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南
昔日曾叱咤風云的文學“主力軍”現在都老了。
放眼當代文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已是寥若晨星;四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進入耄耋之年;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其中一大批是知青作家)也已年逾古稀。這些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創(chuàng)造過輝煌、為中國和世界文學貢獻過許多經典的“主力軍”,現在都已步入老年行列。在包括網絡作者在內的數以千萬計的文學新軍正在崛起的今天,“作家晚年現象”確是一個不容回避、需要正視的嚴峻現實。
晚年,意味著即將抵達生命的終點。對于具有深厚文化積淀和豐富思想情感的作家而言,其晚年的內心世界更充滿波瀾;他們經歷過戰(zhàn)爭、斗爭歲月和人生的沉浮跌宕,回顧與總結自己一生心情急切;未完成的事業(yè),未實現的愿望仍在召喚,而他們卻可能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懊惱;未了的情緣要有所交代,心靈的債務需要償還,內心中感動與愧疚相交織;特別是生與死的糾結,未安排妥帖的身后之事,常常使他們處于一種焦慮和惶恐之中。
作家的晚年表面上平靜、安逸,實際上他們的心靈卻是千姿百態(tài),深不可測。
周揚,竭盡大半生,為闡釋與捍衛(wèi)革命文藝路線而戰(zhàn)斗。他曾整過人,也曾在“文革”后為無辜被他傷害過的同志、朋友流下真誠的懺悔的淚。晚年,他為人性的回歸吶喊,為人道主義正名。
曹禺的晚年,回首后半生,由于忙于行政事務而未能再創(chuàng)作出像《雷雨》《日出》那樣的作品。面對觀眾與老友的批評,他深深自責。
文藝戰(zhàn)線的老戰(zhàn)士夏衍,在“文革”中坐了八年半冤獄,還被踢斷了一條腿?!拔母铩焙?,他出版了長篇回憶錄《懶尋舊夢錄》,還多次撰文、講話,對左傾路線,特別是“文革”浩劫,進行了批判和反思。他大聲疾呼:我們的國家千萬不能再折騰了!
作家晚年是他們心靈真實袒露和全面呈現的時期,也是他們的觀念、情感發(fā)生巨變的時期。這是不能輕忽的、值得深入探索和認真研討的一個領域。
有一批老作家,直到八九十歲,仍然不放下手中的筆,為一種神圣的歷史使命感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而寫作,為全人類而寫作,到老,到死。
作為被國家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的王蒙,是一位文學界的“勞動模范”。進入新世紀時,王蒙已六十六歲,但他的思想與靈感仍如火山噴發(fā)一般。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青狐》《悶與狂》,愛情小說《生死戀》《笑的風》,修改了長篇小說《這邊風景》(獲茅盾文學獎)等,出版了紀實文學《我的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第二部《大塊文章》、第三部《九命七羊》,以及《一輩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歷練》等,寫出了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學術著作《老子的幫助》《莊子的享受》《莊子的奔騰》《莊子的快活》《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說〈孟子〉》《紅樓夢二十七講》《中國天機》《中華玄機》等,總計六百萬字之巨。
楊絳是生于1911年的世紀老人。1997年,愛女錢瑗患病去世;1998年,相伴六十余年的錢鍾書仙逝,兩次沉重的打擊并未將她擊垮、擊倒。她堅持翻譯了古希臘哲學讀本——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寫了散文集《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洗澡之后》。她還從用大麻袋裝著的錢鍾書的大量筆記中,整理出版了二十多卷本的《錢鍾書手稿集》;另有一百多冊錢鍾書的外文筆記,等待她整理出版。她曾說:“打掃戰(zhàn)場,盡我應盡的責任?!?/p>
冰心在1999年2月去世。這位生于1900年的老人,生前總是向人表示:“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對未來充滿信心。”她每天早上起來寫日記,寫文章,筆耕不輟。
蕭乾一直堅守在文學的陣地上。他說:“我準備寫到最后一刻。”
這一批上世紀前半葉出生的老作家,他們對生活,對人,對文學,有一種至死不渝的愛,所以生命不息,寫作不止?!按盒Q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是他們的真實寫照。
當經歷了數十年的風霜雨雪以及“文革”的浩劫之后,作家們通過自述或口述的方式,投入了對歷史與自我的反思。
第一個挑起反思大旗的是巴金。
從1978年12月至1986年8月,巴金忍受著多種疾病的折磨,用了將近八年的時間,完成了共一百五十六篇、計四十余萬字的五卷本《隨想錄》。其后,他又出版了十多萬字的《再思錄》。在這些作品中,巴金通過對歷史的反思和自我反思,對“長官意志”“奴性哲學”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對自己身上的奴性以及在歷次運動中對他人的傷害,進行了無情的拷問。他毫不掩飾在極“左”路線盛行時自己應擔當的責任。他的《隨想錄》被學界稱為二十世紀中國的一部“講真話的大書”。
1935年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后踏上革命之路的韋君宜,多年擔任黨內外的領導職務,又多次受到運動的沖擊。她曾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到晚年,她撫摸傷痕,解剖自我,寫出《思痛錄》,傾訴了自己一生的痛苦、愧疚、追問和靈魂的覺醒。她說,寫《思痛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永遠記住歷史的教訓,不再重走過去的彎路”。
另外,像季羨林的《牛棚雜記》、從維熙的《走向混沌》等自傳體紀實文學,邵燕祥的《找靈魂》《人生敗筆》《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等回憶錄,對“反右”“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都有真實的記述與思考。邵燕祥的《會思想的蘆葦》等雜文,更從現代啟蒙的高度,對“思想者”“啟蒙者”有精辟的論述。
錢理群是教授型的作家,他的《1948:天地玄黃》《拒絕遺忘——“1957年事”研究筆記》《重建家園:我的退思錄》《我的精神自傳》等著作,從歷史與現實的結合上,構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
從長期的革命戰(zhàn)爭與殘酷的階級斗爭年代走過來的一批作家,則堅定地堅持革命立場,維護黨的領導地位、社會主義制度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宏揚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道德理想,堅守革命現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他們創(chuàng)辦雜志,開辟了新的陣地。
這方面的代表作家有:魏巍創(chuàng)作了中國革命三部曲《東方》《地球紅飄帶》《火鳳凰》,劉白羽寫出反映解放戰(zhàn)爭的《第二個太陽》,浩然有反映農村歷史與變革的長篇小說《蒼生》面世。這些作品都有鮮明的紅色基因和深深的革命印記。
丁玲曾兩次遭受政治迫害(被打為“丁陳反黨集團”頭目和“右派分子”),下放勞動十二年,“文革”中又坐了五年監(jiān)獄?!拔母铩焙螅霭媪恕抖磐硐恪贰恩汪u世界》《牛柵小品》《風雪人間》等,寫南京被囚的經歷和北大荒勞動改造的生活,或緬懷故舊,或記述見聞,少有對歷次政治運動的激烈批判與對“文革”的悲憤控訴。作品中多有對歷史不公的寬恕,表現出對迫害者的和解姿態(tài)。
古代有避世的“竹林七賢”,當代也有隱遁的作家。他們對歷史、社會、文學有自己獨立的觀點。他們或潔身自好,或出于自保,不參加公開的文學活動,不參與網上交流,也很少發(fā)表作品,保持了沉默。他們可能參加一些民間活動或私人聚會,而不在公開場合出頭露面。
其實,這些沉默的作家,他們憂國憂民,赤心未泯,而且并未完全停止思考與創(chuàng)作,只是在現實中“不摻和”。
孫犁嚴厲地批評過文壇上的虛無主義。1983年,他在給一位作家的信中說:“作家沒有理想,就常走到虛無主義那里去。虛無主義本身又永遠不能成為一種人生的理想,只能導致作品和作家的沉落。歷史上很多有奇異才華的作家,就是在這個深淵里消失了。虛無主義不能承全作家?!保ā独匣募ふ勎膶W與理想》)他不僅這樣說,而且以自己的文學實踐,為當時的中青年作家做出了榜樣。
孫犁在1980年代前期,像將死的春蠶一樣,“搖頭奮體以吐余絲”,像即將消失的流星,“搖曳其余光,以炫眾目”。他的晚年創(chuàng)作又進入一個盛期。
然而,1980年代中后期,情況卻起了變化。面對改革開放的大潮,孫犁對文藝界涌現出的許多新鮮事物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對一些丑惡現象,更是十分憎惡。于是,1995年,他做出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重大決定:在尚有記憶力、思考力、判斷力和寫作能力的情況下,出版《曲終集》后徹底封筆。他迷失于虛無、幻滅之中而不能解脫。這不同于他先前曾出現過的、在一定時段之內或在局部問題上的情緒的振蕩與消沉,而是一種對歷史環(huán)境、生存意義和個人價值的根本性的懷疑與否定,是一種本體性的絕望。
張潔耗費十多年的時間寫成的八十多萬字的《無字》,表達的是情感的虛無主義。
《無字》主要寫的是老干部胡秉辰與中年知識女性吳為之間從愛到恨的一段戀情。身為某部副部長的胡秉辰,在政壇數十年。他的老到與虛偽,懦弱與背叛,使吳為曾為他燃燒的愛火漸漸冷卻,最終死滅。她瘋了。在醫(yī)院里,她拔去身上賴以維持生命的所有管子,死了。臨死前,她毀掉了一切與他人聯(lián)系的文字;“這個與文字結緣幾十年的人,死的時候和文字徹底決絕了”。她“如此一干二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斷然拒絕了這個世界最后的垂憐或饒恕”?!皩@個世界,還有比這種仇恨更深的仇恨嗎?”
張潔從1979年發(fā)表《愛,是不能忘記的》,表達她對刻骨銘心的愛的追尋,到2001年的《無字》,表達她對這個世界的“比這種仇恨更深的仇恨”,真實紀錄了一位知識女性的愛情理想主義,經歷愛的糾纏與破碎,到愛情的悲觀主義的流血心路。
王蒙說,張潔的《無字》是“充滿了瘋狂的激情和決絕”的“極限寫作”。他一方面給予《無字》以肯定的評價,認為這是“一部用生命書寫”的書,“無法否認這部書的不凡與獨特,這部書的力量、這部書的值得一讀的價值”;但同時,他又對《無字》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它的“怨毒”,它的“從上身到下體全放到X光下”的“無所不寫”的乖戾,都表現出作者的“小女人”的心胸和缺乏“大提升、大悲憫、大沉思、大拷問、大理解、大寬恕與大赦免”的狹隘,暴露出一位“愛情的空想家、浪漫派”在愛情挫敗后的極度憤怒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徹底虛無感。(《極限寫作與無邊的現實主義》,見《踏遍青山歌未老》,貴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還可參閱張越:《張潔:一種肝腸寸斷的表情》,《文學報》,2015年8月6日)
徐遲,曾出版過激情洋溢的詩集《美麗·神奇·豐富》《戰(zhàn)爭·和平·進步》《共和國之歌》等,發(fā)表過被譽為“科學詩篇”的《地質之光》《哥德巴赫猜想》《生命之樹常綠》《在湍流的渦漩中》等報告文學作品,在讀者和文學界產生過強烈反響。
徐遲是一位理想主義者,然而到1990年代,他目睹了文藝界和社會上的一些不堪:純文學的不景氣與文學刊物的滯銷,盜版書大量泛濫而有關部門的不作為,官商勾結催生的假冒偽劣商品橫行無忌,明星的高報酬所產生的心理失衡,還有他的最后一次婚戀并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美好。這一切,都使這位理想主義者有一種失落感、幻滅感,最終導致他在1996年12月12日夜12時,從醫(yī)院的高樓墜落。他認為“最好的收場是飛起來”(《作家徐遲患抑郁癥自殺》,燕治國著《漸行漸遠的文壇老人》,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
克爾凱郭爾說:“絕望是致死之基?!?/p>
中國古代的屈原與王國維,現當代的傅雷、老舍、張愛玲、徐遲、海子、顧城,外國的杰克·倫敦、海明威、川端康成、馬雅柯夫斯基、法捷耶夫等等,他們的自殺(主動的自我了斷),是對人生與文學絕望之后的必然選擇。
中國是有希望的,人類是有希望的。時代的列車會暫時通過黑暗的隧道,而光明在前方照耀?!耙磺薪钥铡钡奶摕o主義是毀滅人的靈魂的一副毒藥。從根本上、終極上講,虛無與幻滅沒有存在的理由。
老作家們閱盡滄桑,嘗盡百味,感慨萬千,大徹大悟。他們在晚年多有劇烈的心靈沖突和巨大的精神蛻變,而這,正是一座博大深邃的文學與人性的寶庫,值得我們去不斷地發(fā)現,細心地勘探,深入地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