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德勝(哈尼族)
我曾在北方文藝出版社出版《死亡誘惑》《沸潮》兩部長篇小說,反響不錯?!端劳稣T惑》在《哈爾濱晨報》《通俗文藝報》《云南政協(xié)報》《云南民族報》連載?!斗谐薄帆@黑龍江省優(yōu)秀圖書獎。2018年3月,北方文藝出版社的王老師給我來函,約我寫一部反映邊疆少數(shù)民族脫貧致富的長篇小說。好友、廣東作家陳友良先生曾經(jīng)向我講過,他希望來云南采風(fēng),要我給他創(chuàng)造個機會。我把要去采訪的事告知了他,他興奮極了,第二天就從廣州坐飛機到云南與我會合,我約上攝影家老范,讓單位領(lǐng)導(dǎo)派駕駛員小普把我們送到哀牢山區(qū)的鳳凰村委會。
小車不知越過了多少座高架橋,也不知鉆過了多少座涵洞到了戛紅鎮(zhèn),因時間有點晚,我們沒敢在戛紅鎮(zhèn)停留便朝云霧繚繞的曲曲彎彎的大山爬去。遠遠望去,一座座大山橫貫?zāi)媳?,打開了缺口一般和天地連在一起,云翳揮戈向南,霧靄飄忽向北,那峭峣的山峰向女人高聳的胸峰在云翳中時隱時現(xiàn)。青天下,一棵棵粗壯的大樹任由赤裸身軀的蝸牛爬行。
下過小雨的路面潮濕打滑,小車悠悠乎乎像蕩秋千一樣晃來晃去。三只野雞一字兒從草棵竄出來,在路旁的草場上“咯咯”亂叫。兩只雄野雞開始決斗,無疑,它們是為自己的露水情侶而決斗?!鞍取币宦?,一只野雞倒在血泊里,另外兩只鉆進草棵里無影無蹤。放箭的獵人從樹后鉆出來,朝躺在血泊里掙扎的野雞跑去……我看著這慘景,心中升起悲涼,要不是車繼續(xù)行走,我一定會大罵打死野雞的獵人。
車爬到一個山頂后緩緩?fù)侣小?/p>
老范說:“要進大黑箐了?!?/p>
大黑箐是什么樣子,對于出生在大都市廣州的陳先生來說是陌生的。他想象著箐里淌著涓涓泉水,密密麻麻的藤蔓掛著各種各樣的鮮紅野果,那些饞嘴鳥兒把尖尖的嘴殼插進鮮果里……陳先生突然問老范:“箐里有野果嗎?”
“有!甜得醉人的牛腰子果現(xiàn)在正是成熟的季節(jié)?!?/p>
“老范,你給我弄兩個帶回廣州讓我妻子嘗嘗?!?/p>
陳先生話音剛落,小車一個左拐彎,我們都往左邊傾斜。我往車窗外望去,渾身冒起雞皮疙瘩,貼石壁的路沿下是不見底的深淵。我“啊”的一聲驚叫,把眼睛閉上,驚悸顫跳的心貼在肋巴骨上……終于,覺著有亮光出現(xiàn)。睜開眼,小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劂@出了大黑箐。
我在心里默默感謝:司機小普把我們從死亡的苦海里引渡了出來。
太陽從云端里出來,耀眼的光戳得眼睛難受。暮地看見了村寨,一群土狗聽見汽車的聲音呼呼跑來,追著汽車狂吠。與此同時,孩子們跟在土狗后面跟著汽車跑。有的孩子手里端著裝有苞谷面飯的小碗。跑兩三步,扒一口飯,因為咳嗽,面飯從小嘴里噴出來,像雪花似的撒在路面上。
我望著路面上的面飯,涌起了情思。兒時的我,國家正處困難時期,一家人上頓下頓都是苞谷粥煮野菜,那東西吃時脹肚子,撒兩泡尿后就癟了,時常覺得饑腸轆轆。我做夢都想吃上一頓不拌野菜的苞谷面面飯。那清而不濁、甜而不膩清香味兒在嘴里越咀嚼越回甜……有一次,我到舅舅家,狼吞虎咽扒了四大碗苞谷面飯,鬧了一夜的屁,和我同睡一床的表哥笑了一夜。
車子“嘎”一聲,在一幢新屋前的平場上停住,司機小普說:“鳳凰村委會到了!”
鳳凰村委會在哀牢山區(qū)算是比較大的一個寨子,一條十米左右寬的寨巷在平場上延伸,寨巷兩邊是些年代久遠參差不齊的舊瓦房。瓦溝里長著綠茵茵的小草,也許是陽光及養(yǎng)分充足,小草比山地里的長得肥壯。寨巷盡頭的一排排新樓房,無疑,新房是扶貧工作隊為搬遷戶新建的住屋。寨巷里人煙稀少,冷冷清清,給人一種寂寞的感覺。老范說,逢街天,寨巷很熱鬧,山民們圍坐在湯鍋旁,大口喝酒,大聲劃拳,把滿心的幸福,滿心的歡喜從拳聲中淌了出來。
鳳凰村的得名是一只鳳凰在此地遇難后,成千上萬的鳥兒前來祭奠,見義忘利的捕鳥人便在此地搭起窩棚捕鳥。隨著時間的推移,捕鳥的人越來越多。之后,便形成了鳳凰村。鳳凰村以村子正中的大樹為界,大樹左邊的歸玉溪市管轄,大樹右邊的歸楚雄州管轄。雖說,兩個州市管一個村子,村里人相處得像一家人,哪家有困難大家齊心相幫,新房建在互相管轄的區(qū)域,可,從沒發(fā)生過什么矛盾糾紛,整個村子團結(jié)得像一家人。多少年來,鳳凰村一直是云南省的民族團結(jié)示范村。
第二天,得到一個令我興奮不已的信息:我孩童時代的好朋友雅扎姑娘成為鳳凰村委會的“鳥官”。我和雅扎相識是在特殊年代。1958年,阿哥作為縣委工作隊隊員派到鳳凰鄉(xiāng)工作。也許是以鍛煉我為目的,或許是怕我在家里闖禍,7歲的我成為“小工作隊員”隨阿哥到了鳳凰村。六十年過去了,那一幕幕值得我懷念的往事令我激動不已。事也湊巧,陳先生不適水土,到鳳凰村當(dāng)晚就上吐下瀉。服了藥,吐瀉的病是止住了,但陳先生身體虛弱需休息,老范主動承擔(dān)了陪護陳先生的任務(wù)。我打定主意,打算一個人到鳳羽山走一趟后再折回村里找雅扎。
蒼綠的群山好像剛剛睡醒了來。
我走出寨子就往鳳羽山爬去,只見樹林里一群群騰起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啁鳴著沒入高空。鳥兒飛遠了,但它們美妙的歌聲還隱隱約約從遠方傳來。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尾隨雅扎阿爸上山打鳥。那夜,陰雨綿綿,大霧漫漫,我和雅扎阿爸坐在白天用枝條、山草搭起來的“貓耳形”窩棚里。雅扎阿爸燃起篝火。慢慢地整個山野也燃起了數(shù)以百計的篝火,把整個山野照得紅綠紅綠的。雅扎阿爸告訴我:凡是火光亮的地方,都是打鳥的窩棚。
半夜過后,濃濃的大霧直線上升,接著山野沸騰起來了。鳥叫雀鳴,鋪天蓋地呼嘯而來,撲向火堆。這群盤旋升空,又來一群低飛俯沖。窩棚里的熊熊大火差點被撲熄。雅扎阿爸準備工作就緒,“戰(zhàn)斗”開始了,凡敢于撲向火堆的“勇敢分子”,幾乎都死于他手中的山刺竹打把下面。東方發(fā)白,雀鳥才逐漸稀少,“戰(zhàn)斗”也才停止?;鸲阎車牡厣?、雅扎阿爸的手上、衣服上、打把上濺滿了鮮紅的鳥血。那些幸存的鳥兒,躲藏在窩棚里的各個角落里悲泣哀鳴,使人聽了為之熱淚沾襟。
一個禮拜后,我到雅扎家玩。只見那些受傷的鳥兒靜靜地站在籠子里,渾身的羽毛變得彩虹般透亮,像深澗里淌出的水一般碧綠。雅扎告訴我,這些鳥兒是她從阿爸屠刀下救了的。因為阿媽給她講過,凡到鳳羽山的鳥兒,都是世間殉情男女的精靈變成的。為了尋得幸福,它們才從遙遠的天國遠征到鳳羽山的。她信阿媽的話,所以她可憐它們,救了它們,并采來草藥……我發(fā)現(xiàn),鳥籠旁放著一個石臼,石臼里有搗碎了的消炎接骨的刺桐皮、爬石草、地龍爪、打不死等。
事隔六十多年了,長著一雙水靈靈大眼睛,臉上總掛著微笑的天真、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雅扎如今不知變成了什么樣兒。我的思緒從遙遠的年代回到眼前,我望了一眼山道兩旁開得紅艷艷,像一片燃著的火似的杜鵑花,不敢久久依戀,爬上了僻野山道。山道的確難走,樹林枝葉茂密,遮著天日,陰暗潮濕的路面堆滿了腐葉。我的腳板壓上去,常常陷得深深的,拔出腳來,鞋面上附滿了淤泥。但要見鳥兒的心切,我沒有減慢速度。不知下了幾個坡,上了幾個坡,我終于爬到了鳳羽山頂。只見鋪天蓋地的鳥兒從遠方飛來歇落大樹上,懸崖上呱呱鳴叫,各種鳥鳴聲讓我沉醉在美妙的交響樂曲中而不愿離去。看看時間已晚,我不得不下山到村里找雅扎。
走進村里我止住腳步,望著一幢幢屋子,仔細辨認雅扎家的屋子。我回憶了半天,也辨不清雅扎家的屋子是哪幢。六十多年了,村子變大了。我隱隱記得,雅扎家在村腳,但那里現(xiàn)在成為村子中心。突然,一個二十六七歲左右的臉色紅潤的,眼光像水波一樣流動的、披著秀美黑發(fā)的姑娘朝我走了來,絲毫沒有山寨姑娘那種見了生人就拘束害羞的樣子,問我:“這位老師,哪里來的?”
我恍惚地注意看了一眼問我的姑娘,那水靈靈的眼睛,掛著微笑的臉蛋我好生面熟。我單刀直入地問:“姑娘,雅扎家住哪?”
“她是我阿媽,你認識她?”姑娘的目光滴溜溜在我身上打量。
“認識,小時候我兩一起醫(yī)過鳥?!?/p>
“哦!你是大叔,我阿媽經(jīng)常提起你哩!”說著,姑娘從我肩上搶去了挎包,牽著我的左臂朝村里走去……在一幢青磚瓦屋前,姑娘在門外像唱歌似的大聲喊道:“阿媽,快出來看,誰來了!”
“小蓮,瘋癲些哪樣?”說著,一個富態(tài)的婦女從屋里走出來,手里還提著一束揀好的蒜苗。
我竭力端詳婦女的臉,是不是還留著童年時代某種痕跡。
“大叔,認不出來啦,她是你的好朋友雅扎?!惫媚镲L(fēng)趣地打破了我和雅扎尷尬的局面。
“哎喲喲!變多了!變多了!”雅扎一下跑了來同我握手。
“那時,你抱著斷腿的鳥兒哭得多傷心呀!”
“大叔,阿媽現(xiàn)在和過去一個樣,愛鳥兒比愛我甚十倍。阿媽現(xiàn)在當(dāng)‘鳥官’啰!是我們鳳凰村委會的護鳥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哩!”姑娘簡短的話把母親的底抖了出來。
“死丫頭!”雅扎幸福地笑著嗔了一句女兒。
夜幕過去,罩在藍色的天空下的蒼綠森林披著一層輕輕的早霧,陽光射在上面,顯得無比清新。林中的小鳥囀著美妙的歌喉,引得路旁的野花眉開眼笑,整個大自然像個新生的嬰兒充滿朝氣。
第二天吃了早飯,雅扎帶上我朝鳳羽毛山走去。一路上雅扎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紹情況。她說:“1980年,鳳羽毛山列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我們鳳凰村委會建立了護鳥領(lǐng)導(dǎo)小組,過去打鳥最厲害的村民,現(xiàn)在自覺地組織起來,輪流守山,成了護鳥的先進分子?!?/p>
我兩沿著曲曲彎彎的山間小徑進入流泉潺潺、山花遍野、綠樹掩映的森林。突然,鳥兒呷呷……慘叫聲傳來。我向前一望離我們幾步遠的一叢樹棚上,一條杯口般粗的大蛇咬住一只鳥翅。我嚇得驚叫起來:“蛇……”
大蛇聽到人的聲音,丟下嘴里的鳥兒,飛快地向我奔來。雅扎一個箭步跨到我面前。大蛇呼的一聲直立了起來,從血紅的三角形大嘴里噴出白沫子,濺得雅扎全身。說時遲,那時快,雅扎拎著長把彎刀砍了過去。大蛇像砍斷的柴筒,癱倒在地上,頭和身子分了家。
雅扎擦去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望望嚇得失了神的我,喃喃地說:“好險呀!只差一小點點?!北阕吡诉^去,把受傷的鳥兒裝進小背籮里自言道:“我背回去醫(yī)醫(yī)看,就看它的命了?!?/p>
我們繼續(xù)趕路,半袋煙的工夫,來到了六十多年前打鳥的地方。我揉揉眼睛仔細搜尋……雅扎猜透了我的心思,笑著對我說:“還找什么?那打鳥的篝火再也不會在鳳羽山出現(xiàn)了?!?/p>
雅扎的話使我激動。昔日的鳳羽山是幽咽哀鳴、尖嘯悲愴的屠殺鳥的刑場,如今的鳳羽山卻是花香鳥語、異木奇葩的秀麗森林。云南鐵杉宛如擎天柱,紅豆杉果實如火如荼,哀牢粗榧美如雀羽,還有那些千姿百媚,絢麗如霞,被小蜜蜂梳洗得光彩照人的野山花和鳥兒喜食的幾十種野果兒,巧妙地造就了鳥兒棲身筑巢的特殊自然環(huán)境??蓱z我知識淺薄,在這個神奇而又迷人的鳥類的大千世界里,我只認識黃鸝、百靈鳥、云雀、綠豆雀、鸚鵡、八哥、啄木鳥、鷓鴣、斑鳩、畫眉、黑頭翁、尖嘴雀、相思鳥、斑犀鳥等寥寥數(shù)種。
“雅扎,有這么多殉情男女……”
雅扎弄了個大紅臉,半晌,羞澀地說:“阿媽說的?!?/p>
“雅扎,我信!有你這個好‘官’兒,這些殉情男女的精靈會永遠無憂無慮地在天國生活。”
雅扎沒有說話,泛著通紅紅的臉,目光投在一群群翱翔在空中的遠征的鳥兒。
離開了草籽寨,我們在荒古崎嶇的山野茅路中緩緩攀行,眼前出現(xiàn)了望不到邊際的黑壓壓的樹林。扎木告訴我們,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原始老林邊緣,進老林前要扎好綁腿,系好領(lǐng)帶,老林里毒蛇多,魔鬼般饑餓的山螞蟥會成群結(jié)隊地向人進攻。沒經(jīng)驗的人進得了老林就出不了老林。扎木這一說,我和陳先生都有些膽戰(zhàn)心驚。扎木見我和陳先生神情緊張,忙安慰地說:“有我扎木當(dāng)向?qū)Р挥门隆!?/p>
我們知道,扎木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他是個好獵手,在老林里闖蕩了幾十年。我們又有說有笑地往前走,走到一塊四周是灌木林,中間是塊草坪的地方,扎木的黑獵狗“汪汪”大叫兩聲,似乎聞到了一股什么氣味,鼻子挨著草棵鉆進了樹叢中。扎木對我們說:“獵狗發(fā)現(xiàn)了野物我去看看,你們在這里休息著?!?/p>
一會兒,獵狗叼著一只血淋淋的野兔朝我們跑了來。我太興奮了,跑到大黑獵狗身旁……大黑獵狗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意圖,眼睛盯望我一下,折頭朝它后面的主人扎木跑去。陳先生和老范哈哈笑,我懊喪而氣呼呼地望著蹲到扎木身邊的獵狗。扎木笑吟吟地摸著黑狗腦殼說:“下次再對老師沒禮貌,打死你?!?/p>
大黑獵狗把嘴里叼著的野兔放到扎木手中,很自豪地搖著尾巴,似乎對它的主人扎木說,再狡猾的野物也逃不脫我高超的捕殺本領(lǐng)。扎木明白了獵狗的意圖,拍著它的腦袋表揚道:“你是捕獵英雄,要再接再厲多捕野兔給我們吃?!?/p>
得到主人表揚,獵狗伸出舌頭舔著野兔脖子上汩汩流出來的血。
林風(fēng)從我身上掠過,我打了個寒噤,身上冒起雞皮疙瘩。老范揚頭望望天色,對扎木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在哪里宿營?”
扎木指著不遠的一棵蒼老的大樹,說:“那棵大樹,樹腳有個大洞夠住五六個人。”
我們朝大樹走去。耀眼的杜鵑花、野牡丹、荷包山桂、鵝毛玉鳳、鞭打繡球……開得熱鬧。陳先生像個孩子,在花叢中鉆來鉆去,不時摘下花朵拋向天空,“噢噢……”地叫著跳著,花瓣落滿一身像個真正的新郎官。
粗壯的老樹像座鐵塔,斑駁的樹皮脫了一層又一層,要算它的年輪至少在幾個世紀以上??樟艘话氲臉涓纬闪艘粋€大洞,樹洞里有沒有燃盡的木疙瘩,無疑是獵人們的“杰作”。離樹根三米左右的地方淌著一股清泉。能找到這樣一個好環(huán)境的地方宿營,我們高興極了,大家忙了起來,燒火、撿柴、端水……扎木將野兔剝了皮,擦上鹽,用棍子串起來在火堆上烤,野兔被烤得黃油油的,香噴噴的氣味都處流躥,弄得大家直咽口水。
扎木見大家饞得慌,給每人撕了只腿。老范把酒拎來……晚餐結(jié)束了,老范有了醉意,拿出艾勒老人送的蘆笙“嗚哩哇啦”地吹了起來。扎木提著酒葫蘆聽著老范的蘆笙歌,歡快地舞了起來,我和陳先生也跟著扎木舞了起來。
大地在我們腳下旋轉(zhuǎn),歌聲在花叢中回蕩。
第二天。我們醒來時霞光把樹洞照得金碧輝煌,篝火還在悠悠燃燒。
老范驚叫起來:“扎木不見了。”
我們的心頓時拉緊,在這野獸出沒的地方會不會……忽然狗的狂吠聲傳了來,我們的心才落了下來,知道扎木是領(lǐng)著獵狗捕野物去了。我們起床不久,扎木拎著野雞回來了。陳先生趕忙接過野雞,高興地拿著野雞飛轉(zhuǎn)起來,“美喲!美喲!”地叫喊。
“給我們的英雄敬杯酒。”我往碗里倒了酒遞過去。
扎木一揚頭喝了下去。
“我們準備到豹子肚里找你呢。”老范笑著說。
“只管放心,哀牢山的‘穿山甲’丟不了?!痹驹溨C地說著快速地拎起羅鍋跑到泉邊……扎木把半沸的開水從火苗上拎下來,把野雞放進鍋里轉(zhuǎn)了個身,拎出來,三下五除二把野雞毛撥去……我們洗漱完畢,野雞肉也煮熟了。
吃完早飯已是九點半鐘,我們收拾完畢行李出發(fā)了……進老林不久,我們遇上了一道小瀑布,瀑布水像織布機上一團團翻滾的棉花,從崖頂?shù)陌疾劾镲w瀉而下,景觀極為壯麗。瀑布水落入的陰潭,綠色的水蕨伸出水面,水蕨上附滿了野紅螺,像一串串紅珍珠,美麗極了。我彎下腰伸手拾野紅螺時,陳先生胸前挎著的相機“咔嚓”地響了幾下。我知道陳先生給我留了個珍貴的鏡頭。我太感謝陳先生了。我拾起野紅螺望著,思緒一下飛到了那個沒有人類的荒野時代。不是說人是猿猴變的嗎?那么猿猴又是什么變的?也許就是這些野紅螺變的。真荒唐,我為什么要把人和野紅螺連在一起,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屬類。但我突然想起了高爾基在他的《長哥爾河上》那篇散文,沼地涼爽的霜上,土地劇烈的、熾熱的憂愁,我把光裸的胸脯緊貼著你直灌進我的心里。
是啊!這野紅螺爬在了我裸露的心房里,也許有一天它們會消失。當(dāng)然,我這擔(dān)憂是多余的。
朝霞把一縷縷光掛在樹的枝葉上,露珠“嘀嗒嘀嗒”地往下滴。
我們走累了,想找個地方歇息一會兒。突然,“拓”一聲,一個圓的長滿釘釘?shù)陌櫰す勇湓谖覀兠媲啊j愊壬捌鸸臃瓉砀踩サ乜?。扎木告訴大家,這果皮上的釘釘像飯粒,山里人都稱它飯團果,甜得像蜜菠蘿。我們抬頭一看,一只酷似小花狗的野物蹲在樹丫上像個小孩似地抱住一個果子用嘴啃吃著,樣子憨態(tài)可愛。陳先生忙把手中的果子遞給我,示意我們別出聲,他給小家伙留個影。陳先生端起相機“咔嚓”按了快門。陳先生拍完照,我朝樹上的小東西“窩火,窩火”地吆喝,小東西朝我們望望,又若無其事地啃它的果子。
“這破臉狗(野物名)臉皮真厚,我去逮它?!闭f著,扎木把鑼鍋、弩箭遞給老范。
扎木朝掌上吐了泡唾沫,雙臂抱住樹干像個猴兒似的爬到樹上。小東西見有人朝它爬來,丟了手中的飯團果,“騰”地躍到另一棵樹上逃走了。扎木站在小東西啃果子的樹椏上,雙手抱住樹干刷刷地搖樹,果子“拓拓拓”地落到樹下,砸得我們東逃西竄。一只熟透了的果子落在老范頭上四面開花,老范滿頭滿臉沾附著稀稀的果汁,我和陳先生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老范朝樹干上的扎木攻擊道:“小死鬼,整我的玩長,看我不收拾你?!?/p>
扎木望著老范的狼狽樣,高興得拍著巴掌笑,樹搖得更歡。這一鬧笑,我們疲勞消除貽凈。扎木從樹上滑下來,把熟透的果子撿堆到樹根上,我們大吃起來。忽然,一只長嘴殼,綠紅羽毛的鳥“嘎嘎”地叫著飛歇到樹上,樹枝搖得“嘩嘩”響。我拾起一只飯團果朝鳥擲去,鳥“騰”地飛走了。一會兒,我們每人面前堆起了一堆果皮。老范掏出手帕擦著雙唇上沾著的果汁說:“再吃就得讓扎木背著走。”
“我才不背哩!把你丟在老林里喂狗熊?!痹拘χf。
倏地,扎木站起來問我?guī)c鐘?陳先生搶先答道:“三點?!?/p>
“離奇樹林還遠,時候不早,走吧!”扎木號召道。
陽光像漏勺漏水似的從層層疊疊的樹葉中漏下來。我們跟隨著扎木在海綿般松軟的腐葉中行走。陳先生突然驚叫起來,“快看看,什么東西?”
我們圍上去看,是一條吸飽了血的螞蟥附在陳先生脖子上。老范伸手拉螞蟥,螞蟥像磁鐵似地粘住皮肉,樣子既惡心又可怕。
“看我的?!痹緩难g抽出草煙鍋,摘了一根草穿進煙桿里捅出點煙屎附到螞蟥上,螞蟥轱轆轆滾到地上。
陳先生憤怒地大吼道:“看你吸我的血?!闭f著,用腳使勁踩螞蟥,圓鼓鼓的螞蟥被踩炸,鮮血蘸在四周的枯葉上。
扎木從猴皮兜里掏出半指長的一節(jié)小木頭,用刀從小木頭上刮了點碎末附到陳先生淌血的脖子上,血很快止住。小木頭神奇的止血功效驚得我非常好奇,我忙從扎木手中拿過小木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問:“扎木是什么藥?!?/p>
扎木笑笑,神秘地說:“神藥不能隨便告訴人?!?/p>
我抓住扎木不放,定要他告訴是什么藥。扎木才說:“鹿啃木,我們要去的奇樹林里有的是?!?/p>
扎木給我們講了鹿啃木的故事。據(jù)傳,一位獵人射傷了一頭馬鹿,馬鹿淌著血不停地奔跑,獵人順著馬鹿流淌的血印不停地追,追到一棵大樹下,血跡突然不見了,獵人非常奇怪,仔細察尋,見大樹的皮被馬鹿啃了一塊,獵人悟出其中奧妙,于是,用腰刀剝了一塊樹皮帶回家里。事隔不久,寨里一個守苞谷的漢子被老熊咬傷,血流不止,獵人將樹皮碾碎敷到漢子傷口上,血頓時止住了,隨后漢子的傷口收斂愈合,鹿啃木的名字就這樣傳開了。
扎木講完故事,陳先生從我手中拿去鹿啃木用拇指撣著說:“神奇的藥呀!你應(yīng)該走出大山為人類作貢獻?!?/p>
“陳先生說得對,應(yīng)該去拯救那些在死亡線上痛苦掙扎的人們。”我接住陳先生的話說。
“省藥物研究所和縣科委的同志來過我家,他們把我采回來的鹿啃木拿到省里化驗。化驗結(jié)果是鹿啃木有消炎、收斂、止血的效果。現(xiàn)在,縣科委已經(jīng)把鹿啃木列入開發(fā)規(guī)劃?!痹菊f。
我們邊聊邊走,眼前出現(xiàn)一片五彩繽紛的奇異樹林,有擎天柱般偉岸高大幾十人才能圍抱的喬木大樹;有艷麗如霞、潔白如雪的灌木花棵;有美如雀羽的粗榧蕨類。
扎木跑上前去,抽出腰刀往一棵大樹上砍了一刀,大樹像個老弱病殘的老人,痛苦得“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聲音哀戚悲慟讓人心里發(fā)顫。扎木告訴我們,這樹叫哭樹,山民們最怕聽到它的哭聲,所以從不砍它。扎木又指著那些根部分成兩棵,長到一人高的地方合成一棵樹的樹說:“它們叫合歡公母樹?!?/p>
我鉆進合歡公母樹里,陳先生靈感突發(fā),把相機遞給老范說:“我哥倆在合歡公母樹里留個影。”
說著,陳先生跑了來,我兩手拉著手,一人背靠一棵樹干像情人般地留下了難忘的一幕。
扎木帶著我們鉆進了鹿啃木林,用腰刀給我們每人砍了一截鹿啃木揣進包包里:“這算是我送幾位老師的禮物。”
我們高興地將扎木拋向晚霞中。
暮色像一塊輕紗把奇樹林罩住,本來就神秘的奇幻世界變得更加神秘莫測。哭樹“嗚嗚嗚”的幽怨聲,至現(xiàn)在我也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注意!前面是蛇窩。”扎木大聲提醒著我們。
說也奇怪,扎木話音剛落,一條綠背蛇“唰”地從我們前面的樹上飛滑下來,鉆進一個洞穴里。本來我們要從洞穴前過去,見毒蛇進了洞我們只好繞個彎。我們眼睛不停地搜尋著周圍可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跟在扎木背后行走。扎木扯動一棵攀在老樹洞上的野藤,樹洞里“呼呼”叫了幾聲,一個大大的蛇頭伸出洞外,血紅大口里的毒信象縫紉機頭上的針“嗒嗒”地打著,兇惡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們。我望著這兇惡恐怖的野物,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扎木安慰說:“不用怕,別看它兇惡,不弄它,它不會主動攻擊,我抽鍋草煙,它聞到煙味就縮回洞里了?!痹境槌霾轃熷?,燃上火“叭叭”地抽了起來。
扎木這招真靈,眼鏡蛇聞到草煙味,張著的三角形血紅大口合住了,大腦殼慢慢縮進了洞穴里,我們抓住這一瞬間的機會,安全地通過了老樹洞。扎木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那年他打獵誤入了蛇窩,他非常疲勞便坐在一桐附滿青苔的朽木上抽煙,突然,朽木動了起來,一個翻身把他掀翻在地上,他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朽木樹桐發(fā)出驚天動地嗥叫朝前方箐溝里滾去。他嚇得渾身虛汗直冒,原來,他坐的朽木樹桐是一條大蟒。
老林里的天像個翻臉不認人的漢子,說變就變。我們剛走到一個洞穴前,狂風(fēng)大作,林濤翻滾,頓時瓢潑大雨倒了下來。我們鉆進了洞穴里,老范掏出手電筒一照,原來洞穴是口小里面寬大的崖洞,洞里還流著手指般粗的泉水。大家都為找到這樣一個好宿營地而高興。老范對著我和陳先生說:“你倆在這里休息一下,我和扎木到洞外拾柴火?!?/p>
我和陳先生打著手電筒拾掇著我們要睡覺的地方。一會兒,扎木和老范抱著柴火來了。柴火被雨淋濕了,怎么燒也燒不著。扎木又跑出洞外,不知從哪里弄了干枝枝,火總算燃了起來,洞里有了光明,附在巖壁上的蝙蝠朝火光撲來。暗壁洞里發(fā)出毛骨悚然的“嗬嗬”嗥聲,我們早遺忘了的“朋友”狂吠著追蝙蝠。
“洞里有蟒蛇?!痹倔@叫道。
我和陳先嚇得臉色發(fā)白,呆若木雞地立著。只見獵狗勇猛地朝那聲音撲去。蟒鳴狗嘶,把崖洞攪得天昏地暗。漸漸地,狗聲沒了,蟒聲沒了。我們仿佛夢如初醒,扎木用手拐推推老范說:“把手電筒給我?!?/p>
三支手電筒齊射,只見獵狗咬住大蟒的七寸,狗的身子被蟒纏扎得扁扁的。大蟒死了,獵狗死了,多壯烈的搏斗。
扎木用腰刀砍斷蟒身,把壓得扁扁的獵狗抱在懷中,哀傷地哭了,我們也都哭了。
離開了崖洞,大家誰也沒出聲,腦海翻滾著昨日那慘烈的一幕。走著走著,陳先生摔了一跤,褲子撕成了四塊。好在扎木早有預(yù)料,帶了一條他自己的大褲管打折褲。扎木讓陳先生換上,陳先生也沒推讓,脫了自己的褲子換上扎木的褲子。這褲子沒有系褲帶的帶扣,陳先生沒走幾步路,褲子滑到腳后跟,我們捧腹大笑。陳先生又把褲子拉起來,使勁用牛皮褲帶系緊,沒走幾步褲子又滑了下去,這樣一來一往,我們笑得肚子都疼了,但陳先生還是系不住打折褲。
老范提醒陳先生:“肉是滑的,褲是滑的,牛皮褲帶怎能系住?!?/p>
扎木即刻給陳先生摘了根藤子……陳先生的褲子終于給系住了。陳先生高興地抱住扎木,打著旋圈轉(zhuǎn)著大叫道:“偉大的扎木,褲子終于系住了。”
陳先生剛高興完,褲子又滑到腳跟。我們又跳又笑,扎木替陳先生拉起褲子,撿起斷了的藤子看看說:“豆腐渣藤?!?/p>
扎木用刀割了一根拇指般粗的鐵藤剝成兩半兒,拿一半兒將陳先生的褲子系起來往前趕路。莫約過了一個小時,陳先生說:“他再也受不了啦!藤子拴得他的肉辣乎乎地疼。”
扎木替陳先生解開拴在腰上的藤子,陳先生白胖的腰肉青紫紅腫了一圈,像被人用刀劃了似的。遭此痛苦,我們很是心疼陳先生。
我們登上了哀牢山最高峰大雪鍋山,山下是望不到邊際的茫茫蒼蒼的原始老林,而大雪鍋山頂峰是一塊平坦的灌叢山草植被,灌叢多為百折不撓傲然搏擊風(fēng)雪霜的杜鵑、姹紫嫣紅的山花婀娜嬌姿,爭相斗艷。
陳先生采了一大抱花攬在懷中說:“醉入花叢,老范給我拍個照,帶回廣州給夫人看看哀牢山的嬌姿。”
老范拿著相機指揮著陳先生的姿勢說:“頭偏著, 要像小孩睡著一樣?!?/p>
陳先生微笑,那圓圓的臉果然像睡熟在花叢里的小孩,甜醉醉得非常可愛。我也跑到陳先生身邊,讓老范抓住這難得的形象留了一張珍照。
天像陰沉的人臉,山頂上的風(fēng)越刮越大,這是暴風(fēng)雨到來前的預(yù)兆。我們不得不趕快離開山頂,鉆進了抬頭不見天的老林中。巨風(fēng)猶如蟠龍在我們頭頂上狂飛,大樹被扭得唰唰炸響,整個老林天昏地暗,一片混濁。我們終于找到了個棲身的巖洞。瞬時,瓢潑大雨澆了下來,雨水淋進洞里。老范將塑料雨衣拉開,蓋在我們頭頂上。暴雨過去,老林成了五彩繽紛的童話世界,陽光把葉片上的水珠射得像一串串閃閃發(fā)光的銀珠掛在樹上,彎彎的彩虹把樹圈了起來。一個像貓一樣長著翅膀的怪物從一棵樹騰飛到另一棵樹上,打得樹葉嘩嘩響。我問扎木是什么野物,扎木說,他也沒見過。
我們沒敢久留,又開始跋涉。突然聽到了有潺潺地流泉聲,走過去一看,泉水從附滿青苔的巖縫中淌出來,流進一個清澈見底的潭里。我走到潭邊洗手,忽然看見潭邊草叢里蹲著一對長胡子的白青蛙。
我驚呼起來:“快來看,長胡子的白青蛙?!?/p>
大家奔了來。陳先生蹲了下去,用手指輕輕地往白青蛙身上摸。青蛙挪動了一下身子,閉著的眼睛一下睜開,圓圓的大眼呆呆地盯著我們。
扎木一下變了神色,對我們說:“遇到這怪物,運氣不好,快走吧!”
我是唯物主義者,不信扎木說的“怪物”。但我又不能用科學(xué)的依據(jù)解釋長胡子的白青蛙是不是怪物。陳先生要把白青蛙帶走,扎木說什么也不讓陳先生帶。扎木說得很恐怖,帶著這怪物,我們就出不了老林,陳先生只好依了扎木。離開了長胡子的白青蛙,蒙在我心頭上的是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從寫莫寨出發(fā),我們的目標是向吳征鎰院士建立的哀牢山植物研究所進發(fā)。久旱而剛下過一場雨的山野顯得格外清新翠綠,三只野兔“咝咝”地叫著從草棵里竄出來。兩只雄兔開始決斗,無疑他們是為自己的露水情侶而決斗的。我悄悄走上前去,想近距離觀察它們搏斗的殘酷性,剛邁出步子就驚動了它們。兩只雄兔同時停止了搏斗,伸頭看看我便一溜煙跑了,我有種失落的感覺。
“大紅山快到了。”老范大聲叫了起來。
大紅山缊藏著豐富的磁鐵礦、銅礦、金礦。三十多年前,昆鋼就在這里開采,后投入巨資建成了管道,開出的礦輸送到昆陽冶煉廠。原先,我對管道運輸?shù)母拍钫J識是一個極大的錯誤。我認為,運礦的管道應(yīng)該是極大極大的鋼管,殊不知,我親眼看到的鋼管才有人腿一般粗,而且它輸送的是礦漿而不是礦石。從這件事,我深深地體會到毛主席說的“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一定要親口嘗一嘗”的道理所在。
我們走到了懸崖絕壁正中的一條羊腸小道,往下望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貼石壁的路是不見底的深篝。我的心整個兒貼在肋巴骨上而瘋狂地悸跳,雙手抓住絕壁上的藤子慢慢往前攀爬……陳先生更是嚇得滿頭冒汗不敢挪步,扎木拉著陳先生鼓勵他慢慢挪步……終于,陳先生被扎木從恐懼的苦海里一步步往前引渡。我跟著老范走出崖壁,老范端著相機選準拍攝角度,“叭叭叭”按了好多張陳先生攀崖恐懼照。老范將相機遞給我,讓我看看陳先生的恐懼照片。我接過相機,翻著陳先生鬼模鬼樣的攀崖恐懼照,捂住肚子笑……在扎木的幫助下,陳先生終于走到了我和老范身邊,我將相機遞給陳先生,讓他看看自己的攀崖窘態(tài)。
陳先生看著自己的丑態(tài)照,笑睡在草棚上說:“老范,從微信上轉(zhuǎn)給我,讓我老婆看看我的丑態(tài)。”
“好?!崩戏痘卮痍愊壬?。
我們在崖邊的草坪上小憩休息后繼續(xù)往前趕路。
陽光從樹葉的空隙中投射過來,那斑斑點點的光彩將道路兩旁的花花草草襯得十分艷麗。
我們到了老老林邊緣。老林里流出的溪流,匯聚到一起,從懸崖頂部噴瀉而下,形成了非常壯觀的瀑布。那白花花的水流似一塊寬大的白布從懸崖峭壁上鋪了下來,氣勢恢宏,令人贊嘆。陳先生和老范不停地交換著角度拍攝。
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森林里響起了動物的嘶吼和雀鳥的啁鳴。箐雞、麻雞、畫眉及那些不認識的雀鳥在灌木叢中鳴叫。那悅耳動聽的歌聲令我心曠神怡。動物和人一樣,到了晚上需要自己的伴侶陪同自己度過這漆黑的夜晚。因為,誰也說不清,這陰森恐怖的世界將會發(fā)生什么?黑熊會把它們咬死,野狼會將它們剖腹……誰也無法預(yù)料它們能否活到明天。
夜幕降臨了,森林起了變化,到處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那恐怖的貓頭鷹一聲緊隨一聲的鳴叫。也許,它們逮到了獵物分贓不平而相互爭斗。也許,它們的領(lǐng)地被敵人強占了而怒吼。反正,什么樣的可能都存在。
“前方有燈光了。”扎木對我們說。
我的思緒從魔幻的黑暗走了出來。我問扎木:“前方燈亮處是不是一家小店?!?/p>
“是鎮(zhèn)沅人開的一家小店?!痹净卮鹞业馈?/p>
“我們就在這家小店住宿了。”老范說。
我們向亮著燈光的小店走去。小店主人雖然個子稍矮,但是個善良陽光的女人。我們說明來意,女人便到廚房里忙碌起來,待我們洗漱完畢,女人已做好飯菜,大聲朝我們喊道:“吃飯了!” 說著,端出熱氣騰騰而噴香的菜飯擺到桌面上。老范是“酒鬼”,聽見女人喊吃飯,從包里拎出酒壺,往每只杯子里斟滿了酒。
“老范,你想讓我醉死在哀牢山?!标愊壬蚶戏短峥棺h道。
“醉生夢死在哀牢山多美呀!”我拍著陳先生的肩膀說。
“你兩,良心大大的壞了?!?/p>
“陳老師!喝不完的我全包。”扎木大聲說。
“困難見真情,扎木才是我的好兄弟。”說著,陳先生一把將扎木擁在懷里。
借著酒興,大家唱起了《我的祖國》,其他人包括店主人都跟著我們唱了起來,高亢嘹亮的歌聲合著“呼呼”的山風(fēng)聲回旋在山野里。
第二天一早,我們向植物研究所方向前進。山路上散發(fā)著一陣陣野草花的幽香。我仔細觀察了一番,野草花的形狀各異,大小不一,有纖細的,有碩大的,有花葉不分的遠看似花,近看是葉片的。鳥兒是山的主人,無論我們走了多少座山,總能看見鳥兒在崇山峻嶺中飛來飛去而不停地啁鳴,它們?yōu)檫@美麗的大自然增添了絢麗的色彩。
下午5時,我們到了玫瑰湖管理站。玫瑰湖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休息片刻我圍住管理站周邊轉(zhuǎn)。管理站四周樹林疊翠,一棵棵喊不出名的喬木長得非常茂盛,它們像一個個忠于職守的“士兵”把守著這老林的隘口,為老林的安寧站了一千年、兩千年……或許它們還要站一萬年,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色彩斑斕的鳥兒在它們身上建起了幸福的家園,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子孫,享受著大自然賦予的美好生活。管理站后面的菜園地里,一個小伙子正在種菜。無疑,小伙子是管理站工作人員。
我走了過去問道:“伙子,貴姓?”
“我叫魯成。”小伙子停住手中的鋤頭回答我道。
“管理站就你一個人嗎?”
“三個,兩個休假去了,站里就我一個人值班?!濒敵苫卮鹞业?。
“小魯,到吳院士建的植物研究所還有多遠?!?/p>
“離玫瑰湖十五公里?!?/p>
“路難不難走?”
“老林里的山路特別難走?!?/p>
“這么說,我們今天無法到達研究所了?!?/p>
“天黑前,你們肯定無法到達研究所,天黑了老林里野獸多走路不安全。今晚,你們就住管理站,明天再走?!毙◆敓崆榈赝炝舻馈?/p>
“打攪你多不好意思?!?/p>
“一個星期了玫瑰湖不見個人影,今天見到你非常高興?!?/p>
“這么美的湖怎就沒人來玩?”
“暴雨沖垮了上山的路?!?/p>
“噢!明白了,這玫瑰湖好像建起來沒幾年?”
“這玫瑰湖原來叫徐家壩水庫,1958年‘大躍進’時上陣了上萬人硬是用鋤頭、鐵鏟挖出這水庫。60年過去了,這水庫一直為景東縣城人民供水,縣城人民稱它為幸福湖。水庫周邊生長著野玫瑰,擴容后改名為玫瑰湖。原先,玫瑰湖管理站才有1個人的編制,現(xiàn)在是3個人的編制,我是今年才招來上班的。下一步,縣委、縣政府要在這里建旅游度假的景區(qū)。那時,來游玩的人就多了?!毙◆斪院赖亟榻B道。
聽完小魯?shù)慕榻B,我感慨萬千,在技術(shù)條件極為落后的年代,人們用智慧和雙手筑出一個水庫。可以想見是何等的艱辛。據(jù)我了解,許多中小型水庫是六十多年前修筑的,至今在國民經(jīng)濟發(fā)展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這也是那時留下的寶貴財富。
正當(dāng)我思緒萬千時,老范走過來催我道:“5點多了,快走吧?!?/p>
“老林里野獸多,晚上走路不安全。”魯成把跟我說的話對老范說了一遍。
“走不了就住管理站?!崩戏吨甭实卣f道。
“好,今晚就和小魯做個伴。”我應(yīng)和著老范的話說。
聽我這一說,小魯高興極了,丟了手中的鋤頭,跑到雞籠前抓出一只母雞說:“弄幾個菜和老師們喝臺酒?!?/p>
“小魯,下蛋母雞別殺了?!蔽覄裥◆?shù)馈?/p>
“老師!我們這里殺雞吃就和吃青菜白菜一樣,百把只雞多時想吃就多時殺?!闭f著,小魯進廚房忙碌起來。
扎木知道我們不走了,忙跑進廚房和小魯一起忙碌著做飯。扎木是個樂于助人的小伙子。前天,走陡峭的山路時,因我氣管炎發(fā)作,渾身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走幾步就得將背著的包擋在石坎上歇一次。扎木看在眼里,多次詢問我,并要我將挎著的包給他背。我看他背著的東西都很沉,便拒絕了他的好意。又走了一段路,我的腳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渾身癱軟得幾乎要坐在地上。看我實在不行了,扎木便走到我身旁將我挎在肩上的包拎了過去背在他肩上。人嘛!在困難的時候有人幫助,是特別感動的事,我也不例外。我連聲對扎木說:“好兄弟!謝謝你?!?/p>
是啊!年齡不饒人,年近70旬的我體力明顯下降,要在年輕時背這點重量是不在話下的。1971年,我在哀牢山原始老林邊緣的苦聰山寨教書,因為山上沒有糧管所,每兩個月的月底要到壩子的糧管所買米背到我教書的學(xué)校。那山道就如同這山道一樣陡峭,但我背著60斤的米如同山猴子一般在山道上奔行??柿撕瓤谏饺?,餓了吃個冷飯團。身子骨從來不會這般腳癱手軟。有一次,背著米爬到半山腰,見一棵大樹上吊著一包葫蘆包(野蜂的一種)。我把米袋歇在路旁,找了些干蒿枝捆綁成一個大把,爬到大樹上,點燃干蒿枝棍,將附在包上的蜂燒死,用刀子將葫蘆包割下來。現(xiàn)在,那樹上吊著別說是葫蘆包,就是砣金子我也沒有體力攀到樹上拿它。歲數(shù)不饒人,認了吧!
一個小時后兩個年輕人的飯做煮了,大家圍坐在飯桌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魯成和扎木還對唱起了“阿乖樂”山歌。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飯,我們向植物研究所前進。眼前出現(xiàn)的是望不到邊際的黑壓壓的森林。小魯告訴我們:“我們現(xiàn)在是在老林邊緣,越往里走,樹林越密,山螞蟥也就也多,它們會像饑餓的魔鬼一般成群結(jié)隊向人攻擊?!?/p>
聽小魯這般敘述,我們感到毛骨悚然,互相幫助檢查了領(lǐng)子鞋帶是否扎緊了。
森林里的山路像一條曲曲彎彎爬行的蟒蛇向前延伸。軀干嬌小,樹冠扁圓的楊梅樹一簇簇盤錯在土石縫中,它們似乎在抗議,沉沉的蒼穹為什么要壓得它們伸不開了枝頭。也許是太酸了吧!熟透的果子沒一只鳥兒敢于問津,只有那些不怕酸的花殼蟲,像頑皮的孩子玩手中的皮球一樣,在圓圓的果子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要在平常,我們見了這么多逗人的果子,定會像孫悟空一樣在仙桃林里盡情飽餐一頓。但是,我們無心戀果,天黑前,我們必須到植物研究所。
走了一個上午,大家都饑腸轆轆。陳先生問小魯在那吃飯,小魯指前面的木板房說:“那家人在老林里栽重樓,我們很熟就在他家弄飯吃?!?/p>
我朝小魯指的方向望去,三間木板房的屋頂上都長滿了青苔。小魯告訴我們,種重樓的人名叫李家平,是個性格開朗好客的彝家漢子。李家平見了我們,快步走過來將我們迎進了他的客房。客房沒什么擺設(shè),就兩條長木凳子和一塘燒著木疙瘩的火塘。火塘上吊一個鐵鉤,無疑是燒水用的,火塘上方梁上吊滿了熏得很黑的火腿臘肉。
老范像一只“饞貓”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火腿團團轉(zhuǎn),問李家平:“兄弟,火腿賣不賣?”
“這些火腿是周邊村子里的朋友背來讓我?guī)退麄冸绲摹!?/p>
“老哥腌出的火腿臘肉特別香?!濒敵衫罴移绞窒蛭覀兘榻B道。
“老范,淌口水了吧?!标愊壬闹戏墩f。
“老哥!我們就在你這里吃午飯。”魯成直沖沖地對李家平說。
“媳婦和兒子沒來得及吃飯就被舅子叫走了,我正愁一羅鍋飯沒處安排處哩!弄幾個小菜就吃飯?!闭f著,李家平滿臉笑容地走進了側(cè)邊那幢火房。
魯成和扎木也跟著李家平走進了伙房……不一會兒,扎木跑過來喊我們吃飯。我們跟著扎木走進伙房,桌子上擺著火腿肉片、青椒炒臘肉、野蘑菇炒肉片、素炒青蒜苗和一鍋熱氣騰騰的煮青菜。
滿屋的馨香撲進鼻孔里,弄得我直咽口水。
“沒什么好菜招待各位老師,湊合著隨便吃點。”李家平歉意地說。
“兄弟,火腿肉香得讓我淌口水了?!蔽覍罴移秸f。
“吃吧!都餓了?!崩罴移教栒俚?。
大家迫不及待地揮舞起筷子……不一會兒工夫,一桌菜肴全被我們一掃而光。吃完飯,稍作休息,我們向李家平告別,朝植物學(xué)家吳征鎰院士創(chuàng)建的哀牢山珍稀植物研究所走去。下午5點,終于到達了植物研究所,我們沒顧及疲勞將背包放在大廳右角,迫不及待地參觀大廳墻壁上掛著的圖片和文字。
文字介紹的是吳征鎰院士的簡介及研究所創(chuàng)建的時間,科研的內(nèi)容等。圖片主要是介紹哀牢山的珍稀植物,只見馬幫馱運著物件走到大廳前的平場上。研究所上班的人都出來走到平場上下載馬馱里的儀器,無疑這些儀器是搞科研用的。我朝身旁操著昆明腔的瘦高男人了解研究所情況。男人詳細地向我介紹了研究所的人員編制、研究課題等。后來,我才知道,向我介紹情況的男人是位博士,姓張。張博士在研究所工作了多年,科研成果頗豐。我十分敬佩張博士多年來一直沉在遙遠的哀牢山原始老林里搞科研。這樣的科學(xué)家是國家的希望、棟梁。有這樣的科學(xué)家中華民族就大有希望。我和陳先生與張博士聊著天,老范抱著相機跑過來催我兩道:“快,前面有好風(fēng)景?!闭f完,轉(zhuǎn)身向前方跑去。
“老范,等等我?!标愊壬爸o追老范而去。
望著陳先生黑熊般跑步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我和陳先生年齡相近,有共同的經(jīng)歷、共同的話語,2009年在重慶召開的中國通俗文藝研究上認識便成了朋友。 2010年過完春節(jié),我打算到紅河州苦聰人居住的金平縣者米鄉(xiāng)采訪的事告訴了陳先生,陳先生從廣州趕了來。那次采訪,我們一行三人,我、陳先生、白居周。白居周是紅河州人民廣播電臺的哈尼語廣播員,人脈很好,有很多發(fā)燒友崇拜他。因此,我特意選他作為我采訪的向?qū)?。出發(fā)前,居周老弟給金平縣民委領(lǐng)導(dǎo)打了電話,讓他幫我們安排下食宿。
民委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把我們安排在金平縣政府賓館住宿。第二天一早,民委的老李、小曹帶我們吃了早餐后便直往者米鄉(xiāng)采訪。
苦聰人解放前居住在原始老林里。解放后,人民政府在異地劃撥土地為他們建了新房,并派民族工作隊進入原始老林,做通苦聰人的思想工作,將他們從原始老林里接了出來。由于苦聰人是原始社會直接步入社會主義社會的直過民族,他們相對于其他民族屬發(fā)展較滯后的民族。
金平采訪結(jié)束,我們向綠春方向前進。一路的風(fēng)光特別迷人,陳先生不但是作家,還是個攝影發(fā)燒友。車子沒走百米,見了好景,陳先生就會喊停車。車子一停穩(wěn),陳先生就奔那好景拍攝,那癡迷幸福的樣子就像一個科學(xué)家成功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一項偉大的科技成果。車子按正常速度行駛,下午4點就可以到達目的地綠春縣城,但我們時走時停,一路拍攝,耽誤的時間太多,到達綠春時已是傍晚的8點多鐘了。第二天,綠春的朋友邀約我們參觀原始森林里的草果林。走到森林邊緣雷達部隊的宿營地不遠處,不知是哪位先生靈感迸發(fā),用毛路上的一棚灌木叢樹枝編織了一張綠色凳子,讓過往的人在凳子上休息,見這個綠色凳子,大家特別興奮,每個人都坐到凳子上拍照,我也坐到凳子上風(fēng)光一番,陳先生立即抓拍,拍得特別有風(fēng)采。大家都稱贊這張照片拍得好,我也特別喜歡。中國文學(xué)館來函向我要作品、手稿及生活照,我就將陳先生替我拍的這張照片寄給中國文學(xué)館。可見,這張照片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正當(dāng)我回憶著2010年綠春縣采訪時陳先生給我拍照片的事,走在前面的老范大聲朝我們喊道:“你幾個走快點?!?/p>
陳先生聽到老范的催喊,小跑著追老范而去……追到一個長滿水草的連片沼澤地,見陳先生前忙前忙后地拍攝美景。只聽見“噗通”一聲,陳先生跌進了長滿水草的水塘里。
我忙不迭地沖到陳先生跌跤的水塘旁,伸手將陳先生從泥水里拉了出來,渾身濕透的陳先生站在塘邊的草叢里直打哆嗦。
“趕快回植物所換衣服?!蔽掖哧愊壬馈?/p>
“相機進水了你把我控一下水?!闭f著,陳先生將相機遞給我。
我接過相機,將長焦鏡頭從機身上取下來,然后,用兩只手握住機身和鏡頭一前一后的甩水。水甩得差不多了,我說:“老弟,冷病了不好辦,快回植物所?!?/p>
陳先生快步往前走去……我緊追其后,看著陳先生冷得渾身抖顫,心里挺難受的,這大把年紀,忍受著透骨冰涼的凍。到了研究所,我立即從他包里抽出衣褲讓他換上。衣服換完了,我和他一人拿著機身,一人拿著鏡頭走進張博士的辦公室。
“張博士,相機掉水里了幫找一個吹風(fēng)機。”我向張博士請求道。
張博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吹風(fēng)機,順手將吹風(fēng)機的插頭插進了插座,從陳先生手里接過鏡頭,湊著吹風(fēng)機將鏡頭上的水翻來覆去地吹干。接著,又從我手里拿過機座吹,那認真樣子就像他在搞科研課題一絲不茍。這時,研究所的領(lǐng)導(dǎo)喊張博士開會,張博士才將機座和吹風(fēng)機遞給我。由于處理得及時,鏡頭沒有壞,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陳先生損失幾萬元不說,這一路的美景將與我們失之交臂,那損失就大了。
相機沒有壞,我和陳先生高興壞了,兩人手拉著手,幾箭步?jīng)_出屋外,向著空中那飄忽不定的云翳拼命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