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明史》《大明一統(tǒng)志》《三灣史略》為例"/>
陳澤泓
在地方志理論研究中,“史志關系問題,長期懸而未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清人李文藻即謂“志與史同也,亦異也,揚往跡以勵將來,同也。史編天下之大,志錄一邑之小?!边M入近現(xiàn)代,仍是熱議之題。在《中國地方志論文論著索引(1913—2007)》中,“方志學理論”欄下,史志區(qū)別、史志關系為題之論文有48篇;“方志編纂”欄下,論及史志編寫關系之論文有46篇。
受益于近年來全國地方志理論研究與實踐的不斷進步,兼之筆者以往對此問題較多關注和研究,提出對史志區(qū)別若干問題的思考。
史志區(qū)別一題之所以引起熱議,是由于其無論在理論還是實踐上都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吨袊胤街菊撐恼撝饕?913—2007)》將此方面論文,收錄于“方志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之下的“方志學與歷史學”中,實際上,這一命題要討論的內容及價值,并不局限于方志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上。對此命題的研究,無論從理論上說還是從實踐上說,都有其重要價值,顯示出研究此一問題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從理論價值上說,“方志學是以方志為研究對象的一門科學”,沒有方志,哪來方志學?史志區(qū)別的根本問題是史志體裁性質的區(qū)別,并由此帶來的史志體例上的區(qū)別。說不清史志區(qū)別,就無法將史、志析離開來,方志能否成為一種獨立體裁就成了問題,其是否具有特定的自身體例也相應地成了問題?!按朔街局畬W所以終不明,而志例所以多不軌于正也。”從本質上說,史志區(qū)別是方志作為一種獨立體裁的立身之題。
討論史志關系,并非只是討論學科關系。學科關系與區(qū)別,應遵循學科層屬關系去理解。按照國家目前的標準學科分類,歷史學科是一級學科,方志學科是二級學科中國歷史之下的三級學科。據此,方志學科應是既具有中國歷史學科的共性又具有其自身分支學科的個性。近年來,提升方志學科層級的呼聲甚高。但是,學科地位的改變,只可能帶來學科內涵外延以及學科關系的調整,而志書體裁卻不會因為方志學是幾級學科而發(fā)生性質上、體例規(guī)范上與編纂操作上的變化。學科層級與體裁定性的關聯(lián)性并不大。史志區(qū)別研究,應更多從區(qū)別兩種不同體裁的角度出發(fā),而不是僅僅從不同學科的角度去分析。在志書體裁的編纂過程中,如何處理方志學科與歷史學科的關系,不屬于本文研討范圍。
近年來,史志區(qū)別日益顯示出其在指導方志編纂實踐方面的重要意義,是地方志編修中亟需解決的問題。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的《全國地方志事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5—2020年)》提出:“具備條件的,可將地方史編寫納入地方志工作范疇,統(tǒng)一規(guī)范管理?!睆V東省貫徹此要求,在全國省級地方志工作機構中首個設立地方史處。將地方史編寫納入地方志工作范疇,則是全國地方志工作轉型中出現(xiàn)的新情況。各級地方志工作機構面臨著同時開展地方志和地方史工作規(guī)范管理的任務?;鶎拥胤街竟ぷ魅藛T此前接觸地方史不多,迫切需要明晰史志區(qū)別。廣東省2021年舉辦了一期地方志系統(tǒng)人員業(yè)務能力提升班,筆者曾應邀講授史志區(qū)別。地方志編纂實踐也要求必須明確史志區(qū)別的問題。香港地方志中心在開展《香港志》編修培訓時,將史志區(qū)別列為授課內容。由于《香港史》在此前已經出版,《香港志》編修人員亟需解決的問題就是《香港志》與《香港史》有何區(qū)別。史、志記述同一對象、同一歷史進程,倘若不搞清史志區(qū)別,在志稿中就會出現(xiàn)史志混雜、不合志體的情況,直接影響志書質量。
總而言之,史志區(qū)別既是方志基礎理論研究務必解決的課題,也是方志編纂實踐中亟需解決的問題。
進行史志區(qū)別研究之前,有必要將區(qū)別對象的史、志的概念先予確定。只有在具有可比性的概念之間才能進行有說服力的理性比較,才能得出科學的結論。史志區(qū)別之所以會出現(xiàn)多元結論,是因為論者對史志各有不同定義,甚至定義模糊,因而在不同語境中出現(xiàn)各說各話的情況。諸如“志乃史裁”“志乃史體”“最古之史,實為方志”“方志為物,史、地兩性,兼而有之。惟是兼而未合,混而未融”“同源異體”“方志與地志為歷史與地理之母”等,眾家各執(zhí)一詞,持論五花八門。長期討論都得不出共識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沒有將史志概念范疇預先定位清楚;或者說,比較對象沒有公認的概念范疇,使研討的立論具有主觀隨意性。概念范疇模糊,論證缺乏針對性和嚴密的思辨性,當然無以得出共識。由于沒有將最基礎概念厘清,造成史志區(qū)別討論的混亂和復雜。如說:“方志屬于歷史學的范疇,地方志書是一種史書體裁。但是,這種特殊的史書體裁——即所謂的‘志體’,不同于一般的史書體裁——即所謂的‘史體’。這種‘志體’與‘史體’的區(qū)別——在一般性特點上的區(qū)別,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比較……”將“志體”稱為特殊的史書體裁,“史體”稱為一般的史書體裁,既然都是史書體裁,何謂“一般”,何謂“特殊”,卻并未做出科學的說明。論者繼續(xù)闡述:這幾個方面包括編寫的方法形式不同、門類廣泛程度不同、內容詳約的程度不同、由上述不同決定的史體和志體的成書方法不同。從歷史學到地方志書,又到史書體裁;又分一般的史書體裁“志體”、特殊的史書體裁“志體”,一般性特點等等,不同范疇的史志概念在不長的一段論述中交替出現(xiàn),給人以繞口令的感覺,難以區(qū)分,也說不清問題。因此,有必要對史志概念進行準確定義和區(qū)分。
史、志這兩個概念本來均存在多解性?!缎氯A字典》對“史”的詮釋是:“1.歷史,自然或社會以往發(fā)展的過程。也指記載歷史的文字和研究歷史的學科。2.古代掌管記載史事的官。3.古代圖書四部(經、史、子、集)分類法的第二類:~部|~書?!睂Α爸尽钡脑忈屖牵骸?.意向,要有所作為的決心。2.記在心里。3.記載的文字。4.記號。5.(方)稱輕重,量長短、多少?!憋@然,不可能將字典詮釋的概念范疇,直接用于對史志區(qū)別進行對比分析上。
開展史志區(qū)別的研究,首先要求史志概念范疇清晰,而且為同等層面。就同等層面的比較而言,存在著歷史學與方志學之學科比較、志書與史書比較、志體與史體體裁比較等可能性。在大多數(shù)方志編纂者的意識中,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是志書與史書如何區(qū)別,或者說志書編纂要求與史書編撰要求如何區(qū)別。所以,史志區(qū)別的研究應當集中在史書與志書的區(qū)別上,其實是史志兩種不同體裁的成果體現(xiàn)的區(qū)別,歸根到底,是將志與史作為兩種體裁做比較。
志書概念范疇比較明確?!兜胤街竟ぷ鳁l例》指出:“地方志書,是指全面系統(tǒng)地記述本行政區(qū)域自然、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歷史與現(xiàn)狀的資料性文獻。”這是適用于綜合地方志的定義。擴而大之,涵蓋各類志書的定義,即是全面系統(tǒng)地記述對象的歷史與現(xiàn)狀的資料性文獻。
史書概念范疇十分寬泛。按學科分類,廣義的史書當然包括志書,所以才會出現(xiàn)上述的“志書是特殊的史書體裁”的說法。史志區(qū)別,只能設定在將志書與不包括志書的狹義的史書之間進行對比,這一對比的前提當然是進行對比的史志是不同的體裁。開展史志區(qū)別研究時,要注意史書各門類中存在與志書體例接近的兩個門類:一類是對事物分類輯錄的類書,諸如《太平御覽》《藝文類聚》《冊府元龜》,顧頡剛將類書納入于“中國史書的另一重要部分——雜史”中;另一類是通古今或斷代的分門別類記載社會制度和法令的政書,謝保成將政書稱為“中國古代史書中專記社會結構和典章制度的一個大系列”。大部分研究者在討論史志區(qū)別時,往往未涉及這兩類史書,但它們確實約定俗成地被視為史書。另外,還確有兼而被認為雜史與雜志的著述。如:清人仇巨川筆記體的《羊城古鈔》,在《清史稿·藝文志》中被列入“地理類雜志”,在當代被列入《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說明志書與史書之間也存在交叉的情況。人物傳集兼而被視為史、志,更是眾所認同的事實。因此,史志區(qū)別的研究,不能回避上述情況,而要說明這是史志區(qū)別的特殊情況。
如前所述,如果史志分不清區(qū)別,志作為相對獨立于史的、不同于史的一種體裁的命題就不成立,或者說不能明確宣稱存在方志這樣一種體裁,也就無法具體要求修志必須符合志體。
史志區(qū)別不是一種設想而是現(xiàn)實。在古籍和當代著述中,存在著不可混淆的史志兩種書,已是不爭的事實。古籍二十四史是史書,書名并不都綴以“史”字,其中甚至有名為《三國志》的;但二十四史的任何一部,都不會被指認為志書。元明清時期的一統(tǒng)志,體裁是志書,體例是志體,也不會有人將其混同于元史、明史、清史。在史書《明史》與志書《大明一統(tǒng)志》之間,存在明確的體裁區(qū)別,其歸類決不可以調換。有人提出,方志就是地方志,不能包括一統(tǒng)志,史志區(qū)別只在地方志與地方史的層面進行。這種提法的不確切之處,在于其拘泥于詞而不明于理,不理解史志區(qū)別的核心是兩種體裁之間的區(qū)別,不理解志既然成為一種體裁,就包括了以全國為記述對象的這類志書。志書門類還有專業(yè)志、部門志、事件志,其記述對象是某一專業(yè)、某一部門、某一事件,而不是某一區(qū)域,它們也不是“地方志書”,但不能因此說它們不是志書。因此,史志區(qū)別強調的是體裁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是將固有現(xiàn)象的研究提煉為理論,不是憑空設想。在確定為不同體裁的史志之間進行評析研究,找出其區(qū)別,是為了從理論上夯實志作為一種體裁的基礎,從實踐上解決不混淆史志體例的標準問題。
將史志作為兩種體裁進行比較,實際情況其實很復雜。例如,志書體例結構采用得最多的紀傳體就仿自史書,志書體例中常見到的圖、表、紀(記)、志、傳、錄,其實是模仿史體而來。來新夏在談及“新方志的編纂體例,宜采用志、記、圖、表、傳相結合的形式”時,指出“舊方志的體例,雖然多種多樣,但絕大多數(shù)沿襲司馬遷《史記》和班固《漢書》的記、表、書、志、傳等史體,只是稍加變通而已”。林衍經在列舉地方志編纂的體例結構形式時,首先提到:“紀傳體是模仿正史而來的,它以圖、表、紀、志、傳、錄等分類,每類下再分許多細目記載?!痹偃?,人物傳被兼認為專志中的人物志與史書中的人物傳,無法作體例上的區(qū)別。又如,古籍中的筆記,其歸類可以兼而列為雜志與雜史。雜志作為方志的一個種類,“多是私人的著述,不以官府修志的通用名目命名。但它們所記述的,都是有關一地的輿地、政治、經濟、文化等種種現(xiàn)象,而又沒有通志那樣完備、系統(tǒng),所以名為雜志”。雜志和雜史的區(qū)別很難分得清。
在框架體例中,有所謂“史是一條線、志是一大片”的說法;在記述體例中,有所謂“史為豎寫、志為橫寫”的說法。這些說法都無法從整體上涵蓋史、志區(qū)別?!笆乱灶悘?、橫分豎寫”以及片性記述的方式,并非方志體裁獨有的體例特征?!笆窌Q寫、志書橫分豎寫”的說法并不符合實際。傳統(tǒng)史書體例、當代史書體例并非一定以豎寫為主,紀傳本末體是橫豎結合,紀傳體是以橫寫為主;現(xiàn)代史書體例更多呈現(xiàn)出綜合利用體裁。史書的通史、斷代史,從框架體例上看,有線性記述,如范文瀾的《中國通史》;但也有不少采用片性記述的,如紀傳體的二十四史。白壽彝總主編《中國通史》時,在體例上采用序說、綜述、典志、傳記四種體裁。以該書《清史卷》為例,序說包括基本史料、研究概述、本卷編寫旨趣;綜述十章,既有重大歷史事件,也包括“少數(shù)民族”“臺灣的開發(fā)”“中俄關系”三章。顯然不純是線性記述。
就體裁而言,史志之間有異有同,不能只講區(qū)別。趙庚奇在《試論史志區(qū)別的四個問題》一文中,明確指出:“史志關系問題,關系到編纂出來的書到底是志還是史”,并分列出史志之間體例結構、資料詳略、功能、寫法等四點不同。如能將功能不同作為重點,次及體例結構、寫法之不同,可能會更加清晰。至于史志資料詳略不同的說法,則不能一概而論。對這種羅列區(qū)別的情況,有的論者也指出:“究竟史的標準如何,志的標準又如何?目前的意見尚不一致,主要有下面幾種說法:(1)‘史縱志橫’;(2)‘史為史觀,志為志實’;(3)‘史有褒貶,志無褒貶’?!惫P者認為:不應該形而上學地討論體例,否則永遠是眾說紛紜;只有立足于史志是不同體裁,才能追根溯源地說清這些問題的答案。
從體裁性質上說,志書是資料性文獻,注重于“存史”,其功能在于體現(xiàn)資料的全面完整性和客觀真實性;史書是學術性著述,注重于“述史”,要求通過對資料的篩選利用,勾勒出歷史發(fā)展脈絡,總結歷史經驗教訓,揭示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體從義出”,修志者從功能出發(fā),在各方面注意史志區(qū)別,才能從總體上形成志書體裁的基本面貌及體例特色。
為何要設立區(qū)別于史的志的體裁?要而言之:宗旨不同。志以存史為宗旨,史以述史為宗旨。前者以全面、系統(tǒng)、存真求實地記述對象的歷史與現(xiàn)狀為要求,為述史提供主體對象以及各方面背景(在地方綜合志中包括自然、社會)的史料,著重于狀況;后者以記述歷史為要求,整理利用歷史資料以揭示歷史發(fā)展的軌跡,而所有被采用的史料也都被視為歷史。一些論及史志區(qū)別的文章注意到并提到了史志處理古今資料上的不同,在新方志編修取材方面出現(xiàn)“詳今略古”或“詳今明古”等提法。譚其驤指出:“地方史和地方志雖然是以一個地區(qū)為敘述對象,二者關系極為密切,但史和志不能混為一談,二者是有所不同的。不同之處有三:一是地方史以記載過去為主,而地方志是以記載現(xiàn)在為主。雖然說地方志也需要追溯過去,但主要是記載現(xiàn)在。二是地方史以記述這個地方的人類社會活動為主,對自然界的變化只需對特殊的大事記載一下就夠了,而地方志至少是應該自然與社會雙方并重……三是寫地方史以記載過去為主,所以主要依靠史料;而地方志是以記載現(xiàn)在為主,所以主要靠調查。當然寫地方史有時也要搞調查,寫地方志有時也要依靠史料,但是主要的方面不同?!贝苏f未必盡合乎實際,但所指出的史志不同確有跡象,歸根結底是宗旨或者說功能不同所造成的。
在相同的史料及貌似相同的體例形式之下,由于基本宗旨不同,就可能形成不同體裁。
葛劍雄、周筱赟稱:“歷史不僅是指過去的事實本身,更是指人們對過去事實的有意識、有選擇的記錄。過去的事實都可能是歷史,但能不能真正成為歷史,還取決于后人如何記錄。從這個角度講,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一切歷史,都有其主觀性,因為它都是人所記錄的。”概而言之,歷史是后人對過去的事實有主觀性、有選擇的記錄。方志并非是沒有主觀性、沒有選擇的記錄,但史書的記錄的宗旨與志書的記錄宗旨不同,修志者在主觀上或者至少在存史角度上更強調“全面、客觀”地記述史實。志重在如何全面、客觀、系統(tǒng)地保存史料,史則有目的地選擇、整理史料,重在表述出一種歷史的經驗。例如:同樣是反映一場戰(zhàn)爭,志書應該著重于翔實收集參戰(zhàn)各方的軍事實力(編制、裝備)、戰(zhàn)爭過程中的重要節(jié)點(計劃決策、戰(zhàn)役、傷亡)乃至戰(zhàn)爭中的重要軍事人物的歷史資料,還可能收集相關的自然、社會等各方面的背景資料;史書則集中于陳述戰(zhàn)爭的起因、各方的運籌決策、戰(zhàn)爭的全過程以及結果。志為研究戰(zhàn)爭提供更廣闊視野的歷史資料,史則著重于勾勒戰(zhàn)爭過程及直接闡述歷史經驗。修志撰史,從不同的立足點,自覺完成兩種不同體裁的著述。當然,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志書中的現(xiàn)狀記載日后將演變?yōu)闅v史上的史料,可貴之處在于其是第一手材料。志的最大特點即是簡明、客觀,“述而不論”,不需編修者特意發(fā)揮,所以可信度較高,可為信史。從志成史,體現(xiàn)了志之價值。修志者的動機首先在于了解狀況,為今所用,但并不妨礙存史是志的基本功能與價值。
宗旨不同,決定了體裁不同;同樣的體例,在不同的體裁中,服從于不同的宗旨,體現(xiàn)出不同的組織要求。從這一點出發(fā),可以理解為什么同樣是使用圖、表、紀、志、傳、錄等各種分支體裁,會產生出史、志的不同體裁;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志要強調“述而不論”的編纂原則,而史書則聚焦于論。正是由于宗旨不同,相同的記述范圍,相同的記述類項,基本相同的資料,可以編修出不同體裁的志書與史書。
將同為記述明代史實的《大明一統(tǒng)志》及《明史》做比較,可見史志體裁之宗旨不同。
明天順二年(1458年),英宗嫌兩年前成志的《寰宇通志》繁簡失當,開始修《大明一統(tǒng)志》,至天順五年(1461年)成書,即將《寰宇通志》毀版。此志效力于皇權的使用價值非常明確。后期版本則隨時增入嘉靖、隆慶年間建置。顯然,修志的目的是盡快收集整理當時全國各地的基本地情資料,及時全面地為朝廷加強統(tǒng)治提供信息。盡管由于時間倉促造成簡略、差錯等為后人(如清初顧炎武)所詬病,但其優(yōu)點則在于保存了《明史》所不載的很多資料。如其所述的戶口統(tǒng)計,是以天順時州縣為單位,遠較《明史·地理志》之按府統(tǒng)計為詳密;所記津梁館驛等交通設施,亦為《明史》所不記,反映出《大明一統(tǒng)志》的功能更著重于記載現(xiàn)狀及資治。
《明史》編于后代之清,是為當權者提供前代的歷史軌跡及統(tǒng)治經驗,著重記述明代皇帝重大行止決策、明代典章制度及社會情況。史書首列帝紀,并非只是簡單地顯示帝王為尊,而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統(tǒng)治體制定于一尊,以帝王的活動、決策(包括對朝廷重臣、封疆大吏的任命)為一國政事之綱。所以,帝紀可視為一朝之大事紀,綱舉目張,所述其他部分則是在此綱之下的政治制度及社會各方面表現(xiàn)。例如《大明一統(tǒng)志》的“建置沿革”“郡名”重在記述當時的狀況及地名典故,《明史》“地理志”則重在記述行政區(qū)劃的沿革。清朝從康熙十八年(1679年)正式開始修撰《明史》至乾隆四年(1739年)完成,歷時60年,比明朝用3年編纂《大明一統(tǒng)志》的時間要長得多。清代所修的《明史》慎重對待歷史,對明代300年間的歷史大事梳理出眉目并做簡明扼要的記述;而在《大明一統(tǒng)志》中,歷史事件不是記述重點。在整體框架上,《明史》分紀二十四卷,志七十五卷,表一十三卷,列傳二百二十卷。以紀為綱,志為典章制度,表為宗室、高官人物表,傳為人物傳,儼然是一部政治史、行政史?!洞竺饕唤y(tǒng)志》沿用《大元一統(tǒng)志》體例,以各地分列板塊,以修志時天順年間兩京(南京、北京)、十三布政使司分區(qū),府、直隸州為類項,項下分別設建置沿革、郡名、形勝、風俗、山川、土產、公署、學校、書院、宮室、關梁、寺觀、祠廟、陵墓、古跡、名宦、流寓、人物等十數(shù)目?!睹魇贰泛汀洞竺饕唤y(tǒng)志》的篇目設置具有明顯區(qū)別,正是緣于兩者服從于不同宗旨。
史志體裁之別在國史與一統(tǒng)志上可以明顯地看到,在地方史與地方志之間又如何呢?古代鮮有地方史之作,官府只作地方志編修,在地方志與地方史之間做區(qū)別的機會不多?,F(xiàn)代,編撰地方史與編纂地方志并重,史志比較機會隨之增多。史書、志書的區(qū)別,在著述的標題上通常有所體現(xiàn),而對于標題相近甚至相同的一些著述,則需要把握住史志體裁體現(xiàn)不同宗旨這一關鍵,具體分析其記述內容與記述方法得以區(qū)別。
《三灣史略》是一部私人撰寫的記述鄉(xiāng)土之書,篇幅為50萬字,“三灣”為村名。出版前,筆者見到書稿竟想當然地提議可否將書名改為《三灣志隅》。細讀后才意識到,此議不切合實際。該書作者在《概述》中稱:“本人自知無力修成規(guī)范區(qū)域志,而只能于文物、史跡湮滅殆盡之際,歷數(shù)年之尋覓、搜訪,加上幾十年來對相關文史資料之關注,通過考證、推演,將逸散之材整理成篇。因非規(guī)范之作,亦非完整之史,故稱之為《三灣史略》。”“本書未照同類志籍體例,而是據三灣發(fā)展史程中形成的具體特點和能夠取得的資料編寫?!薄爸匀∈鍪贩绞?,是認為唯述史方能勾畫出三灣地區(qū)的社會生態(tài),概括自然、社會、人文之種種要素,動態(tài)地反映三灣地區(qū)歷史全貌,以引發(fā)讀者思辨或考究?!?/p>
筆者為該書撰序,進一步表明了對書名定為“史略”的支持:“余觀乎此書篇目,以卷立框架,起首為大事紀年、建置沿革,結尾為人物、藝文,中間則依類分卷,儼然為志籍體例。然而閱讀內文,又非純依志體之‘述而不論’及按事以類從、橫分豎寫的方法編纂,而是夾述夾議,不少類別甚至以踏勘采訪、稽鉤考證為主。本書并非像一般志書那樣記述事物的歷史與現(xiàn)狀,而是著重反映事物的歷史沿革,力求勾勒其發(fā)展脈絡,特別是發(fā)源與真相,探究規(guī)律,評點是非。此乃述史之筆。由此看來,書名定為‘史略’更為恰當?!妒仿浴芬脏l(xiāng)土為題,融采訪、考證、輯論、記述、評點于一書,兼用各體而不雜蕪,刻意鉤沉而不枯燥,殊屬不易。其中有不少屬于‘史考’‘史證’的精彩之筆,更為難得?!?/p>
無獨有偶,該書責任編輯鐘永寧(現(xiàn)任廣東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在為該志撰序中亦稱:“說實話,起初我是將《三灣史略》作為一部地方志書——一部村志來看待的。后來細看下去,我發(fā)現(xiàn)除了《概述》《建置沿革》和《物產生業(yè)》等章節(jié)沿用了地方志的敘述方法之外,其主體的內容和行文風格與新編地方志的寫法是不同的?!薄皶逶谄吭O置上,自成一體,不囿于方志和其他地方文獻的體例,將有地域特色和需要重點記述的內容專設篇目。如三灣的氏族歷史,書中設了兩卷,分別從族源脈系和族譜考釋來談?!薄芭c地方志書述而不論不同,作者在敘述中往往有自己的觀點看法?!薄八挠浭觯恢皇琴Y料、數(shù)據的羅列,還有不少關于開村、遺址、風俗乃至普通鄉(xiāng)民等方面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來自于鄉(xiāng)村傳說,有的出自鄉(xiāng)村耆老的回憶,讀起來引人入勝。”“因此,將《三灣史略》作為一部村史來讀比較確切些,這大概也是作者取此書名之用意所在?!?/p>
試以《三灣史略》兩種情況舉例,說明史體及其與志體的區(qū)別。
一是從篇目標題即可知其為史書。第四卷《村寨古今》列目有“三灣村形成年代考”“御寇之寨考”“統(tǒng)名灣興村考(附錄潮州鄉(xiāng)都考)”“灣興村析村考”“三灣汛衙考”“澄海地灣考”“遷斥歲月之蘇灣”“海后村史話”“南份村初考”“氏族戶口土地變遷”“盛洲鳳洲考略”“‘上七鄉(xiāng)’瀏覽”,一目了然為述史。第八卷《物產生業(yè)》設“北灣商貿業(yè)”目,目下設分目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嘗試”“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突破”“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繁榮”“新世紀出現(xiàn)的曙光”,顯然為分階段述史。
二是篇目標題體例與志無異,從記述手法知其為史。如第七卷《津梁堤涵》列目為“津”“梁”“堤”“涵”。目中的述事方式采用的是史法。摘錄“津”目部分內容如下:
津,渡也。過去因東溪、南洋溪阻隔,三灣同南注城內的交流往來,離開渡船就無從實現(xiàn)。有渡也并非皆順心如意。每逢臺風、洪泛,渡船停行,也只好望江興嘆。
由三灣去城內的渡口在灣興大堤上近南灣處??滴鯐r稱北關渡,雍正時稱東關渡??滴鯐r對岸渡口在東湖鄉(xiāng)附近。隨著北灣外移,渡口也移至外埔來,三灣人稱其為外埔渡,城內人稱其為灣興渡。
由三灣過南洋(按:村名),清代僅有一渡,稱為育武渡(《北灣鄉(xiāng)土志課本》稱“毓武渡”),俗稱“灰窯頭渡”??滴蹩h志、雍正縣志均未記此渡。乾隆縣志始有所記:“育武渡,距城北七里潮港鄉(xiāng),達南洋。”
自雍正九年(1731年)以來,東關渡口(即灣興渡)位置無大變動,都在南灣附近的韓江大堤上。直至20世紀50年代修蓮陽大橋以前,三灣人要去城內,唯一捷徑便是過外埔渡;50年代以前,要去南洋唯一捷徑是過灰窯頭渡。解放初期至70年代,南洋溪(卡路溪、盛洲溪)漸淤,昔年流急、水豐、溪面闊的育武渡不見了,代之以一座混凝土橋;而去城內,還可由1958年修成的蓮鳳公路經蓮陽橋以達。70年代后,隨著水利系統(tǒng)的調整和耕地的平整改造,南洋溪便逐漸消失,而今只見四通八達的水泥大道,三灣島洲與蓮陽片全無河溪阻隔也。
記述津渡,若采用志體,則須在分目中分列渡名,然后再進入各渡為記述單元;或者再分清代渡口、民國時期渡口、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渡口,然后再分列渡名,進入記述單元。史略以記述歷史發(fā)展脈絡為歸依,村志以記述事物狀況為歸依,雖同樣采用分類,卻史志顯然有別。
基于以上思考及例析,得出以下結論:
(一)對史志區(qū)別的研討,要立足于從方志基礎理論與指導編纂實踐的范圍內去考慮問題,而不宜作復雜而漫無邊際的討論,不宜將史志區(qū)別局限于學科關系的討論,更不宜在概念跳躍、關系混亂的情況下進行討論。
(二)長期以來對史志區(qū)別的一些看法,較多關注體例區(qū)別,但這并不符合實際情況,也無法得出科學的結論。
(三)研究史志區(qū)別首先必須對史志做出明確定義,這樣的史志才具有可比性,研究才能得出有說服力的結論。研究史志區(qū)別,可以研究史志學科區(qū)別、史志體例區(qū)別,但更核心的是要研究史志體裁的性質區(qū)別。
(四)史志區(qū)別的核心是體裁區(qū)別。必須將討論中的史、志范疇設定為兩種體裁。分設體裁的原因在于其不同的宗旨歸屬,志書為存史而設,史書為述史而設。史、志在不同的歷史發(fā)展時期兩者的體例異同有所變化,但作為兩種體裁這一本質上的區(qū)別不變。把握住體裁這一根本區(qū)別,就能對史志區(qū)別的各種情況進行分析研究。
(五)史志區(qū)別研究的具體對象為史志載體即史書與志書,研究的落腳點在編史與纂志宗旨上的區(qū)別。史志體裁在體例上各有相應的一些傾向性表現(xiàn),但并非截然而分。在采用同樣體例形式的情況下,從存史還是述史宗旨不同的角度去考慮,就可以深刻理解史書和志書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