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衛(wèi)
“內在主義”和“外在主義”是技術倫理學的兩種進路,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外在主義進路關注的是技術的消極倫理后果,對技術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目的是對技術進行倫理的規(guī)約;內在主義進路關注的則是技術的積極倫理后果,主張在對象中“嵌入”倫理要素,目的是利用技術手段解決倫理問題。換言之,外在主義進路視技術和倫理為兩種相互對抗的力量,技術總是不斷地沖破倫理的限制和束縛,而倫理則盡力把技術控制在它允許的范圍和空間之內,二者的關系可以表述為“ethics versus technology”或“ethics of technology”;內在主義進路則視技術和倫理為相互支撐的盟友,技術的進步總會對原有的倫理難題提供新的解決方案,從而化解原來的倫理難題,而倫理觀念的進步也會極大地促進技術的發(fā)展,二者的關系可以表述為“ethics by technology”或“ethics for technology”。從辯證的視角看,技術與倫理既存在對立,也存在統(tǒng)一,兩種進路各自抓住了技術與倫理矛盾關系的一個方面,因此是互補的,都是技術倫理學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
從技術倫理學的發(fā)展歷史來看,外在主義進路的出現(xiàn)明顯要比內在主義進路更早,并長期占據著主導地位。隨著近年來技術倫理學的“內在主義”轉向,內在主義進路的研究逐漸引起重視,這主要體現(xiàn)在荷蘭學派提出的“道德物化”(materialization of morality)理念中。而除了“道德物化”,學界近年來提出的“道德增強”理念也可納入內在主義進路之中。如果說“道德物化”是把倫理要素“嵌入”技術人工物,利用技術物的“居間調節(jié)”作用助推人的行為向善,“道德增強”(moral enhancement)則進一步深入到人的“身體”層面,通過對“基因”和“神經”的干預來影響人的道德行為。在這個意義上,“道德增強”是一個比“道德物化”更為激進的理念。與“道德物化”類似,學界對“道德增強”也存在著諸多的倫理爭議,支持者和反對者給出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即使在各自的陣營內部,不同的學者給出的辯護和反駁理由也不盡相同。
從寬泛的意義上講,人類自從誕生以來就在不斷地對自己的能力進行增強,人類發(fā)明的各種技術、接受的各種教育都是增強的表現(xiàn)。隨著“人類增強技術”的出現(xiàn),人類增強的方式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實現(xiàn)了從體外、緩慢的增強到體內、高效的增強的轉變。比如,以前我們可以通過起重機外在地增強人類的體力,而現(xiàn)在則可以通過與大腦神經相連的外骨骼,讓無法站立行走的殘障人士站立行走;以前我們通過長期的學習積累記憶知識,而現(xiàn)在則可把儲存大量知識的芯片和大腦神經直接相連,從而快速高效地記憶知識。這兩種增強方式的區(qū)別是,前者是一種體外增強,技術只是身體的一種輔助,后者是一種體內增強,技術直接改變人的身體;前者是一種緩慢的增強,往往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才能獲得,后者則是一種高效的增強,可以在短時間內快速實現(xiàn)。
人類增強技術可以對人類的許多方面(認知、體能、記憶、健康、道德、容貌等)進行增強,“道德增強”是其中的一種類型,針對的是道德能力的增強,又稱“道德的生物增強”(moral bio-enhancement)。英國學者道格拉斯(Thomas Douglas)、佩爾森(Ingmar Persson)、薩伏列斯庫(Julian Savulescu)等人是“道德增強”概念的提出和倡導者,但是目前,不同的學者對“道德增強”的理解存在著差異,佩爾森和薩伏列斯庫的理解是:利用技術或藥理學方法去影響人類道德機能的生物層面,以促進合理行為的實現(xiàn),或消除有問題的行為[1](6)。而拉瓦扎(Andrea Lavazza)的理解則是:對神經系統(tǒng)或基因進行干預,目的是讓個體的表現(xiàn)和/或行為——相比于之前——更加利他(像考慮自己的利益那樣考慮他人的利益)和公正(在類似的情況下能夠平等對待)[2](16)。盡管存在著理解上的差異,但還是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共同的目的,即:調節(jié)人的道德情感、增強人的道德動機、改善人的道德品質、塑造人的道德行為[3](33)。
“道德增強”可以在“基因”和“神經”兩個層面進行?;驅用娴牡赖略鰪妼儆诨蛟鰪姷囊环N,基因增強又是基因編輯的一種。基因編輯可以是治療性的基因修復,也可以是增強性的基因操縱,當然,治療和增強之間并沒有一個嚴格的區(qū)別?;蛟鰪娔壳爸饕谡J知能力增強和生理能力增強方面研究得比較多,道德的基因增強由于涉及更為復雜的心理機制,基因與道德之間的關系不像基因與生理機能的關系那樣直接,顯得更加隱蔽與多變,因此目前更多的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還缺乏成熟可靠的技術支撐,但相關的探索已經開始。神經層面的道德增強主要是通過藥物、激素、電刺激、神經外科手術等手段作用于人的神經,以此來增加人的道德情感和道德動機,從而影響人的道德行為。比如,“百憂解”和“利他林”之類的精神藥物可以對“自尊”及“注意力集中”等產生影響[4](177);“催產素”能夠增強人的友愛和信任的情感,減弱人的攻擊性,增加人的同情心,從而有助于在人與人之間建立親密的友善關系,因此又稱“情感紐帶荷爾蒙”(bonding hormone)或“快樂荷爾蒙”(happi?ness hormone)[5](1072);“血清胺”也會影響人際關系,身體內血清胺含量較低的人不愿意與人合作,反之則會提高人的公平意識[6](402);腦的電刺激目前可以用于抑制癲癇發(fā)作和治療某些精神病,神經外科手術可以通過切斷顳葉和下丘腦的聯(lián)系來治療非理性暴力病人的極端攻擊性行為[4](173-175)。
從上述分析可知,“道德增強”和“道德物化”具有很強的類似性,都是借助技術手段來提高人的道德能力,這與傳統(tǒng)的“道德教育”做法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后者是把道德規(guī)范內化到人的心靈之中,讓人獲得道德認知并形成道德情感,從而產生道德行為。同樣地,盡管“道德增強”是出于良善的目的,但有可能造成不良的社會后果,因此目前還面臨著諸多的爭論。支持者認為這開啟了人類道德進化的新階段,主要代表人物有道格拉斯、薩伏列斯庫、佩爾森、拉基奇(Vojin Raki?)、達納赫(Join Danaher)、卡特(Sarah Carter)等,反對者則認為這無疑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主要代表人物有哈里斯(Join Harris)、伯林(Isaiah Berlin)、費舍爾(Erik Fischer)、芬頓(Elizabeth Fenton)、阿加(Nicholas Agar)、坦尼森(Michael N.Tennison)、阿勞約(Marcelo de Araujo)等。
由于“道德增強”理念的激進特征,它一經提出就遭到了許多學者的質疑和反對,如何對道德增強的合理性進行論證是道德增強的支持者們首先需要回答的問題,他們給出的辯護理由大致有如下幾點。
首先,從進化論的視角來看,生物進化與技術進化之間一直都存在著張力。人的生物進化速度與技術進化速度是不匹配的,后者以加速度的方式進行,而前者的進化節(jié)奏則極為緩慢。如果把漫長的人類進化歷史壓縮為一天,那么現(xiàn)代技術社會的歷史可能僅僅是臨近午夜前的幾秒鐘??梢哉f,人類的生物進化在這么短的時間范圍內幾乎可以忽略,人類目前的生理屬性幾乎還停留在百萬年前的原始水平,而這種生理屬性與當今高度發(fā)達的技術文化之間有可能發(fā)生沖突,比如,本來適合于打獵的人類視力機制現(xiàn)在卻在大部分時間里盯著電子屏幕看,長此以往就會帶來視力疾病;人的身體儲備脂肪以備食物短缺的屬性在原始時代可能是個優(yōu)勢性狀,但在當下以瘦為美的文化中則是一個劣勢性狀。因此,人類有必要進行生理的增強,人為地加快人的生物進化速度,讓人類的生物進化與技術進化的節(jié)奏保持協(xié)調。
其次,人類的道德心理機制與現(xiàn)代技術之間也是一種“錯配”。盡管人類社會已經進入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時代,但人類道德的心理機制則幾乎沒有什么變化,還仍然停留于與原始技術相匹配的水平。具體而言,原始技術的力量是有限的,其規(guī)模和影響都是地方性的,比如弓箭,其射程和殺傷力都是有限的,而現(xiàn)代技術的力量則是巨大的,其規(guī)模和影響是全球性的。如果建立在原始技術上的心理機制仍然以這種地方性的思維來處理現(xiàn)代技術,其后果將是災難性的。由于人類的道德本能受限于局部的空間和時間,往往只對當下的、局部的人群比較關心,而對未來人、陌生人缺乏足夠關心,因此導致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擴散、核危機、氣候變暖、生態(tài)危機等社會問題不斷涌現(xiàn)。極端一點兒說,一個道德能力欠缺的物種是沒有資格擁有這么強大的技術力量的。因此,人類應該建立一種與現(xiàn)代技術相匹配的道德心理機制。
再次,人類的某些弱點在一定意義上是植根于人性之中的,它是由人類的生物、生理、心理機制造成的,而不是后天造成的。這就導致在某些情況下,人類先天的道德意志不足以提升個人的道德品格,而傳統(tǒng)的道德教育、法治建設、制度約束等手段也不能很好地改變這種性狀,只能利用現(xiàn)代生物醫(yī)學技術對人類的生物、生理、心理機制進行“增強”,方能緩解或消除植根于人性中的弱點。正如懷斯曼(Harris Wiseman)所說:“人性中潛伏著太多的天生的黑暗面,傳統(tǒng)的道德教育途徑已經失敗了,并且必然失敗——因此,介入是必要的?!保?](4)達納赫也認為,內在增強比外在增強更為可取,其原因在于,內在增強更容易直接與我們感知世界的方式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外在增強則容易忽視有意識的感知和理解[8](49)。如果說道德教育等手段是改變人類道德的后天能力——道德認知,那么道德增強就是改變人類道德的先天能力——生物基礎。它試圖依靠技術手段使緩慢演變的道德心理機制迅速地趕上技術進步的步伐,建立與現(xiàn)代技術相匹配的道德心理機制,在人類目前還沒有找到有效的途徑來應對全球性重大挑戰(zhàn)的情況下,道德增強或許是一種替代方案。
最后,道德增強提升的是基礎性、通用性的能力[類似于羅爾斯所說的“基本善”(primary goods)],并沒有限定其未來具體的道德發(fā)展方向,相反,它為以后能夠進行更多的道德選擇提供了充足的發(fā)展空間,是在增加未來個體的自主性。正如道格拉斯所說:“道德增強對身份改變沒有多大的影響,不僅不會限制人的自由,反而還會擴大人的自由?!保?](239-240)因此,和其他技術一樣,道德增強技術能夠讓人有更多的選擇空間,提高實現(xiàn)積極目標的能力。當然,這也會引發(fā)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即基因優(yōu)勢應不應該成為羅爾斯所說的“基本善”的范圍,這在學界還存在一定的爭議。
與支持道德增強的力量和理由相比,反對的力量和理由似乎更強。反對者認為,道德增強可能會對人的自由和尊嚴產生挑戰(zhàn),具有“基因決定論”和“宿命論”的嫌疑,不利于人類主體能動性的發(fā)揮,不利于責任意識的培養(yǎng),會對社會的公平正義產生嚴重的沖擊,助長不良的社會風氣,引發(fā)社會價值的沖突,削弱人類文化的多樣性。
第一,道德增強可能會對人的自由和尊嚴產生挑戰(zhàn)。哈里斯認為,道德增強損害人的自由,因而傷害人的道德判斷和決策能力。人的可貴之處在于人具有“自由意志”,人可以為自己立法并按此立法行動[10](61)。如果人的道德選擇是由技術決定的,那么人的自由意志豈不是被剝奪了?如果人失去了意志自由,人還何以保持人的尊嚴?正如哈里斯所說:“如果你必須做某事,那么就沒有美德可言?!保?1](104)在他看來,沒有自由就沒有道德,取消自由就等于取消道德。換言之,當人必須行善時,就失去了道德判斷和決策的能力,以至于不知何為善、何為惡,因此他主張保護人的自由,包括“犯錯的自由”(free to fall)[12](82)。
第二,通過改變基因來實現(xiàn)對行為的矯正具有“基因決定論”的嫌疑。基因決定論的基本觀點是:“‘我們是誰和是什么’的問題完全取決于基因……我們人類無非就是DNA 和蛋白質,我們的存在不過是那些DNA 和蛋白質各自特性和屬性的表現(xiàn)結果?!保?3](3-4)在這種觀念下,基因成了決定著人類一切的最終依據,從健康、智商到道德都可以在基因中找到根源,通過對基因的取舍與修飾,就可以影響和改變人類的外在形狀和行為表現(xiàn)[14](48)?;虻牡赖略鰪妼淖兊赖碌娜诵曰A,把人類社會帶入所謂的“后人類時代”或“超人類時代”,這將給倫理學帶來巨大的沖擊,正如哈貝馬斯所說:“我們本以為腳下的大地是穩(wěn)固的,而它現(xiàn)在開始晃動,這將會給我們帶來眩暈感?!保?5](39)
第三,道德增強還帶有宿命論的色彩,不利于人類主體能動性的發(fā)揮,也不利于責任意識的培養(yǎng)。關于人類行為的原因,人類歷史上一直存在著“先天本性”和“后天養(yǎng)成”的爭論,“先天本性”派認為人的行為主要受生物遺傳的影響,“后天養(yǎng)成”派則認為人的行為主要受社會文化的影響。這兩種立場分別輪流主導著不同的歷史階段。在當今時代,隨著分子生物學、基因編輯、認知神經學、神經藥理學以及行為科學的進展,“先天本性”派的主張重新被人重視。然而,在當前的主流價值觀念中,這被視為是“優(yōu)生學”的死灰復燃,被稱為“私人化的(privatized)的優(yōu)生學”。這樣一來,關于道德增強的討論就從國家是否有權實施優(yōu)生學的質疑轉變?yōu)楦改甘欠裼袡鄬蟠鷮嵤﹥?yōu)生學的質疑。桑德爾和哈貝馬斯都不贊同實施道德增強,他們認為,道德增強和道德教育的不同在于,基因增強是完全單向的、不可逆轉的改變,而后天的教育是雙向互動的、可逆轉的[16](282)。
第四,道德增強將對社會的公平正義造成嚴重的沖擊,并助長不良的社會風氣。道德增強雖然原則上對每個人都開放,看似人人平等,但這只是“形式的平等”,而不是“實質的平等”,因為道德增強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不是人人都能實施的,或許只有部分有錢人才有足夠的資金來為自己或后代實施道德增強,從而增強自己或后代的社會競爭力,這將會導致弱者越弱、強者越強的馬太效應,從而加劇人類之間的不平等,對社會的公平和正義造成嚴重的沖擊。另外,人類的主流價值觀更認可依靠自己的努力獲得相應的回報,而不是靠金錢購買的技術來獲得某種能力,這只能助長人類投機取巧、不勞而獲的心理,無助于吃苦耐勞、勤奮努力等傳統(tǒng)美德的傳承。
第五,道德增強是一種價值傲慢的表現(xiàn),將會引發(fā)社會價值的沖突,并削弱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在基因技術出現(xiàn)之前,人類在生育這件事情上只能聽任自然的隨機安排,基因技術的出現(xiàn)則讓父母能夠掌控下一代的性別、身高、健康、體能甚至智商。這就讓父母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設計”一個孩子。桑德爾在《反對完美》中舉過這樣一個例子:一對女同性戀伴侶通過人為“設計”,生出了一個失聰的孩子。這件事情引起了巨大的社會爭議,人們指控她們蓄意將殘疾強加到她們孩子的身上,而她們卻并不認為這是一種缺陷,而只是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17](3-4)。從中我們發(fā)現(xiàn),“缺陷”是價值判斷的結果,在一個人看來是缺陷的地方在另一個人看來并不一定是缺陷,如果強行對某種所謂的“缺陷”進行治療或增強,這就等于把一種價值觀強加于另一種價值觀之上,這將會讓邊緣群體、亞文化群體的價值觀遭到進一步的打擊與排擠,從而削弱社會文化的多樣性[18](61-63)。這背后其實是一種價值傲慢的表現(xiàn),正如桑德爾指出的那樣,該事件所反映的深層的道德疑慮還不在于該父母蓄意將殘疾強加給孩子,而是“它所傳達出的對人類地位的理解和提升人類地位的愿望”,“在于插手設計孩子的父母的傲慢態(tài)度,在于他們想掌控出生奧秘的欲望”[18](46)。
上述支持和反對的理由對于我們全面深入地理解道德增強的利弊具有很強的啟發(fā)意義,值得我們認真對待,但雙方的論證和理由也存在一些考慮不周全的問題。首先,由于道德增強的呈現(xiàn)形式是多樣的,有自愿和強制之別、有廣義和狹義之別、有強和弱之別、有現(xiàn)實與未來之別,所以泛泛地支持或反對道德增強都有簡單化的嫌疑,要么一概否定,要么一味肯定,這種態(tài)度顯然是片面的。關于道德增強利弊的討論應該放到具體的語境中去分析,才能對之做出合乎實際的評價。在某些情景中,并不是一味地增強友善、同情心和信任能力就是道德,有時候還需要與之相反的性能,比如,“一個法官在對一個危險的慣犯進行判決時,其同情心是否應該被增強?如果存在別人利用我們的信任而讓我們成為受害者的風險,我們的信任感是否應該被增強?當我們目睹一個孩子被性騷擾,我們是否應該抑制自己的進攻性?”[19](294)可見,友善、同情和信任等道德情感并不能無條件地增強,該嚴苛的時候嚴苛,該寬容的時候寬容,否則就會導致公平、正義方面的問題,從而與其初衷相背離。因此,道德增強不能剝奪行動主體的自由選擇權和知情同意權,如果用“這是為你好”的理由來強制實施道德增強,這明顯是不合理的,因為自認為好的東西在另一個人那里不一定是好的。正如密爾所說,“要使強迫成為正當,必須是所要對他加以嚇阻的那宗行為將會對他人產生禍害”[20](11)。因此,道德增強不能以“這是為你好”的理由迫使人們實施道德增強,而應該采取一種比較溫和的策略。
其次,在面對一項新技術的時候,我們總是習慣性地認為它打破了原有的自然秩序,是違反自然的,道德增強也不例外。但是,何為“違反自然”呢?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制造和使用工具。人類自誕生之日起,就開啟了利用技術改變自然以維持生存的技術化生存模式,技術的本性就是按照人的意圖對自然進行改變,我們已經完全習慣于這種生存模式,只不過以前的技術只是對外部自然的改造,而現(xiàn)在人類把技術的矛頭轉向自身,開始對人的基因和神經進行改造,人類才突然意識到這是無法接受的。然而我們反思一下人類以前的做法,對自身的改變和對自然的改變難道不都是對自然過程的介入和改造嗎?如果說對自身的改變是違反自然的,那么對自然的改變難道就不是違反自然嗎?因此,用違反自然作為反對道德增強的理由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嫌。但是,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能過度依賴“道德增強”,道德增強應是一種補充性的輔助方案。如果讓道德增強成為道德建設的主導方法,必然會帶來更多的社會倫理問題,因此,為了避免道德增強帶來的不良后果,傳統(tǒng)的道德教育仍然應該作為主渠道,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或傳統(tǒng)道德教育失效的時候,才需要適度地利用道德增強作為一種替代方案。
再次,不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需要考慮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即“鄰避效應”。為了能夠擁有更強的生存優(yōu)勢,人們通常都會積極地擁抱那些能夠使自己變得更健康、更聰明、更長壽、更漂亮的增強技術,但與其他增強技術不同,“更善良”好像并不是每個人都希望的,因為更善良可能導致自己損失更大[21](267)。因此,從福利主義的角度看,道德增強有可能是對個人福利的削弱,而個人福利是普通大眾非?,F(xiàn)實的考量,這就導致道德增強可能面臨如下的現(xiàn)實困境:雖然道德增強旨在提高人們的道德水平,最終有利于社會整體福祉的增加,但卻找不到目標人群,因為作為個體的人可能在理論上支持道德增強,但自己卻不愿意被道德增強。這就好比“鄰避效應”:很有必要,但別在我門口實施。
最后,真正引發(fā)我們深思的應是道德增強所引發(fā)的“意義”消解問題。通常而言,當一件事情已經有先進的技術可以利用,而再去費時費力地依靠人力或舊技術去做的時候,其努力和奮斗就會顯得不合時宜而失去意義,以至于淪為莊子寓言中抱甕取水的“為圃者”而被人嘲笑。那么,如果人類的道德素養(yǎng)可以由道德增強迅速高效地實現(xiàn),傳統(tǒng)的道德教育和訓練又還有何意義?這涉及技術與意義的深層聯(lián)系,即凡是被技術征服過的地方,那些依靠舊工藝進行的活動就會失去原有的意義,從而導致“意義”的消解和危機。這種危機在高速進步的技術時代變得更為嚴峻,各種新興技術像走馬燈似的輪番登場,讓人應接不暇,甚至無所適從:當現(xiàn)代標準化的流水線生產能夠高效地生產人類日常用品的時候,傳統(tǒng)手工藝就只能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名義下茍延;當腦機接口技術可以迅速把知識輸入人的記憶系統(tǒng),耗時耗力的記憶活動貌似就失去了意義;當基因增強技術可以讓人先天擁有某種強大的天賦,后天的刻苦訓練似乎也變成多余的了;當作曲算法能夠比巴赫創(chuàng)造的音樂更像巴赫風格時,人類的作曲好像也失去了應有的尊嚴;而當大數據技術能夠迅速高效地從紛繁復雜的信息中找到犯罪嫌疑人時,警察的工作也成了輔助性的。
然而,人畢竟是懸掛在自我編制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22](126)。如果意義之網被技術這頭猛獸給撞破了,我們又能到哪里去尋找意義,重新編制一張新的意義之網?難道我們只能靠不斷發(fā)明更為先進的技術去尋找意義嗎?這不等于飲鴆止渴,越陷越深嗎?如果在這個意義上去重新思考莊子“抱甕灌園”的寓言,我們不禁佩服莊子思想的敏銳而深邃,在技術還不發(fā)達、技術異化還沒有凸顯之時,莊子就已經敏銳地捕捉到技術與意義的深層沖突,其“無非不知,羞而不為也”的忠告更是穿越兩千年的時空,在當今時代的墻壁上激起最強的回聲。正如福山所說,為什么人們不愿意生活在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中?答案或許是:“《美麗新世界》中的人也許健康富足,但他們已經不是人類。他們已不再需要奮斗,不敢去夢想,不再擁有愛情,不能感知痛苦,不需要做出艱難的道德選擇,不再組成家庭,也不用去做任何傳統(tǒng)上與人相關的事。他們身上再也沒有了賦予我們人類尊嚴的特征?!保?3](9)
從道德增強的倫理爭議可以看出,內在主義和外在主義本質上是一體的,一項技術在解決倫理問題的同時也會帶來新的倫理問題,二者是不可分割的。正如“治療”和“增強”是相對的,用于“治療”的技術也可以用于“增強”,所以技術解決和引發(fā)倫理問題的原因其實是同一個。就解決倫理問題而言,“治療”可以有助于那些先天基因缺陷的人群恢復到正常水平,從而消除人與人之間先天的不平等,有利于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就帶來新的倫理問題而言,“增強”讓某些群體獲得超出正常人水平之上的新優(yōu)勢,將會加大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從而引發(fā)新的社會不公。如果說“治療”是在解決倫理問題,那么“增強”則可能是在產生新的倫理問題,前者屬于內在主義技術倫理學的關注對象,后者屬于外在主義技術倫理學的關注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