學科分類來限制符號學的發(fā)展[18]。
綜上所述,這一時期可被視為符號學的“西方化”與“本土化”并行的階段。在這一時期,符號學體現(xiàn)出鮮明的“跨文明性”。符號學不再被視為西方科學話語體系所獨有的方法論和認識論。一些中國學者逐漸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的符號學資源、東方詩性話語體系與西方所構建的現(xiàn)代符號學具有內在的“可通約性”,中國符號學本土資源的獨特價值開始凸顯。從發(fā)展趨勢來看,中國符號學界由被動的“以西闡中”的話語模式逐漸轉向了更具有主動色彩的“以西適中”的話語體系。
近20年以來,符號學在中國的傳播從量的積累逐漸邁向質的飛躍,這正是符號學“中國化”演化的必然結果,也是符號學在中國的深化階段。根據中國知網搜索關鍵詞“符號學”的統(tǒng)計數據來看,1979年至1999年符號學相關文獻只有627篇,而2000至2019年符號學相關文獻卻高達6 482篇(1)通過中國知網“符號學”關鍵詞所搜集到的數據,訪問時間:2020年10月22日。。根據超星讀秀搜索關鍵詞“符號學”的統(tǒng)計結果來看,1979年至1999年符號學相關著作為58部,而2000至2019年符號學相關著作為312部(2)通過超星讀秀“符號學”關鍵詞(選取書名一欄)所搜集到的數據,訪問時間:2020年10月22日。。由此來看,新時期40年間,符號學相關文獻后20年和前20年相比在數量上得到快速增長。正是在這種爆發(fā)式的發(fā)展和推進之中,符號學由“西方化”逐漸轉向了“中國化”,而符號學的“中國化”正是構建“中國學派”的基礎。
在這一階段,不少有見識的學者都提出了構建“中國符號學”的重要觀點??偟膩砜?,可分為3個層面:
王永祥、潘新寧在《從三個角度看中國符號學的發(fā)展趨向》(2016)一文中分別從學科理論框架體系、學科學術發(fā)展規(guī)律、學科發(fā)展的現(xiàn)實狀態(tài)進行了闡發(fā)。同時,作者對比了中西符號學,指出相對于西方符號學的邏輯性和理論性,中國符號學更偏重于感悟性和應用性。若中國符號學能夠融匯中西方的符號學思想,將有利于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符號學基礎理論[19]。王銘玉、宋堯在《中國符號學研究20年》(2003)一文中認為,從宏觀發(fā)展趨勢來看,中國符號學將逐步走向國際化,而且中國傳統(tǒng)文化領域的符號學資源具有廣闊的開發(fā)前景[1]13-21。嚴志軍、張杰在《西方符號學理論在中國》(2010)一文中更加明確地指出:“中國文化的豐厚底蘊使得中國符號學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闡釋表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性?!盵2]138-141顧嘉祖在《邁向特色創(chuàng)新階段的我國符號學研究》(2003)一文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強調中國符號學已經從單純地引進西方理論轉向了建構具有民族話語特色的新階段[20]。
王銘玉在《中國符號學的理論依歸和學術精神》(2016)一文中,將中國符號學學術資源分為13大類,分別是易學符號學、名學符號學、訓詁學符號學、漢字符號學、《文心雕龍》符號學、佛教哲學符號學、術數符號學、典故符號學、古典文學符號學、藝術符號學、音韻符號學、人類符號學、馬克思主義符號學。此外,論者還認為,中國符號學應以一種“合治”的包容觀念來借鑒西方符號學理論,并從大符號的概念來突出中國傳統(tǒng)符號學的研究特色[21]。
李幼蒸認為,從學科劃分的角度,有必要構建“中國文學符號學”學科與“中國古典文學符號學”專業(yè),并將語言學類、敘事學類、詩歌類、文體類、藝術門類、語史類綜合語義研究(考據學研究)都納入其研究領域之內,并從學科構建的角度指出了文學符號學作為一門特定學科和專業(yè)的必要性[22]。蘇曉軍在《符號學在中國的三個發(fā)展進路》(2016)一文中則從認知符號學、教育符號學和文化符號學3個角度進行闡述。作者認為,要挖掘中國符號學思想,意味著需要建構一套中國本土的符號話語體系。龔鵬程在《文化符號學:中國社會的肌理與文化法則》(2009)一書中,就曾嘗試建構一個獨立于索緒爾與皮爾斯的中國符號學話語體系[23]。
事實上,不少學者正通過學術行動來構建不同于西方的中國本土符號學話語特色。不少高校成立了專門的符號學研究中心,并定期出版符號學刊物或開設符號學專欄,如四川大學的中英文版學術集刊《符號與傳媒》、南京師范大學的英文期刊《中國符號學研究》、蘇州大學英文期刊《語言與符號學研究》,《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開設的“語言符號學”專欄等,在國內外學界均產生了廣泛的學術影響力。
符號學研究陣地的“地域化”是中國符號學興盛的重要標志。在西南地區(qū),以四川大學“符號學-傳媒學研究中心”作為主軸,形成了在國內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川大符號學派”。該研究中心成立于2006年,在趙毅衡符號學團隊的引領之下,主編符號學系列專著和“當代符號學譯叢”多達60余部,涉及文學藝術、語言學、民俗學、傳播學等人文社會學科的多個領域,得到了學界廣泛的關注,并體現(xiàn)出中國符號學鮮明的地域色彩。
總的來看,“川大符號學派”至少體現(xiàn)出3個重要特點:
1.通過翻譯與推介國外具有代表性的符號學者或符號學流派來推動中外符號學界的互動和交流。如趙星植編譯的《皮爾斯·論符號》(2014)一書對于國內讀者了解皮爾斯符號學的基本框架提供了一扇重要的學術“窗口”;同時,其研究專著《皮爾斯與傳播符號學》(2017)進一步對西方符號學界影響深遠的皮爾斯符號學體系進行了細致入微的研討。趙星植在新著《當代符號學新潮流研究(1980-2020)》(2021)一書中,更是系統(tǒng)、全面地介紹了生態(tài)符號學、認知符號學、傳播符號學、社會符號學、文化符號學等在西方符號學界最具有影響力和代表性的符號學派。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符號學也得到了國內學界的廣泛關注,如唐小林、張碧在主編的《歐洲馬克思主義符號學派》(2016)一書中,就選譯了一批歐洲馬克思主義符號學代表人物的著作,有助于國內學界從符號學的視角來了解馬克思主義。無疑,此類有關西方當代符號學理論的翻譯和研究對于中國符號學界了解世界符號學界的最新發(fā)展動態(tài)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2.出版了一大批極具原創(chuàng)性、民族性、跨學科特色的學術專著,大大擴展了中國符號學的研究廣度,并凸顯出鮮明的本土特質。這些著述既借鑒了西方具有代表性的符號學原理,但又不是亦步亦趨,而是能夠結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符號學資源與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實踐來挖掘契合時代需求的議題。例如,胡易容的國家重大項目《“巴蜀圖語”符號譜系整理分析與數字人文傳播研究》(2018)就以中國傳統(tǒng)符號“巴蜀圖語”作為研究對象,深刻體現(xiàn)了“川大符號學派”的地域特質。該研究主要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系統(tǒng)性地整理巴蜀符號譜系;第二部分是通過“數字人文”的技術手段,通過計算機建模來構建巴蜀符號數據檢索和巴蜀符號演化模擬系統(tǒng),這無疑是對中國符號學話語體系的一次有益探索。正如胡易容所指出:“中國符號學要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必須要加強基于中華傳統(tǒng)文字與文化符號對象研究?!盵24]
“川大符號學派”推出了一系列具有民族特色的著述,如張淑萍的《隴中民俗剪紙的文化符號學解讀》(2014)、祝東的《先秦符號思想研究》(2014)、孫金燕的《武俠文化符號學》(2015)、王俊花的《皮爾斯與中國古典美學》(2018)、蘇智的《〈周易〉的符號學研究》(2018)等。這些極具中國特色的符號學論著嘗試將現(xiàn)代西方符號學思潮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民族特色緊密結合,從而與世界符號學研究形成互補與互證。
“川大符號學派”還體現(xiàn)出鮮明的跨學科特色,并嘗試運用符號學的視角和方法來打通固有的學科體系和傳統(tǒng)的知識分類,大大擴寬了符號學的研究范疇。比如,宗爭的《游戲學:符號敘述學研究》(2014)、李瑋的《新聞符號學》(2014)、閆文君的《名人:傳播符號學研究》(2018)、賈佳的《打扮:符號學研究》(2018)、石訪訪的《飲食的文化符號學》(2019)、陸正蘭的《流行音樂傳播符號學》(2019)、薛晨的《日常生活意義世界:一個符號學路徑》(2020)、饒廣祥的《品牌與廣告:符號學敘述學分析》(2020)等符號學研究著述,都超越了狹義符號學所限定的學科范疇,為中國符號學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新的學術空間。
3.通過創(chuàng)辦《符號與傳媒》這一學術集刊推出了一系列視角獨特、理論內涵豐富且極具時代感的學術熱點話題。以《符號與傳播》2020年、2021年出版的4輯為例,在這4輯中,刊物分別推出了哲學符號學、精神符號學、傳播符號學、廣義敘述學、漢字符號學、中國俗文化符號學等內容涵蓋廣泛、多元的議題。在符號學理論層面,既有關于西方經典符號學家和符號學派的研究,也有中國符號學思想如禮樂文化符號、唐宋佛學中的符號學思想、禪宗公案中的空符號、《文心雕龍》與符號學等的研討。在符號學應用層面,涌現(xiàn)出不少時尚新鮮的話題,其內容涉及表情包符號、“盲盒熱”、國潮品牌、人設現(xiàn)象、熊貓符號等極具時代感的符號傳播現(xiàn)象。此類旨在凸顯中國元素與時代元素的符號學研究不僅僅是“川大符號學派”的特色,而且也愈來愈成為當前中國符號學界的主流趨勢,這可謂是符號學“中國化”的重要標志。
總的來看,近20年,隨著符號學在中國的深化發(fā)展,顯示出新的時代特征,尤其是涌現(xiàn)出像“川大符號學派”這種極具地域特色與民族特色的本土符號學研究陣地。從學科發(fā)展的角度來看,符號學的專業(yè)性、獨立性和合法性逐漸得到中外學界的認同。從中外交流的視角來看,西方符號學界與中國學界形成了廣泛而深入的“雙向對話”。從學科建設的維度來看,中國學界逐漸具備了自覺的學科“主體意識”,在國內已經形成具有地域特色和規(guī)模效應的本土符號學陣地,呈現(xiàn)出了一種更為多元的國際化視野,并在國際符號學界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這些都是符號學中國學派構建學科主體性的有益探索。
縱觀20世紀以來的符號學發(fā)展史,符號學絕非“舶來品”,它并非西方學術話語所獨創(chuàng)的外來產物,中國自古以來就擁有豐富多元的符號學資源和符號學研究傳統(tǒng)。在中華文化“走出去”的新時代背景之下,中國符號學與國際符號學界逐漸形成了良好的互動與平等的對話關系。越來越多的中國符號學者得到了海外學界的關注,獨立于西方符號學體系的中國符號學開始在國際符號學界嶄露頭角。中國符號學從“理論口號”逐漸邁向了具有實際影響力的“學術實踐”。
回顧近40年來符號學在中國的發(fā)展史,中國符號學的傳播脈絡表現(xiàn)為從單向的文化輸入轉向文化輸入與輸出并舉的新態(tài)勢,從“西方一元話語”為主導邁向“中西雜語共生”的新局面,從以追隨“他者”為中心的西方符號學演化為以彰顯“自我”特色、促進平等對話的中西比較符號學,這正是中國符號學在新時代發(fā)展的新趨勢。在這一新的時代背景之下,“中西比較符號學”的目的不僅要凸顯“中國學派”自覺的學科主體意識和學術話語創(chuàng)新理念,更要努力展現(xiàn)出一種多元、包容的學術胸懷和國際視野,切實推動世界符號學的進步和融合。
從發(fā)展的眼光來看,中國符號學無疑將成為世界符號學未來發(fā)展的軸心力量之一,它兼具西方理性話語和東方人文傳統(tǒng),兼容特殊符號學與一般符號學,兼顧符號學的認識論意義與方法論意義。符號學的“中國化”意味著我們既需要保持一種開放包容的比較視域,又必須立足于中國本土話語,將中國傳統(tǒng)符號學資源與現(xiàn)代符號學話語有機融合,力圖構建一種跨文化、跨民族、跨語言、跨學科的符號學理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