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溪 王子葉(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文藝是時代進步的號角,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風貌、引領一個時代的風氣。作為現代社會大眾傳播的流行媒介,影像文本憑借具象直觀的傳播方式,參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塑造,而主旋律電影,更承擔著傳遞國家意志、弘揚主旋律的政治職能。從時間序列分析,新世紀以來的主旋律電影不僅是在特定歷史紀念日的集體緬懷,更是對中國歷史記憶的書寫。古老的中華民族和年輕的新中國,其漫長歷史難以為一代人或獨立個體完全掌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全面實現脫貧攻堅和建黨百年的歷史節(jié)點,影視文本的創(chuàng)作也應推陳出新,契合當下受眾的審美特征,實現敘事框架、視角和結構的創(chuàng)新,在當代觀眾意識中書寫民族國家主體的集體記憶,建立身份認同與價值認同。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就面臨著東西方兩極對立的世界格局,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話語交鋒成為國際輿論場的鮮明特征。即便冷戰(zhàn)結束,東西方之間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依然留存,影響著當代國際格局和國際輿論走向。隨著我國精神文明建設水平的不斷提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斷被梳理、整合形成一套具有內在價值邏輯和層次結構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
意識形態(tài)往往蘊含一定的層次與結構,處于其核心地位的價值體現了一個意識形態(tài)體系的性質,作為該意識形態(tài)體系中的“主旋律”與其他意識形態(tài)體系區(qū)分開來,受社會權威主體認可與推行,為一定范圍內的個體遵循并尊重。在長期的活動實踐中,主旋律電影的創(chuàng)作已固化出穩(wěn)定的儀式流程和信仰內核。
新時代條件下黨和人民正在進行具有新歷史特點的偉大斗爭,在我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決勝階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關鍵時期,意識形態(tài)工作極端重要,它關乎旗幟、關乎道路、關乎國家政治安全。
不同于傳統(tǒng)電影題材“先實踐,后定型”,“主旋律電影”概念源于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秉承國家意志、服務特定政治目標,在學術層面不斷被賦予存在合法性,這種現象在世界電影史上極其罕見。1979年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鄧小平在祝詞中指出“我國文藝工作者要同其他相關同志相互配合……在全社會樹立優(yōu)良的道德風尚,用社會主義思想教育人民”。隨著社會主義建設邁入新時期,“主旋律電影”概念的邊界逐漸外延,能夠表達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主流價值觀、傳遞積極正向國家民族形象的影片,均可進入主旋律電影行列。
“主旋律電影”概念正式確立于20世紀80年代,但是作為一種電影題材,主旋律電影最早可以追溯至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中共中央文委地下電影小組。20世紀30年代,電影作為舶來品涌入中國市場,從主題創(chuàng)作到拍攝制作均由資本主義國家及其控制的電影創(chuàng)作集團壟斷。由新文化運動激起的愛國意識與民族意識,蔓延到電影制作行業(yè),激勵了大批具有愛國主義情懷的電影人。中國共產黨也開始意識到電影作為宣傳工具的傳播效果,尤其注重通過電影作品傳播意識形態(tài),大批具有濃烈反帝反封建色彩的電影作品登上銀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電影作品作為一種大眾化的傳媒產品,受到我黨宣傳事業(yè)的高度重視。除了電影藝術審美功能外,電影還作為意識形態(tài)承載工具,被納入到社會主義文化宣傳事業(yè)中。該時期電影作品故事題材集中于社會主義革命,但敘事話語卻聚焦于平凡人物,舊社會中茫然無措、孤立羸弱的渺小個體,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投身革命事業(yè)中,擁有了堅定意志與革命信念,實現了人生的華麗轉型。該時期電影作品塑造了大量集體主義精神的英雄模范形象,獨創(chuàng)出一套充滿政治激情的電影語言系統(tǒng)。
新時期影視作品依然被賦予“弘揚主旋律、傳遞正能量”的文化價值職能,但故事題材、表現手法和敘事視角上進一步創(chuàng)新。對歷史題材和現實主義題材深入拓展,除了《建軍大業(yè)》《戰(zhàn)狼》《八佰》《金剛川》等革命軍事題材外,還涌現了一批以《中國機長》《烈火英雄》《我和我的祖國》和《我和我的家鄉(xiāng)》為代表的當代現實主義題材作品,在保證價值內核的同時憑借優(yōu)質內容,獲得了觀眾與市場的肯定。
新時期主旋律電影的創(chuàng)作需要與時代社會風貌緊密結合,除了要堅守傳統(tǒng)的革命、抗戰(zhàn)、解放題材,還要與社會發(fā)展、輿情熱點緊密結合。新時期主旋律電影的題材不再局限于軍人、警察等臉譜化角色,在更為廣闊的國際地帶將視野轉向維和、緝毒、撤僑和救災等具有國際共性的主題上,挖掘現實主義題材。甚至于連科幻電影也可以作為主旋律的表達場域。
雖然是宏大敘事,當代主旋律電影卻采用更加細膩的敘事視角和話語切口,聚焦于個體人物。這其中,既有領袖精英、革命英雄,也有平凡個體。盡管平凡個體只是遵循著大眾化生活軌跡簡單生活,但是在危急關頭依然能表現出高尚的道德風范和崇高理想信念,在關鍵時刻奏響主旋律、弘揚正能量。
十七年電影時期的臉譜化的塑造方式,隨著受眾審美方式的變化而變得生硬。隨著信息閉塞的突破、影視題材多元化和影視作品多元化,傳統(tǒng)主旋律電影中的“高大全”角色已經無法滿足受眾多元需求,個性鮮明、真實立體的人物形象日漸受到觀眾歡迎。新時代主旋律電影打破了傳統(tǒng)正面人物形象塑造的扁平化、臉譜化,人物形象的呈現更加貼地化、自然化,故事情節(jié)展現、人物肢體語言與體態(tài)特征也更加真實理性。
新時期觀眾審美趣味也呈現出多樣化趨勢,電影藝術理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不斷更新,主旋律電影在形象塑造上也不斷突破創(chuàng)新,擯棄了“高大全”的模式化敘事。塑造英雄形象的手法不再局限于正面謳歌、符號化處理,而是在呈現集體行動的基礎上尊重個體差異,通過英雄群像之間的摩擦、磨合、扶持等互動形式勾勒出鮮明的性格差異。
《我和我的祖國》作為獻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的主旋律電影,對七大歷史事件進行拆解,每段故事都采用平民化視角,聚焦于事件背后的平凡個體?!段液臀业募亦l(xiāng)》在2020年扶貧攻堅的背景下,延續(xù)了《我和我的祖國》“以小見大,以微見全”的群像式小人物的表現手法。作為兩部電影中唯一的聯(lián)動單元,《北京好人》承接了《北京你好》的人物線,張北京為幫助沒有醫(yī)保的老舅張衡水免費看病,上演了互換身份瞞天過海的鬧劇;《天上掉下個UFO》采用了《瘋狂的外星人》和《唐人街探案》的原班人馬與角色設定,圍繞著貴州黔南阿福村的“神秘UFO事件”展開調查,卻發(fā)現UFO只是農民科學家黃大寶為跨越山川阻隔而發(fā)明的交通工具;《回鄉(xiāng)之路》講述了昔日校友在歸鄉(xiāng)途中偶遇。油膩中年男喬樹林看似油腔滑調、負債累累,卻將青春與熱血奉獻在毛烏素沙漠的種植業(yè),引領家鄉(xiāng)脫離貧瘠樣貌;《最后一課》作為故事中唯一悲情故事,講述了小范聯(lián)合望溪村村民幫助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教師老范圓夢的故事。為了幫助病重父親回到30年前的鄉(xiāng)村支教時光,望溪村村民上演了一場“時空穿越”;《神筆馬亮》則講述了當代藝術家馬亮隱瞞妻子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而上演的鬧劇,憑借精湛的稻田畫藝以及赤誠之心,馬亮贏得了妻子的理解與支持。
這種群像式表現手法依然是堅守集體主義內核的,在敘事方式上突破了傳統(tǒng)的“犧牲個體成就大眾”的集體主義敘事,相比傳統(tǒng)“義無反顧獻身”的臉譜化敘事,當代主旋律電影回歸實際,兼顧集體主義與個體價值的平衡,在塑造人物形象、表現人物性格的時候,留出大量篇幅描繪個體的思想動態(tài)、心理活動。
相比《我和我的祖國》,《我和我的家鄉(xiāng)》故事背景沒有和家國命運緊密捆綁在一起,人物性格和故事劇情更加貼地化、平民化,沒有生死關頭的犧牲,也沒有家國情懷的悲壯凱歌,卻從更加常見細膩的親情、愛情、師生情出發(fā),講述平凡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苦樂悲喜。這種情感描寫告別了早期宣傳式電影的道德說教,呈現出層次豐富的人物群像,令影片更具人文情懷和藝術感染力,文本的敘事視角也從宏大民族國家主體回歸微觀個體。
近年來,主旋律影片的敘事基調已經從“家國情懷”轉向“個體命運”,貼地化的生活場景、大眾化的角色還有鮮明的個性取代了傳統(tǒng)的標桿化、臉譜化敘事,傳統(tǒng)主旋律中的政治屬性也因為情感包裝實現柔性傳遞。
作為中國特有的電影類型,主旋律電影誕生初期就被寄予了意識形態(tài)引領和思政教化的特定職能。也就是通過角色塑造、歷史回溯、故事敘述和情節(jié)再現,向觀眾傳遞特定的價值觀念,提升思想道德、價值觀念與審美情趣。
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邁入新時代,時代主旋律也被賦予了更加豐富的內涵。作為主旋律傳播的重要載體,主旋律電影文本也成為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要形式,承擔起思政教育職能,通過視聽符號訴諸于受眾視覺與聽覺感官,用一個個生動鮮活的中國故事塑造受眾的政治取向、價值觀念。
電影文本的價值傳遞和觀點塑造具有隱性傳播特征,其人文價值內核的傳遞多以含蓄、隱蔽的方式進行,使受教育者在有意無意間受到觸動、振動、感動,從而實現提高受教育者思想道德素質的教育效果。以電影、電視劇、戲劇為代表的視聽傳播文本,其價值傳遞與意識形態(tài)塑造通常在一種開放的、輕松的傳播氛圍中進行,文本內核的呈現與傳遞多以貼地、開放、自然的方式傳播。
懷舊現象超越了個體的心理范疇層面,成為一種普遍意義上的社會文化景觀,是整個社會文本中十分值得關注的段落?,F代社會的高速運轉導致距離感、孤獨感、焦慮感占據了現代人的現實生活,引發(fā)當代人展開對過去的懷想與重建,以獲得全新認同。
根據特定歷史事件制作的主旋律電影,通過對特定歷史時期的回溯,在特定經歷的受眾群體中間形成了一股懷舊傾向,這種懷舊式的情緒渲染不僅是對歷史記憶的還原與再現,也是根據當代社會發(fā)展的現實需要展開想象與重構。就抗戰(zhàn)題材的主旋律電影來說,故事背景、戰(zhàn)爭進程均符合歷史記錄,但涉及微觀的故事情境和情節(jié)再現,則需要生產者結合不同來源的事實記錄,將過去的社會意識和時代元素重新排列組合,形成新的集體記憶。
除了《北京你好》和《北京好人》之間角色背景的聯(lián)動外,《我和我的家鄉(xiāng)》還埋藏了多重彩蛋等待觀眾發(fā)掘,在保安亭中張北京一句“我看行”臺詞,將觀眾記憶拉回20年前葛優(yōu)代言的中國移動廣告語?!禪FO》篇章中的農民發(fā)明家黃大寶,人物原型取自網紅發(fā)明家“手工耿”;被村長吐槽演員不好看的公映電影《瘋狂的外星人》,正是由黃渤出演;來到村里調查走訪的《再進科學》,聯(lián)動了央視科教節(jié)目《走進科學》;節(jié)目組的“小秦和老唐”,其出場方式和臺詞修辭,完全遵循《唐人街探案》系列的秦風唐仁;《最后一課》中學生大鐘一句“憋的呀”,聯(lián)動了2001年春晚小品《賣拐》中“忽悠梗”;《神筆馬亮》中故事背景依然設在西虹市,馬亮在向日葵叢中對妻子秋霞的告白,兌現了兩人合作影片《夏洛特煩惱》中夏洛對馬冬梅“送你一屋向日葵”的承諾。馬亮常去的“夏竹小賣部”,則契合了另一部由沈騰主演電影《西虹市首富》中戀人的名字。
制作于不同時期、基于特定典型歷史事件的主旋律電影,反映了政治主體在凝聚價值信仰上的積極實踐。通過儀式傳播書寫民族國家主體誕生的集體記憶,并將其凝聚為個體對民族國家主體的合法性信仰,再將這種信仰變化為民族國家主體的存在合法性。
個人記憶受時空轉換、記憶力衰退等因素的影響,在回溯與呈現的過程中注定導致事實要素的流失以及完整真相的殘缺,也導致了集體記憶的碎片化與不穩(wěn)定。這種記憶傳承特征注定了集體記憶的保存與延續(xù)有賴于各種抵抗遺忘的復現機制,或是借助于特定媒介載體,以符號文本的形態(tài)固定下來,或是借由傳播行為融入到群體的生活方式中,固化為一種周期性的傳播儀式。儀式是聯(lián)結個體與信仰的通道,也是個體信仰的具象化呈現。個體通過觀影儀式形成對信仰的高度自覺,而這種自覺又反向作用于個體,進一步強化對民族國家主體的崇拜。
由主旋律電影凝聚的傳播儀式鏈,通過大眾傳播在受眾思維意象中形成集體記憶。在本質上,集體記憶可以被視為當前主體基于特定目標對個體記憶的整合和重構,個體作為集體的組成部分,能夠在物化實踐活動或物質形式中找到集體的身影。
集體記憶的建構關系到民族國家主體的穩(wěn)定以及集體與個體間的關系維系。國際輿論場間不同國別媒體的話語交鋒,其背后是受國家利益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對抗,亦可視為不同立場的記憶書寫。不論是在社會層面還是民族國家主體層面,記憶都是斗爭的重要因素之一,對群體記憶的控制直接影響到個體行為的脈絡。
主旋律電影建構的集體革命記憶,可以歸納到“紅色記憶”范疇。傳統(tǒng)紅色記憶源于對革命事業(yè)英雄事跡的發(fā)掘,其傳播路徑大致為首先經由官方話語渠道樹立正面典型,隨后通過大眾傳播渠道凝固為經典。隨著社會發(fā)展與時代變遷,當下的歷史書寫者與記憶建構者會根據時代特征和社會語境對固定歷史事件進行多維度詮釋。
每個家庭、宗教或者國家都有特定的集體記憶,在解釋共同事實的過程中,它們形成并且確認了集體情感和集體意識,并在追尋共同歷史或記憶的過程中凝聚了群體。集體記憶的形成需要依附于特定載體,主旋律電影作為承載并再現集體記憶的載體,集體觀影的傳播儀式下產生民族國家群體意識,并通過這種群體意識將陌生的個體聯(lián)結于一體,分享關于過去的共同回憶。
所謂“認同”通常指對特定事物的認知與贊同,就主旋律電影凝聚的身份認同而言,既有作為民族國家主體的宏觀認同,包括對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念、國家主體地位的認同,也包括國家主體范圍內的個體民族身份與情感歸屬。
國家認同的實質是個體確立民族國家身份歸屬,國家認同是維系國家與個體之間的重要情感紐帶。
現代社會的高速流動性以及全球化的高流通性,突破了傳統(tǒng)社會生存范圍的時空壁壘,信息流的持續(xù)沖擊、身份標簽的不斷轉換成為現代社會的常態(tài),民族國家體系被打破,作為人類政治生活核心共同地位的“民族國家”范疇受到削弱。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多民族構成的人口大國來說,維系并強化個體對民族國家主體的認同感,關系到國家政治生態(tài)穩(wěn)定以及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高度的國家認同感有助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社會穩(wěn)定和民族團結。
隨著執(zhí)政主體的地位鞏固、執(zhí)政合法性確立以及集體記憶的穩(wěn)固,民族國家主體逐漸變?yōu)椤跋胂蟮墓餐w”,生活在特定文化國界內的個體雖然素不相識,卻能根據集體記憶團結在一起。建構集體記憶是權威主體對群體施加影響的前提與手段,因為,集體記憶的建構總是會受制于各方權力主體以及主體間的話語、利益、權力或政治博弈。建構或者重構群體成員的集體記憶,能夠強化權威主體的存在合法性。隨著客觀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群體利益的需要,關于集體記憶的書寫不斷被修正。
生產于特定時空背景下的主旋律電影,其故事題材、文本主題和精神內核雖有差異,但都體現了政治權力對國家歷史和社會集體記憶的策略性建構機制。傳統(tǒng)主旋律電影的敘事框架具有鮮明的二元對立機制,在呈現群體間立場、話語與利益沖突的過程中可能忽略其他要素。而在現代社會,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導致受眾群體多樣化、社會價值觀多元化,主旋律電影的書寫也開始遵循實事求是原則,逐漸真實化、貼地化。但無論主旋律的具體呈現方式如何變化,其政治文化職能始終不變,正面人物形象的再現、集體記憶的塑造與建構還有各種儀式的操演,都是對集體記憶的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