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麗君
1997 年《刑法》規(guī)定了強迫職工勞動罪。該罪的設立為懲罰用人單位違反勞動管理法規(guī),以限制人身自由方法強迫職工勞動的行為提供了法律依據。強迫勞動并非只發(fā)生在用人單位與職工之間,現實中也存在個人強迫勞動的行為;強迫勞動也并非只有限制人身自由這一種方式;針對嚴重的強迫勞動行為,其“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的法定刑配置也顯得過輕。因此,《刑法修正案(八)》對其作了修正,擴大了犯罪主體范圍,增加了強迫行為的方式,提高了法定刑,以加大對弱勢群體的保護和對強迫勞動犯罪行為的懲處力度。立法的完善為司法的正確適用提供了基本的邊界,但在該罪的司法適用中仍有一些問題尚未被明確。該罪的準確適用有賴于對核心問題——“強迫”的正確把握。
1997 年《刑法》第244 條規(guī)定強迫職工勞動罪時,其強迫方式僅限于“限制人身自由”,并未將暴力、威脅作為強迫勞動的方式。實際上,1995年《勞動法》第96條就曾對“以暴力、威脅或者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手段強迫勞動”作了列舉性規(guī)定,將三種方式并列列舉。但1997 年《刑法》第244 條則只規(guī)定了限制人身自由這一種方式。立法者作出這種規(guī)定的原因可能有兩個方面:一是因為1997 年《刑法》在規(guī)定強迫職工勞動罪時只是將單位列為犯罪主體,而用人單位強迫職工勞動主要表現為限制人身自由,暴力、威脅情況不常見。二是因為強迫職工勞動主要是通過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實現,暴力、威脅的作用也是在于限制人身自由。正因為如此,有學者在解讀該條時認為,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可以采取暴力、威脅、恐嚇或其他手段使職工不能離開或不敢離開工作場地而繼續(xù)工作”。從當時的刑事判決書看,被判構成強迫職工勞動罪的犯罪人并非僅使用通常的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往往伴隨有暴力或威脅行為。例如中國裁判文書網公開的山西省永濟市人民法院的幾份刑事判決書就充分體現了這一點:(2004)永刑初字第24號《刑事判決書》中記載被告人“采用毆打、威脅等方式強迫工人長時間勞動,且非法限制人身自由”;(2005)永刑初字第10 號《刑事判決書》中記載被告人“對干活慢或因‘逃跑’抓回來的民工進行毆打,晝夜輪流監(jiān)視和看管民工,非法限制其人身自由”;(2005)永刑初字第17 號《刑事判決書》中記載被告人“用鐵銑毆打或拳打腳踢,非法限制其人身自由”;(2006)永刑初字第126 號《刑事判決書》中記載“在磚廠干活的民工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和強迫勞動,不愿干活而逃跑的民工被抓回來也照樣被毆打”。這說明,即使暴力、威脅是強迫勞動中的常見方式,但當時的司法人員一般認為暴力、威脅是犯罪人實現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的方式,最終達到強迫勞動的目的。這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刑法》對強迫勞動罪只規(guī)定了限制人身自由這一種方式,而未規(guī)定暴力和威脅的方式。
既然在強迫勞動的過程中,暴力、威脅是基本的強迫方式,那么在列舉強迫方式時就不應當只列舉限制人身自由這一種方式。而且,從司法實踐看,暴力、威脅并非都是為了限制被害人的人身自由。諸多情況下,被害人因不愿意勞動或者因勞動速度慢就立即被犯罪人毆打或威脅,也就是說犯罪人并不是通過限制人身自由來強迫勞動,而是通過暴力或威脅的方式強迫其勞動。如果立法只強調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而不考慮單純的暴力或威脅,該類行為就無法通過強迫勞動罪來處理。若如此,行為人完全可以通過暴力、威脅不同的受害人而不長時間限制人身自由以達到強迫勞動的目的。
為解決這一問題,現行《刑法》第244 條涵括了《勞動法》中強迫勞動的三種方式。而且,《刑法》將暴力、威脅和限制人身自由并列規(guī)定為強迫勞動罪的行為方式,還可以在刑事訴訟中減輕控方的證明責任。因為如果在勞動過程中有暴力或威脅行為,在刑事訴訟的過程中,控方必須首先證明行為人是為了限制人身自由而實施了該種行為,再證明行為人限制勞動者人身自由是為了強迫勞動。但現在將暴力、威脅與限制人身自由并列規(guī)定為強迫勞動的行為方式,控方就只需證明行為人是為了強迫勞動而實施了暴力或威脅方式,減少了實施暴力或威脅是為了限制人身自由的證明責任。
在強迫勞動罪中,暴力是指行為人為達到迫使被害人勞動而對其實施的毆打、扼頸、拖拽等行為。就暴力而言,其針對的對象包括人或者物兩種情況。例如《刑法》第277條規(guī)定的妨害公務罪中,暴力就可以是針對人或物實施,因為該罪的暴力包括“砸毀警車、城管車輛,燒毀應當被沒收的財物等對物施加暴力的手段”。但《刑法》中的暴力有時卻僅指對人的暴力。例如,《刑法》第20條第3款規(guī)定,特殊防衛(wèi)權時的“暴力”即僅指針對人身的暴力,因為該條的“暴力”前面加了“嚴重危及人身安全”。那么強迫勞動罪中的暴力是僅針對人身的暴力還是亦包括針對物的暴力?從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案例看,尚未有針對物實施的暴力在強迫勞動罪中被認定。從現實情況看,單純針對物的暴力難以實現強迫他人勞動的目的。因此,強迫勞動罪中的暴力實際上只可能是針對人的暴力。
強迫勞動罪中的威脅通常是指行為人為達到迫使被害人勞動的目的而對其實施的、以暴力為內容的語言、動作等逼迫恫嚇。這也是司法實踐中最常見的威脅方式。但強迫勞動罪中的威脅并非均以暴力為內容,以公開個人隱私為內容的威脅完全可以達到強迫他人勞動的目的。例如,在非法經營的娛樂場所中,如果有員工不愿意繼續(xù)從事非法陪侍服務(非賣淫活動),經營者以公開掌握其個人隱私為威脅,迫使員工繼續(xù)從事非法陪侍服務,就涉嫌構成強迫勞動罪。
強迫勞動罪中的限制人身自由是指行為人為達到迫使被害人勞動的目的而對其實施的關禁、看管、扣留身份證件等切斷被害人與外界正常交流、聯系的行為。這里的威脅包括以惡害相通告的一切行為。如前所述,限制人身自由的行為通常與暴力、威脅結合在一起,即通過暴力、威脅達到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的目的。例如山東省日照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日刑終字第28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認定,被告人“禁止店內員工與外界聯系、派人看管、扣留身份證、手機卡、工資及威脅等方式,違背被害人意愿”迫使被害人“在‘天上人間’KTV工作長達數月”。但并非所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都必須有暴力、威脅的方式。司法實踐中,犯罪人強迫一些智力有缺陷的被害人勞動時完全可以不通過暴力、威脅的方式,單純的關禁、看管行為就可以達到限制其人身自由的目的。
現在社會上存在一個比較特殊的現象,某些單位在員工聘用合同期滿意圖去其他單位就職時,強扣其人事檔案,使其無法順利到新單位工作,只好繼續(xù)留在原單位。這是否涉嫌構成強迫勞動罪?顯然,這些單位沒有通過暴力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強迫勞動。但對許多員工而言,由于沒有人事關系檔案,其意圖就職的單位無法為其辦理正常入職手續(xù)。于是,一些已經離開的員工不得不重新回到原單位工作。通常,這種情況下員工與單位存在勞動人事爭議,而勞動人事爭議可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勞動者可以向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勞動仲裁,請求用人單位承擔因不及時辦理人事關系檔案的民事賠償責任;對仲裁裁決不服時,也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實踐中有些勞動人事爭議仲裁機構或人民法院不依法履行自己的職責,使員工與單位之間的勞動人事爭議久拖不決,以致員工處于一種被迫在原單位工作的狀態(tài)。筆者認為,此種情況下,應當追究仲裁機構或人民法院不作為的法律責任,而不是追究用人單位強迫勞動的刑事責任。從實踐情況看,尚無一例用人單位因拒絕辦理人事關系檔案使員工無法離職而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例。
除此之外,欺騙能否成為強迫勞動的方式?這里的欺騙通常是指用工者隱瞞工作場所、工作內容、工作強度、工作待遇等情況,導致勞動者處于認識錯誤的狀態(tài),以致為用工者提供勞動。如果用工者如實陳述上述內容,勞動者可能不會為其提供勞動。因此,從實質效果看,似乎勞動者提供勞動是被迫的。但筆者認為,這種情況下的欺騙不應視為強迫勞動罪中的強迫。因為用工者對工作場所、工作內容、工作強度的隱瞞都只是事前隱瞞,勞動者在開始勞動時即可以發(fā)現真實情況,可以拒絕提供勞動。在其拒絕提供勞動的情況下,用工者使用暴力、威脅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法強迫其勞動,才屬于強迫勞動罪中的強迫。當然,工資、福利待遇等通常是勞動者工作一段時間后才知道實際情況與用工者許諾的差異,這種情況下完全可以通過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加以解決。
值得注意的是,《刑法》第244 條第2 款規(guī)定:“明知他人實施前款行為,為其招募、運送人員或者有其他協助強迫他人勞動行為的,依照前款的規(guī)定處罰”。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補充規(guī)定(五)》中將《刑法》第244條的罪名確定為強迫勞動罪。因此,協助強迫勞動的行為并未被單獨設立罪名,而是同樣構成強迫勞動罪。這里的“招募、運送人員”與《刑法》第358條規(guī)定的“招募、運送人員”在用語上是一致的,但《刑法》第358條中“為組織賣淫的人招募、運送人員或者有其他協助組織他人賣淫行為的”是獨立成罪的,即構成協助組織賣淫罪?!缎谭ā返?58條中的“招募、運送人員”之所以獨立成罪,是因為立法者為此規(guī)定了獨立的法定刑,即“為組織賣淫的人招募、運送人員或者有其他協助組織他人賣淫行為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情節(jié)嚴重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至于《刑法》第244 條第2 款規(guī)定的招募、運送人員等行為不獨立成罪的原因,筆者認為,明知他人實施前款行為,為其招募、運送人員或者有其他協助強迫他人勞動行為的,本質是協助,屬于為強迫他人勞動提供幫助的行為,協助行為不獨立成罪更符合共犯的基本理論。
強迫勞動罪中的強迫主要包括以下幾種情況:一是,在勞動者是否愿意提供勞動上進行強迫。這是強迫勞動罪中最常見的強迫情形。實踐中一般表現為勞動者不愿意為用工者提供勞動,但用工者以暴力、威脅或限制自由的方式強迫其勞動。這種不愿意可能是自始存在,如勞動者被騙到勞動場地后發(fā)現用工者所述勞動內容、條件等與實際情況不符而拒絕提供勞動。例如沈陽市遼中區(qū)人民法院(2020)遼0115 刑初18 號《刑事判決書》中被害人康某陳述,自己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拽上車去干活的,她不想幫用工者干活,卻被用工者以毆打、限制人身自由等方式強迫提供勞動。勞動者也可能開始時愿意提供勞動,后來因各種原因而拒絕繼續(xù)提供勞動。二是,在勞動時間上的強迫?!秳趧臃ā返谒恼乱?guī)定了勞動者的工作時間和休息休假制度,但實踐中有的用工者違反勞動法的規(guī)定,長時間要求勞動者提供勞動,即強制違法加班加點。例如山西省永濟市人民法院(2005)永刑初字第17號《刑事判決書》中認定2004年2月至7月份,被告人強迫工人每天勞動時間長達15小時以上。也就是說,實踐中用工者并不一定強迫勞動者接受提供勞動的要求,而是強迫其提供超長時間的勞動。不過,勞動者拒絕提供超長時間勞動可能最后轉變?yōu)榫芙^提供勞動。三是,在勞動條件上的強迫。社會上存在一些高危作業(yè)工種,例如在高空、高壓、易燃、易爆、劇毒、放射性、高速運輸工具等環(huán)境下提供勞動。用工者應當為從事高危作業(yè)的勞動者依法提供符合勞動安全與衛(wèi)生要求的條件和保障。如果用工者以暴力、威脅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強迫勞動者在不具備安全保障的勞動條件下提供勞動,同樣屬于強迫勞動。這種情況下,勞動者并非不愿意提供勞動,如果安全保障達標,勞動者不會拒絕提供勞動。四是,無酬或低酬情況下的強迫。實踐中,大量的案件是用工者不給勞動者發(fā)報酬或只發(fā)極低的報酬但要求勞動者提供正常的勞動。例如湖南省辰溪縣人民法院(2015)辰刑初字第47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中認定被告人“每天強迫七名被害人無償勞動十余小時,從中賺取勞務工資數萬元”。強迫勞動者在無酬或低酬的情況下提供勞動,似乎與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相關,但如果用工者一開始就沒有承諾給予報酬或只承諾給予低酬,勞動者因此不愿意提供勞動時,用工者以暴力、威脅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強迫其提供勞動,這便構成強迫勞動罪,而非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若行為人自始承諾給予高額工資誘使勞動者提供勞動,而后卻不按承諾給予勞動報酬,經政府有關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數額較大的,則構成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
《刑法》第244 條在描述強迫勞動罪的罪狀時,對于基本犯,刑法條文只是列舉了強迫勞動的三種方式,并未對強迫的程度進行任何規(guī)定。這是否意味著只要有該條列舉的三種行為就可以構成該罪?《刑法》第13條對危害行為構成犯罪的嚴重程度作了總體性規(guī)定,即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因此強迫勞動行為構成犯罪同樣存在程度問題,并非只要有該條列舉的三類行為或其中之一就可以構成強迫勞動罪,即“并非所有增添勞動負擔的行為都值得以該罪論處”。200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印發(fā)的《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guī)定(一)》(以下簡稱《規(guī)定(一)》)第31條基于不同的情形或后果從多方面具體列舉了強迫勞動案的立案追訴標準。2017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印發(fā)的《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guī)定(一)的補充規(guī)定》(以下簡稱《補充規(guī)定》)中刪除了這些具體列舉的情形。由于《補充規(guī)定》幾乎只重述了《刑法》第244 條強迫勞動罪的罪狀,未對強迫勞動的立案標準作任何列舉性規(guī)定,筆者認為《規(guī)定(一)》中列舉的追訴具體情形仍然是強迫勞動案件中司法者應當考慮的問題。
一是暴力強迫他人勞動的強迫程度。司法實踐中,對于強迫他人勞動造成人員傷亡的,司法機關會立案追究其刑事責任?!皞觥笔且粋€比較模糊的概念,因為傷亡的等級有輕微傷、輕傷、重傷、死亡;根據強迫者的意圖,傷亡有故意致人傷亡,也有過失致人傷亡,還有意外致人傷亡。這里的“傷”到底指什么?筆者認為,從傷的程度上看,應當是指輕微傷至重傷這個區(qū)間,但不包括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情形。強迫勞動導致人輕微傷是否就一定構成強迫勞動罪?當然不是。對此應當有所限制,否則強迫勞動行為構罪標準太低。實踐中,如果長時間對勞動者實施暴力,或者對多人實施暴力,雖然未達到輕傷的程度仍然可以構成強迫勞動罪。若行為人以特別殘忍手段強迫他人勞動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則應當轉化為故意傷害罪。因為強迫勞動罪主刑的法定最高刑為有期徒刑十年,而根據《刑法》第234條的規(guī)定,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兩罪法定刑差異巨大。如果以特別殘忍手段強迫他人勞動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不以故意傷害罪判處,顯然違背刑法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這里的“亡”不能是故意致勞動者死亡,而只能是在強迫勞動的過程中過失致其死亡。也就是說,強迫勞動者提供勞動時過失致人死亡,或被強迫提供勞動的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基于行為人的過失致勞動者死亡,這兩種情況下可以追究行為人強迫勞動罪。至于意外事件導致被強迫勞動者死亡的,我們不能單純基于死亡這一事實而追究行為人強迫勞動罪的刑事責任。例如張某將勞動者胡某的身份證扣下,要求其提供勞動,當天胡某在收工回宿舍的路上因樹的枯枝掉下被擊中頭部而當場死亡。這種情況下,胡某的死亡與張某的強迫勞動之間沒有因果關系,自然不能以此作為認定張某強迫勞動危害程度的依據。另外,在認定強迫勞動罪中強迫的程度時,應當特別注意針對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與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的強迫。例如,《勞動法》第15條規(guī)定,禁止用人單位招用未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一些輟學、離家出走的青少年外出務工,用工者以輕微傷程度的暴力就可以達到強迫其提供勞動的效果。因此,針對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與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的強迫勞動,構罪標準中的強迫程度可適度降低。
二是限制人身自由強迫他人勞動的強迫程度。司法實踐中強迫勞動者一般通過毆打、脅迫、扣發(fā)工資、扣留身份證件等方式限制人身自由,并通過限制人身自由強迫他人勞動。該類情形下評價危害程度時并不是評價限制人身自由方式的危害程度,而是評價限制人身自由的危害程度。通過限制人身自由強迫他人勞動可能涉及想象競合的問題,即行為同時涉嫌構成強迫勞動罪與非法拘禁罪。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關于瀆職侵權犯罪案件立案標準的規(guī)定》對于利用職權非法拘禁的構罪標準作了規(guī)定,例如:“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24小時以上的?!钡蛾P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對非法拘禁構罪的時間標準作了新的規(guī)定,即“非法拘禁他人3次以上、每次持續(xù)時間在4小時以上,或者非法拘禁他人累計時間在12小時以上的,應當以非法拘禁罪定罪處罰”。如果按前者的規(guī)定,要求連續(xù)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24小時才構成非法拘禁罪;但按后者的規(guī)定,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3 次且每次持續(xù)時間4 小時以上,或累計時間在12小時以上的,也可以構成非法拘禁罪。實踐中,通過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強迫勞動的,并非都要構成非法拘禁罪才成立強迫勞動罪,也就說行為人的限制人身自由行為達不到構成非法拘禁罪的標準,但可能構成強迫勞動罪。如果行為通過限制人身自由強迫勞動時,既涉嫌構成非法拘禁罪,又涉嫌構成強迫勞動罪,則應當按照想象競合擇一從重處斷的原則對行為人定罪量刑?!缎谭ā吩谝?guī)定限制人身自由強迫他人勞動時并未對程度作出明確規(guī)定,筆者認為刑法制裁的是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因此司法人員應當基于《刑法》第13條但書的規(guī)定把握其危害程度,對于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通過限制人身自由強迫勞動的行為不能作強迫勞動罪來處理。
三是強迫婦女從事禁忌勞動的程度。基于女職工生理特點,為保護女職工健康,2012 年國務院制定并頒布了《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guī)定》。該規(guī)定的附錄根據女性的生理特點及生理周期明確列舉了女職工禁忌從事的勞動范圍。應當注意的是,該規(guī)定中女職工禁忌的勞動范圍比較寬泛,不能因為行為人強迫女職工從事了《女職工勞動保護特別規(guī)定》規(guī)定的禁忌工作就以強迫勞動罪處理,否則該規(guī)定中的行政處罰就完全無適用的可能?!杜毠趧颖Wo特別規(guī)定》中規(guī)定的其他禁忌從事的勞動,不是一個純粹級別的問題,這種級別還與特定的工作環(huán)境相關。由于前述《補充規(guī)定》對此未作任何規(guī)定,司法實踐中,應當根據案件中具體工種與級別作出綜合性判斷。如果強迫婦女從事禁忌勞動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應追究刑事責任。
四是強迫未成年人從事危重勞動的強迫程度。由于未成年人的生理與心理特點與成年人有異,國家對未成年人的勞動保護有特別的規(guī)定?!秳趧臃ā穼ξ闯赡耆瞬坏脧氖碌膭趧幼髁烁爬ㄐ砸?guī)定,原勞動部制訂了《未成年工特殊保護規(guī)定》,明確了不得安排未成年人勞動的范圍?!缎谭ā返?44條之一規(guī)定了雇傭未成年人從事危重勞動罪,該罪規(guī)范的是雇傭未滿16 周歲的未成年人從事危重勞動的行為?!缎谭ā返?44條規(guī)定的強迫勞動罪也為追究強迫未成年人提供勞動的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提供了依據。體力勞動存在勞動強度的級別和勞動環(huán)境兩個方面的問題,不能因為強迫未成年人從事了體力勞動就一律追究強迫者的刑事責任。《補充規(guī)定》則對此未作任何規(guī)定。筆者認為,司法實踐中,強迫未成年人從事體力勞動時可以四級體力勞動的強度為評價標準;至于環(huán)境評價,則需要司法者根據危險環(huán)境的具體情況、在危險環(huán)境中未成年人從事工種、危險環(huán)境對未成年人造成的實際危害等方面作綜合判斷。值得注意的是,《刑法》在第244條之一中規(guī)定的雇傭未成年人從事危重勞動罪并不規(guī)范強迫未滿16 周歲的未成年人從事危重勞動的行為。如果在雇傭未成年人從事危重勞動的過程中有強迫勞動的行為,則應當按強迫勞動罪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
五是強迫他人勞動導致勞動者患職業(yè)病。職業(yè)病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職業(yè)病是指一切與職業(yè)有關的疾病。我們日常生活中談及的“職業(yè)病”,如教師可能患咽喉炎、文員易患頸椎病或“鼠標手”等。這些只是工作過程中導致的一般性身體不適。狹義的職業(yè)病是《職業(yè)病防治法》中特指的職業(yè)?。簞趧诱咴诼殬I(yè)活動中,因接觸粉塵、放射性物質和其他有毒、有害物質等因素而引起的疾病。強迫勞動罪中的勞動者所患的職業(yè)病應當是法定范圍內的職業(yè)病。根據2013 年《職業(yè)病分類和目錄》的規(guī)定,職業(yè)病包括十大類,132 種。而且,眾多職業(yè)病根據不同程度分為多期,如塵肺病有三期,其中第一期患者的病情并不嚴重,其癥狀類似感冒。因此筆者認為,并非只要被強迫勞動者被診斷患了職業(yè)病就一定要追究行為人強迫勞動罪的刑事責任。而且,職業(yè)病并非一定與從事的職業(yè)有關,非職業(yè)人群中也可能患有被稱為職業(yè)病的疾病。例如塵肺病通常為職業(yè)病,但污染嚴重的工廠周圍的居民雖然不從事相關職業(yè)也可能患塵肺病。既然如此,司法實務中判斷強迫他人勞動導致勞動者患職業(yè)病時,應當特別注意強迫勞動與所患疾病之間的因果關系。
《刑法》第244條在規(guī)定強迫勞動罪時并未規(guī)定強迫勞動的出罪因素。實際上,并非所有的強迫勞動都會構成強迫勞動罪。在司法實踐中,不能機械司法,從法條主義出發(fā)將所有情形下的強迫勞動行為均作為犯罪處理。常見的強迫勞動例外的情形有三種:
一是依法院刑事判決實施的勞動矯治。在我國,《刑法》和《監(jiān)獄法》等法律對罪犯參加勞動作了規(guī)定。例如《刑法》第46條規(guī)定,被判處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凡有勞動能力的,都應當參加勞動;《監(jiān)獄法》第7 條也規(guī)定罪犯必須參加勞動。就勞動者的意愿而言,“監(jiān)獄勞動與強迫勞動并無差別,前者其實就是公權力實行的強制勞動”,但它是強迫勞動罪的例外。在我國,勞動是懲罰和矯正罪犯的重要方式,也被國際社會視為“有利于恢復囚犯適應能力,為其從事某種職業(yè)做準備,培養(yǎng)他們良好的勞動習慣,防止游手好閑和放蕩不羈的措施”。當然,在要求罪犯參加勞動時也要注意勞動時間、勞動強度、勞動保護、勞動報酬等問題。但即使是監(jiān)獄或其他羈押機構要求罪犯長時間勞動、超負荷勞動等導致了罪犯的傷害,或使用暴力的方式強制罪犯勞動,也不以強迫勞動罪追究其刑事責任,而只能是追究其虐待被監(jiān)管人罪、濫用職權罪等方面的刑事責任。被羈押的罪犯在勞動的過程中,人身自由無疑是受到限制的,但這只是限制人身自由狀態(tài)下的強迫勞動,而非強迫勞動罪中為強迫勞動而限制人身自由,兩者之間有本質的區(qū)別。
除在羈押機構中服刑的罪犯外,還有被判處管制、宣告緩刑和假釋的罪犯。根據《刑法》和《社區(qū)矯正法》的規(guī)定,對這些犯罪人應當實行社區(qū)矯正。《社區(qū)矯正法》第42條規(guī)定,社區(qū)矯正機構可以組織這些犯罪人參加公益活動。202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頒布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qū)矯正法的實施辦法》規(guī)定,根據社區(qū)矯正對象的勞動能力、健康狀況等情況,組織社區(qū)矯正對象參加公益活動。這里的公益活動就包括公益勞動。因此,在社區(qū)矯正中強迫被矯正者參加社區(qū)勞動亦不構成強迫勞動罪。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處于相對人身自由狀態(tài)下的罪犯勞動的過程中,執(zhí)行機構不得使用暴力、威脅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強迫罪犯勞動,否則可能構成濫用職權罪。至于被判處緩刑或被假釋的罪犯拒不服從勞動安排、無理拒絕強制性質的勞動,可以根據《刑法》第76條或第86條的規(guī)定撤銷緩刑或假釋;而對于被判處管制的犯罪分子,則可以根據《刑法》第313條的規(guī)定追究其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罪的刑事責任。
二是兵役勞動。依據《憲法》規(guī)定,服兵役是我國公民的光榮義務。《兵役法》明確了我國兵役制度。服兵役者要從事一些與軍事相關的勞動,這包括直接的軍事活動、軍事性服務活動和軍事物質資料的生產經營活動等。因此,這些勞動可能與戰(zhàn)備相關,也可能與日常的工作、生產相關。尤其是戰(zhàn)備勞動,其強度、危險程度不是一般勞動可相提并論的。勞動命令下達后,服兵役者要無條件接受并積極參與,其強制性非常明顯。但兵役勞動是強迫勞動的例外,這也是國際社會的通行做法。例如國際勞工組織第29號《強迫或者強制勞動公約》第2條規(guī)定:“強迫或強制勞動”一詞不應當包括“根據義務兵役制的法令,為純軍事性質的工作而要求從事的任何勞動或服務”。我國兵役分為現役和預備役,預備役的士兵和軍官同樣要參加軍事訓練,執(zhí)行軍事勤務,因此也有勞動性質的工作要去完成,這也是強迫勞動的例外。另外,我國還有其他民兵,根據《兵役法》的規(guī)定,民兵要協助維護社會秩序,參加搶險救災,與此相關的勞動也有強制性,但這也是法定義務,是強迫勞動的例外。但是,在兵役勞動中,對于拒絕勞動的軍人,不能使用暴力、威脅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強迫其勞動,否則可能被追究虐待部屬罪的刑事責任;對無理拒絕勞動的軍人只能依法依規(guī)追究其法律責任,例如追究其戰(zhàn)時違抗命令罪的刑事責任。
三是突發(fā)事件中的強制性勞動。針對突然發(fā)生的自然災害、事故災難、公共衛(wèi)生事件和社會安全事件,為預防、控制、減輕和消除突發(fā)事件引起的嚴重社會危害,政府部門會組織應急救援隊伍、負有特定職責的人員甚至普通的社會公民參與相關活動。例如地震過后,政府部門組織相關人員搶修被損壞的交通、通信、供水、排水、供電、供氣、供熱等公共設施,這不但要有專業(yè)技術人員的參與,也有普通民眾的參與。其中的勞動就有強制性質,但這并非強迫勞動,這是《突發(fā)事件應對法》的法定義務。這并非我國獨有做法,而是國際上的通行規(guī)則。同樣,對于突發(fā)事件中的強制性勞動也不能使用暴力、威脅或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否則行為人可能會涉嫌濫用職權罪、故意傷害罪等。
強迫勞動罪的設立為保障勞動者的勞動自決權提供了刑法依據。該罪的認定中要正確把握其核心要素——強迫,包括強迫的方式、強迫的情形與程度、強迫的例外。對強迫方式可從客觀的角度把握本罪的危害實質和規(guī)制范圍;對強迫情形的把握是為解決勞動中是否存在強迫;對強迫程度的把握是為確定強迫行為是否達到了構罪標準;對強迫例外的把握是為將法定強制勞動排除在構罪范圍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