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中國共產黨百年黨報實踐的考察"/>
劉 勇
在中國共產黨百年黨報實踐中,新聞與宣傳始終如影隨形,緊密勾連。陳力丹教授在《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百科全書》中對此的解釋是:“由于黨的新聞工作必須服務于黨的政治路線,所以盡管具體的新聞工作需要遵循新聞職業(yè)規(guī)范,但在宏觀上,黨領導的新聞工作是黨的宣傳工作的一部分。”①由此,理論與現(xiàn)實、宏觀與微觀、新聞實務與新聞研究之間常常會呈現(xiàn)出某種“張力”:一方面,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形態(tài),新聞顯然具有區(qū)別于宣傳等其他文體的專業(yè)自洽性。新聞寫作教科書的“邏輯起點”也基本先從概念上厘清新聞與宣傳、文學等的區(qū)別后,再闡釋新聞的基本理念與專業(yè)技巧。另一方面,具體實踐中又常常存在“作為宣傳的新聞”“作為文學(故事)的新聞”“作為信息的新聞”等諸多文本樣態(tài)并置的現(xiàn)象,這些文體的結構方式與話語體式不盡相同,有時又相互融合與雜糅,難以統(tǒng)一到純粹的獨立新聞文體專業(yè)規(guī)范之中。這種“張力”聚焦到新聞教學中,便迅速轉化為老師與學生的“群體性困惑”。挪借米爾斯在《社會學想象力》中的觀點,這種“困惑”與新聞理論和實踐中“公共論題”密切相關,涉及新聞文體認知模式的轉型。為此,我們借鑒文體學理論,引入“新聞文體范式”概念,依循新聞文本的內在機理、規(guī)范性要求以及文體范例等,將當代中國新聞文體歸納為三種范式:“宣傳范式”“文學范式”“專業(yè)范式”。其中,“宣傳范式”強調新聞所承載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文學范式”顯示新聞文體的文學傳統(tǒng),“專業(yè)范式”凸顯獨立新聞文體的獨特風格。②作為最具中國特色的新聞文體呈現(xiàn)方式,“宣傳范式”始終居于主導地位。因此,只有首先廓清“作為宣傳的新聞”的特質與邊界,才能從根本上把握新聞文體的本質內涵。本文力圖從歷時性維度觀照“新聞文體宣傳范式”內涵的“錨定”過程,繼而延伸至中國共產黨百年新聞宣傳觀念的變遷。
宣傳是“為了影響他人的思想和行為而開展的說服活動”③。因此,宣傳先天就與政黨政治密切關聯(lián)。政黨宣傳的中心問題是“把‘主義’即高度概括的理論、綱領傳播出來,使人們自愿接受它、相信它”④。中國共產黨從誕生之日起,宣傳始終是其中心工作。早在1921年,黨的“一大”通過的《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決議》就對宣傳工作的領導管理機構、經(jīng)辦主體作了明確規(guī)定:“任何中央地方的出版物均不能刊載違背黨的方針、政策和決定的文章?!雹葸@是以“黨管媒體”為核心的“黨報理論”的最早表述。
1927年,中共中央專門就“宣傳鼓動工作”發(fā)布的第四號通告中開宗明義:“政治宣傳和鼓動,乃是黨調動群眾領導群眾兼以訓練黨員之必需的條件?!雹迗蠹埱∈切麄髯钣行У妮d體,毛澤東就曾明確指出,報紙是“作為組織一切工作的一個武器,反映政治、軍事、經(jīng)濟并且又指導政治、軍事、經(jīng)濟的一個武器,組織群眾和教育群眾的一個武器”⑦?;谶@樣的體認,中國共產黨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不斷累積宣傳工作經(jīng)驗,并逐步形成了“黨報理論”,其核心內涵囊括了黨報性質、地位、任務與功能以及組織架構、管理模式、工作原則、報道內容與形式等方面的一系列規(guī)約,新聞文體的宣傳范式根植于這一理論框架。
“黨報理論”的邏輯起點是對“何為黨報”的回答。1942年3月16日,《中共中央宣傳部為改造黨報的通知》中規(guī)定得清楚:“報紙是黨的宣傳鼓動工作最有力的工具……報紙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宣傳黨的政策,貫徹黨的政策,反映黨的工作,反映群眾生活,要這樣做,才是名副其實的黨報?!雹嗤?月1日,延安《解放日報》發(fā)表社論《致讀者》,進一步明確了黨報所必須的品質——“黨性、群眾性、戰(zhàn)斗性和組織性”⑨。經(jīng)過“延安整風”,《解放日報》也完成了從“不完全黨報”轉變?yōu)椤巴耆h報”的“重大創(chuàng)舉”,藉此“創(chuàng)立了中國新聞史和黨報史上一種獨特的報刊類型和操作模式——以組織喉舌為性質,以黨的一元化領導為體制,以四性一統(tǒng)(黨性、群眾性、戰(zhàn)斗性、指導性,統(tǒng)一在黨性之下)為理論框架的延安范式”⑩。由此,中國共產黨完成了“黨報理論”的定型,其逐漸從延安擴展至所有解放區(qū)。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以來,歷經(jīng)社會主義制度的確立、計劃經(jīng)濟時代以及改革開放70年多的歷史,伴隨媒介形態(tài)與媒體格局的演進,“黨報理論”的外延逐步擴大,從黨報拓展至黨領導下的新聞事業(yè)。從報紙、廣播、電視到互聯(lián)網(wǎng)、兩微一端,“黨報理論”亦不斷增添新的內涵。2003年,胡錦濤提出新聞宣傳必須“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的“三貼近”要求。2011年,中宣部、中央外宣辦、國家廣電總局、新聞出版總署、中國記協(xié)五部門在全國新聞戰(zhàn)線組織開展“走基層、轉作風、改文風”活動,亦即“走轉改”?!叭N近”是從理論層面對“黨報理論”的拓展,“走轉改”則是從實踐層面對“黨報理論”的細化,在新聞文體層面,則表現(xiàn)為新聞宣傳呈現(xiàn)方式的專業(yè)與技巧。
黨的十八大以后,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拓展并深化了“黨報理論”。2016年2月19日,他在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座談會上明確闡釋了“黨管媒體”原則:“黨和政府主辦的媒體是黨和政府的宣傳陣地,必須姓黨,必須抓在黨的手里,必須成為黨和人民的喉舌?!蓖瑫r,他還提出要將黨管媒體原則貫徹到新媒體領域,“所有從事新聞信息服務、具有媒體屬性和輿論動員功能的傳播平臺都要納入管理范圍。所有新聞信息服務和相關業(yè)務從業(yè)人員都要實行準入管理”。2018年8月21日,他在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座談會上系統(tǒng)地總結了黨在宣傳實踐中提出的一系列新思想、新觀點、新論斷,將傳統(tǒng)的“黨報理論”擴展為“堅持黨對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領導權,……堅持提高新聞輿論傳播力、引導力、影響力、公信力,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向,堅持營造風清氣正的網(wǎng)絡空間,堅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边@些重要思想,“是做好宣傳思想工作的根本遵循,必須長期堅持、不斷發(fā)展”。
盡管不同歷史時期“黨報理論”的外延會有所擴展,但其基本內核從未改變,如:作為黨、政府和人民“喉舌”的性質定位;“全黨辦報,群眾辦報”的基本方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二為”方向;“四性一統(tǒng)”的工作原則等。這些都從根本層面“錨定”了“宣傳范式”的基本內涵,落實到新聞文體維度,則體現(xiàn)為一系列操作理念、原則與技巧。
“以正面宣傳為主”的方針契合宣傳的“應有之義”和根本邏輯,凸顯“宣傳范式”的新聞觀,涵蓋了“報道什么”與“如何報道”兩個基本問題。從歷時性維度看,這一方針與中國共產黨新聞宣傳工作所追求的長遠效果以及不同階段的現(xiàn)實需要緊密關聯(lián)。
1939年,為了擴大抗戰(zhàn)宣傳效果,毛澤東號召收集和宣傳八路軍、新四軍等民族英雄事跡,“表揚這些英雄及其英勇行為,對外宣傳與對內教育均有重大意義,各政治機關應注意收集這些英雄的事跡,除在各部隊報紙上發(fā)表外,擇其最重要者電告此間及廣播。軍政雜志今后專設八路軍、新四軍抗戰(zhàn)英雄一欄,望各級政治部供給材料”。這是毛澤東對正面典型宣傳最早的闡釋,為1942年解放日報改版后典型報道的崛起提供了有力支撐。
1946年,第二次國共合作破裂。毛澤東當即致信陸定一:“我們的文章和新聞立論之重點,不是說敵人如何壓迫,如何兇狠,而是要解釋敵人雖有二百師兵力,雖有美國援助,雖已經(jīng)占去一些地方與還可能占去一些地方,但是有種種條件我軍必勝蔣軍必敗。”因此,“每遇一次勝利,即寫一篇社論鼓勵之,證明之;每失一重要地方即寫一短文解釋之,說只要殲敵,將來可以恢復”。這是毛澤東對正面宣傳具體方法的指示,凸顯了正面宣傳與革命形勢、現(xiàn)實需要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
1950年,面對自然災害,為了防止“片面孤立宣傳災情的嚴重性,造成悲觀失望情緒,給予帝國主義反動派夸大我國災情,進行挑撥造謠的藉口”,新聞總署下發(fā)指示,要求各地新聞機關“對救災工作的報道,現(xiàn)應即轉入救災成績與經(jīng)驗方面,一般地不要再著重報道災情”。
1980年,鄧小平在《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中明確提出:“要使我們黨的報刊成為全國安定團結的思想上的中心。”為此,他希望報刊“要大力宣傳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正確性,宣傳黨的領導、黨和人民群眾團結一致的威力,宣傳社會主義中國的巨大成就和無限前途,宣傳為社會主義中國的前途而奮斗是當代青年的最崇高的使命和榮譽”。字里行間直指“正面宣傳”的精髓所在。
1981年,中共中央在《關于當前報刊新聞廣播宣傳方針的決定》中要求:“報刊、新聞、廣播、電視要正確處理表揚和批評的關系。要堅持以表揚為主的方針?!边@里的“以表揚為主”的含義接近“以正面宣傳為主”,只是這個表述更加口語化,也更具操作性,但尚未上升到黨的宣傳政策的高度。
真正明確提出“以正面宣傳為主”,并將其置于黨的新聞宣傳根本指針的高度的,是時任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李瑞環(huán)。1989年,他發(fā)表了影響深遠的《堅持正面宣傳為主的方針》的講話。他在回顧黨的新聞事業(yè)歷史的基礎上,得出兩個基本結論:“一是我們黨歷來十分重視新聞工作;二是堅持對人民革命和社會主義事業(yè)以正面宣傳為主?!苯又?他從內容和效果兩個維度具體闡釋了“以正面宣傳為主”的基本內涵——“一切鼓舞和啟迪人們?yōu)閲业母粡?、人民的幸福和社會的進步而奮斗的新聞輿論,都是我們所說的正面,都應當努力加以報道。”因此,“以正面宣傳為主的方針”是“社會主義新聞事業(yè)必須遵循的極其重要的指導方針”。
1996年,江澤民在視察人民日報社時,將“正面宣傳”拓展為“輿論導向”,指出:“輿論導向正確,是黨和人民之福;輿論導向錯誤,是黨和人民之禍?!?999年,江澤民在全國宣傳部部長會議上,要求“唱響主旋律,打好主動仗”。其中,“唱響主旋律”就是要“唱響祖國頌、社會主義頌、改革開放頌”。這一拓展,實質是將“正面宣傳”的目的、意義與新聞文體的題材、內容等具體操作實踐密切勾連,豐富了新聞文體“宣傳范式”的內涵。
2008年,胡錦濤在視察人民日報社時,進一步提出“輿論引導能力”——“新形勢下,新聞宣傳工作要高舉旗幟、圍繞大局、服務人民、改革創(chuàng)新,堅持正確輿論導向,提高輿論引導能力,營造良好輿論環(huán)境,更好地發(fā)揮宣傳黨的主張、弘揚社會正氣、通達社情民意、引導社會熱點、疏導公眾情緒、搞好輿論監(jiān)督的重要作用。要把提高輿論引導能力放在突出位置,進行深入研究,拿出切實措施,取得新的成效?!睆膱蟮乐羔樕仙綀?zhí)政黨的宣傳能力,這是對“正面宣傳為主”的再定位。
2013年8月19日,習近平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發(fā)表重要講話,突出強化了“正面宣傳”的地位——“團結穩(wěn)定鼓勁、正面宣傳為主,是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必須遵循的基本方針?!?016年2月19日,習近平在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座談會上,明確論述了“牢牢堅持正面宣傳為主”的原因、意義與路徑,他指出:“做好正面宣傳,要注意提高質量和水平,增強吸引力和感染力?!眱纱伪硎黾瓤隙恕罢嫘麄鳛橹鳌钡臍v史意義及其在黨的新聞輿論工作中的根本性地位,也從提升質量角度明確了“為主”在新時期的主要意涵。2020年2月,習近平在《做好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宣傳教育和輿論引導》講話中,明確提出“把握主導,壯大網(wǎng)上正能量”。為此,他要求:“要加強輿情跟蹤研判,主動發(fā)聲、正面引導,強化融合傳播和交流互動,讓正能量始終充盈網(wǎng)絡空間?!边@表明,在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宣傳邏輯中,“正面宣傳”的適用范圍已拓展至網(wǎng)絡空間、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領域。
縱觀中國共產黨百年新聞宣傳的歷史進程,“以正面宣傳為主”始終是“宣傳范式”的基本方針和核心要求。誠如老報人李莊總結的那樣:“正面宣傳為主,是黨的新聞工作優(yōu)良傳統(tǒng),是黨的新聞工作一貫堅持的正確方針?!甭鋵嵉叫侣勎捏w層面,這一方針則表現(xiàn)在新聞題材的選擇、報道主題的提煉以及寫作技法的運用等諸多方面。例如,題材要新,要“見人未見,聞人未聞,識人未識”。主題提煉上要盡量“深一些”,防止“單面平涂”,要提倡多側面、多角度的分析與提煉。寫作上要巧妙構思,盡量減少“水分”,要多“采用客觀、公正的手法”,少用“總結式、結論式的語言”,要寫得“更生動一些,更優(yōu)美一些”。
所謂報道模式,是指不同范式的新聞文體在題材、樣式、結構、話語體式等維度上呈現(xiàn)出相對固定的“范型”。循此標準,“宣傳范式”視域中的新聞文體逐漸形構為兩種報道模式。
“政論模式”源自宣傳“傳播觀點”的本質內涵。1945年,胡喬木在《人民的報紙》中提出:“最重要的新聞是理論性的新聞,夾敘夾議,敘述的是事實,但貫徹并且闡明了自己的立場、批評和觀點?!边@是對“政論模式”最早的闡釋。此后,伴隨黨報的實踐,這一模式逐漸定型。所謂“政論模式”,是指記者在新聞報道中直抒胸臆,或發(fā)表意見、表明立場,或抒發(fā)情感、闡明態(tài)度,或直接發(fā)出倡議與呼告等,將個人(或媒體)對新聞事實的傾向與判斷或直接或間接地呈現(xiàn)出來,凸顯了觀點(評論)在新聞報道中的地位。“當記者難在記者本人能在新聞中加點什么。當然不是加事實,我們必須遵守絕對真實的原則,在這里不能有任何隨意性。但是可以‘加’觀點——在客觀、全面、準確介紹事實的基礎上,提出個人的分析和判斷?!?/p>
“政論模式”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相當一段時期內,曾經(jīng)長期居于主導地位。建國初期,由于國內問題宣傳任務較重,人民日報倡導“評論性新聞”,即新聞述評。編委會規(guī)定評論性新聞的性格:“根據(jù)事實加以必要的評論,以事實為主,評論為次,盡量做到夾敘夾議……要注意文字生動,有風趣。”“文革”中,“政論模式”逐漸走向極端,貽害甚多。20世紀80年代中期崛起的冠以“×××啟示錄”“×××備忘錄”“×××現(xiàn)象”之類的“思考型報道”“政論性通訊”等文體形態(tài),大多運用這一模式,但更多祛除了“政治化”“極端化”的表達。人民日報1987年刊發(fā)的《中國改革的歷史方位》就是其中的典范。
該報道文字洗練而不拖沓,氣勢恢宏而不造作。其主體部分由三個小標題引領:“站在落后起跑線上的抉擇”“北京,第二次革命的動地炮聲”“是民族復興,還是被開除球籍”。在敘述一段事實之后,報道會運用一段評論性文字作為過渡。例如,“擺在全世界社會主義國家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條:改革!”“在國際競賽的跑道上,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許多次趕超的機會”“中華睡醒的巨龍該驚起了!”……這些表述既源自記者對采訪對象觀點的總結,又是記者在調查分析后形成的判斷。整篇報道體裁似通訊也似評論,敘議結合,結構嚴謹,行文縱橫捭闔,感性表達與思辨色彩緊密結合,凸顯了強烈的時空感與穿透力,“以記者的感性視角和文字,吸納和梳理各方的理性思考,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深沉的歷史感和富有沖擊力的情感波瀾”。
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這種“思考型報道”一度成為官方認可、受眾歡迎、記者愛寫的新聞文體類型,這是因為,“思考型報道把過去報紙上經(jīng)?;乇艿纳鐣舾袉栴},用正面報道的形式公之于眾,并認真地加以分析和解釋,使人們感到‘解渴’。因此它是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了如何‘入腦’問題的一種新的宣傳形式”。
21世紀以來,“政論模式”多運用于“成就報道”與“慶典報道”之中,其典型特征表現(xiàn)為:主題重大,正面宣傳,視角宏闊,立意高遠,結構精巧,步步為營,夾敘夾議,氣勢磅礴。例如全票獲得第12屆中國新聞獎一等獎的報道《上海的輝煌 祖國的輝煌》(2001年),其寫法凸顯兩個特點:一是寓觀點于數(shù)據(jù)、新聞事實、直接引語、背景資料等巧妙的組合與解讀之中,以點帶面,高屋建瓴,縱覽全局,彰顯了嚴密的報道邏輯。二是寓理性的思辨于靈動的文采之中。報道多處使用排比手法,鋪陳比附,氣韻盎然。譬如,第一部分連續(xù)三段開頭都使用“這是一個輝煌的里程碑,因為……”的句式,第二部分又連續(xù)三段以“上海變漂亮了”“上海變發(fā)達了”“上海人變大氣了”作為開頭,不僅有效地統(tǒng)領了觀點與材料,而且切實增強了報道的氣勢。
總體看,“政論模式”的優(yōu)點是觀點鮮明,立場分明,宣傳目的與態(tài)度一目了然,但其不足之處也顯而易見,報道者的主觀傾向性過于突出,情緒代入過于明顯。誠如有研究者分析的那樣,“新聞業(yè)對時代的觀照傾向于直接介入,直抒胸臆,力促其變,這既是憂患中誕生的中國近代新聞業(yè)鮮明的文人論政、文章報國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源于較單純的黨報體系下的媒體定位。但是這種新聞報道模式的弱點在于自信有余自省不足、熱情有余冷靜不足、意圖鮮明規(guī)范不足。因此它容易出現(xiàn)因外部環(huán)境變化導致新聞報道的立場、情感、傾向在短時間內變動過巨的情況,也容易在時代激情退卻后讓人指摘報道本身與事實真相的距離”。
“信息模式”是指新聞報道注重對信息的呈現(xiàn)與提煉,藉此來凸顯宣傳功能?!靶麄鞣妒健币曈蛑械摹靶畔⒛J健贝篌w呈現(xiàn)三種方式。
第一種是純粹“公文式”的信息發(fā)布,內容包括黨的政策法令、政府公告、外交文書、重大人事任免、宏觀經(jīng)濟數(shù)據(jù)等,這不僅展現(xiàn)了新聞媒體的信息功能,也是黨媒的優(yōu)勢所在。早在1946年,新華總社就發(fā)出《電訊要簡練》的指示,要求“電訊寫作必須緊縮字句,做到簡練,迅速報道……新聞不夾雜議論,評論和新聞盡可能分開;材料要有取舍,選擇真正重要典型的和生動的事實進行中心突出的報道;寫作具體而扼要,既不糟蹋生動材料又不浪費文筆?!?/p>
第二種是由于某種特殊的政治需要,通過黨媒渠道發(fā)布信息,目的是彰顯隱藏在信息背后的政治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譬如中美建交前夕,新華社發(fā)布的《毛澤東主席會見尼克松總統(tǒng)》(1972年)這篇報道。全文僅110個字,新華社并沒有交代賓主會晤的具體內容,但這一信息背后的深意卻呼之欲出。換言之,本篇報道的核心信息恰恰是這次“會晤”本身。
第三種是通過信息的組合、對比,來說明、闡釋特定的主題。例如歷史名篇《上海把人力車送進了博物館》(1956年)的最大特色就在于運用對比性信息來凸顯新聞主題。
20世紀80年代,“新聞與宣傳大討論”以及“信息”概念的引入,不僅讓中國新聞界厘清了新聞與宣傳的關系,確認了新聞與宣傳各自不同的本質屬性,而且也為“宣傳范式”視域下新聞文體的“信息模式”提供了理論支撐,亦即新聞報道完全可以通過提供信息的方式來實現(xiàn)宣傳的目的與功能。對此,人民日報原總編輯李莊的闡釋切中肯綮——“我們應該清醒,新聞媒介傳播什么信息,是有考慮有選擇,是為了直接、間接地使讀者受到影響、感染、熏陶和審美享受,實現(xiàn)一些人不愿意公開承認的‘教科書’的使命?!焙喲灾?“宣傳范式”的信息傳播功能依然附著在宣傳功能之上。
印證式報道方法是指“以典型例子來論證黨的主張、方針、政策的合理性、必要性以及巨大的威力,從而使廣大干部群眾了解、理解其內容,自覺地貫徹執(zhí)行”。這種報道方法源自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中國共產黨內外宣傳的需要。1948年,毛澤東號召全黨:“在對自己領導的各項重要工作發(fā)出決議或指示之后,應當注意收集和傳播經(jīng)過選擇的典型性的經(jīng)驗,使自己領導的群眾運動按照正確的路線向前發(fā)展?!薄暗湫托越?jīng)驗”不僅可以驗證黨的決議、指示的正確性,也能夠保證黨領導下的群眾運動的順利發(fā)展。1949年,新華社發(fā)布改進新聞報道的指示:“在寫作新聞時,應該首先將搜集到的材料和實際斗爭聯(lián)系著進行分析研究,使思想上有明確的目的,然后采取個別事物和一般情況相結合,互相類比舉一反三的方法進行報道?!边@里的“個別與一般相結合”“互相類比舉一反三”,即宣傳范式“印證式報道方法”的具體操作方式。
鑒于戰(zhàn)時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解放區(qū)民眾的實際狀況,這種簡單的報道方法常常能夠產生立竿見影的宣傳效果,且相對容易推廣,一度在當時的黨媒中被廣為運用。但是,印證式報道方法暗含了“圖解政策”的報道觀念和“簡單化”的認知思維,最終在“文革”中發(fā)生變易,陷入“事實要為政治服務”等錯誤新聞觀的泥潭。
改革開放以后,新聞界雖有改進,但印證式報道觀念的影響依然存在。樊凡先生就曾明確指出,“對某個時期、某個階段政治任務及由此而確定的主題進行印證、說明進而進行指導”已成為“中國新聞文體內形式發(fā)展的本質特征,它必然對中國新聞文體內形式的變革產生深刻的影響”。
“用事實說話”是中國共產黨黨報理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我國新聞界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早在1925年,毛澤東在《〈政治周報〉的發(fā)刊理由》中連續(xù)使用四個“請看事實”,初步闡發(fā)了這一思想:“我們反攻敵人的方法,并不用多辯論,只是忠實地報告我們革命工作的事實。”1945年,《解放日報》的社論《從五個W說起》率先將“用事實說話”與新聞文體的五要素結合,闡釋“用事實說話”之于宣傳的意義,從而凸顯了新聞文體“宣傳范式”的基本路徑——“世界上最有效的宣傳,莫過于事實……要做好事實宣傳,就要實事求是,注意絕對確實?!?/p>
1946年,胡喬木從方法上論述“用事實說話”的內涵——“學寫新聞還叫我們會用敘述事實來發(fā)表意見。我們往常都會發(fā)表有形的意見,新聞卻是一種無形的意見。從文字上看去,說話的人,只是客觀地、忠實地、樸素地敘述他所見所聞的事實。但是因為每個敘述總是根據(jù)著一定的觀點,接受事實的讀者也就會接受敘述中的觀點?!毙轮袊闪⒑?這一方法伴隨“通稿制度”,經(jīng)由“新華體”的文體實踐逐步向全國推廣。
1954年,吳冷西發(fā)表《對新聞寫作的八條要求》,其中第一條即“用事實說話”——“用充分的事實來體現(xiàn)一定的政策思想,而不是用記者的口吻去大發(fā)議論?!边@是因為,“新聞之所以可貴而不同于政治論文,就在于新聞是事實的綜合,其特殊價值和獨特作用,就在于用事實來議論,用確確實實的事實來感化、影響讀者,否則,新聞就失去其獨立存在的意義”。這里,吳冷西將“用事實說話”置于獨立新聞文體存在意義的維度加以考量,足見“宣傳范式”對于“用事實說話”的倚重。
“用事實說話”的核心是“藏著舌頭說話”,強調對事實的選擇、排布以及新聞的敘述方式等。這一方法是新聞文體通過專業(yè)化呈現(xiàn)方式實現(xiàn)宣傳功能的一條重要路徑。自1942年延安整風以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聞媒體就在不斷踐行并改進這一方法,由此也誕生了大量膾炙人口的新聞名篇。例如,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西瓜兄弟》《桌上的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長江大橋上車水馬龍》《上海工業(yè)每分鐘創(chuàng)造的價值》,改革開放后的《“關廣梅現(xiàn)象”大對話》《九江段4號閘附近決堤30米》,21世紀以來的《非典型肺炎病原是衣原體?》《“龍膽瀉肝丸致病事件”系列報道》等。這些作品強調對“事實”的專業(yè)化運用,實質是在新聞文體的框架內尋求“宣傳”目的與功能。
2010年以來,我國記者在使用這一方法時更趨于專業(yè)化,很多操作手法與“專業(yè)范式”的客觀報道幾無區(qū)別。譬如,《人民日報》2011年3月15日刊發(fā)的報道《中國在利比亞公民撤離行動圓滿結束》。報道用6個時間點、12處數(shù)據(jù),客觀展現(xiàn)“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有組織撤離海外中國公民行動”。結尾“3月5日上午,中國政府赴利比亞工作組圓滿結束協(xié)助撤離在利比亞中國公民任務,分乘2架包機抵達北京”,看似自然收束,實則匠心獨運:不僅有效宣示了國力與國威,而且展示了中國政府工作人員的精神風貌,樹立了一個負責任、有擔當、愛民親民的大國形象。
“今天的黨報黨刊依然是輿論場上黨的新聞工作者們必須堅守的思想輿論的前沿‘陣地’,黨報黨刊在堅持正確的輿論導向、引領主流價值觀方面,負有守土有責的艱巨而光榮的使命?!毙侣勎捏w“宣傳范式”著力突出新聞文體的宣傳取向,其邏輯出發(fā)點和最終歸宿點都帶有濃厚的宣傳目的和宣傳訴求,實質是“用新聞進行宣傳”?!啊麄鳌瞧淞⒆愕母?對新聞模式的提倡是期望突破灌輸式、宣講式、說教式的觀念傳播方式,把新聞傳播實踐中被證明行之有效的傳播方式應用于黨刊的宣傳活動。”中國共產黨百年黨報的實踐歷程實質是新聞文體“宣傳范式”的內涵生成與發(fā)展的過程。從基本內核“黨報理論”的誕生與拓展,到根本指針“以正面宣傳為主”的提出與踐行,從“政論模式”與“信息模式”的形構與轉向,到“印證式”與“用事實說話”報道方法的錨定與轉型,這些嬗變既體現(xiàn)了“宣傳范式”對“專業(yè)范式”與“文學范式”的吸納與融合,也彰顯了中國共產黨宣傳觀念與方法的歷史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