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 寒
屈原,你走了!
楚國還在,山河還在,炊煙還在,汨羅江還在……
你即將要告別的一切,都還在。
你,一草一木也沒有拿走。
只帶走一個閑職——三閭大夫,留下了兩行腳印。
一個閑職,留下你潮濕的腳印。
這個職位,不算是官卻比官還大——
只因為——你是屈原,只因為——你是一位偉大的詩人。
不管你戴著峨冠還是光頭,后人都要仰望你。
無論你流放漢北,還是放逐江南,你的無私無畏,都是一個不朽的豐碑。
那一天早晨,你披頭散發(fā),在汨羅江邊狂奔。
我遇見你——瞧你著急的樣子,肯定不是在找那頂弄丟的帽子,而是在找一顆弄丟了的心。
而你的心,已變成一條魚,在水里上躥下跳,也在找你。有時候,在魚里面找你;有時候,卻是魚在找人。
而你,在人與魚之間,一直尋找自己。
你的那條路,還在延續(xù),只是比一根線還細。
那根線,在端午節(jié)的粽子上又系了一個結,這是一個今天想解開就能解開的活結。
你自己系在心頭的死結,既然無法解開,那么我們可以替你解開。
我們剝粽子的時候,我摸索到你被放逐的路線:是從長江到沅江,從沅江到湘江,從湘江又到汨羅江……你的路線很清晰:是一條馬蓮接著一條馬蓮,就像一條江接著一條江,是一個樣!
只是我并沒有找到,你停留的終點。
你的生命,在汨羅江里延伸!
你的生命,在大江兩岸的馬蓮兩頭,在無限延長!
看著屈原的一幅畫像。
他坐在江邊,舉著長得不能再長的魚竿。
我不知他從詩經里釣上來幾句,也不知從楚辭里釣上來幾句,總是背對著我,生怕我認出他是屈原。
詩人,把他的視線拋向江面,我卻把視線拋向了朝著江面垂釣的他。
我看不見他垂釣的鉤子,就像他的詩明明有鉤子,而我卻看不見,只是能鉤住我的心。
我和屈原,分別在畫的兩面。
他從畫的那面走來,看不見我在畫的這面。
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張畫板的厚度。
這張畫板,是用時間來計算的,總共隔了兩千多年。
當他路走到盡頭,從畫的背面走到正面,我看見他哭了。
他哭了,眼里流出的不是淚水,而是汨羅江的江水。
他哭了,眼里流出的不是汨羅江的江水,而是看著江水流去的萬般無奈呀!
汨羅江,浪濤滾滾,他不怕把自己打碎,但卻打碎了他的眼淚!
我聞到了江水的氣息,水在沸騰。
竟然,把《楚辭》都煮熟了。
字字珠璣呀,就像端午節(jié)的粽子,用的那些黏米,緊緊地連成一體,每一個粽子都是你的一首詩,九個粽子連起來就是一首長詩《九歌》!
屈原的名字,寫在粽子上,于是我把粽子讀成了《楚辭》!
每年的端午,江水會流得慢一些,龍舟會劃得快一些。
每年的端午,我在艾蒿彌漫的空氣里找他,大門旁那一把把艾蒿,難道是人們所說的救他上岸的“救命稻草”嗎?
找他,是沒有希望的,就算是他的妻子,也只能去江邊投食祭奠……
我們沒有找到他,他卻找到了另一個家,在倒影里。
他找到了最柔軟的淤泥作床,從不曬床單。
他找到了貝殼做枕頭,從不睜開眼睛,這正適合他去思考。
屈原趕往江邊的腳印,問天天不語,問地地不應,問人人不語。
最后,他只好自己問自己,難道是我錯了嗎?
詩人,靠提問而活著,卻又被問題難倒了自己。
屈原的淚,不是白流的,正如汨羅江水不是白流的。
站在屈原的角度,就能理解他的唉聲嘆氣不是偶然。
他,寧愿恨自己也不恨祖國。
屈原可以不死,可以變成另一個人,可以到別的國家碰碰運氣。
但若是那樣,怎會有粽子的發(fā)明?
端午節(jié)到了,我們必須吃粽子,我們要把屈原留下的精神遺產裝進心中。
我把端午節(jié)當成詩歌史的新年,我看見古老的楚辭又翻開一頁,沉睡的屈原會在這一天醒來。
我把屈原當成詩人的祖先,我相信自己詩歌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中國,中國的詩人還有一個共同的筆名,叫屈原!
屈原,給我們留下的寶貴遺產:即使祖國不愛他了,而他卻依然愛著祖國。
而今天,祖國愛著我們,我們怎么可以不愛自己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