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域”與“視閾”：漢語詞匯中用字的形音義適配析例

⊙ 李庶民

漢字創(chuàng)始之初，因文字數(shù)量少，不敷日益繁忙的信息交流應(yīng)用，故同音、音近、通假或假借字極為常見，彼時文字是為語言傳達服務(wù)的。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漢字迅速完善并形成了秩序卓然的系統(tǒng)，而形、音、義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文字特征與特色亦隨之完善，這既方便又準確地承擔起語言交流與信息傳達的職責，又為語言的情感、語氣、氛圍、色彩提供了直觀的視覺符號。出于語言簡潔與記錄方便的原則，古漢語多為單音節(jié)詞，每個字的專指大都明確清晰，如“牝”為母牛，“牡”為公牛，“?”為二歲牛，“牭”為四歲牛，“犢”為小牛，“特”為大牛，“”為赤色牛，“物”為雜色牛，“犉”為黃毛黑唇牛，“”為白黑雜毛牛，“”為有虎紋的黃?！S著文字的普及，應(yīng)用的廣泛，在各地方言錯綜復雜的語言環(huán)境中，為方便應(yīng)用，同音異義、同音異體、同義異體、音異義同，乃至音近、義近的通假、假借便擴展起來，遂孳乳為一字多音、一字多義、同字異構(gòu)等，文字日趨繁瑣龐雜。有音近義同字不同者，如“彳亍”“踟躕”“踟躇”“躑躅”；有字不同而音、義同者，如“伏羲”“庖犧”“宓羲”“伏戲”“慮羲”；有音、字不同而義同者，如“阿那”“婀娜”“猗那”“猗儺”；有一字多形者，如“遲”“遅”“徲”“迡”“赿”“邌”……當繁復、混亂影響到信息交流的準確清晰時，對文字的規(guī)范要求亦隨之嚴肅起來，歷史上官方對文字的規(guī)范整理，對文字的分類建韻，乃至注音標聲等，都使?jié)h字的使用，詞匯的組合，文字形、音、義的所指與能指，有了較為統(tǒng)一的標準。字書、辭書的出現(xiàn)，使規(guī)范所有使用這一文字的民族和地域有了相對精確的參照標本。

漢字經(jīng)過幾千年的發(fā)展，由少漸多、由儉入豐是與社會發(fā)展的需求相并行的。這從西漢揚雄《訓纂編》收5340字，到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收9353字，到晉呂忱《字林》收12824字，到三國魏張楫《廣雅》收18151字，到宋代陳彭年《廣韻》收26000字、司馬光《類編》收31000字、丁度《集韻》收52525字（其中異體字達五分之二），到明代梅膺祚《字匯》收33179字、張自烈《正字通》收33440字，到清代張玉書《康熙字典》收47035字，到1990年出版的《漢語大字典》收約56000字、1994年出版的《中華字?！肥?5568字……由此可見時代向前發(fā)展與漢字擴張的相應(yīng)關(guān)系，足見漢字之紛紜龐大。這固然為語言記錄與信息傳達增加了致密、準確與精細，同時也為識讀、應(yīng)用增加了難度。故除了一些生僻的字被日常應(yīng)用所淘汰，還有大量的同音異義、同音異體、同義異體、音異義同的字或被統(tǒng)籌，或被規(guī)并，或被簡化等，總之是向著方便日常應(yīng)用整理，但是其弊端也是明顯的，如一些專指、專屬的文字本義被泛化，成為多義、通識的公用字。如“游”與“遊”，“於”與“于”，“無”與“無”，“萬”與“萬”，“分”與“份”，“氣”與“氣”，“淤”與“污”，“幹”與“榦”……的確方便了詞組乃至書寫，雖然不如用本字準確、清晰，但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出現(xiàn)誤解或誤讀的。不過有些組詞還是要用本字以免出錯，如對“旅游”與“旅遊”并無歧義，但是卻不能將“游泳”寫作“遊泳”。所以人們質(zhì)疑“居民身份證”本應(yīng)作“居民身分證”?！胺荨睘楣拧氨颉弊?；“分”，別也。在今天，二字形、音(聲調(diào))、義也皆有別，后引申之義有通假，亦有不可通假之本義，與“游泳”不能作“遊泳”例同。

不知何時，一些學術(shù)論文將原來的常用詞“視域”都追隨時尚寫作“視閾”了!“域”與“閾”雖音同韻同（古音同在入聲十三職），但形與義的本來差異明顯，兩個詞組的所指與能指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典籍中從未見二字通假例?！耙暋蓖坝颉被颉伴摗苯M成“視域”“視閾”兩個詞組的差異在于，前者為“范圍”，而后者為“界限”。故在閱讀時對形與義的視覺抽象向詞義形象還原是不一樣的：“域”的偏旁建類在“土”部，本身便提示了與地域、地界及其引申義范圍等相關(guān)，給人以寬廣的視覺感悟；而“閾”的偏旁建類在“門”部，本身便提示了與門、戶等相關(guān)，給人以封閉空間的視覺感受。

《漢語大字典》：

域：《說文》：“或，邦也。從口，從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從土?！倍斡癫米ⅲ骸凹葟目趶囊灰?，又從土，是為后起之俗字?！薄?/p>

yù《廣韻》雨逼切，入職云，職部。

①邦國；封邑……

②區(qū)域，在一定疆界內(nèi)的地方。如：領(lǐng)域；海域；流域等……

③范圍、境界……

④墓地?！稄V雅·釋邱》：“域，葬地也。”……

⑤居處?！睹献印す珜O丑下》：“域民不以封疆之界……”朱熹注：“域，界限也?！?/p>

⑥近代數(shù)學概念。

其第一義與后面的引申義除了第⑥項外，語義、字義所指都不出范圍、界限。有異體字作上“或”下“土”。

《漢語大字典》：

閾：《說文》：“閾，門榍也。從門，或聲。”……

yù《廣韻》況逼切，入職曉。又《集韻》越逼切，職部。

①門檻。《爾雅·釋宮》：“柣謂之閾?！毙蠒m疏：“柣者，孫炎云：‘門限也?！?jīng)傳諸注皆以閾為門限，謂門下橫木為內(nèi)外之限也?！薄?/p>

②門。……

③欄。宋范成大《攬轡錄》：“閾謂之欄子?！薄?/p>

④界限、限制。如視閾、閾值。唐賈至《虎牢關(guān)銘序》：“宜其咽喉九州，閫閾中夏?！泵鞴芙B寧《送劉君岫歸里序》：“環(huán)雉而閾，不及馬腹。”清阮葵生《茶余客話·唐詩選本》：“唐詩自嚴儀卿始有初盛中晚之分，前人選擇裒集，初不閾于此限?！?/p>

二字形、義皆有別，只是音同。“閾”的繁體作“閾”，本義是門限，其引申義為界限、限制。而“視閾”的詞義是視野所至的界限。在《詞源》中，“閾”字只有一個義項：“門檻。門下橫木為內(nèi)外之限……”而“域”則有：一、疆界，境地；二、邦國，封邑；三、居住；四、墓地，共四個義項?！掇o?！贰掇o源》均無“視閾”“視域”詞條，大概認為都包括在“視域”所指的“視界”“視野”或“思想或知識的領(lǐng)域”中了?；蛘哒J為“視閾”“視域”是外來詞匯的后出漢語義譯，故多見于近現(xiàn)代詞書中，2005年第五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

[視域] shì yù 同“視閾”②。

[視閾] shì yù ①能產(chǎn)生視覺的最高限度和最低限度的刺激強度。②指視野：豐富游人的～。也作視域。

而在2012年第6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這兩個詞條作了調(diào)整：

[視域] shì yù[名] 指視野：具有國際～社會考察使大家的～開闊了不少。也作視閾。

[視閾] shì yù[名] ①能產(chǎn)生視覺的最高限度和最低限度的刺激強度。②同“視域”。

依照上面的解釋，“視域”為你所能看到的并有一定啟示作用的信息；“視閾”是為你能觀察到的有一定限界的范圍。在不同的學科中“視域”與“視閾”會有不同的所指與能指，這必然會在其含義、語法諸意義上有著各自的不同，因此這兩者還是有明顯區(qū)別的，頂多只能是近義詞，所以學術(shù)論文中必須要弄清這兩個詞匯在不同的語義環(huán)境中哪個更為準確、明晰，而不是信手拈來不辨牝牡驪黃。劉勰《文心雕龍·指瑕》：“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字以訓正，義以理宣。”著述為文，自應(yīng)于遣詞造句用字準確，詞順義達，言簡意賅，務(wù)求曉暢明白。而在某些書法理論文章中，尤其是某些習慣于彎彎繞的，一味以新名詞、外來名詞裝點自己文章，以為使用“視閾”便一定會比“視域”更洋氣、更深奧些，實則并沒有理解二者的差異所在。而前代學者在組詞用字的搭配上便很講究，如龔賢《混淪說》：“夫未離閫閾而談五岳之奇，雖稱亦謗也，余何敢。”[1]“閫閾”搭配謹嚴確切。

書法創(chuàng)作中字形與結(jié)構(gòu)不但直接關(guān)系到美的創(chuàng)造與格調(diào)、韻味的營構(gòu)，還會與文字內(nèi)容所表現(xiàn)的意象生成及抽象——形象思維的經(jīng)驗喚起，通過記憶儲備還原閱讀文字的概念、范疇等符號所指都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以此，甚至有了“結(jié)字第一”的書法美學理論。在理論文章中，雖然將文字作為抽象思維的語言符號工具來使用，但是漢字形、音、義的文化載荷絕不僅僅是一種工具符號，它還是人文意蘊豐厚的載體。一個生長在漢文化環(huán)境中的具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通過“繼承性獲得”，自然心領(lǐng)神會地去理解常用字或詞特有的形、音、義所指與能指，以及由此而點燃的視覺與思維激情。其發(fā)散思維、能動活力、意象生成等誘發(fā)的生理、心理反映出的絕不僅僅是一種工具符號，而是書法美創(chuàng)造的載體與靈感誘發(fā)的因子，這正是漢字之所以能成為一種藝術(shù)的魅力所在。漢字審美不僅僅體現(xiàn)在書法美創(chuàng)造中，其形、音、義對文章形式美的影響，前人早已論及，如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練字》：“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quán)重出，四調(diào)單復。詭異者，字體瑰怪者也?！?lián)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爻稣?，同字相犯者也?！噬茷槲恼撸挥谌f篇，貧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參伍單復，磊落如珠矣?！惫糯恼聻槊P寫出，故連續(xù)用相同偏旁的字、連續(xù)用重復的字、連續(xù)用筆畫繁雜的字、連續(xù)用筆畫少的字，都因局部或單調(diào)，或擁擠，或詰詘，或疏散，而影響到整篇文章書寫出來的形式美。由此可知，字的形、音、義之間是有著不容忽視的內(nèi)在審美聯(lián)系的?！暗で喑醣笥澹恼職q久而彌光。”無論書法創(chuàng)作還是論文寫作，斟酌字詞是有講究的。

注釋：

[1]饒宗頤.澄心論萃[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