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讀《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崔可忻紀念集》

⊙袁韻 ［浙江萬里學院，浙江 寧波 315100］

《我的深情為你守候》是為紀念錢理群先生的夫人崔可忻女士而編纂的一部紀念集，它是對崔可忻女士八十余年生命歷程的總結(jié)，凝結(jié)著親人友人對她的一份深情懷念。崔可忻女士不僅是錢理群先生心目中“了不起”的女性，有緣結(jié)識她的眾多友人和學生也都不吝以“不凡”“神奇”“強大”之類的詞語來表達由衷的贊嘆，誠如北京大學陳曉蘭教授所言：“如果說當今世界有完美的女性，那么師母就是我們有幸遇到的一位，這樣的足以成為我們?nèi)松５呐砸欢ú粫芏?，但只要有一位存于世間，就足夠了?！雹俑璧隆陡∈康隆分姓f：“永恒之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贝蘅尚门渴鼛卓梢援斨鵁o愧吧！職是之故，本書的意義也就不止于對一個人的永恒紀念，它更是對一個高貴靈魂的深情禮贊。同時，這部紀念集也不失為一個極為難得的生命教育讀本，可以看作是崔可忻、錢理群兩位老師以現(xiàn)身說法給我們上的“生命的最后一課”，引發(fā)人們直面老、病、死這一無可回避的人生課題，并交出屬于自己的答卷。

一

崔可忻被人們叫作“錢夫人”，因為她是備受人們尊敬的北京大學著名教授錢理群先生的夫人，是眾多錢門弟子心目中高雅知性而又慈愛可親的“師母”，但“夫人”“師母”絕不能涵蓋她的全部，因為她絕不是隱身于錢先生背后、以支持錢先生的事業(yè)作為全部自我價值的女性，而是一個有著自己的事業(yè)追求、活出了完整自我的獨立不倚的女性。在這本紀念集中，人們對她的稱謂要么是“崔大夫”，要么是“崔老師”——因為她是一名醫(yī)術(shù)高明的臨床醫(yī)生，也是一位兒科教師和醫(yī)學研究者。還是錢先生最懂她：“她最恨別人喊她錢夫人！我怎么是錢夫人呢？我是崔可忻！我是崔大夫！”那么，我們就稱她為崔大夫罷。

整部紀念集完全是以崔大夫為主人公精心編纂的：輯一為崔大夫自己撰寫的回憶總結(jié)自己生平的三篇文章，輯二為“崔可忻圖傳”與“崔可忻年表”，輯三為崔大夫的醫(yī)學著作與論文匯編，輯四為朋友、同事、學生、親友等人撰寫的印象記，輯五為崔大夫的演唱集以及“我的深情為你守候”視頻版，輯六為錢先生撰寫的《我對“養(yǎng)老人生”的幾點感悟》?！@樣，崔大夫的一生便以文字、圖片、視頻的方式完整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紀念集中居于主體部分的醫(yī)學著作和論文匯編，以及圖傳中醫(yī)學著作及獲獎證書的圖片，無不昭示著崔大夫在醫(yī)學事業(yè)上取得的驕人成就。在圖傳的百余幀照片中，置于最前面的兩幀尤為引人注目：一幀是她55 歲時在國際醫(yī)學會議上做主題講演的留影，另一幀則是49 歲時身著傣族服裝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調(diào)研時的照片——無疑，工作中的崔大夫才是最美的，這兩張“工作照”被特意編排于最醒目的位置，自然是意在凸顯主人公的社會身份與職業(yè)風采。

這樣一種圖文并茂、聲情諧美的編纂體例，我們似乎在此前的紀念集中還不曾見過，而更令人感慨的是，它的編纂創(chuàng)意就出自崔大夫本人！眾所周知，通常紀念集的編纂都是在逝者去世之后由他人完成，而這部集子卻是崔大夫被確診癌癥、得知自己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之后，主動提出編纂構(gòu)想的。自己在生前提出編纂意愿并親自策劃自己的紀念集，以這種方式與親朋摯友珍重告別，親手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這一想法甫一提出，就令錢先生嘆為觀止：“我一聽就明白了——她要留下一個獨立自主的崔可忻的存在！而不是錢夫人之類的！了不起吧？！”

崔大夫是錢先生生活中的私人醫(yī)生、家庭總管和超級文秘，是他在塵世的定海神針。倘若沒有崔大夫的支持，就不會有錢先生令人矚目的成就，這幾乎是所有錢先生的學生和友人的一致共識。但另一方面，她又絕不只是“錢夫人”和“錢師母”，她更是完整而獨立的“崔可忻”，是有著自己的獨立人格與事業(yè)追求的醫(yī)學工作者。她那古道熱腸的真誠、為人處世的周到以及富有魅力的人格，使她幾乎贏得了所有認識她的人們的尊敬和愛戴，她的人格魅力從來不曾為錢先生耀眼的光芒所淹沒。翻閱這本紀念集，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但凡談及崔大夫?qū)﹀X先生的感情，從來沒有用過“崇拜”之類的詞，而錢先生對崔大夫，則是“無限崇拜”，正如錢先生的學生朱偉華所說：“盡管老師在外人眼中滿身光環(huán)，但其實老師是崇拜師母的，他覺得師母無所不能；但師母對老師并不是崇拜，她只是深深的理解?！雹?/p>

錢鍾書先生曾用“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來表達對楊絳先生的贊美，錢理群先生對崔大夫的贊美乃至崇拜同樣也是溢于言表：“我的尖銳全部在文字上，在日常生活中我是個非常之軟弱的人，而她有極強的內(nèi)心力量?！钡彩篱g最美好的愛情里，總少不了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欽敬吧。這樣一種彼此懂得而又互相欽敬的愛情，讓我們想起舒婷的名作《致橡樹》：“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diào)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不，這些都還不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如果說錢先生是那顆巍然挺拔的橡樹，崔大夫就是他身旁的那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風姿綽約，獨立不倚而又傲骨凜然。

二

在這部紀念集中，多位友人、學生都不約而同地用“貴族氣質(zhì)”“最后的貴族”來形容他們眼中的崔大夫。所謂“貴族氣質(zhì)”，固然包含了優(yōu)越的家庭出身和教育背景所賦予她的精致的生活品味與優(yōu)雅的風度氣質(zhì)，但其真正內(nèi)涵在于其靈魂的高貴。如果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選擇一個詞語加以詮釋，那就是“仁愛”，簡單地說，那就是“善良”。駱玉明先生在給復旦學子的畢業(yè)致辭中說：“善良是什么呢？善良是一個祝福。當我們對他人以一種善良的態(tài)度相待的時候，我們就給世界帶來了一份祝福。”而崔大夫就是這樣一個以她的善良無數(shù)次溫暖了他人、祝福了世界的人。

紀念集中每一篇懷念文章的作者，都曾親身感受過崔大夫的善良帶給他們的融融暖意。晚年退休后，崔大夫成了錢先生周圍所有朋友及學生的總醫(yī)學顧問，多位友人和學生都在文章里談及崔大夫的熱情幫助。尤其讓人感佩不已的是，她總是將設身處地、以己度人的絜矩之道拿捏得自然而然、恰到好處。有位博士在讀的學生與錢先生身材相似，崔大夫常送給他錢先生的新襯衣，理由是“買多了”——言下之意，不是自己施惠于人，而是請人家?guī)妥约旱拿ΑＵ\如學生李浴洋所說：“她有一雙‘火眼金睛’，不但總能及時給人以關(guān)切，而且她的關(guān)心還總是那么恰到好處，直擊你渴望理解的要害，同時又點到為止，絲毫不會傷害你的尊嚴?！雹壅沁@無數(shù)瑣細之處的溫暖，成為讓學生終身難以忘懷的珍貴記憶；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師母，才成就了這個時代最美好溫馨、最令人神往的師生關(guān)系。

這種仁愛之心，推之于她所從事的醫(yī)學事業(yè)，便自然衍生出她的“醫(yī)學是人學”的基本倫理，主張為病人“治病”更要“治心”，在生理療治的同時，也給予患者心理的慰藉和溫暖。崔大夫出身于上海一個醫(yī)學世家，在上海第一醫(yī)學院接受了第一流的醫(yī)學教育，1960 年被分配到貴州安順衛(wèi)生學校任教，直到1984 年才跟隨錢先生來到北京，在中國兒童發(fā)展中心工作了十二年直至退休。一個出身于富貴大家族的上海小姐，她無怨無悔、安之若素地在貧窮落后的貴州山區(qū)工作生活了二十五年之久。在錢理群夫婦看來，貴州歲月卻是一生中值得珍視的重要時期：對錢先生，貴州是除北京大學之外的另一個精神家園；對崔大夫，貴州則是一生中最有價值感和成就感的地方。她在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時這樣寫道：“即使在今天，我仍認為在貴州那25 年，是我一生最有意義的日子。我培養(yǎng)了2000 多名醫(yī)學學生，療治的病兒更是不計其數(shù)：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成果。就是在那些日日夜夜的磨練中造就了今天的我，比起以后在北京的‘高大上’的工作有意思得多?！雹芸梢?，崔大夫最看重的是對他人、對社會實際貢獻的多少，而不是個人社會地位的高低與生活境遇的好壞——這樣一種淳樸而崇高的價值觀，不也是一種貴族精神的體現(xiàn)嗎？

如果說錢理群先生所批評的那種“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是為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而機關(guān)算盡，那么崔大夫的“貴族氣”則與之恰恰相反，那是一種“不以回報的多寡或有無來決定自己的付出的慷慨風度”。錢先生說：“魯迅是以‘誠與愛’之心，去從事文學，看待醫(yī)學的。這應該是醫(yī)學與文學藝術(shù)更為內(nèi)在的一致：這是最基本的倫理底線，也是醫(yī)生和文學藝術(shù)家的基本素養(yǎng)與性格?！雹萏热粽f文學終究是一件與人為善的事情，那么以救死扶傷為宗旨的醫(yī)學就更是如此?！坝袝r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特魯多醫(yī)生的這句著名的醫(yī)學格言，用之于文學，竟也是同樣的恰切。錢先生從事的文學與崔大夫從事的醫(yī)學，在本質(zhì)上都是以愛與真誠為靈魂的人學，正是兩人內(nèi)在價值觀上的高度契合與融通，使他們成為跨越專業(yè)壁壘而能深自理解和高度認同的人生知己。

三

《我的深情為你守候》不僅是一部充滿人性之美、人情之美的感性之書，同時也是一部引發(fā)人們對生老病死等根本性問題進行深度思考的理性之書：在人生的終點，怎樣與生命做一個理性、從容、優(yōu)雅的斷舍離？在“向死而生”的人生旅程中，又當如何思考人生的意義、踐行自我的價值？

在被確診胰腺癌之后，崔大夫理性而果斷地做出了這樣的抉擇：不再治療，不求延長活命的時間，只求減少疼痛，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不僅如此，她還做出了令所有人出乎意料而又嘆服不已的抉擇，那就是在“消極治療”的同時“積極做事”：第一，在社區(qū)春節(jié)聯(lián)歡會舞臺上做“告別演唱”，用她視為生命的音樂來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留下一個深情、大愛、有堅守、有尊嚴的“最后形象”；第二，趁著自己還有點力氣、頭腦也還清醒，把家里自己的東西全部清理一遍，來一個徹底的斷舍離；第三，親自安排自己的后事；第四，編一本紀念集。2019 年1 月28 日那天，在打過止痛針之后，崔大夫身著潔白的禮服，在舞臺上高歌一曲《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她的“天鵝絕唱”將生命最后的風采演繹得酣暢淋漓，美輪美奐，撼人心魄，令人絕倒！如果說陶淵明辭世之前所作的《自祭文》體現(xiàn)了古人對待死亡的達觀與從容，崔大夫的人生告別式則堪稱當今這個時代最令人嘆為觀止的人生絕筆！這一人生絕筆之所以令包括錢先生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嘆服不已，在于它將知識分子的理性精神彰顯到極致，從而最大限度地張揚了人的生命尊嚴和主體意志！哪怕命運已經(jīng)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也要將最后的主動權(quán)掌控在自己的理性之下。如果說死亡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那么生命全部的高貴與尊嚴就在于我們把握自我的每一分努力。像崔大夫這樣連生死大事都指揮若定的人，一個以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意志活過的人，誰又能說她被死亡打敗了呢？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保ㄌK軾《臨江仙·送錢穆父》）死亡既是任何人無法逃避的終點，它也理所應當成為人們理性審視生命意義的起點。在21 世紀的今天，人們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理應由儒家傳統(tǒng)的“未知生，焉知死”轉(zhuǎn)變?yōu)楦鼮槔硇远_觀的“未知死，焉知生”。對于廣大讀者來說，閱讀這部紀念集，如同接受了一次錢先生和崔大夫為我們進行的一次撼人心魄的“終活教育”，他們以現(xiàn)身說法完美地詮釋了什么叫作“向死而生”。所謂“向死而生”，就是“好好活”，像崔大夫那樣，遵循一種有益于他人的生存?zhèn)惱?，努力做一個好人；“向死而生”的另一重要內(nèi)涵，就是錢先生常說的“趕緊做”。他說：“我在和生命搶時間，把我想做的都做了。做完了，隨時都可以死?！闭沁@種“望崦嵫而勿迫，恐鵜之先鳴”的緊迫感，促使錢先生在養(yǎng)老院的四年多時間里完成了三部重要著作，總字數(shù)達二百五十萬字！用陳平原教授的話說：“這哪里是養(yǎng)老院，分明是寫作營！”這不正是魯迅先生筆下“與其凍滅，不如燒盡”的“野草”精神嗎？不正是明知前面是墳也要不計后果、不抱希望、永遠不停地“向前走”的“過客”精神嗎？“魯迅的自我生命的價值是通過死亡來得以理解的，由死知生，向死而生，由死亡反過來體會、證實生命的價值?！雹掊X先生無愧于魯迅精神最好的闡釋者與傳承者，他是用自己的行動履踐著魯迅先生的生命哲學。崔大夫亦復如此。住進養(yǎng)老院后，已逾八十高齡的她不能接受在安逸享樂中無所事事的生活，仍在孜孜追問：“人老了到哪里去尋找與實現(xiàn)自我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期望通過開展老年醫(yī)學教育來發(fā)揮余熱……直到被確診癌癥并只有短短四個月的時間時，她首先思考的仍然是：我應該做些什么？她以驚人的理智和果斷做出計劃，并且馬上付諸行動，終于趕在死神到來之前逐一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人們常說：“真正的死亡是被人徹底忘記。”有了這部紀念集，與崔大夫有關(guān)的一切也就在世間烙下了美麗而恒久的印記。如果說錢理群先生代表了北京大學一代知識分子的傳奇，那么這本書也將讓人們從此記住：有一位名叫崔可忻的女性，她曾那么認真、那么講究、那么精彩、那么高貴地活過——她是《我的深情為你守候》一書的主角，她是作為樹的形象與錢先生并肩而立的——永遠的崔大夫。

① ②③④ 姚丹、賀桂梅等：《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崔可忻紀念集》，活字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第302頁，第243頁，第346頁，第34頁。

⑤ 錢理群：《醫(yī)學也是“人學”——漫談“魯迅與醫(yī)學”》，《中國醫(yī)學人文評論》2015年第00期，第4—13頁。

⑥ 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