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朋飛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14)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對`名詞和名詞性成分進行否定的動詞是“沒(有)”(1)在現(xiàn)代漢語中,否定標記“沒”和“沒有”雖然可以自由替換,但是從歷時來看,兩者出現(xiàn)時間不同,“沒”的出現(xiàn)時間早于“沒有”。如石毓智、李訥(2000)指出,“沒”從約八世紀起開始引申作否定“領有”的動詞,一直到約十四世紀的五、六百年的時間里都是單獨用,“沒有”是后起的用法,應大致出現(xiàn)在十四世紀左右。因此我們文中只討論否定動詞“沒”。。例如:
(1)教室里沒桌子。(自擬)
(2)教學樓里沒有一個人。(自擬)
(3)嫌他做事太笨,沒頭腦。(人民日報1993.6)
(4)看來部長還是有水平的,沒水平怎么會當部長?部長是連中央領導都能見到的,沒有水平怎么到得人跟前?(劉震云《官人》第二章)
上4例都含有“沒(有)+NP”形式,但是在語法和語義上存在差別。從語法上看,例(1)(2)中的“沒(有)+NP”形式不能受程度副詞的修飾,而例(3)(4)中的“沒(有)+NP”形式可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如“很沒頭腦”“太沒水平”。從語義上看,例(1)(2)中“沒(有)+NP”的意義是成分義的加合,而例(3)(4)中“沒(有)+NP”的意義并非成分義的加合,如例(3)中的“沒頭腦”實際是指“糊涂,不聰明”,例(4)中的“沒水平”實際是指“水平低”,這是因為“水平”是指在某一方面所達到的高度,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屬性,只是存在高與低的差別,而不會存在沒有的情況,即“沒+NP”形式的語義不能從構成成分的意義得到推知。Goldberg指出,C是一個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
當前學界關于“沒+NP”形式的討論,成果較為豐碩。學者或側重通過對“沒”和“不”的比較,闡釋“沒”的語義特征,如張孝忠[3](P77-85)、陳垂民[4](P94-99)、聶仁發(fā)[5](P21-27)、王欣[6](P26-33)、王志英[7](P66-71)、陳莉,潘海華[8](P104-113)等?;蛑胤治觥皼]+NP”形式的語法意義,如戴耀晶[9](P49-56)、肖輝嵩[10](P8-16)、張誼生[11](P127-134)、姜其文[12](P200-207)、尚國文[13](P74-84),其中張誼生認為“沒”是主觀量標記,用于主觀減量[11](P129)?;蛑赜懻摗皼]+NP”形式的來源,如徐時儀[14](P1-6)、石毓智,李訥[15](P39-62)等。但是通過運用構式語法理論對“沒+NP”形式進行研究的,僅有華樹君[2](P55-62)。雖然有的學者沒有明確提出構式“沒+NP”的概念,但其實也是將其看作是構式來進行分析的,如尚國文指出,“沒+NP”結構總體上可以表示三類量:零量、不足量和少量[13](P74)。同時,學界對相關形式“有+NP”的研究更為深入,如姚占龍[16](P28-34)、李先銀[17](P78-85)、吳為善[18](P360-378)、榮晶[19](P146-154)、劉志富[20](P91-95)、劉文秀[21](P103-112)等,學者普遍認為“有+NP”表示程度高,有大量義,表達一種評價[17](P78-85)。總的來看,當前學界對“沒+NP”形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共時平面的描寫與解釋,而在歷時層面的則略顯不足,尚未對其形成與發(fā)展進行梳理。因此,針對以上問題,我們運用構式語法理論,對構式“沒+NP”進行討論,根據(jù)其不同的語義類型,分析構式“沒+NP”的形成與發(fā)展。
當“沒+NP”形式屬于否定構式時,其構式義為“說話者對所描述對象作出的主觀否定性評價”,根據(jù)構式“沒+NP”的語義,可以細分為兩種類型:一是構式“沒+NP”屬于轉喻性否定,“沒”否定的是“NP”的轉喻意義,其否定性評價的實現(xiàn)是以“NP”自身所具有的積極轉喻義為基礎;二是構式“沒+NP”屬于量度性否定,“沒”否定的是“NP”的語義量度,其否定性評價的實現(xiàn)是以“NP”自身所具有的正向量度為基礎。
這是指在構式“沒+NP”中,“NP”表示的不是理性意義,而是轉喻意義。例如:
(5)彥成承認自己沒腦子,只圖眼前。(《洗澡》第九章)
(6)哪個人沒臉皮。(《迎春花》第十六章)
(7)你怎這么沒骨頭。(《龍須溝》第二幕)
(8)小麗壓根兒沒耳朵,唱個兒歌都走調。(《洗澡》第十章)
(9)中國小孩沒童年,留學就能有嗎?(騰訊網(wǎng)2016.8.28)
(10)老實孩子沒青春,老實男女沒人生。(搜狐網(wǎng)2015.7.28)
在上6例中,否定動詞“沒”不是否定“NP”的存在,而是否定“NP”的轉喻意義,如例(5)中的“沒腦子”不是指“沒有器官‘腦子’”,而實際是指“不聰明,沒記性”,例(7)中的“沒骨頭”不是指“沒有器官‘骨頭’”,而實際是指“沒有骨氣”,例(9)中的“沒童年”不是指“沒有‘童年’這一階段”,而實際是指“沒有童年生活該有的無憂無慮”。雖然上6例都屬于構式“沒+NP”,但是具體來看也存在差異:一是如“童年”“青春”這類的抽象名詞,由于這類詞都具有特定的語義蘊含,因而當對其進行否定時,一般不是否定它們的存在,而是否定它們的蘊含義;二是如“腦子”“臉皮”這類的具體名詞,由于這類詞已經(jīng)具有了較為穩(wěn)固的轉喻意義,且相比于它們的理性意義,其轉喻意義的使用更為常見,因而對其進行否定時,一般也不是否定它們的存在,而是多否定它們的轉喻意義;三是如“骨頭”“耳朵”這類的具體名詞,由于這類詞既不具有特定的語義蘊含,也不具有較為穩(wěn)固的轉喻意義,因而相比于它們的轉喻意義,其理性意義的使用更為常見,加之“沒”可以實現(xiàn)對“骨頭”“耳朵”等這類具體事物的完全否定,表示“不存在器官‘骨頭’‘耳朵’”,如“軟件動物沒骨頭”“原生動物沒耳朵”,因而這類“沒+NP”形式既可以表示構式義,也可以表示成分義的加合。
總的看來,當構式“沒+NP”表示轉喻性否定時,“NP”既可以是具體名詞,也可以是抽象名詞,但是都具有[+存在][+內(nèi)涵義]的語義特征。當“NP”是具體名詞時,往往是屬于人體器官類的具體名詞,這是由于轉喻是人類認知世界的重要手段,而人體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基礎,如沈家煊指出,一切都是從人的自身出發(fā),引申到外界事物,再引申到空間,時間,性質等等[22](P17-23)。因而相比于其他類具體名詞,人體器官類具體名詞更容易具有穩(wěn)固的轉喻意義,且由于“沒”能夠實現(xiàn)對具體事物的完全否定,表示不存在某事物,而一般情況下,人體器官不可能不存在,而非人體器官可以不存在,因而在構式“沒+NP具體”中,人體器官類具體名詞較為多見,如“沒頭腦”“沒心腸”等,否定的是“NP”的轉喻意義,而不是理性意義。當“NP”是抽象名詞時,往往具有聯(lián)系緊密且普遍認可的語義蘊涵,如“童年”“青春”等,分別蘊含“無憂無慮”“激情懵懂”的特征。當抽象名詞沒有約定俗成的語義蘊涵時,如“聲音”“空氣”等,這時“沒+NP”表示的是“不存在‘NP’”,屬于成分義的加合。
在構式“沒+NP”中,當“NP”含有必然存在的客觀屬性,且隱含量或程度上的變化時,此時“沒”并不能否定“NP”的存在,而只是否定“NP”的量或程度,其實際語義偏指負向,表示“NP”量少或者程度低。例如:
(11)卡爾是個沒話的父親。(《人寰》第九章)
(12)我這人說話啊,沒水平。(《編輯部的故事》)
(13)我沒學問,可我也佩服有學問的人。(1994年報刊精選)
(14)等你一長大,沒德了。(《對話·梁冬對話王東岳》)
(15)《一流男人就該沒肚子》(小林一行)
(16)我十四歲的時候,沒肌肉、頭發(fā)很長。(《LA流浪記·流浪進裙去》)
上6例中“沒+NP”都表示對“NP”的部分否定,如例(11)中的“沒話”不是指“一句話都沒有”,否定的只是“話多”,實際表示的是“話少”,如“話多不如話少”(《哈佛管理培訓系列全集》),例(12)中的“沒水平”不是否定“水平”的存在,否定的只是“程度高”,實際表示的是“說話的水平低”,如“同時也想試試他的水平,就請他指揮唱歌”(《作家文摘》),例(14)中的“沒德”也不是指“沒有品德”,否定的只是“不好的品德”,而偏指的是“沒有好的品德”,如“自然,嘴唇干和頭皮癢,古今的圣賢都不稱它為美德,但好像也沒有斥為惡德的?!?魯迅《偽自由書·文人無文》),即上6例中“NP”的語義都隱含有量或程度上的雙向維度,“話”可以有“多少”之別,“水平”可以有“高低”之別,“德”可以有“美惡”之別,即“NP”具有[+程度]的語義特征,榮晶將其定義為“程度義屬性名詞”,認為這些名詞表示某種屬性,而這些屬性是有程度變化可能的[19](P146-154)。由于這類“NP”自身隱含有量或程度上的變化,且作為客觀存在的基礎屬性,不能存在沒有的情況,因而“沒”并不能實現(xiàn)對“NP”的完全否定,而只是否定“NP”的量或程度,表示“量少或程度低”,如石毓智也指出,“沒”否定名詞和名詞性成分,皆為不完全否定,表示“不及”或“不到”有界性成分所規(guī)定的量[15](P258),其中“NP”既可以是具體名詞,也可以是抽象名詞,但是都具有[+存在][+程度]的語義特征。
總的來看,當否定動詞“沒”可以實現(xiàn)對“NP”的完全否定,表示不存在“NP”時,此時“沒+NP”不屬于構式,當否定動詞“沒”不能否定“NP”的存在時,此時“沒+NP”語義不是成分義的加合,屬于構式,如“這個人真沒心沒肺,忘恩負義”。在構式“沒+NP”中,當“NP”為具體名詞時,一般表示轉喻意義,最常見的是以器官轉喻功能,如“沒腦子”“沒心沒肺”。當“NP”為抽象名詞時,一般表示量或程度上的否定,如“沒水平”“沒學問”。雖然“NP”既可以是具體名詞,也可以是抽象名詞,但是“NP”大多數(shù)都是與人相關的名詞,如“臉皮”“氣質”“風度”“素質”。劉文秀在分析構式“有+NP”的語義特點時也指出,領有和占有的主體最為凸顯的是人,然后才推衍到動物及無生命的主體[21](P107)。同時,構式“沒+NP”的語義有時也會受到主語語義的影響,例如“小孩子的手沒勁”“這部電影沒勁”,前者可以理解為量度性否定,實際表示的是“力氣較小”,后者可以理解為轉喻性否定,實際表示的是“沒有趣味”[23](P880),這體現(xiàn)了構式成分對構式義的影響。
唐代開始出現(xiàn)否定動詞“沒”,在對名詞或名詞性成分進行否定時,從而形成表否定意義的“沒+NP”形式。當“沒+NP”形式所表示的意義不是成分義的簡單相加時,就屬于構式“沒+NP”。因此我們主要從兩個方面進行論述:一是否定式“沒+NP”的出現(xiàn);二是否定構式“沒+NP”的歷時形成。
關于否定動詞“沒”的來源,學界存在不同的意見。有的學者認為它是由詞義引申而來,如太田辰夫指出,“沒”的原義是“陷沒”“埋沒”的“沒”,由此引申,大約在唐代用于“無”的意思[24](P278)。蔣冀騁也認為,否定詞“沒”由“陷沒”義動詞演變而來,最早見于唐代文獻[25](P446)。有的學者認為否定動詞“沒”是由語音變化而來,如潘悟云認為,古漢語的“無”在北方并沒有消失,它在虛化過程中語音發(fā)生促化變成了“沒”,指出有“無”的南方方言沒有“沒”,有“沒”的北方方言沒有“無”[26](P302-309)。而有的學者綜合“詞義引申”與“語音變化”兩說,認為“沒”由“沉入水中”引申的“消失”“失去”義融入了“無”的“亡”義而產(chǎn)生“沒有”義,“沒”韻的舒聲化與“無”的文白異讀使得“沒”的讀音與“無”的白讀音趨于相似,進而逐漸形成了“沒”取代“無”的語義和語音條件。[14](1-6)雖然關于否定動詞“沒”的來源問題,學界存有不同意見,但是關于否定動詞“沒”的出現(xiàn)時間,學界普遍認為是在唐代。我們通過考察文獻,發(fā)現(xiàn)唐宋文獻中存在“無”“沒”并存的情況。例如:
(17)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唐·寒山《杳杳寒山道》)
(18)徐六語破堆,始知沒道理。(唐·寒山《詩三百三首》)
(19)人人覓長命,沒地可種谷。(唐·王梵志《詩并序(其七十三)》)
(20)家貧無好衣,造得一襖子。(唐·王梵志《家貧無好衣》)
(21)唯恨世間無賀老,謫仙長在沒人知。(唐·張祜《偶題》)
(22)不愁世上無人識,唯怕村中沒酒沽。(唐·羅鄴《自遣》)
(23)教人無處寄相思,落花芳草過前期,沒人知。(五代·孫光憲《虞美人·好風微揭簾旌起》)
(24)小紅嫩綠勻如剪,黯無言、云渡澄江,沒處與人逍遣,倚蘭情寄斜陽。(宋·侯置《風入松》)
上8例中“無”和“沒”可以同時存在,說明“沒”并非是由“無”語音促化而來,其中前4例寒山和王梵志在不同詩中分別使用“無”和“沒”,后4例同一首詩中使用“無”和“沒”,這也都說明兩者具有相同的使用環(huán)境,也不存在文白異讀情況。需要指出的是,同一首詩中“無”和“沒”的并存,也不是為了避免重復而遷就文白異讀,因為同一首詩中還可以兩見“無”或“沒”,例如:
(25)不愁寒無衣,不怕饑無糧。(唐·施肩吾《雜曲歌辭·古別離二首》)
(26)暗去也沒雨,明來也沒云。(唐·權龍褒《喜雨》)
上2例中分別使用了兩個“無”“沒”,因此結合例(17)-(24)來看,我們也認為否定動詞“沒”是由表“陷沒”義的動詞“沒”語義引申而來,它和否定動詞“無”經(jīng)歷了一個并存競爭的階段。而否定動詞“無”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例如:
(27)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楚辭·九辯》)
(28)公曰:臣也無罪,父子死余矣!(《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29)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論語·顏淵》)
(30)公曰:“余無子,將立女?!?《左傳·哀公二年》)
上4例都屬于“無+NP”形式,否定動詞“無”否定的是“NP”的存在,分別表示“沒有聲音”“沒有罪”“沒有兄弟”“沒有嫡子”。其中例(27)(28)中的“NP”屬于抽象名詞,例(29)(30)中的“NP”屬于具體名詞。而且先秦時期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構式“無+NP”,例如:
(31)屬數(shù)雖眾,非以尊君也;百官雖具,非以任國也;此之謂國無人。(《管子·明法》)
(32)丕鄭曰:“我無心。是故事君者,君為我心,制不在我?!?《國語·晉語》)
(33)厲公之所以死者,唯無德而功烈多,服者眾也。(《國語·晉語》)
(34)先盡民力無用之功,賞賜無能之人,民力盡于無用,財寶虛于待客,三患也。(《墨子·七患》)
上4例都屬于構式“無+NP”,否定動詞“無”并不是否定“NP”的存在,其語義也不是成分義的加合,如例(31)中的“無人”不是指“沒有人”,而是指“沒有尊君任國的人”,這可以分析為轉喻性否定,這是基于古代對“人是天地之性最貴者也”的認識,因而轉喻為具有崇高品德,忠君愛國的君子。后3例中的“無心”“無德”“無能”的語義也不是成分義的加合,不是表示“沒有心”“沒有德”“沒有才能”,而實際指的是“沒有私心”“沒有好的品德”“沒有很多很強的能力”,這是由于“心”“品德”“能力”作為人的器官或品性,具有客觀存在的屬性,且語義可以具有雙向維度,隱含量或程度上的變化,因而當否定動詞“沒”對其進行否定時,并不是否定它們的存在,而只是否定它們雙向語義中的正向意義,可以理解為否定的是量度,即“心”可以有“公私”之別,“德”可以有“美惡”之別,“能”可以有“多少”之別。例如:
(35)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公心不偏黨也。(《韓非子·解老》)
(36)群臣百姓人慮利害,而以其私心舉措,則法制毀而令不行矣。(《管子·任法》)
(37)是以民有惡德,而遂絕其世也。(《禮記·淄衣》)
(38)對曰:“其為人寬,好自用以慎。此三者,其美德也?!?《荀子·堯問》)
(39)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論語·子罕》)
(40)少知而不大決,少能而不大成,規(guī)小物而不知大倫,曰華誕者也。(《逸周書·官人》)
因此在例(32)(33)(34)中,否定動詞“無”不是否定“NP”的存在,而只是否定“NP”的量或程度,屬于構式“沒+NP”,即先秦時期構式“無+NP”既可以表示轉喻性否定,也可以表示量度性否定。到了唐代,隨著否定動詞“沒”的出現(xiàn),逐漸開始分擔否定動詞“無”的否定功能,從而在否定名詞和名詞性成分時可以替換否定動詞“無”,形成了表否定義的“沒+NP”形式,例如:
(41)釘著不知侵骨髓,打來只是沒心肝。(唐·伊用昌《望江南詞詠鼓》)
(42)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唐·韋莊《女冠子》)
(43)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唐·王梵志《城外土饅頭》)
(44)誰道小郎拋小婦,船頭一去沒回期。(唐·白居易《浪淘沙》)
在上4例中,“沒”對“NP”屬于完全否定,表示“否定‘NP’的存在”,不屬于構式“沒+NP”。其中例(41)(42)中的“NP”屬于具體名詞,例(43)(44)中的“NP”屬于抽象名詞。
上文我們指出,當“沒+NP”形式屬于否定構式時,根據(jù)語義特點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構式“沒+NP”表示的是轉喻性否定;二是構式“沒+NP”表示的是量度性否定,這兩種類型在形成時間和特點上都存在差異。
1.表轉喻性否定的構式“沒+NP”
在我們考察的語料中(2)先秦:《尚書》《詩經(jīng)》《國語》《莊子》《墨子》《老子》《論語》《楚辭》《左傳》《呂氏春秋》。西漢:《史記》《淮南子》《法言》。東漢:《太平經(jīng)》《漢書》《論衡》。魏晉南北朝:《世說新語》《顏氏家訓》《搜神記》《賢愚經(jīng)》《雜寶藏經(jīng)》《洛陽伽藍記》《六度集經(jīng)》《百喻經(jīng)》《抱樸子》。唐五代:《全唐詩》《大唐新語》《祖堂集》《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敦煌變文集新書》。宋代:《朱子語類》《五燈會元》《南宋話本選集》《全宋詞》《三朝北盟匯編》。元代:《元代話本選集》《樸通事》《元典章》《元朝秘史》。明代:《醒世恒言》《水滸傳》《金瓶梅詞話》。清代:《三俠劍》《雍正劍俠圖》《老殘游記續(xù)集》《儒林外史》。電子語料庫:漢籍語料庫、CCL語料庫。,當構式“沒+NP”表示轉喻性否定時,最早出現(xiàn)在五代時期,且只有1例:
(45)憂念沒心求駙馬,慚惶誰更覓良媒。(《敦煌變文集·金剛丑女因緣》)
在《漢語大詞典訂補》中,上例中的“沒心”釋義為“沒興致”,說明“沒心”不是成分義的加合,而是表示的是轉喻意義[27](P623)。此后,構式“沒+NP”數(shù)量逐漸增多,宋代共出現(xiàn)5例,“NP”都是屬于人體器官類的具體名詞,但是只有“沒頭腦”“沒心”。例如:
(46)李白見永王璘反,便從臾之,詩人沒頭腦至于如此。(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六)
(47)關西子沒頭腦,拖一條布裙。(《五燈會元》卷十七)
(48)第二是苗忠沒心,尹宗有心。(《南宋話本選集·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上3例中,構式“沒+NP”都表示轉喻意義的否定,如例(46)中的“沒頭腦”不是指“沒有器官‘頭腦’”,而是指“糊涂,不聰明”[28](P7446)。例(48)中的“沒心”不是指“沒有器官‘心’”,而是指“沒有做某種事的愿望”[28](P7435)。這說明五代時期出現(xiàn)的“沒+NP器官類具體名詞”構式,一直延用到宋代。到了元代,“NP”的類型逐漸多了起來,共有12例(3)沒頭腦、沒心×3、沒臉皮、沒油水、沒嘴臉、沒主意×5。,并且開始出現(xiàn)抽象名詞和非器官類具體名詞,這體現(xiàn)了“NP”由具體事物向抽象事物,由器官類向非器官類的類推。例如:
(49)你被兒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元代話本選集·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50)這沒嘴臉小胡孫,好小看人。(《樸通事·下》)
(51)可知道不肯用心,沒油水的勾當,那里肯用心發(fā)落。(《樸通事·中》)
(52)我和你許多時夫妻,又不曾虧負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元代話本選集·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
(53)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元代話本選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在上5例中,例(49)(50)(51)屬于“沒+NP具體名詞”,例(52)(53)屬于“沒+NP抽象名詞”,但是它們的意義都不是成分義的簡單加合,而是表示轉喻意義的否定,因而都屬于構式“沒+NP”,如例(52)中的“沒力氣”不是指“沒有力量、力氣”,而是轉喻為“沒道理;沒分寸”[27](P622),例(53)中的“沒主意”不是指“沒有辦法”,而是轉喻為“沒主見、沒主張”[28](P704)。在這一時期,“NP”既可以是具體名詞,也可以是抽象名詞,說明在元代,表示轉喻性否定的構式“沒+NP”已經(jīng)完成。
總的看來,當構式“沒+NP”表示的是轉喻性否定時,最先出現(xiàn)的“NP”是具體名詞。陳忠指出,轉喻是利用兩個相關認知域(屬于同一認知模型)之間的接近和關聯(lián)性,用顯著度高的認知域“過渡”到顯著度相對較低的認知域[29](P309)。具體名詞能夠指稱現(xiàn)實存在的客觀事物,相比于抽象名詞,顯著度更高,更容易形成轉喻關系,因此具體名詞最先出現(xiàn)在構式“沒+NP”中,后來逐漸類推到抽象名詞。在元代,表示轉喻性否定的構式“沒+NP”已經(jīng)形成,“NP”既可以是具體名詞,也可以是抽象名詞。
2.表量度性否定的構式“沒+NP”
當構式“沒+NP”表示量度性否定時,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共有6例(4)沒心情×3、沒情、沒精神、沒滋味。,“NP”都是抽象名詞。例如:
(54)睡起卷簾無一事,勻面了,沒心情。(唐·張泌《江城子》)
(55)社公今日沒心情,為乞治聾酒一瓶。(唐·李濤《春社從李昉乞酒》)
此后五代時期出現(xiàn)1例:
(56)遂乃精神不安,宿夜憂愁?!龅阶巯嘁娏?,交著恥辱沒精神。(《敦煌變文·金剛丑女因緣》)
上3例都屬于“沒+NP抽象名詞”形式,由于“心情”“精神”作為人客觀存在的基本狀態(tài),不會存在沒有的情況,因此“沒+NP”并不是表示“不存在‘心情’‘精神’”,即否定動詞“沒”不能實現(xiàn)對“NP”的完全否定,“沒心情”實際指的是“心情低落”,“沒精神”實際指的是“精神低落”,都屬于構式“沒+NP”。宋代,構式“沒+NP”出現(xiàn)41例(5)沒意思×10、沒道理×7、沒情理、沒滋味×2、沒錢×2、沒見識×3、沒氣勢、沒理、沒福、沒心情×10、沒前程×2、沒意志。,其中“NP”也都為抽象名詞。元代,構式“沒+N”出現(xiàn)27例(6)沒意思×3、沒志氣、沒趣×3、沒福×4、沒錢×6、沒前程×2、沒道理×5、沒力氣、沒本事、沒理。,此時“NP”不只可以是抽象名詞,也可以是具體名詞,這體現(xiàn)了“NP”由抽象事物向具體事物的類推。例如:
(57)一個赤馬生的十分可喜,沒本事。(《樸通事·上》)
(58)有錢時待朋友花花草草,沒錢也央親眷煩煩惱惱。(《元刊雜劇三十種·散家財天賜老生兒雜劇》)
例(58)中的“沒錢”與“有錢”對舉,實際分別表示的是“錢少”和“錢多”的意義,而未必是表示“完全沒有‘錢’這一事物”的意義。在這一時期,“NP”既可以是具體名詞,也可以是抽象名詞,說明在元代,表量度性否定的構式“沒+NP”已經(jīng)完全形成。
總的看來,當構式“沒+NP”表示量度性否定時,最先出現(xiàn)的“NP”是抽象名詞,這是由于抽象名詞更容易隱含量或程度上的雙向維度。如劉志富指出,具體名詞和實體事物對應顯示出的是數(shù)量,抽象名詞和人的主觀認識相對應顯示出的是度量[20](P93),朱淑君也指出抽象名詞自身有種量的規(guī)定性[30](P95)。因此當“NP”為抽象名詞時,更容易形成表量度性否定的構式“沒+NP”。只有當具體名詞隱含量或程度上的雙向維度時,才可以準入構式“沒+NP”,如“錢”具有“多少”的程度。
通過分析構式“沒+NP”形成與發(fā)展,可以發(fā)現(xiàn)構式“沒+NP”的不同類型形成時間不同。表轉喻性否定的構式“沒+NP”最早出現(xiàn)在五代時期,其中“NP”都是屬于人體器官類的具體名詞,元代開始出現(xiàn)抽象名詞和非器官類具體名詞。表程度性否定的構式“沒+NP”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其中“NP”都是抽象名詞,元代開始出現(xiàn)具體名詞。不同性質的名詞陸續(xù)準入構式“沒+NP”,可以看作是受到語法格式的類推作用。元代,構式“沒+NP”最終完全形成。
本文主要討論了構式“沒+NP”的語義類型和形成發(fā)展。先秦時期,否定動詞“無”可以對名詞和名詞性成分進行否定。唐代開始出現(xiàn)否定動詞“沒”,從而形成表否定義的“沒+NP”形式,此后逐漸替換了否定式“無+NP”,即否定動詞“無”“沒”之間可以理解為屬于歷時替換關系。當“沒+NP”形式屬于否定構式時,其構式義為“說話者對所描述對象作出的主觀否定性評價”。根據(jù)構式“沒+NP”的語義特點,可以將其細分為兩種類型:一是構式“沒+NP”表示的是轉喻性否定,即“沒+NP”形式的語義不是成分義的加合,“沒”對“NP”屬于轉喻意義的否定,“NP”主要是表人體器官類的具體名詞和具有較為普遍認可的語義蘊涵的抽象名詞,當“NP”屬于具體名詞時,最早出現(xiàn)在五代時期,當“NP”屬于抽象名詞時,最早出現(xiàn)在元代,這可以分析為“NP”由具體名詞向抽象名詞的格式類推。二是構式“沒+NP”表示的是量度性否定,即“沒”不是完全否定“NP”的存在,而只是否定“NP”的量或程度,“NP”都具有必然存在的客觀屬性,且隱含量或程度上的雙向維度。當“NP”屬于抽象名詞時,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當“NP”屬于具體名詞時,最早出現(xiàn)在元代,這可以分析為“NP”由抽象名詞向具體名詞的格式類推,這種類推作用可以看作是構式“沒+NP”不斷發(fā)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