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自力,趙 秀
蘇軾的一生,從他離開家鄉(xiāng)眉山赴京參加科舉開始,到晚年從海南儋州應詔北上,病逝于常州為止,除了守制服父母喪外,基本上在求仕之路和仕途上奔波輾轉,在新舊黨爭的夾擊中浮沉掙扎。然而與歷史上默默無聞之輩的最大不同是,他善于在日常世事中發(fā)現(xiàn)生活趣味和生命意義,又特別注重從歷史和傳統(tǒng)中汲取榜樣的慰藉,以期通過與古人的對話獲得共鳴,在迷茫和困厄中找尋精神寄托,實現(xiàn)審美超越,并最終以其傳世的經(jīng)典詩文成就了他的“平生功業(yè)”。
蘇軾任揚州知州不過半年有余,揚州雖然沒有在他開列的“平生功業(yè)”的三州之中,但也具有重要的意義。蘇軾曾經(jīng)多次到達和經(jīng)過揚州,據(jù)考證多達11 次,可見揚州與他有密切的因緣。在蘇軾的社會角色的意識里,作為地方官這一規(guī)定性社會角色的意識十分明確,而作為文壇大家這一開放性社會角色的意識也非常鮮明。本文試圖從宋代士人之文人、學者、官員三位一體的角度,觀照蘇軾在任揚州知州期間,如何對待日常政事和人際交往,如何對其進行審美超越。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杰出代表人物,蘇軾歷來是被視為文學大家的存在。不過值得特別提出的是,與前代士人相比,宋代士人往往具有官員、學者、文人三位一體的特征,這也是宋型文化與唐型文化的重要區(qū)別之一。因此,在蘇軾身上,為文的蘇軾,與為學、為官的蘇軾也是三位一體的。而從蘇軾與揚州文化的關系出發(fā),亦堪稱觀察、認識古人的絕好視角:它有利于擺脫某一領域或學科單一視角的限制,不再僅僅從文學家的蘇軾出發(fā),而是從地域文化切入,對蘇軾這樣文學家色彩濃厚的文化名人進行多面觀照,有助于呈現(xiàn)豐富完整的蘇軾,無疑具有方法論的啟示意義。
元祐七年(1092)正月二十八日,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的身份除知揚州。龍圖閣學士是一種表示受到皇帝尊寵的榮譽稱號,左朝奉郎是文散官,主要表示官員等級而無實際職掌。同年八月二十二日,蘇軾以兵部尚書、龍圖閣學士除兼侍讀。與左朝奉郎不同,兵部尚書不僅是實職,而且是高官??梢?,揚州半年多的任期,對蘇軾的仕宦經(jīng)歷來說,其意義不可小覷。而更具歷史文化意義的是,蘇軾以其對“文章太守”的價值認同和精神傳承,在揚州留下了他獨特的歷史印記。
眾所周知,蘇軾在其所到之地,幾乎都會留下這樣或那樣的印記,而其途徑不外乎兩種:一是逸事趣聞,二是傳世精品。除此之外,蘇軾本身明確的社會角色意識也值得關注——作為地方官的實干理政精神與作為文壇大家的文采風流集于一身,這無疑會更加耀人眼目。
根據(jù)社會學的社會角色理論,社會角色指與人的社會地位、身份相一致的一整套權利、義務和行為模式;它是對于處在特定地位上人們和行為的期待,也是社會群體或組織的基礎。社會角色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其一是規(guī)定性表現(xiàn)角色,其二是開放性表現(xiàn)角色。前者指對權利、義務有較明確規(guī)定的角色,其承擔者不得隨心所欲地自由發(fā)揮;后者指對行為規(guī)范沒有明確、嚴格限制的角色,其承擔者有較多自由和發(fā)揮余地。假如我們以這種方法對唐宋士人的社會角色進行分類,前者主要包括各類職官或職事等社會角色,如翰林學士、郎官、諫官、州郡官、幕僚、學官、科舉考官(或座主),以及與唐宋政治直接相關的貶官群體(如二王八司馬,牛李黨爭、新舊黨爭中的受牽連者,宦官的打擊對象如前期的元稹和白居易)等;后者主要包括經(jīng)學家、思想家、文學家等社會角色。當然,這兩類社會角色在一定的條件下難免存在某種互換和交叉。
從社會角色的變遷角度看,對文學發(fā)展起作用的因素則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文人的社會角色本身,如諫官或學官,他們屬于不同的社會角色,其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在題材、內容甚至風格上都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差別;二是文人對其社會角色的自我意識,包括一種文化和文學傳承革新的使命感,它往往是造成一個時代的思想氛圍和文學思潮的重要動因。
在蘇軾的社會角色意識里,作為地方官這一規(guī)定性社會角色的意識十分明確:無論是他的理性精神,還是民本思想,在他揭露新法的某些弊端,反對舊黨全面推倒新法的極端做法,以及在他任揚州知州時請求減稅、準許漕船空駛時載貨、取消勞民傷財?shù)摹叭f花會”等務實理政舉措中,均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與此同時,在蘇軾的社會角色意識里,作為文壇大家這一開放性社會角色的意識也非常鮮明:他的逍遙氣質和個人稟賦、獨特的審美眼光以及對日常世事的超越心態(tài),均在其以無為而致有為的行為方式中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作為后人,包括今天的我們,無一不是在前人留下的歷史印記中認識和了解前人的。而歷史印記又往往被當事者、同時代的人以及后人有意無意地加以修飾甚至改造,因而也就形成了不同層面的認知。比如對于蘇軾而言,留給我們的認知,既有來自于蘇軾本人的經(jīng)營,更有來自于后人在接受過程中的改造:如作為文體典范的蘇軾奏議文章和作為唐宋八大家的蘇軾古文、詩詞,前者關注的是公文的實用性功能,被當作公牘范本,流行于科舉盛行的時代;后者注重的是其文學價值,更強調其文學史的意義,被當作文學經(jīng)典,一直流傳到今天。這些層面認知的獲得,均取決于接受者的人為選擇,不無存在的合理性,但是只有把這些歷史印記集合起來,當作一個整體來觀照,我們才能透過歷史的迷霧,發(fā)現(xiàn)和認知完整復雜而又真實生動的蘇軾。
熙寧四年(1071),蘇軾見變法大局已定,幾次上書神宗反對無效,眼看自己將要陷入京城宗派斗爭的旋渦中,便請求外放,即請調外地任職。幾經(jīng)輾轉,于次年被調任杭州通判。此后,除了幾次短暫回朝任禮部郎中、中書舍人、翰林學士、龍圖閣學士、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外,蘇軾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均處于外放遷轉或量移竄逐的狀態(tài),其間還發(fā)生了令蘇軾九死一生、堪稱其人生轉折點的“烏臺詩案”。而在元祐七年任揚州知州的短短半年時間,也不過是蘇軾長期遷轉外放經(jīng)歷的一個小小的片段。
蘇軾數(shù)次擔任知州,都能恪盡職守、盡心盡力地對待政務公事。為官一任、流惠一方是他一貫的理念和作風。在徐州、湖州、杭州如此,在潁州、揚州、定州也同樣如此。
在揚州,最能體現(xiàn)蘇軾理性實干精神的,莫過于他為揚州人民做的幾件實事。其中首推請求朝廷寬免官稅之舉。元祐七年赴任揚州途中,蘇軾發(fā)現(xiàn)百姓為朝廷歷年“積欠(按,指積累欠交的官稅)所壓,如負千鈞而行”,經(jīng)過“屏去吏卒,親入村落”的縝密調研,接連寫下了《論積欠六事并乞檢會應詔所論四事一處行下狀》和《再論積欠六事四事劄子》,力陳免除“積欠”的種種理由和好處:朝廷既可以“捐虛名而收實利”,又可“使久困之民,稍知一飽之樂”。這兩篇奏議,尤其是前一篇,條分縷析,有理有據(jù),氣盛言宜,不僅有具體的實施方案,還很周到地擬好了下行文本,堪稱奏議中的典范之作。二月二十六日,蘇軾到達揚州,照例上陳《揚州謝到任表二首》。其中除表達對皇帝慚愧感恩忠心的套話外,再次提及處于江淮之地的揚州“久罹水旱之苦”,請求朝廷免除“積欠”賦稅。由于他的不懈努力,朝廷終于在七月下詔:不論新舊,寬免揚州百姓一年各種積欠。
第二件事是請求朝廷準許漕船空駛時運貨,以提高漕運效益和船民收入。此事的緣由和經(jīng)過在蘇軾的《論綱梢欠折利害狀》中有詳細記述。宋朝初年,由于漕糧運輸時間長,運工收入低,漕船返航空載時,運卒、艄工便利用這個機會,開始販運私貨和替商人搭載貨物。官方為避免打擊船工,默認了這種販運活動,多次下令禁止沿河稅務機構攔檢漕船。但到元豐年間,一些機構為了擴大商稅收入,嚴查過往漕船,對私貨征收過稅。同時,又設置專船承運客商貨物,從而斷絕了船工的攬運途徑。這一新法的實行,減少了漕運從業(yè)人員的收入,于是引起了他們的激烈反抗,“雖加刀鋸,亦不能禁其攘竊”,雖然嚴加禁止,盜竊漕糧的事情還是屢有發(fā)生。而且漕運以三十船為一綱,每盤查一船,全綱其余二十九船“皆須住岸伺候”,也嚴重地影響了運河航行的通暢,無法保障漕運的時效性。蘇軾到任揚州不久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斷糧綱欠折干系人,徒流不可勝數(shù)?!边\卒、艄工“衣糧罄于折會,船車盡于折賣,質妻鬻子,饑瘦伶俜,聚為乞丐,散為盜賊”。他警示朝廷關注問題的嚴重性,大聲疾呼:“此弊不革,臣恐今后欠折不止三十余萬石,京師軍儲不繼,其患豈可勝言!”蘇軾細數(shù)有關政策規(guī)定的歷史沿革、利弊得失,力陳恢復宋初舊制的必要性,建議讓販運貨物的漕運船只到岸納稅,不得隨意勒令靠岸檢查,如能采納己策,對朝廷和船工“必有五利”。這篇奏議思理綿密,娓娓道來,長于務實分析,也不乏精打細算,而文中又分明充溢著一股憂國憂民之情。
第三件事就是著名的取消揚州舉辦多年的“萬花會”。關于此事,蘇軾在雜記《以樂害民》里鄭重其事地記載了取消揚州“萬花會”的起始和緣由:“揚州芍藥為天下冠,蔡延慶為守,始作萬花會,用花十余萬枝。既殘諸圃,又吏因緣為奸,民大病之。予始至,問民疾苦,遂首罷之?!庇衷谄洹洞雾嵙肿又写喝招碌虝乱娂摹吩娭凶宰ⅲ骸皝碓娪小炙幋骸洹P州近歲率為此會,用花十萬余枝,吏緣為奸,民極病之,故罷此會?!痹娫唬骸皷|都寄食似浮云,襆被真成一宿賓。收得玉堂揮翰手,卻為淮月弄舟人。羨君湖上齋搖碧,笑我花時甑有塵。為報年來殺風景,連江夢雨不知春?!绷T辦“萬花會”,雖然看起來是“殺風景”的事,好像與蘇軾浪漫的詩人氣質不合,但為了避免勞民傷財,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叫停,即使“為報年來殺風景,連江夢雨不知春”也在所不惜。雜記《以樂害民》中,“問民疾苦,遂首罷之”一句值得注意:“問民疾苦”不難,而“首罷之”則不容易,因為取消“萬花會”更需要官員具有力除粉飾太平的務實和果敢精神。
總之,蘇軾在揚州知州任上的日常政務活動,充分體現(xiàn)了他在《揚州到任謝執(zhí)政啟》中表達的民本思想和執(zhí)政理念,也部分詮釋了“文章太守”的內涵:“軾敢不益求民瘼,勉盡鄙才。但未歸田之須臾,猶思報國之萬一?!边@意味著“文章太守”不僅僅是“揮毫萬字,一飲千鐘”的風流倜儻,更體現(xiàn)為以文章報國的道德實踐。蘇軾的朋友趙令畤在《侯鯖錄》中記載:“余嘗為東坡先生言:‘平生當官有三樂:兇歲檢災,每自請行,放數(shù)得實,一樂也;聽訟為人得真情,二樂也;公家有粟,可賑饑民,三樂也。居家亦有三樂:閨門一心,上下和平,內外一情,一樂也;室有余財,可濟貧乏,二樂也;客至即飲,略其豐儉,終日欣然,三樂也?!瘱|坡笑以為然。”這里的當官和居家“三樂”,得到了蘇軾的首肯,亦可為佐證。
蘇軾有關揚州的詩詞酬唱,則展現(xiàn)了他一貫的文采風流和人格品位。在他的筆下,揚州自帶醉人的風韻。如元豐二年(1079)四月,蘇軾自徐州赴湖州任過揚州時作的《江城子》:“墨云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柳外殘陽,回照動簾鉤。今夜巫山真?zhèn)€好,花未落,酒新篘。美人微笑轉星眸,月花羞,捧金甌。歌扇縈風,吹散一春愁。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揚州?!庇秩纭栋贤踹M叔所藏畫》(趙昌四季·其一):“倚竹佳人翠袖長,天寒猶著薄羅裳。揚州近日紅千葉,自是風流時世妝。”詞中以美人為喻,表達了對揚州的神往。而在作于杭州的《于潛僧綠筠軒》一詩中,主人公孤傲清高而又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可愛形象更是呼之欲出:“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以上詩詞所涉及的揚州,無論是實寫,還是虛寫,或者用典,都充滿了生活氣息和俗中見雅、雅俗共賞的趣味。
蘇軾一生酷好奇石,寫過不少詠石詩文。如較早的《詠怪石》,為其早年居蜀守母喪時作。此詩通過怪石托夢自辯,改變了蘇軾對怪石的成見,從“思棄捐”到折服于怪石的“節(jié)概”:“吾聞石言愧且謝,丑狀欻去不可攀。駭然覺坐想其語,勉書此詩席之端?!比娍v論古今,想象豐富,一波三折,讀來頗有興味。
這種對奇石的酷愛和思想情感寄托,一直延續(xù)到揚州。蘇軾在揚州有《雙石》詩,自揚州回朝后,又有《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于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詳細地記敘了他與仇池石別有意味的故事?!峨p石》詩敘曰:“至揚州,獲二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背,其一正白可鑒。漬以盆水,置幾案間。忽憶在潁州日,夢人請住一官府,榜曰‘仇池’。覺而誦杜子美詩曰: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乃戲作小詩,為僚友一笑?!痹娫唬骸皦魰r良是覺時非,汲井埋盆故自癡。但見玉峰橫太白,便從鳥道絕峨眉。秋風與作煙云意,曉日令涵草木姿。一點空明是何處?老人真欲住仇池?!边@一白一綠的雙石,為蘇軾的表弟程之元所贈,蘇軾命名為仇池石,又親自制作成盆景。仇池山為隴上名山,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四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神魚人不見,福地語真?zhèn)鳌=游髂暇?,長懷十九泉。何時一茅屋,送老白云邊?!币蚨袑W者指出,此詩所寫的仇池石與桃源仙境有關,蘇軾是將仇池視為自己的歸隱之地。其《次韻晁無咎學士相迎》中寫道:“夢中仇池千仞巖,便欲攬我青霞贍。且須還家與婦計,我本歸路連西南?!笨蔀樽C明。
有趣的是,圍繞著仇池石,還發(fā)生了一樁小小的“公案”。這就是蘇軾在《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于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中所記的:
海石來珠宮,秀色如蛾綠。坡陀尺寸間,宛轉陵巒足。連娟二華頂,空洞三茅腹。初疑仇池化,又恐瀛洲蹙。殷勤嶠南使,饋餉揚州牧。得之喜無寐,與汝交不瀆。盛以高麗盆,借以文登玉。幽光先五夜,冷氣壓三伏。老人生如寄,茅舍久未卜。一夫幸可致,千里常相逐。風流貴公子,竄謫武當谷。見山應已厭,何事奪所欲。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速。
王晉卿,即王詵(1048—1104),出身貴族,北宋書畫家,與蘇軾有詩歌唱和。蘇軾在詩中交待了仇池石的形狀外觀和它的來歷,以及親自制作盆景的過程,即以高麗盆存貯,又以文登碎玉點綴,并且說它攜帶方便,可以常年不遠千里地跟隨自己左右??梢娞K軾對此石極盡喜愛,所以對王晉卿“以小詩借觀”的行為很是敏感和提防。蘇軾認為,王詵作為風流貴公子,“見山應已厭,何事奪所欲”,但又“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不好得罪對方,故一再叮囑王詵好生愛護此石,不要與人傳觀,盡快物歸原主。此詩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在近乎戲謔的語氣中體現(xiàn)了蘇軾對某種人格品位的堅守。
與折服于怪石的“節(jié)概”類似,蘇軾對王晉卿借觀仇池石一事表現(xiàn)出空前的敏感和認真,其間恐怕傳達了文字之外的更多信息。所以,在當時就引起了友人們的關注,不少友人寫了和詩,如曾幾有《沈明遠教授用東坡仇池石韻賦予所蓄英石次其韻》。蘇軾還有二詩涉及此事——《王晉卿示詩欲奪海石,錢穆父、王仲至、蔣穎叔皆次韻。穆至二公以為不可許,獨穎叔不然。今日穎叔見訪,親睹此石之妙,遂悔前語。仆以為晉卿豈可終閉不予者,若能以韓干二散馬易之者,蓋可許也,復次前韻》,《軾欲以石易畫,晉卿難之。穆父欲兼取二物,穎叔欲畫焚碎石,乃復次前韻,并解二詩之意》,可見他就此事與朋友們認真商議過。蘇軾提出以仇池石與王晉卿的韓干畫馬交換,王晉卿不舍,因而后詩有“盆山不可隱,畫馬不可牧”“授之無盡燈,照此久幽谷”之句?!盁o盡燈”指代佛法,“幽谷”指代桃源仙境,既然奇石和名畫都是各自的精神寄托,本來物我相契共情也是世間顯而易見的道理,所以大家還是各自珍重,各取所愛。由此可見,蘇軾之所以對王晉卿借觀仇池石一事如此敏感和提防,恐怕是他賦予了仇池石以生命的意義,而與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生命歸宿聯(lián)系在了一起。
蘇軾知揚州時寫下的一組和陶詩《和陶飲酒二十首》十分引人矚目。這組和陶詩反映了蘇軾復雜的心路歷程,呈現(xiàn)了其獨具魅力的個人形象,同時具有豐富的思想內涵、獨特鮮明的美學趣向,是蘇軾文學思想進一步發(fā)展并趨于成熟的重要標志。
蘇軾百余首的和陶詩,并非作于一時一地,《和陶飲酒二十首》當是其最早的和陶詩,作于元祐七年任揚州知州時。從揚州開始,蘇軾便有意識地追和陶詩,一直到海南,幾乎對陶淵明的全部詩篇都作了和詩,至紹圣四年(1097)共得109首。
首先,作為有意追和古人的作品,蘇軾的這組和陶詩與擬古之作不同,更與友人間的相互酬唱不同。蘇軾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在給蘇轍的信中明確指出“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這體現(xiàn)了其一貫鮮明的文體創(chuàng)變意識。
蘇軾給蘇轍的信,見于后者的《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
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擔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啗蒣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至此亦皆罷去。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是時轍亦遷???,書來告曰:“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詩凡百數(shù)十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并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子為我志之。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瘻Y明此語蓋實錄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p>
蘇轍就此還發(fā)了一通議論:“嗟夫!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xiāng)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于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雖然,子瞻之仕,其出入進退猶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鬃釉唬骸龆蛔?,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區(qū)區(qū)之跡,蓋未足以論士也。”蘇軾之前,像鮑照、江淹、白居易、韋應物寫的都是擬陶或效陶體詩,均屬于模擬仿效之作,蘇軾則不僅開創(chuàng)了和陶體,而且其追和陶詩的全面性和系統(tǒng)性前所未有。
其次,追和古人,是追慕其為人,是希望與其對話,就像友人之間的親切交談和傾訴。因此,在蘇軾和陶淵明之間,和陶詩這種形式很好地起到了溝通和橋梁的作用。
既是和陶淵明的飲酒詩,先要達到其似醉似醒的狀態(tài)。蘇軾在《和陶飲酒二十首》“敘”中交待:“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在揚州時,飲酒過午輒罷,客去解衣,盤礴終日,歡不足而適有余。因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示舍弟子由、晁無咎學士?!边@里的“歡不足而適有余”以及“仿佛其不可名者”值得玩味,它提示了蘇軾與陶淵明既有精神相通之處,又是各自特立獨行的存在。二人雖然都有躬耕之事,但陶淵明是主動地歸隱山林,毅然走向田園,去體會“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和“力耕不吾欺”的快樂,蘇軾則是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徘徊,“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他的躬耕是為了生存而開荒墾田。所以,陶淵明的代名詞是田園,蘇軾的代名詞是東坡。但是無論如何,蘇軾對陶淵明的手摩心追還是溢于言表的。
再次,這一組和陶詩不僅具有豐富的思想情感內涵,而且蘇軾以宋詩議論化的手法將五言古體這一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加以發(fā)展,既不失陶詩的本色,又保持了蘇軾的風格。
陶淵明《飲酒》“之五”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碧K軾《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五”云:“小舟真一葉,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發(fā),不知枕幾偏。天明問前路,已度千金山。嗟我亦何為,此道常往還。未來寧早計,既往復何言!”蘇軾很是重視他的和陶詩,不僅強調和陶詩是自己的始創(chuàng),而且自視甚高,特意向蘇轍宣稱“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不過細讀一下,二者雖然在語言格調上相似,而其間的差別卻很明顯。同樣是平淡,而心態(tài)不同,前者出于寧靜,后者出于無奈。所以,最了解蘇軾的蘇轍才會說出“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于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這樣的話。當然,蘇轍接著又指出:“雖然,子瞻之仕,其出入進退猶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指出蘇軾晚年自托于陶淵明,看似不可置信,但實際上是有跡可循的,其間包蘊著豐富復雜的心路歷程,后人自會給予公正評價。
最后,發(fā)現(xiàn)和實踐陶詩的“枯淡之美”,是蘇軾文學思想趨于成熟和進一步發(fā)展的標志,這集中體現(xiàn)于他的兩篇題跋以及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而在揚州落筆的和陶詩創(chuàng)作,即與他對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體驗遙相呼應。
兩篇題跋,其一是《評韓柳詩》:
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靖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中邊者,百無一二也。
其二是《書黃子思詩集后》: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詩論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蓋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復其言而悲之。
這兩篇題跋均包含著深刻的美學思想,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限于主題,這里不展開分析。值得強調的是,蘇軾說韋、柳詩“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皆來自于對陶詩審美價值的獨特發(fā)現(xiàn)以及追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實踐,而蘇軾的詩歌風格也由此在原本的豪放清雄中增添了一種平淡自然的風味。再有需要指出的是,蘇軾對陶詩與韋、柳詩歌風格的推重和大力倡導,帶動了后代詩論家們對中國古代清淡詩歌風格及其代表人物的推重和標榜,由此在中國詩歌史上呈現(xiàn)出了一道獨特的東方景致——清淡詩風和清淡詩派。
綜上,對“文章太守”的價值認同和精神傳統(tǒng)的繼承發(fā)揚,可以說是貫穿蘇軾任揚州知州的日常世事和審美超越的一條主線。它既體現(xiàn)在蘇軾對作為地方官理政實干之道德操守的踐行,以及詩歌酬唱和日常交往中對君子人格品位的堅守,也體現(xiàn)在蘇軾處理地方實務的奏議文章和始于揚州任上的和陶詩創(chuàng)作中。因此,揚州雖未列入蘇軾“平生功業(yè)”的三州之中,但對其一生仍具有重要意義,揚州經(jīng)歷堪稱蘇軾“平生功業(yè)”中重要而不可忽視的一筆。蘇軾已經(jīng)深深植根于中華文化深厚的土壤,他的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也以其“文章太守”的獨特風貌,在“春風十里揚州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歷史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