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時度勢：劉禪的政治智慧

解洪興，沙 芮

（1.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2.重慶師范大學(xué) 社會與歷史學(xué)院，重慶 401311）

蜀漢后主劉禪雖然在位41年，卻是一位歷史存在感較弱的皇帝，留給后人更多的是“樂不思蜀”的典故和無所作為的印象，同樣遺憾的是集體無意識的歷史記憶往往會隱沒歷史本相的棱角。殊不知不僅當(dāng)時的史學(xué)家陳壽并不否認(rèn)劉禪曾是卓越的人主，蜀地父老亦深念其遺澤，即使到了八百年后的宋代慶歷年間，當(dāng)?shù)鼐挂蚬俑饸鋸R而引起百姓抗?fàn)?。筆者多年辨析歷史反射在這一政治人物身上的矛盾表象，深感后主劉禪深諳三國紛亂的世事人情，在其政治沉浮中始終蘊藏審時度勢的政治藝術(shù)。作為封建君王，劉禪確有其難以逾越的局限性，但其政治才略也應(yīng)得到歷史的理性認(rèn)知。

一、弱勢中的自覺自勵

十六歲的劉禪繼承蜀漢皇位，不僅三國鼎立的格局已然無法撼動，就是西南一隅的危弱也難以回天，而這一切對于這位少年來說又是突然發(fā)生的。劉備氣勢洶洶發(fā)動對吳戰(zhàn)爭卻一敗涂地，就像孤注一擲后幻滅的賭徒一樣，臨終托孤既有推心置腹的真誠，更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絕望：“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豹q如交待一盤死灰無法復(fù)燃的殘棋。離此不遠(yuǎn)的晉朝史家孫盛大惑不解：“備之命亮，亂孰甚焉！”[1]918一代梟雄如此灰心，可見形勢殘酷，蜀漢鼎盛時十七萬兵力迅速萎縮到三萬，劉備君臣“隆中對”戰(zhàn)略難以為繼。劉禪收到的遺詔，除了叮嚀修德、讀書、父事諸葛亮，一句都沒提到“興復(fù)漢室”，先主的氣餒再無可疑。

毫無準(zhǔn)備的劉禪于危急存亡之際被推上了政治舞臺的頂端，這位少年天子在巨大的壓力下開始在弱勢中適應(yīng)性地成長。十六歲的劉禪既缺少政治歷練，亦沒有較高的社會聲望，無法自主危局，內(nèi)憂外患的益州經(jīng)不起新的動蕩，更沒有試錯的機會，劉禪自覺地接受了先主臨終奠定的權(quán)力格局，“政事無巨細(xì)，咸決于亮”[1]918。大創(chuàng)之后的蜀漢僅剩狹小的益州，南部又有夷亂，就形勢嚴(yán)峻而言，諸葛亮主政、劉禪父事諸葛亮是較為務(wù)實的選擇，先主的遺詔得到忠實地執(zhí)行。

劉禪君臨益州，尊信重臣，不干預(yù)具體事務(wù)，“政由葛氏，祭由寡人”[1]918，保證了蜀國政治穩(wěn)定與社會安定。與曹魏、孫吳屢屢誅屠重臣迥然不同，蜀漢小朝廷內(nèi)部鮮有傾軋，境內(nèi)“田疇辟，倉廩實，器械利，蓄積饒，朝會不華，路無醉人”[1]935。劉禪前期較多潛心勵志于學(xué)。劉禪即位前就研習(xí)《申子》《韓非子》《管子》《六韜》等諸子著作，師從尹默學(xué)習(xí)《左傳》[1]1026，劉備臨終又囑咐他學(xué)習(xí)《漢書》《禮記》，劉禪成年之際應(yīng)該亦努力習(xí)武，成都附近有劉禪學(xué)射的射山古跡。劉禪的學(xué)業(yè)應(yīng)該得到過諸葛亮的親身教誨，軍政繁忙的諸葛亮曾為其抄書，劉禪智量早在即位前就曾獲其稱許“增修過于所望”[1]891，即位后又被公然贊譽“天姿仁敏，愛德下士”[1]1019，可見君相之間相知有素的情誼。劉禪本為先主早死的妾甘夫人所生，并非嫡子卻被立為儲君，才識素養(yǎng)應(yīng)該是重要原因。學(xué)習(xí)申韓帝王智術(shù)的劉禪應(yīng)該不難明白“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2]28的政治玄機，清儒袁枚講得非常透砌：“人君之道無他，用人而已；用人之道無他，勿疑而已”，“孔明之賢，即后主之賢也”[3]（347-348）。

二、成長中的自主自強

居于弱勢的劉禪自覺自勵地韜晦成長，在諸葛亮死后開始在政治上嶄露自主自強的頭角。建興十二年（234年），得到諸葛亮死訊的劉禪，果斷下令成都宵禁[1]1027，以非常手段壓制這一事件可能激起的震蕩。為了安定局面，大赦天下，任命外戚吳懿為車騎將軍，假節(jié)鎮(zhèn)守漢中前線，以丞相留府長史蔣琬為尚書令總理政事。疏狂率直的李邈跳出來攻擊諸葛亮，挑撥君臣關(guān)系，被激怒的劉禪毫不猶豫地將其下獄誅殺[1]1086。丞相長史楊儀覬覦執(zhí)政權(quán)力怨忿不已，劉禪將其廢為庶民并流放漢嘉郡。他雖然第一時間追謚諸葛亮為忠武侯，但卻堅決擱置了各地臣民為諸葛亮立廟的請求，整整拖延了三十年才允許立祠，但不是在成都，而是在近于諸葛亮墳?zāi)沟臐h中定軍山。諸葛亮死后劉禪始終掌握人事權(quán)，蔣琬、費祎、姜維均由其親自授職。劉禪取消了“丞相”一職，蔣琬以大司馬錄尚書事執(zhí)政，蔣琬之后又取消大司馬之職，費祎僅以大將軍錄尚書事名義執(zhí)政?！扮?，禪乃自攝國事。 ”[1]898

劉禪親政后沒有殘殺暴謔大興土木的記錄，中止了空耗兵力而難有成果的北伐，注意休養(yǎng)民力。司馬懿征討公孫淵，執(zhí)政的蔣琬蠢蠢欲動，想乘機對曹魏舉兵，劉禪明確詔示蔣琬“須吳舉動，東西掎角，以乘其釁”[1]1058，最終阻止蜀魏新的戰(zhàn)事。建興十四年（236年）劉禪出巡，“致湔，登觀坂，看汶水之流，旬日還成都。徙武都氐王苻健及氐民四百余戶于廣都”[1]897。此行除巡視都江堰水利工程外，更重視民生，妥善安置降附的氐戎移民以示優(yōu)待。不同于諸葛亮“軍旅屢興而赦不妄下”[1]903，十年僅因劉禪即位一次大赦，劉禪于延熙元年（238年）、延熙六年（243年）、延熙九年（246年）、延熙十四年（251年）、延熙十七年（254年）、延熙二十年（257年），景耀元年（258年）、景耀四年（261年）均大赦境內(nèi)。多次大赦一方面可以緩和境內(nèi)矛盾，提升臣民認(rèn)同，另一方面赦免罪犯，錄囚補兵，對于人力資源相對匱乏的蜀漢顯然更具實際意義。

劉禪多方爭取功臣世家集團的支持，相對于魏吳的派系傾軋，蜀漢內(nèi)部較為團結(jié)。劉禪皇后張飛長女先為太子妃，應(yīng)系章武元年（221年）先主為他所聘，但建興十五年（237年）皇后歿后，劉禪堅持以妻妹繼為皇后。這樣的處理應(yīng)該與強化功臣世家聯(lián)姻的意圖有關(guān)。劉禪三位公主均下嫁功臣子孫，三位尚主駙馬分別為諸葛亮之子諸葛瞻、關(guān)羽之孫關(guān)統(tǒng)、費祎之子費恭，為太子劉璿聘的太子妃亦系功臣費祎的長女。劉禪對臣下較為仁厚，很多詔令感情誠懇，追謚趙云詔書至誠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云昔從先帝，功績既著，朕以幼沖，涉涂艱難，賴恃忠順，濟于危險”[1]951。魏將夏侯霸因家族遭司馬氏清洗走投無路只好被迫奔蜀，但其父夏侯淵早年歿于定軍山一役，殺父之仇終究是夏侯霸內(nèi)心對蜀漢難以放下的情感糾結(jié)。劉禪親自做夏侯霸的工作，對其諄諄撫慰：“卿父自遇害于行間耳，非我先人之手刃也?！睉?zhàn)爭本身難免傷亡，既非先輩親手所殺，后世自然不應(yīng)結(jié)下不共戴天的仇恨。寥寥數(shù)語冰釋前嫌后，劉禪又指著兒子動情地說“此夏侯氏之甥也”[4]273。張飛所娶夏侯氏本為夏侯霸從妹，亡父夏侯淵尸骨亦為張飛所收葬，虎口余生的夏侯霸面前的劉禪與夏侯氏外孫竟然是姻親骨肉，一顆羈孤異域的冰心傾刻間即被融為春水。劉禪的政治情商令清人周壽昌非常驚訝：“后主能作此語，亦復(fù)非常?！盵5]275

三、絕境中的自省自全

蜀漢僅據(jù)舊漢十三州之一，實力有限，諸葛亮生前亦明晰形勢終究難以長久。建興六年（公元228年）諸葛亮出師表中對前景非常不樂觀：“然不伐賊，王業(yè)亦亡。與其坐而待亡，孰與伐之?……今民窮兵疲，……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劣诔蓴±g，非臣之明所能睹?！盵1]923-924他所能做的也只是“鞠躬盡力，死而后已”的主觀努力而已，諸葛亮臨終，劉禪派尚書仆射孫德請示后事，諸葛亮依次推薦蔣琬、費祎，再問其次即不答[1]1087，可見諸葛亮對蜀的前景已不抱期望，殘局之后的悲涼更無從說起。北伐“空勞師旅，無歲不征，未能進(jìn)咫尺之地，開帝王之基，而使國內(nèi)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diào)”[1]935。蜀亡時人口才九十四萬，甲士卻有十萬二千，吏更多達(dá)四萬，負(fù)擔(dān)沉重已極。國庫只?！懊姿氖f斛，金銀各二千斤，錦繡彩絹各二十萬匹”[1]901，何焯慨嘆“蜀窮匱至此，固難以支久矣”[5]750。

鐘會、鄧艾大軍深入蜀境后，吏民驚擾逃竄，不可禁制，主戰(zhàn)派北地王劉諶壯懷激烈，提出“父子君臣背城一戰(zhàn)，同死社稷”[1]900，皇室的尊嚴(yán)若能經(jīng)受轟轟烈烈的戰(zhàn)火洗禮，生前身后都可以無愧先主，勇烈聲名亦將煌煌著于史書。君臨蜀漢四十一年的劉禪應(yīng)該非常清楚兵力疲弊民力窮匱的嚴(yán)峻現(xiàn)實，亦可能清醒地預(yù)見孤注一擲的頑抗可能重演公孫述反抗到底而導(dǎo)致成都屠城的慘禍，個人及一姓的名節(jié)尊嚴(yán)與闔城軍民的萬劫不復(fù)相比，劉禪堅決拒絕了涂炭生民的方案。雖然也有大臣提出投奔孫吳或逃往南中的選項，劉禪也曾一度猶豫，但很快明晰均為難全叵測之機，要么包藏乘機兼蜀的禍心，要么叛服不定，可能終究難免再次受辱，所以劉禪決定，由自己承擔(dān)起亡國之禍，鄧艾大軍尚未臨城即放棄抵抗派人迎降。這位帝王降書顯露仁厚的心跡：“官府帑藏一無所毀。百姓布野，余糧棲畝，以俟后來之惠，全元元之命?！盵1]901北方的野心家司馬昭以魏帝的口吻賜予劉禪的策命亦不無推崇“恢崇德度，深秉大正，不憚屈身委質(zhì)，以愛民全國為貴”[1]901。

劉禪“輿櫬自縛，詣軍壘門”[1]900，將自己的生命與尊嚴(yán)交給不可預(yù)測的對手，在任人魚肉的險境中，審時度勢的韜晦自全成為最后的政治藝術(shù)。投降后的劉禪雖然受到主將鄧艾的撫慰，但重重殺機始終揮之不去。滅蜀魏軍將帥互相傾軋，前蜀舊將姜維鼓動兵變，魏軍報復(fù)攫奪，掀起血雨腥風(fēng)，關(guān)羽滿門屠滅，前太子劉璿被殺，宮人被強行賜給魏將無妻者，李昭儀自殺，侵奪侮辱接踵而來。到洛陽后，陰險冷酷的司馬昭擺下鴻門宴，磨刀霍霍地試探“頗思蜀否？”劉禪已經(jīng)無法再像隨臣一樣流露真實感情了，只能嬉笑自若，“此間樂，不思蜀”更是矯飾以昏聵自污之舉。受騙的司馬昭寬心之余不免輕蔑：“人之無情，乃可至于是乎!”佞臣賈允馬上諂媚：“不如是，殿下何由并之?！盵1]902趾高氣昂的司馬氏君臣予智予雄之際，被剝奪了尊嚴(yán)的劉禪得以虎口脫險。自負(fù)的勝利者被表象所蒙蔽，身處絕境的自全在政治捭闔夾縫中賴以實現(xiàn)。明代學(xué)者于慎行服膺劉禪的大智若愚：“劉禪之對司馬昭，未為失策也。……思蜀之心，昭之所不欲聞也……左右雖笑，不知禪之免死，正以是矣。 ”[5]751

四、結(jié)語

作為政治人物，亡國之君劉禪的形象難免受時代政治及史籍撰寫者的傾向性影響，加之后世文學(xué)演義再加工，愈發(fā)難辨真?zhèn)危云w全者有之，將信將疑者有之，以訛傳訛者亦有之。自劉禪所處的魏晉時代起，有識之士即不斷嘗試解讀文字表象，努力走近這一政治人物的歷史真相。由蜀入晉的史學(xué)家陳壽評后主曰“循理之君”“不亦卓乎?”[1]902-903并沒有完全否定；蜀尚書郎出身的晉朝官員李密將劉禪比次齊桓公[5]751，雖然善始不能善終，顯然更多地持肯定態(tài)度。清人袁枚則沒有以上兩人的時代芥蒂，別開生面地肯定劉禪作為封建帝王的稟賦：“其不顛覆典刑也，賢于太甲；其不惑流言也，賢于成王；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也，賢同孟莊子?！边M(jìn)而提出“后主不特比齊桓，且勝齊桓”[3]347。政治人物的歷史成長，其輻射所及歷史表象均難以湮沒其政治個性，三國中蜀國最弱但政治卻最為穩(wěn)定，少年即位的劉禪雖然不具備先主的政治魅力，但作為政治權(quán)力中樞所寄，四十一年的存在對于政治穩(wěn)定的作用絕對不容無視亦不能忽視。弱勢少年能自覺自勵，青年成長中能自主自強，四十年的政治穩(wěn)定面臨終結(jié)之際，絕境下的自醒自全更彰顯政治藝術(shù)的成熟，在險象叢生的政治斗爭中游刃有余地自我保全，自始至終貫穿著審時度勢的政治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