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寶蓮
(重慶工程學院,重慶 400056)
文化實力是一個國家軟實力的體現(xiàn)。全球化背景下,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讓世界了解中國,已經(jīng)成為當代中國的國家戰(zhàn)略。中國文化能走出去多遠,在很大程度上將取決于翻譯的質(zhì)量和傳播效果[1]。中國古典詩詞,語言凝練,韻律優(yōu)美,意境悠遠,情感含蓄深邃,可謂“眾妙之華實,六經(jīng)之菁英”。如何通過翻譯讓中國古典詩詞這一文學瑰寶在異域文化中再現(xiàn)風采,對中國文化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傳播有著重要意義。文章從古典詩詞跨文化傳播的目的出發(fā)探討古詩詞意象的翻譯,并提出意象和意境的有效傳遞的新視角。
意象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重要概念。袁行霈在其著作《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對“意象”的定義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2]。象,即客觀存在的物象,而意則指詩人的審美經(jīng)驗和人格情趣。劉勰第一次將“意”和“象”組合成為“意象”,他在《文心雕龍·神思》中寫道:“使玄解之宰牛,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眲③膹乃囆g構(gòu)思角度提出“意象”這個范疇,即當物象進入詩人的構(gòu)思,融入了詩人的主觀情意時,則形成詩歌的意象。如“梅”這個詞是指客觀存在的一種植物,它不依賴人的存在而存在,有形狀和顏色,是具體可感的,即客觀物象。當詩人融入其人格情趣和審美經(jīng)驗于物象時,就形成“清高芳潔、傲雪凌霜”的詩歌意象。很多意象詞匯經(jīng)過詩人反復的運用,已經(jīng)形成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例如,在古詩詞中,古人對月思親,因此“月”常代表離別愁緒,思鄉(xiāng)之愁,如“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在數(shù)千年的中國古典詩歌發(fā)展歷史中,一代代詩人營造了極其豐富的詩歌意象。這些意象既傳達了人們在當時的現(xiàn)實感受、情緒和愿望,也負載著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內(nèi)容,構(gòu)建了形象化的民族心靈史[3]。因而,意象是讓世界真正欣賞中國古典詩詞,深入理解中國文化的重要窗口。
古典詩詞的意象通常不是孤立存在的。當詩人用簡練的語言將融入主觀情意的意象經(jīng)巧妙組合形成意象群,并激發(fā)讀者共鳴和無限想象時,則創(chuàng)造出詩歌具有的獨特意境。例如,王維《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薄按竽薄肮聼煛薄伴L河”和“落日”四個意象的組合,向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奇特壯麗的邊塞景象,境界闊大,氣象雄渾,被王國維稱之為“千古壯觀”之名句。中華民族情感表達含蓄,且受詩歌形式限制,有些情感也難以用簡短的語言表達,詩人就通過外在物之“象”來營造一種氛圍,將情感藏于“象”中,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形成詩歌的意境,即“立象盡意”。意象的組合構(gòu)成意境,境生于象而超乎象。讀者則借助“象”來想象、揣摩和體會,與詩人產(chǎn)生跨越時空的共鳴。
陳植鍔認為“意象經(jīng)營是包括古近體,乃至中國一切古典詩歌的藝術特點”,可以說,意象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靈魂。因而,如果要真正理解和欣賞中國古典詩歌,則必須從意象出發(fā),而要想翻譯好中國古典詩歌,也必須從意象出發(fā)[4]。
意象是中國古典詩詞必不可少的抒情和表意手段,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要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讓世界讀者真正了解中國古典詩詞,則古典詩詞中的意象必須恪守忠實地予以保留[5]?;诖耍弊g是較好的處理方式,可以準確傳遞詩歌意象內(nèi)容,也能保持原詩的形式美。但由于中西方存在著文化差異,同樣的意象可能會給西方讀者帶來不同的感受,這不僅不能使詩意得到正確理解,也會造成文化內(nèi)涵的缺失,甚至造成誤解。比如,古詩詞中常見的“東風”意象。因地理位置原因,在中國,春天的風是從東面或東南面的大海吹來,因而“東風”在中國文化中是指溫暖的春風或代指春天,象征著希望和美好,如古詩佳句“春風又綠江南岸”。英國所處地理位置不同,東風卻是從歐洲大陸北部吹來的寒風,而來自大西洋的西風帶來的才是盎然春意。這種地理差異造成英語中的東風有著與漢語相反的文化含義。如果將“東風”直譯為“east wind”,則會引起英語讀者誤解,該意象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無法得到有效傳遞。
古詩的欣賞應以審美情感為最終目標,因此,評價中國古典詩歌翻譯的標準不要拘泥于形式的對等,或者意象和意境的完美表達,而是基于譯作的接受效果和譯作真實讀者的情感反應[6]?;隗w驗哲學的認知語言學為古典詩詞的理解及其翻譯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文章嘗試以意象圖式理論為理論依據(jù),探討在古典詩詞翻譯中意象的文化語境圖式構(gòu)建策略,以幫助譯入語讀者獲得相似的審美體驗,從而理解和欣賞中國古典詩詞,讓中國文化走出去。
意象圖式是認知語言學的重要概念之一,即人類在與客觀外界進行互動性體驗的過程中會形成基本的意象圖式。從心理學角度而言,意象是指一種心理表征,圖式是指人們對各種信息和經(jīng)驗加工和組織后形成的認知結(jié)構(gòu),形成常規(guī)性圖式,儲存于人們的記憶中,而新的經(jīng)驗可通過與其對比而被理解[7]。Johnson和Lakoff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1980)一書中第一次將“意象”和“圖式”兩個概念組合一起,即“Image Schema”(意象圖式),提出意象圖式基于感受和感知以及交互體驗而形成,是概念與語言之前的抽象結(jié)構(gòu)[8]。Lakoff(1987)將意象圖式進行了分類,主要有容器圖式、部分—整體圖式、連接圖式、中心—邊緣圖式、起點—路徑—目標圖式以及其他圖式(前后、上下與線性圖式)等[9]。意象圖式不是具體的意象,而是從意象性認知域中抽象出的圖式化形式。源自人類涉身體驗的意象圖式,是人類形成概念,并進行范疇化和抽象推理的基礎,也是文化經(jīng)驗的基本組織形式之一[10]。
從認知學角度來看,翻譯就是一種認知活動,是譯者對原文作品的思維進行解碼和轉(zhuǎn)換為目的語的思維的編碼過程[11]。中國讀者能讀懂古詩詞中融入詩人主觀情意的意象,領悟詩人含蓄表達的情感,這是因為他們擁有類似的生活體驗,這種生活體驗在經(jīng)過大腦的加工和組織后會形成認知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與詩人類似的意象圖式。人們利用在體驗的基礎上獲得意象圖式后,就可運用它來體驗和感受詩歌的情感和意境,與詩人達到共鳴。人類對客觀世界的體驗是基于特定的生活和文化環(huán)境中,因此,在這種涉身體驗中形成的認知結(jié)構(gòu)會具有特定的民族文化內(nèi)涵。國外讀者有著不同的生活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在閱讀古典詩詞譯文時,會不自覺按照源于自身文化背景的切身體驗而形成的意象圖式來解讀,這就會造成對詩歌理解的偏差,從而無法體會詩人借助“物象”傳達的“意”。造成偏差的原因,是因為國外讀者缺乏和詩人類似的文化語境圖式。因此,在古典詩詞英譯過程中,譯者需要準確解讀原詩的意象圖式,并用另一種語言符號為譯入語讀者構(gòu)建與原詩相似的文化語境,使他們形成相似或等效的意象圖式,從而理解原詩的意境和文化內(nèi)涵。
例1:蘇軾《昭君怨·送別》:新月與愁煙,滿江天。
譯文:The dreary mist veils the new moon,
Outspread in the sky over the stream[12].
在蘇軾的這首送別詞中,詞人通過路徑圖式展現(xiàn)了其送別好友的離別惆悵。路徑圖式是意象圖式理論的基本圖式之一,其基本要素包含邊界、內(nèi)部和外部。就容器來說,物體要么在容器內(nèi),要么就在容器外。在這句的意象群組合中,“江”和“天”組成的容器裝著“愁煙”和“新月”。容器圖式向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畫面:江天茫茫,空蕩蕩的天上掛著一彎孤單的新月,凄冷望著人間。江天之際,仿佛被愁悶化作的煙塞滿。詞人雖未言惜別之情,卻融情于景,讓人感受到一種迷蒙悵惘、拂之不去的眷戀之情。愁煙,使新月也帶上了強烈的感情色彩。許淵沖譯文對原詩四個意象均采用了直譯法,即“dreary mist”“new moon”“sky”和“stream”,但增加了動詞“outspread”“veil”,方位介詞“in”和“over”等,為譯入語讀者構(gòu)建了對應的容器圖式。與原詩稍有不同的是,譯者構(gòu)建的容器圖式中,“愁煙”(dreary mist)變成容器,遮蓋了(veil)“新月”(new moon)。這一容器圖式極為傳神地再現(xiàn)江天之間愁霧彌漫的畫面,幫助譯入語讀者感受詩人情感,再現(xiàn)原詩朦朧含蓄的意境。事實上,“月”在中西方文化有著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但在譯者營造的文化語境帶來的認知體驗下,譯入語讀者能理解中國文化中“月”代表離別愁緒的文化內(nèi)涵。
例2: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古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英語譯文:Seeing Meng Haoran Off at Yellow Crane Tower
My friend has left the west where the Yellow Crane Towers;
For River Town green with willows and red with flowers.
His lessening sail is lost in the boundless blue sky;
Where I see but the endless River rolling by[13].
例2是詩人李白的名篇之一。全詩由“黃鶴樓”“煙花三月”“揚州”“孤帆”“碧空”和“長江”等幾個意象共同組合成一個意象群,構(gòu)成了兩個路徑圖式,為讀者呈現(xiàn)一幅送別的畫面。路徑圖式的基本要素包括起點、路徑、終點和方向等。路徑圖式向讀者呈現(xiàn)的畫面是:煙花三月、春意濃濃,朋友從黃鶴樓順著長江而下,一路繁花似錦。美景令人悅目,送別卻令人傷懷,以景見情,含蓄深厚。此句意境優(yōu)美,文字綺麗,被清人孫洙譽為“千古麗句”?!包S鶴樓”是古詩中的經(jīng)典意象,如崔顥名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弊鳛樘N含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地名意象,這是古詩英譯中的難點。在許淵沖譯文中,譯者保留這一文化意象,直譯為“Yellow Crane Tower”,但通過“l(fā)eft”和“for”為譯入語讀者復現(xiàn)原詩中的路徑圖式。路徑圖式能激活譯入語讀者的離別感知,并從這一認知體驗中理解“黃鶴樓”的文化意蘊。
在后兩句譯文中,許淵沖先生卻對原詩的意象圖式進行了差異化處理。譯者用介詞“in”激活譯入語讀者的容器圖式,即“l(fā)essening sail”和“endless River”最終匯入“boundless blue sky”。經(jīng)過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原詩的路徑圖式轉(zhuǎn)換為容器圖式,更好地幫助譯入語讀者構(gòu)建原詩中水天交接的寬闊畫面,從而感受原詩意境。譯者選擇的詞匯“l(fā)essening”和“endless”“boundless”形成強烈對比,動態(tài)再現(xiàn)“孤帆遠影”的意境。因此,容器圖式更能幫助譯入語讀者理解這首詩。
古典詩詞對外傳播主要有兩個意圖:一是信息意圖,即展示中國古典詩詞的文體形式;二是交際意圖,即通過古典詩詞的翻譯,讓中國文化走出去,促進中外文化的交流[14]?;诳缥幕瘋鞑サ哪康?,譯者在古詩詞翻譯過程中時,應正確理解原詩的意象圖式,并結(jié)合外國受眾的語言文化背景、審美情趣和認知能力等因素進行創(chuàng)造性翻譯。在這個過程中,譯者應通過語言符號為譯入語讀者營造與原詩相似的文化語境,幫助他們構(gòu)建相似或等效的意象圖式,激活相似的認知結(jié)構(gòu),以感受詩歌的意象和意境。為了促進文化語境的構(gòu)建,譯者可采用一些基本方法進行處理,如增詞、減詞、變換詞匯等,使譯文更易于讀者理解,從而促進中外文化的交流。
綜上所述,在中國古典詩詞對外翻譯中,意象的翻譯對中國文化的傳播非常重要。從跨文化傳播而言,意象的翻譯應恪守忠實,以傳達意象負載的文化內(nèi)涵,讓中國文化走出去。意象圖式理論為古詩詞翻譯中意象文化語境圖式構(gòu)建提供了認知理據(jù)。譯者應基于原詩的意象圖式營造意象文化語境,讓譯入語讀者在頭腦中建立相似或等效的意象圖式,從而真正體會原詩意境和文化內(nèi)涵,達到跨文化交際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