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語言,作為人們描述世界和進行思維活動的工具,作為歷史和文化的載體,具有極其重大的現(xiàn)實與精神意義。然而語言畢竟是外在的、直接而淺薄的表述,往往難以傳遞更深層次的思想。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濒斞甘軓N川白村《苦悶的象征》的影響,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抓住了言盡意甚至表達言外之意的某種途徑——象征。通過構建一種褪除了歷史性和時代空間,抽象的、存在主義上的意象,虛構出特定的場景,旨在表達所謂“象外之象,韻外之致”。
“象外之象”出自唐司空圖韻味說,此處第一個“象”指的是作者以現(xiàn)實事物為原型構建的感性意象;而第二個“象”指的是讀者借助作者構建的藝術形象,接收暗示,并與生活經(jīng)歷相結合進行聯(lián)想、想象所呈現(xiàn)的意象?!绊嵧庵隆眲t指超越文本的藝術感受,形象的具體與意義的深遠相結合帶給人醇厚的審美體驗?!敖桓。h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這要求詩歌作品含義深遠,超越語言文字描寫的本身,進行深入的藝術思考。
魯迅的《野草》寫于1924—1926 年。而這正是魯迅歷史文化、心情思想發(fā)生巨大變動的時期。啟蒙處處是問題,而同行者分崩離析,一切事情都矛盾且復雜。面對如此慘淡的現(xiàn)實狀況,魯迅沒有從實際功利的角度出發(fā),而是以辯證的思維思考新文化運動的分化、思想命題的失敗意味著什么。正如《野草》題辭中所寫的:“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這段時間是魯迅徘徊彷徨的時期,激蕩的矛盾性、復雜性讓他沒有辦法用尋常的語言表達自己的心情,因此魯迅將日常語言扭曲,以私設象征的手法,從“意義”走向“意味”,試圖達成人們精神層次的共鳴。
《野草》的象征主義可大致歸納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是依賴現(xiàn)實存在的景物、事物、人物等,關注其內在特質,并將其與時代進行聯(lián)系,隱晦地進行指代,即隱喻性象征;第二層是將現(xiàn)實與想象做一定的融合,取材于現(xiàn)實中具有存在性的事物,融入夢境、抽象,通過場景的構建對讀者暗示,傳達更深刻的情感,即暗示性象征;第三層則是完完全全的虛化,甚至有些荒誕地創(chuàng)造難以言明的矛盾事物,超越文本與現(xiàn)實世界的束縛,晦澀地展示復雜交織的內心世界,寄寓自己最深刻的生命體驗,即超越性象征。
《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也是運用象征手法對世界進行隱喻表現(xiàn)的開篇,是魯迅對象征手法所做的嘗試?!肚镆埂愤@篇作品擁有豐富的意象,整篇作品就是一個象征的世界。
文章一開頭就寫了一個很“奇怪”的句子:“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這句式原本隱隱帶給讀者一種期望,卻親手打破這種期望,看似無厘頭地接了一句“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結合全文來看,棗樹這一意象在開頭就提出,并且運用打破常規(guī)的句式對其進行重復,莫不過是一種強調。緊接著引出的是“奇怪而高”的天空,星星是冷眼,將繁霜灑在大地上,使那極細小的粉紅花只能瑟縮地做夢。而棗樹落盡了葉子,“鐵似的直刺著”天空、月亮。天空意象群與大地意象群之間“無聲的對抗”得以上演:一邊是天空、星星和月亮,其中心力量是天空;一邊是棗樹和小粉紅花,其中心力量是棗樹。深入解讀意象,天空或象征著黑暗勢力,即封建統(tǒng)治階層。封建觀念中認為“天”是至高無上的,對于“天”懷有高高在上的崇敬,而“天”為了鞏固其地位,故意讓人覺得它“奇怪而高”。朱崇科認為:“夜空故作神秘、神化自我的行徑正如同統(tǒng)治階級的常用手段,偽裝下欺壓花草的行為是其威嚴強權的表現(xiàn)?!眻@里的花草無疑是弱勢群體、被壓迫的大眾的象征,其中小粉紅花更是尚且無力反抗但仍“夢見春的到來”,懷著希望的弱勢群體的代表,更深一層來說,雖懷著希望但并不主動爭取,只是等待,這或許也象征著淺薄的樂觀主義。
回到一開頭就出場的棗樹,它是孤獨、堅忍的戰(zhàn)士形象,亦是魯迅的精神化身。落盡了葉子,被打棗的竿打得傷痕累累,但仍然一意直刺那天空、那惡勢力,不論結果怎樣,只是要戰(zhàn)斗。魯迅或許由于“天空”覺得虛無、不安甚至絕望,但絕無恐懼。與小粉紅花不一樣,哪怕現(xiàn)實如此冷漠殘酷,它也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隨著哇的一聲惡叫,場景變換,到了屋中。小飛蟲丁丁地在后窗的玻璃上亂撞,又在玻璃的燈罩上亂撞,直到撞進去遇到火——小飛蟲為了追求光與熱奮不顧身,是充滿熱血的青年人的代表。要革命就必然有犧牲,但畢竟小飛蟲突破了重重阻礙,獻身于希望之火。魯迅對他們持的是一種懷著敬意的愛憐,他們對于魯迅或許存在著一些重燃希望的意義。
《秋夜》的意象多選取自然界的景觀與事物,看似僅僅是對秋夜中景物的記敘,實則每處景物都有其隱喻的含義。結合時代背景,隱喻性象征手法是較為容易理解的。魯迅運用私設象征,賦予了日常隨處可見的事物獨特的含義,有目的地使意象的選擇為文章的主旨服務,使之內蘊豐富而含蓄。細細品味,隱喻性象征背后是作者對動蕩時局的深刻見解,以及對眾意象所代表的不同派別的不同態(tài)度與期望。
《頹敗線的顫動》與《秋夜》的不同在于意象更加朦朧、抽象,給現(xiàn)實中的事物注入更多的想象。與此同時,象征手法的運用更加嫻熟,在特定的場景中通過暗示傳達意象豐厚的內涵,代表主體情感的映射。
文章嵌套了兩個夢,夢境和夢中之夢。夢本身即具有象征性,它使人脫離了現(xiàn)實世界,到了一個缺乏邏輯、荒誕、無厘頭的境地。但它又根源于現(xiàn)實,每一個意象都另有深意。李何林先生認為這是一篇現(xiàn)實主義的散文詩,主旨是描寫下層社會婦女悲哀的命運。但其實,從“象外之象”的角度來看,這無法很好地解釋為何是“我夢見自己在做夢”。如果旨在描寫底層社會人民的悲慘,大可不必使用“夢”的形式,不如直接描寫自己所見所聞,將會更加真實具體,也更能作為“史詩”記錄真實的生活狀況?!皦簟笔墙庾x本文非常關鍵的一個點,一切的討論都建立在探討清楚為什么文章要以“夢”的形式,甚至是夢中之夢的形式展開的基礎之上?!皦簟钡囊饬x是抽象的,它能夠將單一的個體模糊化、泛化,它能夠把具體的事物抽象為一種象征,并以個體展現(xiàn)抽象的狀態(tài)與內涵。因此,這里的老婦人并不應該指實實在在的個體,而是一個具有暗示意味的象征物。結合創(chuàng)作時間與創(chuàng)作背景,發(fā)揮聯(lián)想與想象,不難看出老婦人是魯迅情感的一處投射。她凝聚著魯迅內心世界、潛意識里對于背叛,對于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行為所感到的痛苦與憤怒。
垂老的女人“石像”似的站起來,“石像”堅硬冷酷的表面下洶涌著焦灼與悲憤。她在深夜中走到無邊的荒野,“深夜”創(chuàng)設凄冷孤絕的環(huán)境背景,“無邊的荒野”暗示象征著她身處空間的荒蕪、冷酷。與此同時,她的“赤身裸體”暗示象征著真實生命的無依無靠、孤立無援。無言的詞語,唯有顫動,她是被冷罵與毒笑的、孤獨的、絕望的象征。正如一個人生氣悲傷到極點時難以說出話語,只能劇烈而無聲地發(fā)抖一樣,最深刻的復仇的情感無法言表,只能化作長久的沉默和頹敗而難以自持的顫動。夢中之“我”與老婦人的情感已經(jīng)融為一體,老婦人的意象成為魯迅情感的化身,她“飽含著滲透著魯迅自己的情感、體知和感受”。魯迅以這種潛在融合的象征,對創(chuàng)作《野草》時期自己內心的矛盾、彷徨做出了真實寫照。
《過客》篇與《頹敗線的顫動》同中有異,《過客》以講究矛盾沖突的戲劇形式展開,比《頹敗線的顫動》更進一步的是,我們可以認為,“過客”“老翁”“小女孩”皆是魯迅主體意識投影而出的客體,他們之間的交流辯駁是魯迅內心激烈矛盾的體現(xiàn)。正如張愛玲所解讀的:“外在的意象本身或意象之間呈現(xiàn)的矛盾正是處于大痛苦、大分裂之中的創(chuàng)痛酷烈的魯迅精神世界的寫照。”看似簡單的人物互動與簡單的場景搭建,卻流露著超越文本與魯迅主體意識相呼應的悲壯。
“墳”“野百合與野薔薇”等意象的選擇無不具有象征暗示的言外之意。過客的旅途不過是向死而生,明知盡頭是墳墓,而墳墓在世俗意義里是埋葬的地方,通過約定俗成的意義暗示讀者聯(lián)想到死亡,又或者進一步解讀為虛無。老翁選擇停留休息,不愿走過那墳——這是一種暫時的逃避,但同樣是一種永恒的放棄。老翁選擇不再堅持去探求事物的真相,為了自己,也為了小女孩停下了腳步。而過客明明“愿意休息”但還是覺得走下去更好,于是他拒絕小女孩的好意,他明白同情與憐惜的好意將會消磨一位勇士向前的意志,摧毀他一往無前的勇氣,因此他甚至要去咒詛,為了能夠繼續(xù)前進去祝愿布施的滅亡。小女孩的溫暖與天真以及對于前面是“野百合”“野薔薇”的向往,正是魯迅心中仍存的溫情與懷著的希望。這三者象征著三種截然不同的抉擇,他們互相試圖說服對方,老翁叫過客“還不如回轉去”,而過客堅持“我不回轉去!”過客仍然在諦聽前方的呼喚,他要前進,但不要如小女孩那般沉浸在天真爛漫的美好幻境中。他要的是掌控自己生命的自由,要的是正視淋漓的鮮血?!斑^客”想要傳達出的、所象征著的,正是對事件結局的不在意,是要把關注的重心聚焦在事情發(fā)展的過程上。我不知我從哪里來,我不知我將要抵達的地方會帶給我什么——或許我也知道,但我不在乎,我是一位“過客”,這為散文詩增添了悲劇的英雄色彩與悲壯色彩。與此同時,情節(jié)的曲折發(fā)展映射著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內心艱難的抉擇。在文本中客體激烈的矛盾沖突中,主體意識達成了“向前走”的最終意志,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
《頹敗線的顫動》《過客》等作品的象征手法不同于《秋夜》用具體的自然景物暗示作者的情緒與態(tài)度,而是對象征手法進行深化,幻想出一個真實與虛幻并存交糅的世界,以隱晦而張揚的語句表露憎惡與批判。這類作品表達韻外之致的方式更多的是通過暗示與聯(lián)想,使讀者自發(fā)去解讀、去思考語句之外想要表達的含義。
如《死火》《影的告別》這類作品,可謂將象征運用到極致。與前面用自然景物做象征,抑或是融合現(xiàn)實與夢境編織想象的世界不同,魯迅抽象出一個現(xiàn)實中不可能存在的怪誕場景,擺脫現(xiàn)實邏輯甚至是語言含義的約束,用一種艱澀與扭曲的象征手法,更隱蔽但更深刻地傳達自己的思想與生命哲學。
《死火》開頭設置的“冰山”環(huán)境,象征著社會造就的冷酷與虛無感。在“冰山”中存在著一團不應該存在的“死火”:什么樣的火可以被稱作死去,為什么火焰能夠給人冰冷的燒焦感?“死火”意象給人以驚喜,是魯迅根據(jù)表情達意的需要,經(jīng)過主觀想象的變異,使新物象符合內心寄寓的需要。意象在外部形象被重新塑造的同時,增加了新的內涵,更好地呈現(xiàn)出詩人的內心世界,是自由、活躍、頑強的生命力的獨特藝術創(chuàng)造。這個意象的構造是超現(xiàn)實主義、服務于語言表現(xiàn)的,它象征著一種很虛無縹緲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或者說一個另外之“我”,又或者說象征魯迅的內心世界。“‘死火’隱喻著魯迅的內心狀況,陷入自己心中那冷的、荒蕪的深處是一種受難,他并不愿意永遠蟄伏下去,因而呼喚一種有行動的生活?!?/p>
死火被“我”的溫熱驚醒,被“我”執(zhí)意出這山谷的堅持所激勵,最后卻和“我”一同被“大石車”碾死。大石車則是早有預謀的敵對勢力,它恐懼新事物的產(chǎn)生,因此在“我”剛出冰谷口時便馳來阻撓,與“我”一同墜入了冰谷中。最后回歸到“我”,“我”是內心矛盾、彷徨的創(chuàng)作主體,在與內心不斷對話后找到答案,決心哪怕將會犧牲自己,也要為所堅持的事情奮戰(zhàn)到底。
文章通過陌生、冰冷、矛盾、怪誕場景的構造,給讀者帶來極大的視覺沖擊。文章并不是直接講內心如何矛盾,而是融在“我”“死火”“大石車”發(fā)生的種種中,其中諸多隱喻“既沒有說出也沒有隱藏,它做出暗示”。這是“超語言”的運用,它在融合隱喻和暗示的基礎上,將象征純粹化,“創(chuàng)造”用來象征的意象,使得讀者能夠從文本之外與所謂“象外之象”中解讀出更多的理解與感悟。好的文本應當具有豐富多樣的解讀方式,同時應當能夠將想要傳達出的最核心的東西通過一種靈感、一種依賴文本而又超越文本的東西傳遞給每一位做出不同解讀的讀者。
與《死火》相類似,《影的告別》同樣是很晦澀的一篇文章,它所要傳遞的東西是虛空的、漂浮的、形而上的一種狀態(tài)——就像“影”這個意象本身一樣?!坝啊笔桥c“光”對立的產(chǎn)物,但又依賴于光的存在而產(chǎn)生。它不明不暗、又明又暗,徘徊在一個玄妙而不可捉摸的邊界?!坝啊奔炔坏阶笠膊坏接?,既不向前也不往后,但寧愿在黑暗里彷徨于無地。如果說“影”同樣意味著魯迅主體意識的一個投影,那么回歸現(xiàn)實世界,“影”的兩難處境就是魯迅面臨的兩難處境:段祺瑞政府屬于北,革命政府屬于南,而魯迅哪里都不愿去,給自己建造了一個“無”的境地。這個“無”可以說是虛無,但不意味著投降與沉淪。即如海德格爾曾說:“虛無主義絕不只是一種墮落現(xiàn)象?!薄白呦蚝诎怠痹谒枷胍饬x上實際具有反抗性,“影”不愿站隊,不愿順從肉體的意志,而是脫離一直以來所依靠的肉體與光明,以一個一往無前、自我犧牲的戰(zhàn)士姿態(tài)舉起了投槍,投向無物之陣。
往更深層次解讀,“影”的漂泊無根蒂又何嘗不是每個人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作為模糊的中間物,誰都沒辦法逃離任意一方,那么如何自證?魯迅給出了他的答案——相較于坐以待斃,不如在掙扎中毀滅?!哆^客》《死火》中都有一個寧肯赴死也要證明生命意義的勇士,這位勇士即是由魯迅在徘徊中領悟、決心所塑造的。人類應當在精神上戰(zhàn)勝對死亡的恐懼,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野草》中的象征藝術既繼承發(fā)揚了中國傳統(tǒng)追求“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的思想,從寓言體中獲得靈感,又吸收了歐美、蘇聯(lián)等外國文學的象征方法、批判主義。魯迅在借鑒中創(chuàng)新了獨具個人特色的表現(xiàn)方式,鑄就了《野草》這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散文詩集。
在一遍遍咀嚼《野草》的過程中,我們不僅可以逐漸領悟到魯迅深刻的思想、情緒和生命哲學,還能夠品味到象征主義的深度與美感。我們仍需進一步探尋、體會的是,魯迅是如何嫻熟自然地掌控文字,如何選取意象寄寓特殊的象征意義,如何以超現(xiàn)實的想象建構表現(xiàn)自己的精神世界,又如何超越日常語言甚至說是語言的范疇,從“形而上”的層次傳達感知的?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努力擺脫貧瘠、詞不達意的表達方式,真正做到抓住紛飛的思維,將之通過“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韻外之致”精準地傳達出來,達到使人回味無窮的留白式表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