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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4年7月,窮困潦倒的西班牙大叔塞萬提斯把自己的一本小說的版權(quán)賣給了出版商弗朗西斯科·德·羅伯斯,當(dāng)年12月小說開印,1605年1月面世。這就是《來自拉曼卻的奇思妙想的騎士堂吉訶德》。
首印的400冊一銷而空,而且大多數(shù)都銷往了“新大陸”,雖然大部分書因為在哈瓦那附近遭遇海難,沉入海底,但還是有70冊左右到達了利馬。很快這本有趣的書的口碑傳回西班牙本土,而且坊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盜版。于是出版商抓緊在馬德里、里斯本和瓦倫西亞分別加印,到1605年8月,市面上一共有五版《堂吉訶德》。到1611年,《堂吉訶德》在全世界(包括各種譯本)的銷量超過一千萬本,成為可以載入史冊的出版神話。
由于《堂吉訶德》所獲得的巨大成功,以至于很快就有人冒名寫作了續(xù)集。至今,文學(xué)史家也沒弄清楚這個冒名者“阿方索”的真實身份,但也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沒有他,塞萬提斯可能永遠也不會寫第二部。
在偽續(xù)書的刺激下,《堂吉訶德》第二部于1615年出版。十年前后,上下兩部有著很大的差別。在第一部中,塞萬提斯對于堂吉訶德的描寫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試圖入木三分地揭示出騎士小說對于讀者的毒害,實際上,他也的確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自《堂吉訶德》出版后,西班牙再沒有出版過一部騎士小說。
而在十年之后寫下部,塞萬提斯變得越來越溫和,他仍然對堂吉訶德抱有一絲嘲笑,但含有苦澀的自嘲;他開始賦予這個人物以勇敢、執(zhí)著、忠誠、義無反顧等種種美德,開始同情他所經(jīng)歷的種種際遇——堂吉訶德越來越塞萬提斯化了。
塞萬提斯的社會理想、文學(xué)抱負、人生追求在遭遇現(xiàn)實的種種黑暗、壁壘、宿命之后盛滿心中的無奈、抑郁、絕望,以及堅守與掙扎,都被傾注在堂吉訶德的生命和心靈的旅程中。沒有下部的《堂吉訶德》只是一部諷刺騎士文學(xué)的小說,絕不會光照人類心靈與世界文學(xué)四百年。
四百年來,《堂吉訶德》始終高居“百部最暢銷小說”“百部最偉大小說”之類的排行榜前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說家用各種語言各種方式表達著對這部作品的膜拜,研究它的著作更是汗牛充棟。
1969年,博爾赫斯在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xué)奧斯汀分校作《論〈堂吉訶德〉》的報告時,第一句話就說,“再次討論《堂吉訶德》這個題目有可能費力不討好,因為關(guān)于這部著作人們實在寫得太多了,整批整批的圖書,遠遠超過《堂吉訶德》書中教士和理發(fā)師燒毀的書籍”。
為什么所有人都在談?wù)撨@部小說,為什么整個西方現(xiàn)代小說都繞不過去它?原因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它是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
有人說過,莎士比亞之后,所有的戲劇情節(jié)都是俗套;似乎也可以說,塞萬提斯之后,所有的小說技巧都是陳規(guī)。無論是滑稽模仿、多重敘事視角、故事里套故事、人物的雙重人格,還是暴露敘事者身份、對話、超現(xiàn)實的場景、閱讀距離的控制、將讀者引入敘事的文學(xué)手法……
所有這些直到今天,小說家們?nèi)匀唤蚪驑返赖姆椒ǘ荚凇短眉X德》中得到了巧妙的運用。而作家們最愿意用小說來思考的主題,比如欲望、流浪、成長、現(xiàn)實、夢想、愛情、個人、瘋癲等等,亦都在《堂吉訶德》中獲得相當(dāng)充分的表達。
勒內(nèi)·基拉爾說,“西方小說沒有一個概念不曾在塞萬提斯的作品里初露端倪”;富恩特斯說,“所有的小說都是《堂吉訶德》主題的變奏”;米蘭·昆德拉呼喚歐洲小說家應(yīng)該把《堂吉訶德》當(dāng)作寶貴的“遺產(chǎn)”來加以繼承;哈利·列文也曾經(jīng)提到,“它在所有歐洲經(jīng)典作品中占有如此突出的地位”“它注定是要在幾乎所有的小說家的成長過程中起重要的作用的”。
換句話說,四百年來,我們閱讀的每一部小說都可能在某種意義上包藏著一個“堂吉訶德”的靈魂。
在不同的語境之中,堂吉訶德被詮釋成了不同的形象,被賦予不同的精神。
中國人一直對“堂吉訶德”一類的人物頗有隔膜。這可能與我們從第一次接觸這部小說就陰差陽錯有關(guān)。
1922年,它第一次被翻譯成中文,即林紓和陳家麟合作翻譯的《魔俠傳》(西萬提司:《魔俠傳》,林紓、陳家麟譯,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年2月初版,說部叢書第4集第18編,上下兩冊)。
在林紓看來,《堂吉訶德》只是一本寫得有些啰嗦的滑稽小說,諷刺的是著了騎士小說魔的糊涂蟲。而且,林紓還把自己對革命黨的不滿發(fā)泄到堂吉訶德身上,在翻譯的時候經(jīng)常跳出來自己罵上兩句。比如他認為對付革命黨就跟對付堂吉訶德一類的“魔俠”一樣,應(yīng)該“在法宜駢首而誅,不留一人,以害社會”。
但是頗為怪異的是,后來創(chuàng)造社的革命小將們將堂吉訶德看作“是自以為是惡的則不顧性命地雄赳赳地發(fā)揮了舊騎士道精神的一個沉于空想的人物”。
同樣一部書、一個人物,在文化保守主義者看來,堂吉訶德是革命黨;在文化激進主義者看來,堂吉訶德是保守派。
在這種種爭吵與紛擾之中,堂吉訶德在中文語境中始終沒能“定型”。每有西班牙皇親國戚訪華或基金會出錢,就有新譯本出版,迄今為止,我們有二十種之多的《堂吉訶德》中文譯本,但卻從未形成一門“堂吉訶德學(xué)”。
不過對于成千上萬普通讀者而言,更關(guān)注的是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說白了,就是喜歡看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他們應(yīng)該是歐洲文學(xué)中最早、最深入人心的一對“逗比”形象了。
流傳很廣的一則故事說,一天,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三世站在王宮陽臺上,看見一個學(xué)生一面看書一面狂笑,就說這學(xué)生一定在看《堂吉訶德》,不然就是個瘋子。派人一問,果然那學(xué)生正在讀《堂吉訶德》。
可不是嗎?高高瘦瘦的堂吉訶德,矮矮胖胖的桑丘,一個懷揣騎士夢,一個做著總督夢,又老又窮,沒有什么看家本領(lǐng),最終除了大戰(zhàn)風(fēng)車、大戰(zhàn)羊群之類的可笑行徑也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豐功偉績。還有比他們更可笑的人嗎?
直到19世紀,伴隨浪漫主義的興起,人們對堂吉訶德的認識才有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在海涅那里,堂吉訶德是一名戰(zhàn)士,他“為了維護卡斯蒂利亞人的民族而自豪,寧可捐棄自身的個人自由”。在屠格涅夫那里,堂吉訶德本身表現(xiàn)了信仰,對某種永恒的不可動搖的事物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其次表現(xiàn)了對信仰的忠誠,為了理想他準備承受種種艱難困苦,準備犧牲自己的生命。
也正是從浪漫主義者那里,堂吉訶德首次與理想主義者畫上了等號,成為革命者的代名詞。
四百年來,堂吉訶德何時被視作英雄,何時被視作瘋子,始終與接受語境自身的變遷有關(guān)。
但是理想主義者還沒過完一個世紀,就被污名化了。當(dāng)切·格瓦拉寫下“我的腳跟再一次挨到羅西南特的肋骨,我挽著盾牌,重上征途”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明白他在自比堂吉訶德。在他遇害的那天,全世界,無論是他的敵人還是追隨者,都在為一個“偶像”的隕落而扼腕。
不過才半個世紀,他就被我們國家假裝有文化的歌星在“脫口秀”節(jié)目中稱作“妄人”。這種言詞也不是什么獨特的“發(fā)明”,這不過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世界性的“告別革命”文化潮之后的一次“炒冷飯”。
按照??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指出的,瘋癲更多的是一種話語,權(quán)力便是能不斷地劃分“瘋子”與“常人”,并將前者送上“愚人船”,或關(guān)進“瘋?cè)嗽骸薄?/p>
當(dāng)革命高潮風(fēng)起云涌,在理想主義熱情高漲、人們執(zhí)著追求超越個別人與物之外的真理的時代,堂吉訶德就是這種追求的化身:當(dāng)世界日益世俗化,日益平庸化,一地雞毛、飲食男女,個人的物質(zhì)幸福成為在世的唯一目標,“堂吉訶德”就是不可理喻、不合時宜的病癥。
四百年前,塞萬提斯完成《堂吉訶德》第二部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者,正處于西班牙的“黃金世紀”。這個最早在美洲、非洲拓殖的大帝國,為它的子民帶來“遍地財富”的機遇。但就在這樣一個“大國崛起”的時代,塞萬提斯卻在窮困潦倒中度過了大半人生,最后不得不借筆抒發(fā)心中憤懣。
年過半百的堂吉訶德,單槍匹馬要去匡復(fù)正義:最終他只能回到家中,承認自己的失敗,平靜地接受死亡。同時代的莎士比亞,則借哈姆雷特之口說出這樣一句話“這是一個顛倒錯亂的時代”,而哈姆雷特也同樣沒能“重整乾坤”。
在資本主義文明興起的曙光處——文藝復(fù)興——最耀眼的兩束光輝,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其實攜帶的是那個時代最深重的陰影。他們沒有為“西班牙夢”“英國夢”而歡呼,他們看到的更多是被“夢想”當(dāng)作代價付出去的東西。
四百年過去,我們?yōu)閭€人主義成功夢付出的越來越多,連最后一個“堂吉訶德”式的英雄切·格瓦拉也被消費得體無完膚。除了在好萊塢電影中,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還有什么是超越性的信仰,還有什么是值得用生命去追尋,還有什么能喚起我們作為人類的整體認同。
現(xiàn)在,讓我們暫時忘記充斥著特效的好萊塢式超級英雄,只談一談四百周歲的堂吉訶德,談一談如同你我的小人物心中,那股永不熄滅的瘋癲、夢想、執(zhí)著與純真。
(源自《新周刊》)責(zé)編:黃寒(見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