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冰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秦觀《淮海集》有《呂與叔挽章四首》,是為北宋著名理學家、金石學家呂大臨(字與叔)所作的挽詩。但其創(chuàng)作時間,所涉秦、呂二人交游情況,寫作內涵等基本問題尚有待進一步探尋。本文擬利用最新出土材料,結合相關傳世文獻中與二人交往相關的記載,以及近年相關研究,嘗試為以上問題提供新的證據(jù),以便更準確地解讀秦觀這組詩并由此加深對秦觀的認識。
有關秦觀《呂與叔挽章四首》的創(chuàng)作時間,徐培均先生在《淮海集箋注》中箋注如下:
四首作于元祐八年癸酉(1093)春間。其三起二句云:“追惟獻歲發(fā)春間,和我新詩憶故山?!敝负汀对樟⒋骸范?。《蘇軾詩集》亦有此挽章,次于《元日立春》之后、《馬上寄蔣穎叔》之前,可證。①徐培均:《淮海集箋注》卷四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07頁。
但在《秦少游年譜長編》中,徐培均先生又將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做了調整:“(元祐八年)夏,同館呂大臨卒,先生有挽章四首”,并加案語云:
考少游《挽詞》之三云“追惟新歲發(fā)春間,和我新詩憶故山”,指和《元日立春》詩而言,距此詩當不甚久。施宿《東坡先生年譜》謂是歲東坡有《送范中濟知慶州》《呂與叔挽詞》《程德孺生日》諸詩,《蘇詩集成》卷三十六《呂與叔挽詞》以下有《丹元子示詩……復次其韻》《次韻王定國書丹元子寧極齋》,后一首誥案:“此五月以前詩?!庇纱丝芍獏闻c叔詞亦不遲于五月。②徐培均:《秦少游年譜長編》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08頁。
徐培均先生據(jù)蘇軾《呂與叔挽詞》創(chuàng)作時間,將秦觀《呂與叔挽章》的創(chuàng)作時間系于元祐八年(1093)夏。
關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其實還有更直接的證據(jù)。不論是蘇軾《呂與叔挽詞》還是秦觀《呂與叔挽章》,自然都是在呂大臨卒后所作,因此確定了呂大臨的去世時間,挽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亦可相應證明。但呂大臨卒年史無明載,歧說頗多,筆者曾在《呂大臨生卒年及有關問題考辨》一文中考定呂大臨生卒年為(1040-1093),①詳見李如冰:《呂大臨生卒年及有關問題考辨》,《寶雞文理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第28-30頁。并得到了學界認可。②如曹樹明教授在《藍田呂氏集·前言》中明確說:“關于他(呂大臨)的生卒年,歷來就有爭議。我贊同李如冰的觀點,認為呂大臨的生卒年是一0四0—一0九三年?!薄瓣P于呂大臨的卒年,李如冰從《伊洛淵源錄》、秦觀、蘇軾的詩文三個角度考證,結論令人信服?!币妳未笈R等著,曹樹明點校整理:《藍田呂氏集》,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5頁。陳海紅在《呂大臨評傳》中不但大量引用李如冰《宋代藍田四呂及其著述研究》中有關呂大臨生平的研究成果,而且明確說:“關于呂大臨的生卒年代,歷來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說法?!薄袄钊绫炕谧约毫己玫奈墨I考據(jù)功底與所據(jù)相關史料,得出的結論今天看來比筆者做出的更加可靠與可信。她認為呂大臨生于1040年,而卒于1093年。”見陳海紅:《呂大臨評傳》,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2-13頁。據(jù)呂大防為呂大臨所作《祭文》:
嗚呼!吾十有四年而子始生。其幼也,吾撫之。其長也,吾誨之。以至宦學之成,莫不見其始,終于其亡也。得無慟乎!得無慟乎!子之學,博及群書,妙達義理,如不出諸口。子之行,以圣賢為法,其臨政事,愛民利物,若無能者。子之文章,幾及古人,薄而不為。四者皆有以過人,而其命乃不偶于世。登科者二十年,而始改一官。居文學之職者七年而逝,茲可哀也已,茲可痛也已。子之婦翁張?zhí)祆鲊L謂人曰:“吾得顏回為婿矣?!逼錇槿怂厝绱恕W佑诟F達死生之際,固已了然于胸中矣。然吾獨不知子之亡也,將與物為伍邪?將與天為徒邪?將無所通而不可邪?是未可知也。子之才皆可以知,此固不待吾之喋喋也。今獨以喪事為告,子之柩以方暑之始將卜辰歸祔于先塋,乃擇明日遷于西郊之僧舍,以待時焉。嗣子省山,實為喪祭之主,將行一奠,終天永訣。哀哉?、垡奫朱]熹撰,[明]楊廉輯補,劉德權點校:《伊洛淵源錄》卷八,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73頁?!兑谅鍦Y源錄》未標明《祭文》作者,宋李幼武《宋名臣言行錄》外集卷六引作“汲公《祭文》”,知此《祭文》為呂大臨仲兄呂大防所作。
呂大防(1027-1097),字微仲,為呂大臨仲兄,因此,這篇祭文是有關呂大臨生卒年的可靠資料。據(jù)“吾十有四年而子始生”,知呂大臨與呂大防相差十四歲,當是生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呂大防稱其“登科者二十年而始改一官,居文學之職者七年而逝”,宋代凡選人經(jīng)磨勘升為京官稱為改官。據(jù)《續(xù)資冶通覽長編》卷三九六元祐二年三月丙寅條:“太學博士呂大臨、太常博士楊國寶并令中書省記姓名。皆以文彥博薦也?!眳未笈R元祐二年(1087)改官為太學博士,即《祭文》中所言“文學之職”,“居文學之職者七年而逝”,則其去世當在元祐八年(1093),時間則為“方暑之始”。2019年,藍田呂氏家族墓地新出墓志公布,雖然呂大臨墓穴因被盜沒有發(fā)現(xiàn)呂大臨墓志,但在呂大臨從弟呂大雅夫人賈氏的墓志中,卻發(fā)現(xiàn)有關呂大臨卒年的確定記載,證實了筆者呂大臨卒于元祐八年“方暑之時”的推斷?!顿Z夫人墓志》有這樣一段可貴的記載:
先是,叔父秘書省正字諱大臨之嗣未立,主簿君以其子孝山為正字君后,正字君易孝山曰省山。元祐八年正月癸未(初五),正字君以省山年甫及冠,乃諏日具儀祇告祖考,命外姻母敦常、王康朝居賓贊,行三加禮,字之曰子茂,抑欲省其躬而茂其德也。世父龍圖公(呂大忠)以郊祀恩,任省山為郊社齋郎,成正字君之志也。四月庚午(廿四),不幸正字君捐館,而省山實主后事焉。④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編:《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墓志圖片見第164頁,墓志錄文見第337-338頁。
墓志作者呂景山為呂大臨仲兄呂大防之子,故稱呂大臨為“叔父”。從墓志這段記載可知,因呂大臨無子,呂大雅與賈夫人之子孝山過繼給呂大臨為嗣,呂大臨為其改名曰省山,并為其舉行了冠禮,取字“子茂”。元祐八年四月二十四日呂大臨去世,嗣子省山主持了后事。這是有關呂大臨卒年最直接可靠的記載。由此亦可知秦觀《呂與叔挽章四首》、蘇軾《呂與叔挽詞》均作于元祐八年(1093)四月二十四日呂大臨卒后。
呂大臨(1040-1093),字與叔,號蕓閣,京兆藍田(今陜西省藍田縣)人。其先為汲郡(今河南省新鄉(xiāng)市)人,祖父通葬于藍田,遂家焉。呂大臨先后從學于張載、程顥、程頤,與謝良佐、游酢、楊時在程門并稱“四先生”。通六經(jīng),尤邃于禮,與兄大忠、大防同居,“相切磋論道考禮,冠昏喪祭,一本于古,關中言《禮》學者推呂氏”。①[元]脫脫等:《宋史》卷三百四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0844頁。藍田呂氏為關中望族,與關學、洛學均有極深淵源。
眾所周知,黨爭對北宋文人政治生活有重要影響。肇始于王安石變法的新舊黨爭,最初純因政見不同而起,但由于各種復雜原因,最初的政見不同卻逐漸由意氣用事轉為人事傾軋。元祐時期,新黨被斥,舊黨執(zhí)政,不料舊黨內部又起了分歧。據(jù)《邵氏聞見錄》載:
哲宗即位,宣仁后垂簾同聽政。群賢畢集于朝,專以忠厚不擾為治。和戎偃武,愛民重谷,庶幾嘉祐之風矣。然雖賢者,不免以類相從。故當時有洛黨、川黨、朔黨之語。洛黨者,以程正叔侍講為領袖,朱光庭、賈易等為羽翼。川黨者,以蘇子瞻為領袖,呂陶等為羽翼。朔黨者,以劉摯、梁燾、王巖叟、劉安世為領袖,羽翼尤眾。諸黨相攻擊而已。正叔多用古禮。子瞻謂其不近人情如王介甫。深疾之,或加抗侮。故朱光庭、賈易不平,皆以謗訕誣子瞻。執(zhí)政兩平之。是時,既退元豐大臣于散地,皆銜怨刺骨,陰伺間隙,而諸賢者不悟,自分黨相毀。至紹圣初,章惇為相,同以為元祐黨,盡竄嶺海之外,可哀也。②[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6頁。
洛、川、朔三黨之間,蜀洛矛盾尤其引人注目。蘇軾曾自稱“素疾程頤之奸,形于言色”③[宋]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三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早在司馬光去世時就與程頤因喪禮問題公開構隙,自此失歡。蘇軾被朝廷破格提拔為翰林學士后,其第一次為學士院試館職所撰的策題就遭到程頤門人朱光庭的彈劾,朱光庭聲稱策題暗含誹謗神宗之意,撰此策題是為臣不忠。蘇軾因此幾被論罪,幸虧自辯后獲得朝廷諒解。蘇軾既為蜀黨魁首,與其交往密切、政見相近的門人秦觀、黃庭堅、晁補之等人自然也被歸入蜀黨一派,難逃個中紛紜。在蘇軾屢受彈劾之時,其門下士也不斷成為被攻擊的對象,仕途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元祐三年(1088),秦觀應制科,進策有《朋黨論》上下篇,主要針對洛黨,因此被“誣以過惡”④[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一四,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080頁。,罷歸蔡州。元祐五年剛由蔡州召回新除太學博士的秦觀又被指為“素好薄徒,惡行非一”⑤[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四二,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641頁。。
呂大臨雖為程頤弟子,但并未介入川洛之爭。他銳意學問,博通六經(jīng),克己復禮。故大防在《祭文》中稱贊他:“子之學,博及群書,妙達義理,如不出諸口。子之行,以圣賢為法,其臨政事,愛民利物,若無能者。子之文章,幾及古人,薄而不為。四者皆有以過人,而其命乃不偶于世?!睆堓d之弟張戩把女兒嫁給大臨,稱“吾得顏回為婿矣。”但這樣一位學行俱佳的謙謙君子卻“登科二十年始改一官”,尚因為是“執(zhí)政之親”遭到非議?!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九十六元祐二年三月丙寅條:
太學博士呂大臨、太常博士楊國寶并令中書省記姓名。皆以文彥博薦也。
先是,侍御史王巖叟言:“臣風聞文彥博特薦四人,乞朝廷不次擢用。其間楊國寶、呂大臨二人,是見任執(zhí)政之親,士大夫口語籍籍,以為不平。此薦之有無,臣不可知,既有所聞,不敢不告。竊以執(zhí)政之親,雖是賢材,陛下許其不避嫌而用之,若其賢非素信于天下,則天下之人一見進用,必不稱其賢,便謂用之出于私意。朝廷雖自信不疑,然人之多言亦不可不畏爾。況國寶已擢為太常博士,大臨已擢為太學博士,皆儒學髙選,不為沉抑。不若且養(yǎng)之以重其名實,待他日親嫌之大臣去位,躐等用之,無所不可。初既不損清議,又不終失賢材,上下兩得,豈不美哉?不然,恐失天下寒士之心,于圣德不為有益。伏望陛下用人之際,常以先寒素為意,以慰公議。臣聞耆舊之說,本朝賢相王旦執(zhí)政之日,不令弟應舉,恐妨孤寒進路,至今天下稱其美。①[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九十六,第9652頁。
元祐六年(1091)七月,同樣經(jīng)歷過仕途波折的呂大臨與秦觀兩人同遷為秘書省正字。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百六十二元祐六年七月己卯條:
左宣德郎呂大臨、秘書省校對黃本書籍秦觀并為正字。大臨,大防弟也。先是,大防謁告劉摯,謂傅堯俞、蘇頌、蘇轍曰:“明日與大臨了卻正字差遣。”皆曰:“諾。”及退,王巖叟獨移簡摯曰:“命出,必有竊議者,恐于朝廷、于公及其人皆不為美事?!睋创鹪唬骸熬捶??!庇鈨稍?,卒與觀并命。
此段文字后,李燾注曰:
八月五日,賈易云云。六日,觀罷新命。《劉摯日記》云:“二十二日除目,呂大臨、秦觀并秘書省正字,大臨,左揆之弟,有學行。觀能文,有氣節(jié),向亦遭嫉嫌,攻以曖昧事。除目下,舍人初欲論觀,事后遂已,東臺亦過矣?!卑磽此Q舍人及東臺,當考姓名。時范祖禹、朱光庭為給事,必光庭嘗有論列。
可見,雖然呂大臨“有學行”,秦觀“能文,有氣節(jié)”,但仍然遭到某些人的議論和攻訐。同樣經(jīng)歷過仕途坎坷的兩人在這次任命之后,同在秘書省工作,朝夕相見,有了較多的接觸機會,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和友情。張耒《明道雜志》曾記載以下軼事:
呂與叔,長安人。話長安有安氏者,家得明皇骷髏,光作紫金色。其家事之甚謹,因爾家富數(shù)倍,甲于長安,遂為盛族。后其家析居,爭骷髏,遂斧為數(shù)片,人分一片而去。余因謂之曰:“明皇生死為姓安人極惱?!比笮?。時秦學士觀方為賈御史彈不當授館職。余戲秦曰:“千余年前賈生過秦,今復爾也?!甭務咭詾榧阎o。②[明]陶宗儀:《說郛》卷四十三下,四部叢刊本。
此事正是發(fā)生在秦觀、呂大臨被并命為秘書省正字后不久。賈御史即賈易,本為程頤弟子,自蘇、程交惡,便視蘇、秦等人為敵,在程頤離京之后,又附朔黨以干進,攻擊以蘇軾、蘇轍為首的蜀黨。秦觀的這次正字任命,就遭到賈易的猛烈抨擊。由張耒的這段記載我們可以看到,在當時雖然黨爭已經(jīng)復雜化,但呂大臨并不因自己是程頤的門生而黨同伐異,與蘇門弟子的關系還相當不錯。從他與張耒、秦觀閑聊自己家鄉(xiāng)見聞,而張耒借機開秦觀玩笑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相當和諧融洽的。
呂大臨與秦觀之間的融洽關系,或許與其兄呂大防有關。在元祐時期復雜的黨爭中,呂大防作為宰相力圖做到公正無私,不偏不倚。故《宋史》稱其“樸厚惷直,不植黨朋。與范純仁并位,同心戮力,以相王室。立朝挺挺,進退百官,不可干以私,不市恩嫁怨以邀聲譽,凡八年,始終如一?!雹踇元]脫脫等:《宋史》卷三百四十《呂大防傳》,第10844頁。從文獻記載來看,呂大防對秦觀仕途是頗有關照的。從元祐六年同時任命秦觀與呂大臨為秘書省正字,到元祐八年呂大臨去世后,呂大防薦秦觀為史院編修,都可以看出呂大防對秦觀的賞識和愛護。秦觀對呂大防亦始終懷有深切的敬意。這從秦觀現(xiàn)存兩篇文章中可以看出。一是《賀門下呂仆射微仲啟》:
伏審光奉明恩,進升左輔,伏惟慶慰。恭以某官,當世大儒,斯民先覺。毀譽莫為之損益,窮通靡得而變渝。北平如高山深林,人何可測?巨源若渾金璞玉、器孰能名?卓乎在搢紳之中,屹然有公輔之望。果踐西臺之峻,遂躋端揆之崇。邸音喧騰,士類交慶。納忠有素,詎須德裕之《六箴》?慶變無方,不止姚崇之十事。①徐培均:《淮海集箋注》后集卷五,第1505頁。
據(jù)《宋史·宰輔表》記載,元祐三年戊辰(1088)四月辛巳,呂大防自中書侍郎加太中大夫左仆射兼門下侍郎。時秦觀為蔡州教授,此賀啟應是代當時的蔡州守向宗回所作。賀啟中以北平郡王馬燧之“高山深林”喻呂大防的“沉勇多智”,以山巨源之“渾金璞玉”狀呂大防之“樸厚惷直”,均與《宋史》所載呂大防的性格特征相符,比喻如此貼切,當不僅為官場應酬文字,也表現(xiàn)了秦觀個人對呂大防的了解和看法,認為其為相是眾望所歸。秦觀提到呂大防的另一篇文章是《曹虢州詩序》。曹虢州為秦觀好友曹輔,字子方,出守虢州?!白筘┫嗉晨喂磪未蠓溃┮韫适滤椭栽姟?,至虢后,曹輔因呂大防詩索序于秦觀。秦觀在序中說:“余未至虢,竊誦丞相之詩,已若幅巾杖屨,從子方于水竹之間。”②徐培均:《淮海集箋注》卷三十九,第1255頁。呂大防詩已佚,從“竊誦”之舉看,秦觀對呂大防是相當敬重的。
呂大臨博覽群書,有深厚的文字功底,雖以經(jīng)學名家,亦能詩善文。身處文人薈萃的館閣,呂大臨與蘇門文人也互有唱和。如張耒即有《和呂與叔秘書省觀蘭》一詩:
千里猗猗誰取將,忽驚顏色照文房。每憐墜露時施澤,更許光風為汎香。獨秀已先梁苑草,托根寧復楚天霜。坐令黃菊羞粗俗,只合蕭條籬下芳。③[宋]張耒撰,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434頁。
呂大臨別集《玉溪集》在宋元之際已佚,其原詩已不可考。由張耒詩題推測,呂大臨原詩應亦是以贊美蘭花為旨,這也顯示出他們共同的審美意趣。元祐八年(1093)正月初一,恰逢立春節(jié)氣。秦觀撰《元日立春》三絕,呂大臨亦有和作。呂大臨和作亦佚,但從秦觀《呂與叔挽章》“追惟新歲發(fā)春間,和我新詩憶故山”句可知二人唱和之事。
秦觀《呂與叔挽章四首》原文如下:
舉舉西州士,來為邦國華。藝文尤爾雅,經(jīng)術自名家。正有高山仰,俄成逝水嗟。賢人各有數(shù),不獨歲龍蛇。(其一)
數(shù)日音容隔,人琴遂已虛。門生應有謚,國史可無書?舊室懸蛛網(wǎng),遺編走蠹魚。定無封禪草,平日笑相如。(其二)
追惟獻歲發(fā)春間,和我新詩憶故山。今日始知詩是讖,魂兮應已度函關。(其三)
風流云散了無余,天祿空存舊直廬。小吏獨來開鎖鑰,案頭塵滿校殘書。(其四)
挽章其一開頭就給予呂大臨極高的評價:“舉舉西州士,來為邦國華。藝文尤爾雅,經(jīng)術自名家?!边@個評價并非虛譽,而是來自對呂大臨的充分了解,因此是恰如其分的。呂大臨向以行義著稱,文彥博稱其“強學篤行,有古儒之風”④申利校注:《文彥博集校注》卷四〇,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941頁。;范祖禹薦其“好學修身,行如古人”⑤[宋]范祖禹:《范太史集》卷二十六《薦講讀官劄子》,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劉摯也稱其“有學行”⑥[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百六十二,第11034頁。?!芭e舉西州士,來為邦國華”正是贊美呂大臨行義修飭,可為邦國之華。“西州”一指陜西地區(qū),呂大臨為陜西藍田人,故以“西州士”來指稱呂大臨。另外,“西州”還有個典故。《晉書·謝安傳》載:“羊曇者,太山人,知名士也。為(謝)安所愛重。安薨后,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嘗因石頭大醉,扶路唱樂,不覺至州門。左右白曰:‘此西州門。’曇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瘧Q哭而去。”晉時西州,是今江蘇省南京市,與陜西兩不相干。但因此典故,“西州”常寄托哀悼意。秦觀用此,明為點明呂大臨籍貫,其實亦寄托著自己深切的哀思。“藝文尤爾雅,經(jīng)術自名家?!?元祐中,呂大臨因東西省從官列薦其“行義修飾,文辭爾雅”①[宋]翟耆年:《籀史》,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除太學博士。秦觀因同在京師,對此事應是非常了解的?!八囄挠葼栄拧笔乔赜^對呂大臨文學方面成就的贊揚。而呂大臨更大的學術成就則是在經(jīng)學方面。《宋史·呂大臨傳》稱其“通六經(jīng),尤邃于禮”,有《易章句》《大學解》《論語解》《禮記解》《孟子講義》《書傳》等著述,可稱大儒。他為了“補經(jīng)傳之闕亡,正諸儒之謬誤”所作的《考古圖》,“裒諸家所藏三代秦漢尊彛鼎敦之屬,繪之于幅,而辨論形制文字”,②[宋]呂大臨等著,曹樹明點校整理:《藍田呂氏集》,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85頁,第787頁。是現(xiàn)存最早的金石學著作,而且體例嚴謹,是宋人古器物圖錄的代表作,后世同類之書莫能出其規(guī)范。從這些學術成就看,秦觀“藝文尤爾雅,經(jīng)術自名家”之語并非諛詞,而是實實在在的評價。“正有高山仰,俄成逝水嗟。賢人各有數(shù),不獨歲龍蛇?!薄皻q龍蛇”即歲在龍蛇之意,指辰年和巳年,此處用的是東漢大儒鄭玄的典故?!逗鬂h書·鄭玄傳》:“五年春,夢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既寤,知命當終?!碧评钯t注:“北齊劉晝《高才不遇論》論玄曰:‘辰為龍,巳為蛇,歲至龍蛇賢人嗟,玄以讖合之?!鼻赜^用此典故,來表達自己對呂大臨由衷的敬仰、沉痛的哀悼和深深的惋惜之情。
挽章其二“數(shù)日音容隔,人琴遂已虛”,言呂大臨逝去之突然。僅僅數(shù)日未見,不料已陰陽兩隔?!叭饲佟睘橛玫?。劉義慶《世說新語·傷逝》載:“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敬素好琴,(子猷)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慟絕良久,月余亦卒?!雹坌煺饒瘢骸妒勒f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53頁。秦觀用此典故表現(xiàn)其痛悼亡友的心情?!伴T生應有謚,國史可無書?”此聯(lián)寫呂大臨雖已離世,但卻獲得世人的敬仰。其門生定會懷著無比尊敬的心情議定謚號,國家史冊也會記載下呂大臨的事跡?!芭f室懸蛛網(wǎng),遺編走蠹魚?!北憩F(xiàn)秦觀睹物思人的情懷。斯人已去,蛛網(wǎng)懸室,蠹魚游書,一片凄涼景象。“定無封禪草,平日笑相如?!薄胺舛U草”指司馬相如言封禪的遺書?!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載:“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顾彝?,而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雹躘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63頁。受老師程頤“作文害道”觀念的影響,呂大臨也有重道輕文的思想,這典型地表現(xiàn)在他的一首《送劉戶曹》詩中:“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反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惟傳顏氏得心齋?!雹輀宋]呂大臨等著,曹樹明點校整理:《藍田呂氏集》,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85頁,第787頁。劉戶曹名劉景陽,元豐年間呂大臨任邠州觀察推官時,劉景陽任戶曹。這首詩作于元豐年間呂大臨從學于程頤之后,曾受到程頤的贊賞?!霸獎P”指西晉經(jīng)學家杜預,“相如”指的是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對于呂大臨這首多年前的詩作,秦觀是耳熟能詳?shù)??!岸o封禪草,平日笑相如”即是針對呂大臨此詩而言。可見秦觀對呂大臨的熟悉和了解。
挽章其三開頭“追惟獻歲發(fā)春間,和我新詩憶故山”,追憶新年歲首與呂大臨唱和之事。呂大臨和詩已佚。由秦觀此詩看,呂大臨詩中大概有“憶故山”之詞,其用韻應與秦觀此詩相同。“今日始知詩是讖,魂兮應已度函關”,“函關”即函谷關之稱,呂大臨由京師返故鄉(xiāng),是必經(jīng)函關的。呂大防《祭文》云:“今獨以喪事為告,子之柩以方暑之始,將卜辰歸祔于先塋,乃擇明日遷于西郊之僧舍,以待時焉?!雹轠宋]李幼武:《宋名臣言行錄》外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說明呂大臨去世后是歸葬藍田祖塋的。呂大臨身在朝廷任職,雖然有故山之憶,但其實是沒有多少機會回家鄉(xiāng)的。而此次回鄉(xiāng)竟是魂魄歸去。故秦觀認為詩句成讖。
《挽章》之四:“風流云散了無余,天祿空存舊直廬。小吏獨來開鎖鑰,案頭塵滿校殘書?!薄疤斓摗睘闈h代閣名,代指皇家藏書之所。宋代秘書省是皇家藏書地之一,秦觀與呂大臨同在秘書省任職,曾朝夕相處。但現(xiàn)在斯人已去,往日直廬內再也看不到呂大臨的身影。只見到小吏獨自來打開鎖鑰,而室內案頭上,呂大臨未曾校完的書籍已積滿塵灰。此情此景更增添了秦觀的傷感。
由以上秦觀《呂與叔挽章》所反映的內容,我們可以確定秦觀與呂大臨通過元祐年間秘書省兩年的密切接觸,相互欣賞,相互了解,和諧相處,建立了一定的友誼。蘇軾曾自稱“素嫉程頤之奸,形于顏色”。程頤亦不喜秦觀,見了秦觀詞“天還知道,和天也痩”之句,居然說:“高高在上,豈可以此瀆上帝?”(《耆舊續(xù)聞》卷八)然而作為程門高弟的呂大臨卻在與蘇門文人秦觀同僚共事的過程中發(fā)展出一段友誼,這段交誼超越了黨派斗爭與門戶之見,在元祐黨爭的背景下顯得尤為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