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賣李”本事索隱

□何光飛

王戎，字睿沖，以善于品藻人物著稱，是“竹林七賢”之一。他出身豪門大族，廣有田產(chǎn)，卻又以吝嗇為人所詬病?！妒勒f新語·儉嗇》云：“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边@個小故事簡煉而傳神地刻畫了王戎吝嗇的形象，但是細細考察之下，卻似乎有不盡合理之處。王戎廣有田園，賣李取利，并無不妥，但是“恒鉆其核”而賣之的行為，則殊不可解。首先，鉆其核則損其皮肉，夏天不易保存，不易運輸，不易售賣，此為常識。其次，鉆核之操作技術(shù)亦難以想象。

那么是否存在果核本來就中斷的李子品種呢？據(jù)明人陸容《菽園雜記》中所載：“京師有李實，名‘牛心紅’，核必中斷，云是王戎鉆核遺跡。”但陸容的這段記述，有道聽途說之嫌，未可遽信。據(jù)李時珍《本草綱目》第二十九卷果部中載：“李有綠李、黃李、紫李、牛李、水李，并甘美堪食，核不中用。……其色有青、綠、紫、朱、黃、赤、縹綺、胭脂、青皮、紫灰之殊。其形有牛心、馬肝、柰李、杏李、水李、離核、合核、無核，匾縫之異。”其中，“牛李”當為“朱李”之誤。《大觀本草》卷二十三“李核”條作“朱李”，葛洪在《西京雜記》卷一中云上林苑有“李十五：紫李、綠李、朱李、黃李、青綺李、青房李、同心李、車下李、含枝李、金枝李、顏淵李、羌李、燕李、蠻李、侯李”。曹丕《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中亦曰“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故所謂“牛心紅”者，或為其形牛心，其色朱赤之李，而《本草綱目》所謂“核不中用”者，當是云其無藥用價值。這樣看來，所謂“王戎鉆核遺跡”就顯得荒誕不經(jīng)了。

考察同時期翻譯的佛經(jīng)則有相似的故事。東晉法顯所譯《佛說大般泥洹經(jīng)》載純陀問世尊：“若一闡提能自改悔，恭敬供養(yǎng)、贊嘆三寶，施如是人得大果報不？’佛告純陀：‘莫作是語，譬如有人食庵羅果，并取其核壞而食之，持彼空核種著地中，雖復溉灌終不得生。彼一闡提亦復如是，壞善種子欲令改悔生其善心，無有是處，是故名為一闡提也。布施持戒得大果者，果亦不同。所以者何？布施聲聞及辟支佛，所得果報皆有差別，唯施如來獲最上果。是故說言，非一切施得大果報?！北睕鰰覠o讖所譯《大般涅盤經(jīng)》中也有相近的說法：“純陀復言：‘世尊！若一闡提能自改悔，恭敬供養(yǎng)、贊嘆三寶，施如是人得大果報不？’佛言：“善男子！汝今不應(yīng)作如是說。善男子！譬如有人食庵羅果，吐核置地，而復念言：‘是果核中應(yīng)有甘味?！磸瓦€取，破而嘗之，其味極苦，心生悔恨?？质ЧN，即還收拾，種之于地勤加修治，以蘇油乳隨時溉灌。于意云何？寧可生不？”

純陀是佛在入滅前對佛進行最后供養(yǎng)之人。一闡提，意為不信佛者、斷善根者。庵羅果，即庵摩羅果，也就是余甘子，形似柰李，味酸澀回甘。庵摩羅果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佛教典籍中，用來比喻各種佛理，可以說是佛教的“圣果”，有著豐富的宗教內(nèi)涵。佛陀的比喻意在說明根性的純正，斷善根者即使皈依悔改，雖然能得善果，但最終不能得最上果。梁寶亮在《大般涅盤經(jīng)集解》中也作了解釋：“破而嘗之者，以貪甜故，滅果種也?！痹趯毩恋热说慕忉屩?，則將食庵羅果與貪欲聯(lián)系起來了。貪甜已入魔障，破核取甘，則執(zhí)著于嗜欲，喪失理智了。

如果比較“王戎賣李”的故事與《佛說大般泥洹經(jīng)》和《大般涅盤經(jīng)》中的“貪食庵羅果核”故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故事至少有以下幾個一致的方面：首先，兩種果子在外形上相似。其次，在兩個故事中都有意無意地存在著破壞果核導致無法繼續(xù)生長這一核心元素。最后，兩個故事都指向同一道德內(nèi)涵，即貪吝。但“王戎賣李鉆核”中的吝與“貪食庵羅果核”中的貪細較之下還有所區(qū)別，而在佛經(jīng)故事中的含義卻具有一致性，即都指向?qū)ξ锏恼加?。如東晉時期的《盧至長者因緣經(jīng)》云：“若著慳貪，人天所賤，是以智者應(yīng)當布施?！比龂鴷r吳康僧會譯《舊雜譬喻經(jīng)》中的第十五個故事云：“昔有四姓名伊利沙，富無央數(shù)，慳貪不肯好衣食?！?這兩個故事中的主人公“盧至”和“伊利沙”是佛經(jīng)故事中有名的兩大吝嗇鬼形象，可是經(jīng)文中開篇明義地表示這二人為人慳貪，不肯布施，執(zhí)著于對物的占有，所以菩薩才會變成他們自己的模樣來開示他們。

實際上，在《世說新語》中所載的“王戎不取道旁李”的果實原型也是庵摩羅果?！妒勒f新語·雅量》中載：“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吹肋吚顦涠嘧诱壑?，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钡跚嘣凇段饔蛭幕绊懴碌闹泄判≌f》中指出，“王戎不取道旁李”的故事原型實際上是出自《本生經(jīng)·愿望品》第五十四個故事《果子本生因緣》和第八十五個故事《有毒果本生因緣》。這兩個故事內(nèi)容大致相同，講述的是菩薩的前世是一個商隊主，他率領(lǐng)商隊經(jīng)過一個村口時，見有一棵好果樹，卻禁止伙伴食用，并指出果子有毒，因為果子誘人，又長在村口道旁，卻無人摘食，那么果實必然有毒。其中，《果子本生因緣》中說此果“不但果實之外形，而其香、味，已熟或未熟者，完全如庵羅果狀。然食之者，則如飲訶羅訶羅之毒，瞬間即告死亡?！薄队卸竟旧鼍墶芬舱f“(商隊)見一果樹，枝頭之果實重疊、已見撓曲。無論干、枝、葉、果以及形、色、香、味等，皆與庵羅果相似。”

關(guān)于王戎的吝嗇形象歷來是有不同看法的，一種觀點認為王戎的吝嗇是出于本性，最早的如《世說新語·儉吝》中所載的幾個小故事，以及劉孝標在作注時所引的《晉諸公贊》、王隱《晉書》等，由此引出了《晉書》中所謂：“性好興利，廣收八方園田水碓，周遍天下。積實聚錢，不知紀極，每自執(zhí)牙籌，晝夜算計，恒若不足。而又儉嗇，不自奉養(yǎng)，天下人謂之膏肓之疾。”的批評。近代學者余嘉錫在《世說新語箋疏》中也認為王戎吝嗇出于天性。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王戎的吝嗇是在自晦，是為了應(yīng)對當時險惡政治環(huán)境的一種自我保護，如孫盛《晉陽秋》：“戎多殖財賄，常若不足?；蛑^戎故以此自晦也。”與王戎相隔不久的東晉隱士戴逵也有相同的看法：“王戎晦默于危亂之際，獲免憂禍，既明且哲，于是在矣?！?/p>

無論王戎吝嗇形象的生成是基于何種原因，但他的吝嗇應(yīng)當是事實，這才引起了后世好事者的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