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曉
(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岑家梧(1912-1966),著名的藝術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考古學家,筆名家梧、羅維、勞雁等,在藝術史領域著有《圖騰藝術史》《史前藝術史》《中國藝術論集》等。目前學界對于岑家梧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民族學、史前藝術研究等方面的成就。至于岑家梧的其他藝術史研究思想則并無涉及,尤其是對于《中國藝術論集》一書的還未深入探索。一方面《中國藝術論集》是岑家梧最后一部出版的專門論述藝術史的著作;另一方面此書出版于建國前夕,可以視為民國時期藝術史治史最后的成果?;诖?,通過對該書進行深入研究,并與同時期其他藝術史著作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該書具有獨特價值與貢獻,以及岑家梧對于藝術史治史做出的巨大貢獻。
1935年陳鐘凡發(fā)表《研究中國藝術史計劃》一文,其中寫道:“藝術為人類文化之一大巨流,故藝術史為文化中最重要之一部門?!雹倩诖朔N目的,陳鐘凡希望撰寫一部中國藝術史。1936年,岑家梧出于對藝術史研究的興趣,至南京拜訪陳鐘凡,希望合著中國藝術史,后因戰(zhàn)亂,二人的研究資料丟失,計劃擱置②。1949年,岑家梧將作于抗戰(zhàn)時期論文稍加整理,選取諸篇,以論文集的形式出版《中國藝術論集》一書。全書共有九章,因岑家梧未撰寫過有關中國藝術西漸相關文章③,所以,除最后一章《中國藝術對于近代歐洲的影響》為其夫人馮來儀所作,其余八章均為岑家梧所作。
該書的編排方式為先論唐代藝術,再論中國古代藝術思想,然后將研究方向轉向論述社會學研究方法。所以,岑家梧選擇總論藝術考古之后,以民俗、邊疆藝術的順序編排,再以藝術社會為總結,最后討論中國藝術對西方藝術影響的問題。如其所說:“本集于中國藝術史上各種問題,均有論及?!雹芸梢娽椅嘞M谟邢薜奈恼孪拢摷叭恐袊囆g史相關問題,不過其并未將書法看作一門藝術形式。
所以在“藝術”一詞的概念上岑家梧有所突破。此種突破早在陳鐘凡撰文《研究中國藝術史計劃》中已初具雛形,陳鐘凡寫道:“溯古代原始藝術,約分兩途進展:一為時間藝術,二為空間藝術。”且將藝術史內(nèi)容劃分為:1.裝飾藝術,2.描寫藝術,3.雕刻,4.繪畫,5.建筑,6.音樂及戲曲。⑤可見早在《研究中國藝術史計劃》發(fā)表之前,陳鐘凡已初步定義“藝術”一詞,后在二人商討之后由岑家梧豐富“藝術”一詞的概念。如在《中國邊疆藝術之探究·中國邊疆藝術的內(nèi)容(下)》中岑家梧就對諸如舞樂、口琴、銅鼓等藝術形式及工具做過研究⑥。至于工藝美術,岑家梧也對漆器、銅器、貨幣等幾乎所有視覺藝術作出研究⑦。雖然在《中國藝術論集》出版之前,1941年馮貫一出版《中國藝術史各論》將幾乎所有視覺藝術納入研究范圍⑧,但是實際1935年陳鐘凡與岑家梧已經(jīng)有了將工藝美術納入研究范圍的意識。岑家梧不僅將民國時期對藝術的關注范圍拓展到建筑、繪畫、雕刻等幾乎所有視覺藝術上,并且將舞蹈、音樂等時間藝術也納入藝術的研究范圍,這也更符合當下對藝術的定義。而馮貫一雖將其書以“藝術”命名,但書中僅論述視覺藝術,至于戲劇等藝術門類則不在研究范圍內(nèi)??梢娽椅喽x藝術一詞時突破了美術的界限,將視覺藝術納入藝術的概念范圍,對“藝術”與“美術”之間模糊不清的概念進行了厘清。
從研究范圍分析,《中國藝術論集》一大特點在于岑家梧在編寫中國藝術史時已經(jīng)開始關注考古學和社會學在藝術史寫作中的應用,如在《中國藝術考古學之進展》中寫道:“然唐宋以前之繪畫,少有傳流,古代建筑,多以毀壞,金石雕刻,亦多湮滅地下,無由窺見其面目……是中國藝術史之研究,必賴藝術考古之助始可有為明矣。”⑨又如在《論藝術社會學》中岑家梧認為:“藝術學正是成為一種科學體系,實自藝術社會學始?!雹馔瑯?,在考古學與社會學的學術背景下,岑家梧將民間藝術與少數(shù)民族藝術納入中國藝術史研究范圍,如在《中國民俗藝術概說》中將民俗藝術價值總結為:“民俗藝術之特色,為一種實用藝術,而構成民眾生活之一面……盡民俗藝術已深入民眾之骨髓,與民眾生活凝固而不可分……民俗藝術之研究,又有助于新興藝術之建立者至明?!?11)在《中國邊疆藝術之探究》中,岑家梧說道:“我們對于整個中國藝術的淵源胎息,當可明瞭,而中國藝術之所以富于宏厚優(yōu)美的性質(zhì)……可使今后中國藝術史料的范圍擴大,將來研究中國藝術史,便不再像過去的人徒據(jù)那些紙上的死材料了?!?12)基于上述所有,岑家梧的藝術史治史方式融合了社會學與考古學的內(nèi)容,在其人類學的學術背景下,將中國藝術史的研究范圍由傳統(tǒng)內(nèi)容擴大到民間藝術和少數(shù)民族藝術范圍。
現(xiàn)按時間順序將各篇文章重新排序:1.《中國畫的氣韻與形似》(1940.3,昆明雞鳴橋復興村),2.《唐宋花鳥畫的發(fā)展》(1940.12,四川巴縣松林崗),3.《周昉仕女畫研究》(1942.3,四川巴縣松林崗),4.《唐代婦女的裝飾》(1942.5,四川巴縣松林崗),5.《論藝術社會學》(1943.12,貴陽南明河畔),6.《中國邊疆藝術之探究》(1944.4,貴陽南明河畔),7.《中國民俗藝術概說》(1944.11,重慶沙坪壩),8.《中國藝術考古學之進展》(1945.4,四川璧山天上宮)。結合岑家梧生平經(jīng)歷,岑家梧的寫作過程正是其從西南聯(lián)大到國立藝術??茖W校,再到大夏大學的任教中展開,且所作文章與此時的經(jīng)歷有關,如唐代藝術的研究主要關注繪畫方面,和其任教國立藝術??茖W校的經(jīng)歷相關;又如民俗、邊疆藝術的研究與其任教大夏大學深入邊疆調(diào)研的經(jīng)歷有關,因此也證明《中國藝術論集》收錄論文為其深入現(xiàn)場進行考古挖掘,并且深入社會、深入少數(shù)民族,研究民間工藝和少數(shù)民族藝術之作。
所以,重視考古、民俗等社會因素突破了傳統(tǒng)的以文獻為主的治史方式。如陳鐘凡所說:“歷史材料之來源約分三類:一為書冊上之史料,二為地下發(fā)掘之史料,三為民間口輯之史料。藝術史注重實物或其模型,縮影,書冊上之史料僅足以供參致而已。”(13)陳鐘凡的構想影響了岑家梧,后者在其學術生涯中貫徹此種治史方式將歷史文獻擴展到注重考古發(fā)掘和民間史料。
岑家梧在研究方范圍上的另一個貢獻是關注個案研究,不再局限于通史性質(zhì)的藝術史治史模式,如其對周昉仕女畫以及唐代婦女裝飾作出細致研究,在此之前中國的藝術史學家已知僅有鄭秉珊于1941年做過石濤個案研究(14)。而《周昉仕女畫研究》最早發(fā)表于1942年,略晚于鄭秉珊發(fā)表文章時間,所以岑家梧屬于中國最早一批關注個案研究的藝術史家。同樣在重視藝術家作品上,岑家梧依然走在民國藝術史家前列。民國的美術史寫作中較少有藝術史家關注藝術家作品,而僅僅是擺明觀點,如馮貫一(15)、李樸園(16)就缺乏對作品的描述,描述也僅僅是對部分作品的簡單描述。而岑家梧比較重視作品的描述,如對趙縱像的描寫論述到:“郭汾陽壻趙縱侍郎嘗令韓幹寫真,眾稱其善,后復請昉寫之,二者皆有能名。汾陽嘗以二畫張于坐側,未能定其優(yōu)劣。一日,趙夫人歸寧,汾陽問曰:‘此畫誰也?’云:‘趙郎也?!瘡驮唬骸握咦钏?’云:‘二畫皆似,后畫者佳,盡前畫者空得趙郎狀貌,后畫者兼得趙郎情性笑言之姿?!瓲柡螽嬚吣藭P也。汾陽喜曰:今日決二子之勝負。于是令送錦彩數(shù)百匹以酬之?!?17)如此細致地對作品描寫在民國美術史寫作中并不多見。
另外關注藝術風格也是岑家梧對中國藝術史治史的貢獻。在此之前,藝術風格并不為中國藝術史家重視,也僅有滕固具有風格學上的意識。以《周昉仕女畫的風格》為例,岑家梧關注到周昉繪畫風格特點的,文中開篇寫道:“周防的仕女畫有二特色:一是繼承六朝以來人物畫傳統(tǒng)的技巧,一是創(chuàng)造豐肌曲眉式的婦女體態(tài)。(18)”以此論述周昉的藝術風格特點。在《從張萱到周昉》一節(jié)中岑家梧也寫道:“周昉的仕女畫也有其師承的……所以在未敘述周昉的仕女畫之先,就有先敘述張萱的必要?!?19)可見岑家梧是較早真正研究藝術家風格的藝術史家,并且關注到個人風格的形成。同樣,岑家梧也注重時代風格對藝術家的影響,即社會對藝術家的影響,如其寫道:“凡此均足證明豐肌厚體,卻為唐代婦女的美態(tài),周昉的仕女畫,正如董逌所說,不過是當時這種審美觀念的反映吧了?!?20)雖然《中國藝術論集》中的藝術風格研究還比較簡單,沒有形式分析的過程,沒有形成風格學的基礎,但是岑家梧還是存在形式分析的意識,并且,這種藝術風格研究的方法在當時民國藝術史寫作中還是比較先進的。
此外,岑家梧所具有的獨特視角就是關注中國藝術對世界藝術的影響。此書最后一章由岑家梧夫人馮來儀撰寫,章名擬定《中國藝術對于近代歐洲的影響》,敘述西方繪畫、工藝美術、建筑、戲劇等門類受到中國藝術影響,如論述印象派的突起時,先證明歐洲與中國具有頻繁的交流,以及中國畫西傳的受歡迎程度,在此背景上,將印象派繪畫的產(chǎn)生歸為受到中國追求繪畫單純美的觀念以及重視山水繪畫題材上。(21)此前的藝術史家僅僅關注外國藝術對中國藝術的影響,如滕固在《中國美術小史》中劃定中國藝術發(fā)展時期時以佛教的傳入為據(jù)?;诖艘暯?,岑家梧同馮來儀批判了民國時期存在的否定本國文化的風氣,文中寫道:“近數(shù)十年來,西歐美術傳入中國,國人往往鄙視自己固有的藝術,殊不知中國藝術,自有它的偉大之處,由于上述十七八世紀西人仰慕之殷,便可證明?!?22)但二人非對西方藝術的否定,而是希冀吸收西歐藝術精髓,發(fā)揚中國固有藝術傳統(tǒng),創(chuàng)造適合民族心理的藝術,可見二人廣闊的文化視野和對本國藝術的自信。
在行文上,岑家梧的中國藝術史寫作開始重視學術史梳理,在民國美術史寫作中比較罕見。以《論藝術社會學》一節(jié)為例,現(xiàn)將岑家梧所作學術史梳理列舉如下:
由上表可知,岑家梧在論述藝術社會學時,先將藝術社會學的發(fā)展史梳理以附于文內(nèi),作為所論述主題的學術背景,而諸如滕固、李樸園等藝術史家并未意識到學術史梳理的重要性,因此,這種寫作模式在民國藝術史寫作中具有重大意義。
在運用文獻方面,《中國藝術論集》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大量引用文獻,重視注釋的使用以及運用圖文互證這三個方面。還是以《周昉仕女畫的風格》一節(jié)為例可窺見岑家梧所用的藝術史文獻材料之豐富,并且包含中西美術文獻。如采用的中國古代文獻有《唐朝名畫錄》《圖畫見聞志》《東觀余論》《廣川畫跋》《清河書畫舫》《珊瑚網(wǎng)》等文獻,并且如《東觀余論》《廣川畫跋》等文獻,在岑家梧之前較少有人關注。
至于外文美術文獻的使用,岑家梧主要關注點在于考古圖冊以及和考古圖片相關的文字論述。如文中所用材料《樹下美人圖》注明其使用的為下中彌三郎編《世界美術全集》卷七圖四十八記載圖片,換句話說,岑家梧所用的考古圖像并非純粹文字記載,而是其目見的圖像,正如其所說:“藝術史研究重視考古發(fā)掘,在藝術史書寫上?!贬椅嘁泊_實使用了圖像作為證據(jù),并且,如其引用古代文獻一樣,岑家梧的文獻、圖像互證的方法使觀點更為可靠。在岑家梧之前的藝術史家也僅僅是在書中插圖,所插圖片與文字敘述并無太大關聯(lián)。所以,圖文互證的研究方法亦是岑家梧對中國美術史治史的貢獻。
觀民國時期其他美術史著作,除王世襄《中國畫論研究》等專著外,均沒有插入注釋的傳統(tǒng),而《中國藝術論集》中,岑家梧在文章最后均插有注釋,但是相較于王世襄的注釋插入,岑家梧并未說明版本、出版時間。但這種插入注釋的意識在民國藝術史寫作中還是較為先進。
岑家梧以其學識的廣博,在容庚、許地山、胡體乾等大師的指導下成為人類學、社會學大家,尤其是在陳鐘凡的影響下出版了《中國藝術論集》。總的來說,在岑家梧廣闊的史學視野下,參考海內(nèi)外諸家治史模式,使《中國藝術論集》無論是在對藝術一詞的概念界定、還是研究范圍、研究視角、研究方法、寫作模式和體例上,其價值相較于民國時期出版的其他藝術史著作都有較大的飛躍,可以說《中國藝術論集》是岑家梧藝術史研究思想的前期總結。
注釋:
①陳鐘凡.研究中國藝術史計劃[J],考古,1935(02):154.
②陳鐘凡.陳序[G]//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廣州:考古學社,1949:1.
③岑家梧.自序[G]//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廣州:考古學社,1949:5.
④岑家梧.自序[G]//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廣州:考古學社,1949:5.
⑤陳鐘凡.研究中國藝術史計劃[J],考古,1935(02):154,155,159,163,165,167.
⑥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28.
⑦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02.
⑧馮貫一.中國藝術史各論目錄[M].南京:中日文化協(xié)會,1941:1-2.
⑨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85.
⑩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42.
(11)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15.
(12)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39.
(13)陳鐘凡.研究中國藝術史計劃[J],考古,1935(02):155.
(14)鄭秉珊.石濤與梅瞿山[J],草書月刊,1941(05),51.
(15)馮貫一.中國藝術史各論[M].南京:中日文化協(xié)會,1941:31.
(16)李樸園.中國藝術史概論[M].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1:170.
(17)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4.
(18)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3.
(19)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7.
(20)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7.
(21)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64.
(22)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71.
(23)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171.
(24)岑家梧.中國藝術論集[M].廣州:考古學社,1949:22.
(25)王世襄.中國畫論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