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唯物主義真的是反主體性的機械論哲學嗎？
——對虛無化新唯物主義理論來源的質(zhì)疑

王先鵬

一、問題的提出：舊唯物主義何以成為新唯物主義的理論來源？

近年來，學界興起了一種對于新唯物主義理論來源的虛無主義看法。持這一看法的學者一提到舊唯物主義，往往持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將其視作馬克思發(fā)動“哲學革命”、創(chuàng)建新唯物主義的消極背景。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他們認為舊唯物主義不是一無是處的，但是一提到“哲學革命”，他們就將舊唯物主義的理論貢獻予以忽視。在這些學者看來，舊唯物主義是“機械的”“形而上學的”和“敵視人的”，是馬克思發(fā)動“哲學革命”超越的對象，與新唯物主義之間并不存在本質(zhì)的聯(lián)系。例如，伊格爾頓指出，“無論唯物主義對馬克思意味著什么，唯物主義都不是一個以世界由什么組成的問題為中心的理論。但是，這正是18世紀啟蒙運動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對唯物主義的理解之一?！茈y想象馬克思能認同這樣一種唯物主義”1[英]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李楊、任文科、鄭義譯，重慶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130頁。。無獨有偶，沃斯利也指出，馬克思“拒斥當代唯物主義（即舊唯物主義——引者注），因為這種唯物主義主張人類思維單純地‘反映’——可以說，自動地和明確地——我們自身之外惰性的物質(zhì)世界”2[英]彼得·沃斯利：《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鐵省林、許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頁。。

作為一種對于蘇聯(lián)教科書體系的反叛，這種觀點在我國學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以至當今鮮有提及舊唯物主義在馬克思“哲學革命”中的獨特貢獻者。也正是在這股思潮的影響下，我國的部分學者已經(jīng)不講新唯物主義的唯物主義屬性，將其視作一種超乎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之上的“實踐哲學”。1在改革開放以來關于實踐唯物主義的討論中，部分學者主張，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實踐哲學，不應當再用唯物主義或者唯心主義的分類對其進行規(guī)定。參見孫熙國主編：《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四十年》，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72-73頁。

在筆者看來，這種看法實際上割裂了以新唯物主義為代名詞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理論聯(lián)系，是一種虛無主義的主張。這種看法固然“突出”了馬克思發(fā)動“哲學革命”的理論貢獻，也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但至少忽略了以下幾個方面的事實：

首先，這種看法忽視了新、舊唯物主義之間客觀存在的聯(lián)系。根據(jù)恩格斯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中的說法：“凡是認為自然界是本原的，則屬于唯物主義的各種學派?！?《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8頁。這即是說，無論是新唯物主義還是舊唯物主義，只要還以“唯物主義”為名，就存在著一些共同的主張，即強調(diào)物質(zhì)的第一性、意識的第二性，強調(diào)意識是對物質(zhì)的反映等。事實上，在繼承舊唯物主義的基礎上，新唯物主義進一步將實踐作為物質(zhì)的一種存在方式，從實踐的視角解釋意識的來源問題，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了舊唯物主義。

其次，這種看法忽視了一個客觀事實，即與人們以往對于舊唯物主義的消極印象相反，無論是恩格斯還是馬克思對其都有著高度肯定性的評價。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贊揚舊唯物主義是社會生活的實踐形態(tài)，是反神學、反形而上學的有力武器，在他看來，“人們之所以能用18世紀的唯物主義理論來解釋17世紀的形而上學的衰敗，僅僅是因為人們對這種理論運動本身是用當時法國生活的實踐形態(tài)來解釋的?！欠瓷駥W的、反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的實踐相適應的，必然是反神學的、反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的理論”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9頁。。在《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充分肯定了舊唯物主義的科學精神，指出，“當時的哲學博得的最高榮譽就是：它沒有被同時代的自然知識的狹隘狀況引入迷途，它——從斯賓諾莎一直到偉大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堅持從世界本身來說明世界，并把細節(jié)的證明留給未來的自然科學”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3、19頁。。既然作為新唯物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馬克思、恩格斯都高度評價了舊唯物主義，后世的研究者們又緣何對其發(fā)難呢？

再次，這種看法忽視了“舊唯物主義是新唯物主義重要的理論來源”是恩格斯、列寧屢次揭示的重要事實。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指出，新唯物主義“起初表現(xiàn)為18世紀法國偉大的啟蒙學者們所提出的各種原則的進一步的、據(jù)稱是更徹底的發(fā)展。同任何新的學說一樣，它必須首先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fā)，雖然它的根子深深扎在物質(zhì)的經(jīng)濟的事實中”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2、434頁。。同樣，在《論工人政黨對宗教的態(tài)度》中，列寧指出：“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是辯證唯物主義，它完全繼承了法國18世紀和德國19世紀上半葉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歷史傳統(tǒng)”6《列寧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88頁。?？梢?，忽視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客觀聯(lián)系，實屬一種對新唯物主義理論來源的虛無主義主張。

但是，以上的揭示對于證明舊唯物主義是新唯物主義重要的理論來源而言，是遠遠不夠的。畢竟，近代以來哲學的主旋律是主體性。如果舊唯物主義與這一傾向背道而馳，則我們今天大可不必重申新、舊唯物主義的理論聯(lián)系（盡管這是一個客觀事實）。因此，本文以有18世紀“唯物主義圣經(jīng)”之美譽的《自然的體系》為例，旨在證明舊唯物主義不僅沒有與近代哲學的主流傾向背道而馳，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它們的加強和發(fā)展。不僅如此，新唯物主義還在某種程度上吸收和借鑒了舊唯物主義關于主體性的思想。這樣即可說明，舊唯物主義是新唯物主義的重要理論來源，而非“哲學革命”的消極背景。

二、舊唯物主義是一種高度強調(diào)主體性的哲學

人是有理性的動物，但“真真享有理性或具有構成理性之條件和經(jīng)驗的人，在人類中卻只是極少數(shù)”7[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09頁。。實際上，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對上帝以及世俗權威的崇拜，恰恰是主體性匱乏的體現(xiàn)。在霍爾巴赫看來，“他（指人類——引者注）創(chuàng)立了一些幼稚的假設，但從來不敢考察它們的基礎和它們的根據(jù)；他習慣于把這些假設視為神圣，視為絲毫不容有片刻懷疑的公認的真理?！?[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正因愚昧無知，人類才創(chuàng)造出了上帝，并賦予上帝統(tǒng)治自身的權力。

作為與啟蒙學說遙相呼應的哲學理論，舊唯物主義旨在讓人運用理性思考的能力，大膽懷疑，破壞一切未經(jīng)反思的范例、舊習和權威。在《自然的體系》中，霍爾巴赫頗為贊賞地引用了西塞羅的話：“最大的愚蠢是不去尋找事物的原因，而把神當作事物的作者”2[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這是因為，對超自然存在物的崇拜不僅是人愚蠢無知的產(chǎn)物，還會加劇人的愚昧無知，造成主體性匱乏的惡的閉環(huán)。只有清除它們對于自然的支配，主體性才有得以實現(xiàn)的可能性。

除了超自然的上帝之外，世俗權力對于社會的支配也是主體性的大敵?；魻柊秃諏Υ擞袑ｉT的論述：“政治，本該是規(guī)制人們的情欲并指導它們趨向社會福利的藝術，可是，太常見的卻是，它成了武裝社會成員們的情欲、進行彼此的毀滅，以及對本該給他們創(chuàng)造幸福的結(jié)合進行破壞的藝術?！?[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世俗權力的膨脹使得人們喪失自主思考的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個人無可奈何地淪為“烏合之眾”，主體性在這一過程中完全喪失了。

正因如此，霍爾巴赫以對物質(zhì)的強調(diào)去清除超自然存在物以及世俗權力對于社會的支配。但是，一個將霍爾巴赫指責為機械論、反主體性的證據(jù)就是，他的哲學中強調(diào)“物質(zhì)”概念。在批評者看來，舊唯物主義無非是以同樣抽象的“物質(zhì)”取代了抽象的“上帝”，仍屬于近代形而上學。首先，我們必須厘清舊唯物主義強調(diào)的“物質(zhì)”，究竟是何種物質(zhì)。仔細閱讀《自然的體系》，不難發(fā)現(xiàn)霍爾巴赫有著如下論述：“事實上，以為物質(zhì)是同一性質(zhì)的物體，各部分有區(qū)別只是因為它們形狀有所不同，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在我們認識的屬于同一類別的個體中，完全相似的是絕對沒有的”4[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梢?，霍爾巴赫在這里強調(diào)的“物質(zhì)”根本不是先驗的超自然存在物，而是從經(jīng)驗物的總和中抽象出的共性。這也就是恩格斯主張的：“物、物質(zhì)無非是各種物的總和，而這個概念就是從這一總和中抽象出來的。”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0頁。

其次，我們必須查明舊唯物主義強調(diào)“物質(zhì)”的用意。對此，霍爾巴赫有一則頗具啟發(fā)性的論述，闡明了他為什么要從物質(zhì)及其運動入手開始他的哲學體系建構。在他看來，既然承認“物質(zhì)是并不能完全消滅或是停止存在的（這是因為運動是物質(zhì)的存在方式，而運動是永恒存在的——引者注）；那么，不能停止存在的東西卻曾經(jīng)能夠開始存在，我們怎么樣去理解這個說法呢？”6[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這就揭穿了“神創(chuàng)說”的荒謬之處?？梢?，霍爾巴赫對于“物質(zhì)”的闡釋僅僅為證偽上帝的存在，除此之外，并無更多用意。事實上，承認物質(zhì)世界的先在性與制約性，是正確發(fā)揮主體性的重要前提。不能因為舊唯物主義強調(diào)“物質(zhì)”，就將其視為一種反主體性的機械論哲學。

事實上，霍爾巴赫哲學是高度強調(diào)主體性，即個體作為主體所獲得的，自主選擇與自主判斷的能力。對主體性的強調(diào)，在霍爾巴赫的哲學著作中大量存在，由于篇幅限制，筆者在這里僅羅列兩處文本證據(jù)。比如霍爾巴赫說：“依照人們不成文的法規(guī)，金錢是能提供一切人們所能希求的好東西的，唯有一樣它不提供，就是怎樣知道利用金錢。有錢而不知享用，就猶如拿著一把寶殿的鑰匙而自己卻不能升堂入室；揮霍金錢，就無異于把這把鑰匙拋在河中；把金錢用于壞的用途，這就等于用來殘害自己?！?[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又比如，霍爾巴赫說：“由于人類瘋狂的結(jié)果，許多民族的全體人民不得不為少數(shù)喪失理智的人、某些無用的人的豪華、奇想、腐化而勞動、流汗、以眼淚灌溉大地”8[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這即是說，一部分人主體性的濫用，導致了另一部分人主體性的喪失。這正是個人主體性的表現(xiàn)，和馬克思后來闡釋的“異化勞動”有異曲同工之妙，何以認為舊唯物主義不講主體性呢？

可見，在強調(diào)主體性的問題上，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是相同的。它們都主張人是自由的，只是彼此對“自由”的內(nèi)涵有著不同的理解。在唯心主義看來，自由是指“具有能夠不受任何外力支配而活動的能力”9[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74、116、24、23、279、289、298頁。。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唯心主義主張的抽象的、絕對的自由在社會現(xiàn)實中恰恰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此，舊唯物主義主張用一種具體的、有條件的自由對其進行替代。

三、舊唯物主義是一種注重反思主體性的哲學

（一）主體性的濫用導致人對自然和人本身的誤讀

主體性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重要特征，然而主體性的濫用卻妨礙了人對于自然界的認識。人以自身的眼光去看待自然，將對自然的認識當做自然本身，實則是對自然的根本性誤解?？档略凇都兇饫硇耘小分兴f的，知性為自然立法，實際上就是在這個層面談論問題。在霍爾巴赫看來，想要準確認識自然，就要形成對主體性的正確認識。“自然界的秩序和混亂其實是并不存在的；我們是在適合于我們生存的一切事物中看到秩序，而在不利于我們生存的一切事物中看到混亂。”1[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0、62-63、150、111、36、42頁。這即是說，無論主體進行何種建構，建構的結(jié)果都不能取代事物自身。只有明晰了這一點，才能形成對于自然界的準確認識。在這個意義上，舊唯物主義所做的工作先于康德，具有開創(chuàng)性。

不僅如此，濫用主體性還會使人喪失反思能力，陷入謬誤之中。在康德的哲學體系中，理性為自身立法。因此，康德懸設了靈魂不朽、意志和上帝這些自在之物。但是，這一道德懸設僅僅在實踐理性的領域才能奏效，是非真實的存在。康德坦言：“它們（指靈魂不朽、意志和上帝——引者注）是非真實的概念這一點，也是任何詭辯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從哪怕最普通的人的確信中奪走的。”2[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3頁。在現(xiàn)實中，必須考慮物質(zhì)環(huán)境的制約性。將主體性凌駕在物質(zhì)環(huán)境的先在性與制約性之上，必然會遭受失敗?；魻柊秃諏Υ诉M行了揭示，“人在考察自己時犯了種種錯誤，正如我們不久有機會要予以指明的那樣，根源就在于他以為他是自己運動的，是憑著自己的能力而活動的；在他的行動中，以及在作為他行動的動力的意志中，他以為自己是獨立的，不受自然的一般法則的支配，也不受這個自然往往在他不知不覺，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就使之對他起作用的那些事物的影響?！?[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0、62-63、150、111、36、42頁。

（二）毫無約束的主體性引起社會道德的普遍淪喪

異質(zhì)性人群的大量存在是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特征，也是現(xiàn)代社會產(chǎn)生矛盾沖突的重要根源?！叭藗儦赓|(zhì)的多樣性，就是他們的情欲、興趣、對于幸福的觀念、各種各樣見解的差異之自然的和必然的源泉。所以，每當他們論到他們認為極為重要的未知事物的時候，這個多樣性就會是他們爭論、仇恨和不公正之命定的淵源。”4[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0、62-63、150、111、36、42頁。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維持社會的正常運轉(zhuǎn)、保證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就必須在社會普遍承認的基礎上建構道德規(guī)范。

毫無約束的主體性必然會引起社會道德的普遍淪喪，結(jié)果往往是任何個體的主體性都無法得到充分實現(xiàn)。這就是說，必須為主體性立法，從社會的角度對自我和他人、個體和集體間的關系進行理解，在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同時兼顧集體與他人的利益。誠如霍爾巴赫所說：“善與惡、不德與德行的區(qū)分，就是建立在這些結(jié)果的必然差異之上。這個區(qū)分，像有些思想家所想的，絕不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契約之上，更不是建立在一位超自然存在的虛幻的意志之上，而是建立在存在于結(jié)成社會的活著的人們之間的永恒而不變的關系之上的；只要人和社會存在一天，這類關系也就存在一天?！?[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0、62-63、150、111、36、42頁。在此，霍爾巴赫將人的本質(zhì)歸結(jié)為社會關系，具有一定的超前性。

（三）承認現(xiàn)實的因果性是發(fā)揮主體性的必要前提

在霍爾巴赫看來，宇宙本身不過是一條由原因和結(jié)果構成的無盡的鎖鏈，因果性構成自然界運動變化的法則，主體性的發(fā)揮必須建立在普遍聯(lián)系和因果規(guī)律的基礎上。這一主張乍看起來十分“機械”。但是，霍爾巴赫主張的因果性并非是抽象的，而是建立在主體性之上的因果性?！爱斘覀兛吹揭粋€罕見的結(jié)果，又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原因，碰到這種時候，我們的精神便開始活動起來，這個結(jié)果越是重大，我們的精神便越感到不安?！?[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0、62-63、150、111、36、42頁。這就是說，霍爾巴赫探尋因果性的目的在于讓人的心靈平靜無紛擾，實現(xiàn)對人的終極關懷。在這個意義上，舊唯物主義并非漠視人，恰恰是關乎人的。

眾所周知，霍爾巴赫哲學是十分強調(diào)必然性的，它主張：“一切現(xiàn)象都是必然的，自然中的每個存在物，都是處在某些環(huán)境中，并且依照某些既定的特性活動，絕不能以任何別的方式活動的”7[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0、62-63、150、111、36、42頁。。那么，又如何理解“必然性”，這里的“必然性”是否真的是機械的“必然性”呢？霍爾巴赫的如下論述值得我們反復琢磨，“必然性就是原因和結(jié)果之間萬無一失的、恒常不變的聯(lián)系”1[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42、48-49、91頁。?？梢?，霍爾巴赫語境下的“必然性”意義有二，一是強調(diào)聯(lián)系的普遍性，二是強調(diào)自然的因果性，除此之外，并無更多含義?！凹偃舭褜嵸|(zhì)上最不相同最不調(diào)和的一些東西發(fā)動起來，集合起來，那么，由于一系列的必然的現(xiàn)象，在它們中間也會形成一種全然是另一種樣子的秩序?！?[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42、48-49、91頁。這即是說，霍爾巴赫強調(diào)的必然性，僅僅是秩序在形式上的普遍存在，而非秩序在內(nèi)容上的唯一可能。自然界必然存在秩序，至于其具體內(nèi)容，則以時間、地點和條件為轉(zhuǎn)移。

恰如其分地說，霍爾巴赫不僅不反對人的主體性，還主張以現(xiàn)實的主體性取代抽象的主體性。“我們?nèi)祟悅€體的特殊機體組織使自己可能具有的種種不同程度的能動性，造成了在他們之間的無限的差異和難以令人相信的分歧，無論在他們?nèi)怏w的機能方面，還是在我們稱之為精神的或理智的能力方面?！?[法]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上卷，管士濱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42、48-49、91頁。這就是說，在霍爾巴赫看來，由于在因果鏈條中所處的位置不同，不同個體之間運用主體性的能力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此，必須從現(xiàn)實性的角度考察主體性，不能一概而論。

可見，舊唯物主義不僅不反對人的主體性，還主張從因果性和普遍聯(lián)系的角度入手，以現(xiàn)實的主體性取代抽象的主體性。這即是說，舊唯物主義不僅沒有像流行見解認為得那樣，是一種反主體性的機械唯物主義學說，反而是對主體性學說有力的推進與發(fā)揚。

四、新唯物主義對于舊唯物主義主體性觀點的繼承與發(fā)揮

（一）批判忽視主體性的機械論學說

作為一種高揚主體性的學說，新唯物主義對以往一切忽視主體性的機械論學說展開了猛烈的批判。首先，新唯物主義批判了宗教神學對于人的主體性的遮蔽。在馬克思看來，宗教是意識形態(tài)精心建構的“真理的彼岸世界”，是“還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jīng)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530、527頁。，起著麻醉和欺騙的作用?！皬U除作為人民的虛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現(xiàn)實幸福。要求拋棄關于人民處境的幻覺，就是要求拋棄那需要幻覺的處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530、527頁。質(zhì)言之，宗教是對現(xiàn)存秩序的維護而非否定，不可能寄希望在宗教世界中尋求人的解放。要想實現(xiàn)現(xiàn)實的人的解放，就必須要“消滅宗教”。

其次，新唯物主義批判了漠視人的主體能動性的機械論國家觀。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批判了黑格爾顛倒“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關系的機械論國家觀，提出了“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的重要原理。在馬克思看來，將政治國家凌駕于市民社會的黑格爾的國家學說，必然會導致市民社會成員的個性和主體性的喪失?！斑@種從社會中產(chǎn)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頁。在新唯物主義看來，國家并不是永恒的“倫理實體”，而是市民社會的產(chǎn)物。此外，國家是統(tǒng)治階級奴役被統(tǒng)治階級、實現(xiàn)自身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要想實現(xiàn)現(xiàn)實的人的解放，就必須要“消滅國家”。

再次，新唯物主義批判了將主體性置于社會歷史之外的直觀哲學。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對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進行了批評，“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里，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530、527頁。。這就是說，“直觀唯物主義”沒有以一種過程的思維方式對世界及其運行方式進行把握，難以理解事物生成、發(fā)展與消亡的過程。在這種學說看來，哲學的任務是在思維領域把握世界，而不是在現(xiàn)實領域改造世界。這種看法人為地貶低了主體性。因此，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以“實踐的唯物主義”取代“直觀唯物主義”，主張“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xiàn)存的事物”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530、527頁。。

（二）批判資產(chǎn)階級不受約束的主體性的消極影響9新唯物主義對“不受約束的主體性”的批判，并不是對一般主體性的批判，而是對以資本主義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為基礎的資產(chǎn)階級的“不受約束的主體性”的批判。這是因為，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由于生產(chǎn)資料為資產(chǎn)階級私人占有，工人階級表現(xiàn)為主體性缺失，不存在“不受約束的主體性”。

唯心主義哲學雖然強調(diào)主體性，但是它所強調(diào)的“主體性”是抽象的，即不顧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的。歷史與現(xiàn)實充分證明：片面高揚人的主體性勢必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與之相反，新唯物主義在高揚人的主體性的同時，極為注重對主體性進行反思，著力突出現(xiàn)實主體性的唯物主義定向，揭示出不受約束的主體性對人類社會、自然界與心靈世界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為劃定主體性的界限提供前提條件。

首先，新唯物主義對不受約束的主體性導致的人與自然關系破裂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判?！白匀唤纾退陨聿皇侨说纳眢w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52、158-159、163頁。然而，不受約束的主體性卻導致了社會物質(zhì)生產(chǎn)力的每一點前進，都是以人和自然關系的倒退為代價的。在私有制之下，人與自然的關系不表現(xiàn)為和諧共生，而表現(xiàn)為人類征服自然，自然報復人類。誠如馬克思所說，“在私有財產(chǎn)和金錢的統(tǒng)治下形成的自然觀，是對自然界的真正的蔑視和實際的貶低?！?《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52、158-159、163頁。

其次，新唯物主義對不受約束的主體性導致的人與人關系斷裂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判。啟蒙精神告訴我們：人生而平等。然而，主體性的濫用導致了一部分人支配另一部分人的局面出現(xiàn)。作為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要想存續(xù)下去，就必須對工人進行無情的剝削。誠如馬克思揭露得那樣，“勞動為富人生產(chǎn)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chǎn)了赤貧。勞動生產(chǎn)了宮殿，但是給工人生產(chǎn)了棚舍。勞動生產(chǎn)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52、158-159、163頁。資本殘酷的剝削、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鴻溝，這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zhì)特征。

再次，新唯物主義對不受約束的主體性導致的人與自身關系分裂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判。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對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下的人與自身關系有一句很精彩的描述，他們指出資本主義“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mào)易自由代替了無數(shù)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頁。。在這里，馬克思、恩格斯警醒我們，不受約束的主體性正在把人們引入一種可怕的境地，甚至連無價的尊嚴都可以用有價的貨幣進行衡量。身心合一的類本質(zhì)，日益被資本主義社會的“商品——貨幣”關系破壞。

實際上，主體性的濫用與主體性的匱乏是殊途同歸的。如果說，主體性匱乏是機械論的表現(xiàn)，那么濫用主體性，同樣會導致人與人的類本質(zhì)的相分裂，導致人的主體性被物化為“雇傭——剝削關系”和“商品——貨幣關系”。誠如馬克思所說，“人的類本質(zhì)，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的精神的類能力，都變成了對人來說是異己的本質(zhì)，變成了維持他的個人生存的手段?！?《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52、158-159、163頁。

（三）以唯物史觀為基礎重構人的主體性

新唯物主義旗幟鮮明地繼承了舊唯物主義關于高揚主體性和反思主體性的主張，將其進一步運用到社會歷史領域。早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就意識到不受約束的主體性是不可能的?！俺橄蟮膫€別性是脫離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發(fā)亮?！?《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0頁。因此，必須要以“定在中的自由”取代自由的抽象理念。具體到社會歷史中，這種“定在中的自由”就是要在承認物質(zhì)世界的優(yōu)先性和制約性以及尊重客觀規(guī)律和因果性的基礎上，積極發(fā)揮主體能動性。或用恩格斯的話來說：“自由不在于幻想中擺脫自然規(guī)律而獨立，而在于認識這些規(guī)律，從而能夠有計劃地使自然規(guī)律為一定的目的服務?！?《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頁。這正是舊唯物主義留給新唯物主義的重要遺產(chǎn)。

此外，新唯物主義從德國古典哲學中汲取思維智慧，以辯證的思維方式取代直觀的思維方式，從過程的角度理解自由，將自由與實現(xiàn)自由的物質(zhì)條件聯(lián)系到一起。但同時需要注意，德國古典哲學中抽象的主體性原理和原則是無法被運用于現(xiàn)實的社會歷史領域當中的。因為這一原理和原則本身并不考察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脈絡及其復雜性，所以只能局限于事物表面，而不能深入事物內(nèi)部揭示其發(fā)展規(guī)律。恰如黑格爾所言：“一個所謂哲學原理或原則，即使是真的，只要它僅僅是個原理或原則，它就已經(jīng)也是假的了。”8[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4頁。這種思維方式與新唯物主義有著本質(zhì)差異。因而，德國古典哲學只能從方法層面為新唯物主義提供營養(yǎng)。

在吸收和借鑒舊唯物主義的主體性學說和德國古典哲學的辯證方法的基礎上，唯物史觀將“現(xiàn)實的個人”“他們的活動”以及“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視作“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開的現(xiàn)實前提”，加以重點考察。1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6-519頁。一方面，對于“現(xiàn)實的個人”的“活動”的考察，突出了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使得新唯物主義與以往一切機械論和宿命論學說相決裂。在唯物史觀看來，人民群眾是社會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是推動社會歷史前進與變革的決定性力量。不僅通過理論認識世界，而且通過實踐改變世界，使得整個世界（包括自然界、人類社會與思維領域）打上人類活動的烙印，這就是新唯物主義對于現(xiàn)實的主體性的理解。

另一方面，對于“物質(zhì)生活條件”的考察，又突出了環(huán)境與客觀規(guī)律的制約性，使唯物史觀沒有落入唯心主義的窠臼之中。這包含兩個要點：其一，“現(xiàn)實的個人”的主體性的發(fā)揮要建立在既有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即前人活動成果的基礎之上。環(huán)境對人起著重要的制約作用，無論是人的思考，還是人的行動，都難以脫離具體環(huán)境的限制。一切忽視社會歷史條件和因果性的唯心主義主張，都必然在實踐的檢驗面前遭受失敗。其二，這里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包括“他們（指‘現(xiàn)實的個人’——引者注）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頁。。這就是說，“現(xiàn)實的個人”在面對外部環(huán)境的制約性時不是無能為力的。藉由“實踐”活動，人類可以實現(xiàn)對外部環(huán)境的改造，使得新的“實踐”可以在新的外部環(huán)境的基礎上進行。這是新唯物主義對人的主體性和環(huán)境制約性的關系的辯證闡釋。

總而言之，新唯物主義辯證地對待舊唯物主義的主體性學說。一方面，與片面高揚主體性的唯心主義哲學相反，新唯物主義吸取了舊唯物主義一分為二對待主體性的主張，在高揚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的同時，反思不受約束的主體性對于自然界、人類社會以及思維領域產(chǎn)生的惡劣影響；另一方面，新唯物主義揚棄了舊唯物主義主體性學說的形而上學性，將辯證方法和過程的思維方式引入到主體性學說之中，使自由與實現(xiàn)自由的物質(zhì)條件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在此意義上，新唯物主義鮮明地繼承和發(fā)揮了舊唯物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