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波
《歐蘇手簡》四卷是蒐輯選錄歐陽修與蘇軾尺牘的總集,在中土久湮無聞卻廣布于域外,已經(jīng)引起學界的普遍關注。書首杜仁杰(1208—1290年)的序文,有“今觀《新刊歐蘇手簡》數(shù)百篇”之說,同時表示“予亦長怪乎壬辰(1232年)北渡以來,后生晚近詩文往往皆有古意”,這顯然提示了金國滅亡的時代背景。后文又稱“恐國朝綿蕝之后,漢唐取人之法立,則不暇及此”(歐陽修 蘇軾,第一冊1—2),所謂“綿蕝”即制定整頓朝廷典章制度,為入元以后的口吻;而漢唐取人之法則指向科舉制度,元代詔復科舉為皇慶二年(1313年),因而《歐蘇手簡》最初的杜仁杰序刊本是元刻。
這一元刻本未見流傳,之后此書在國內(nèi)的傳播也極為罕見。僅有一“明初翻元刻舊本”傳世,據(jù)黃裳鑒定:“當是天順前后刻成,與少后刻于成化二年之《中州啟劄》同為翁氏所刻?!保ā丁礆W蘇手簡〉》81)但在中華文化圈內(nèi)的朝鮮半島與日本,此書卻流布極廣,翻刻、精選、重編、增補,層出不窮,彰顯出歐蘇典范的文化魅力。
早在洪武二十六年(癸酉,1393年),朝鮮就出現(xiàn)了《歐蘇手簡》的甫州官刻本,可見其時漢籍流播的迅捷。這一版本應該也是翻刻自元刻本,在朝鮮曾多次重刊。又有景泰元年(1450年)清州刊五卷本,多出的一卷當為朝鮮士人所為。重加遴選而刊行的還有《歐蘇手柬抄選》,有多種刻本與活字本傳世。
相對于《歐蘇手簡》在朝鮮的閉環(huán)傳刻而言,日本的和刻本則呈現(xiàn)出更明顯的漢籍環(huán)流特征,先后出現(xiàn)了重刻本、續(xù)編本、箋注本及國字解本等多種樣態(tài)。從最早的翻刻本正保本、天明本,到竺常序刊的《歐蘇手簡》正、續(xù)篇,再到大槻東陽、西川執(zhí)的注釋本,此書經(jīng)歷了被視作異域文化簡單接受,到根據(jù)日人的好尚擇取,再到最終徹底和化而進入日本漢學序列的過程。這一漫長復雜的受容與變異過程,鮮明地呈現(xiàn)了日本漢學的發(fā)展流向,因而具有典型意義。
最早的《歐蘇手簡》和刻本,是正保二年(1645年)的平樂寺刊四卷本。從《〈歐蘇手簡〉??薄返男UZ來看,正保本與洪武本文字頗多類同,具有同源特征。在此之前東傳而來的《手簡》,其流傳與閱讀應已持續(xù)一段時間。這一和刻本開板刊行之后,流衍加快,受眾增多,這不妨看作《手簡》在日本大規(guī)模接受的正式開始。正保本的文本來源甚早,將其文字與通行的歐陽修、蘇軾全集比勘,會發(fā)現(xiàn)它保留了大量的異文,文本也更為可靠。朱剛曾推斷《手簡》中的蘇軾尺牘,“祖本乃是宋本”(《東坡尺牘的版本問題》191)。他認為:“曾經(jīng)存在一個宋本的蘇軾尺牘集,其全貌并未流傳下來,只有一個殘本”,“而《歐蘇手簡》的編者,卻有機會獲得這個完整的宋本,從中選出了兩卷蘇軾的尺牘”。通過對歐陽修尺牘的比對,他提出:“選編者所據(jù)之歐集,乃早于周必大編定本,很可能就是所謂綿、吉本。果然如此,則從《手簡》選錄范圍來看,綿、吉本對歐公尺牘的結(jié)集,已具相當規(guī)模,接近于周必大初編本?!保ā蛾P于〈歐蘇手簡〉所收歐陽修尺牘》39—40)這樣說來,正保本的文獻價值以其保存的早期文本而凸顯。
《手簡》的選錄,帶有早期刻本未加深度整理的痕跡,這可以從尺牘的編排順序看出來。如卷一歐陽修《與劉原甫》六首,與通行的周必大主持整理刊行的《歐陽文忠公集》差別明顯。這六首依次為“自原甫既西”“自春以來”“數(shù)日不奉見”“專介辱書”“昨日奉見后”“特辱問念”。全集本整理頗見心力,廣泛利用了南宋初年尚可覓見的“綿州重刻大杭本”“眉州本”“閩本”等刻本,并參以內(nèi)證,時出主見,重訂文字,是極為精審的定本。全集卷一四四至卷一五三為書簡十卷,所有尺牘都已經(jīng)編年。這六首根據(jù)考訂編年的成果,當分別是嘉祐五年、嘉祐六年、嘉祐四年、嘉祐二年、嘉祐四年、嘉祐四年所作,可見《手簡》的底本編排并無特別講求,只是依據(jù)搜羅所得歸并到一起而已。
更值得注意的是,《手簡》中的一些失誤,恰好反映了全集編纂之前的歐集形態(tài)。例如全集《與劉侍讀》尺牘中,有三首題下有小字校勘記“此帖綿、吉本誤作《與蘇子容》”(歐陽修2419)。而其中“暖甚,果復作陰”與“晴色可愛”兩首,恰好被《手簡》卷二的《與蘇子容》收入,因而《手簡》的文獻來源與綿、吉本為近。實際上“晴色可愛”一首之下,有云:“謂當?shù)猛恍?,而原父獨不往,人事難得如意,固常如此耶?”(歐陽修 蘇軾,第一冊21)這分明是友朋面晤般的親切口吻,受書人自然應該是所稱的“原父”。而“自春以來”一首,全集收錄了相似的兩帖,但文本差異頗大,《手簡》所錄文本與全集中的第二帖相同。全集在第二帖題下有校記:“與前帖相類,疑是稿本,今兩存之?!保W陽修2425)可以推測,這一“稿本”是周必大在整理時經(jīng)由其他渠道收集而得,這也反映了《手簡》文獻來源的獨特性。
正保本《手簡》中亦有一些獨有尺牘,其他諸本當中都未見收錄。如卷一歐陽修的《與吳龍圖》以及卷四蘇軾的《與程天侔》三首。給程天侔的三封手札,都見于明成化本的東坡七集?!爸梁蟾B脑鰟佟币皇?,末尾卻多出了“令子先輩辱訪,客眾不及款話,某附白”一句(歐陽修 蘇軾,第四冊14)?!吧偈赂蔁币皇?,札尾的“蔣主所斫木,亦告略督之”(歐陽修 蘇軾,第四冊14),也是七集本脫去的內(nèi)容。這些添補性質(zhì)的附言,更帶有從手跡直接迻錄的特征,是《手簡》所據(jù)底本未經(jīng)完善整理的印記。
正保本在細節(jié)上多有不精審之處,由此可以想見其祖本應當是一個粗陋的坊刻本。其不精審清晰體現(xiàn)于目錄上。正保本卷首帶有全書目錄,這也是《手簡》所有版本中所僅見的。各卷選錄的尺牘,系于受書人之下,多以“與某人”為題。有直呼名號的,如梅圣俞、王荊公;有稱以職官的,如李少師、吳諫院;偶有不明的“友人”;更有誤置的“仲太博”。由于未加深細校訂,因而往往有其實受書人是同一人,卻分置不同名下的情況。收有多首的,名下有小字注明,但也有未加注明卻收錄多首的。還有目錄當中偶見訛字或脫文而正文不誤的,如卷四《與李儀》,根據(jù)正文而知實即李之儀。這些齟齬或參差提示了一個事實:《手簡》的祖本保存了大量的初期文獻形態(tài),帶有粗糙的坊刻本特征。當然也有一些訛誤應該是正保本翻刻導致,如卷四《與李方叔》第一首,他本皆作“遞中如手書”,正保本作“途中”;諸本“勞勉益厚”,獨正保本作“亦厚”,這些應該都是形似致訛。
自版本遞傳來看,正保本的刊刻,呈現(xiàn)了日本接受《手簡》的初階面貌:《手簡》作為外來文化精粹,得到日人向慕與喜愛,傳刻以保留原有樣貌為基本特征?!妒趾啞返脑缙谖谋拘螒B(tài)借此存留,它編纂粗糙的特點也由此展露。正保本在今天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獻價值,恰好就是日人在當時受容之際對外來文化采取以客觀迻錄為主要方式的結(jié)果。
以正保本作為底本的吉松潤甫編天明本則帶有更多受容演化特征。吉松潤甫(1756—1787年)根據(jù)歐陽修全集本與東坡七集本,對《手簡》進行了整理重刊。他所做的工作主要集中于正誤字、存異文、補缺逸、定分合四個方面。元本的誤字得到改正,并在字下有小字校語。如卷二《與薛少卿公期》“近并捧三書”一札,元本有“戒長來取書”一句,天明本改正為“戒渠來取書”,并在“渠”字下注明:“一本作‘長’,誤?!保蓾櫢Φ谝粌?5)對于文字有異同而不妨礙文意、可以兩存者,天明本多予以注明。如卷四《與吳將秀才》中“殊不盡意”,下注“四字本集作‘愧不能款’”。(吉松潤甫 第二冊61)所補文字多為書儀中的套語,如“某啟”“不宣”之類;亦有補充重要闕文,如卷二《與張學士》之第一札,“仲儀喪子”一句之下注明“舊本無廿六字”,(吉松潤甫
第一冊59)這就是根據(jù)本集所補。至于元本當中因未詳考作者,而導致同一人尺牘而歸入不同名下的,天明本進行了重編,如吳中復、蘇洵各札。誤收的也進行厘正,如卷二《與呂正憲公》三首,天明本已改為《與吳正憲公》。也有因為文本上下文的處理,而產(chǎn)生的尺牘重新分合情況。如卷三《答王幼安》,因為“舊本此文混前文”(吉松潤甫 第二冊29),故作為一首收錄,而天明本“某初欲就食宜興”之下,另作一札。同一受書人之下的尺牘順序,也偶見調(diào)整,卷二《與韓魏公》六首,次序就很不一致。篇數(shù)亦有調(diào)整,元本卷二《與王懿敏》四首,天明本僅錄兩首。
從文本與編排來看,天明本是對正保本的校覈重訂,在文獻學上不失為一大轉(zhuǎn)進。但就其實質(zhì)而言,它并未擺脫受容的初始階段特征。這些校勘學上的重新董理,與古籍在中國內(nèi)部的遞傳軌跡帶有同步性,它只是漢籍所固有的內(nèi)在傳承規(guī)律的域外重演。也就是說,《手簡》作為漢籍,仍鮮明保留了漢籍的外來特質(zhì),尚未融入日本的本國文化?;蛘哒f,這種形態(tài)的傳刻與外在變異,是《歐蘇手簡》被視為“外國學”的必然結(jié)果,更多的是文獻學的內(nèi)部循環(huán),而更深層的文化交涉還未及展開。其時域外人士對于中華文明固已欣然向往,但他們的觀察視角卻仍局限于外在,尚未將其吸納融入本國文化。
天明本刊版之后頗受歡迎,僅僅十余年后,就冠以《歐蘇手簡》“正篇”之名重新刷印,與此配套推出的還有松本慎(1755—1834年)編纂的作為“續(xù)篇”的《歐蘇手簡后編》上下卷。竺常再次為之作序,點出了此書對于日本人學習文章的意義:
倭人之學文,猶楚人之學齊語耶?必先齊其語而后可以及古矣。譬諸登山,華人自麓而上,倭人則先踵其麓而后可以論上矣,不亦難乎?向吾敘《歐蘇手簡》,略言其意,以其有益于初學也,頗行于世。于是乎松本幼憲更就二集擇取其有益者數(shù)十百首,亦將梓而行之,可謂力矣。(松本慎,第一冊1—2)對于日人而言,漢語文言寫作是對于外語的嫻熟運用,文章學習先要超越語言障礙,之后才能與漢人處于同一起跑線,這本身就極富挑戰(zhàn)。而《歐蘇手簡》則被視作這一學習進程當中的文章梯航、學文津筏,帶有啟發(fā)初學的特殊工具性作用。那么,竺常對歐蘇尺牘的這一體認由何而來,在中日文化交互的場景中是否具有適切性?
手簡本即古人日常交流所用的書信,一般形制短小自由,語言簡練生動,風格灑脫有致,與作為正式書信的啟狀在文體與功能上有明顯區(qū)別。手簡帶有生活化、日?;奶攸c,往往可以娓娓道來,如同晤談,親切有味而語近情真。這種對話式的絮談,對于異域人士而言,比起四六啟狀自然要淺易得多。相對于大文典冊,閱讀、寫作手簡難易適中而更好把握。正像竺常在前序中“略言其意”的那樣:“蓋二公文章滂沛煒燁,即片簡短札,自其三昧流出,妙用敘致,令人躍如。而其猥近細瑣,亦大文所未及,尤切事情,裨益學者不少?!保蓾櫢?,第一冊1—2)也就是說,正是手簡的平易淺近,才使得它更便于日人理解,有利于初學入門,這反而是自“大文”入手所難以達到的功效。
竺常提出的“大文”,其實就是篇幅較長、出語典重、風格正式的文章,而手簡與之相映成趣,這正是日本文章學中的特色范疇——“小文”。小文一詞在中國文章學著作中也偶被提及,如元代陳繹曾論述文章結(jié)構(gòu),認為:“大文五分腹,二分頭額;小文三分腹,一分頭額?!保惱[曾198)但這只是泛指結(jié)構(gòu)短小的文字,尚無明確固定的文體學內(nèi)涵。而日本語境中的小文,則帶有文類的意味。文章篇制角度的小文、大文,類似于漢譯佛經(jīng)所稱的小品、大品,以篇幅長短而定名。至明代中后期,小品則成為一種與載道言性、宏闊嚴整的傳統(tǒng)古文具有風格差異的文體名稱。日人所說的小文,就指向這種篇幅短小、表達率真隨意、境界機趣天成、風格清新怡悅的文章。他們對小文的欣賞,反映了與早前流行的朱子學的異趣,是文學意識強化的表現(xiàn)。他們對歐蘇這樣的文章大家的經(jīng)典選擇,多傾注于手簡之上,也是一種特殊的偏好。雖然晚明之際這類小品文也極為盛行,但是流行的趨尚并不代表小品已被接受為文章大觀。歐蘇的經(jīng)典文章,仍然是不斷被各種選本突出并強化的記、序、論、說等傳統(tǒng)古文。像竺常這樣盛贊手簡,松本慎更苦心孤詣去增選別行,只能說是在接受層面根據(jù)日人材質(zhì)與好嗜,對經(jīng)典文章的一種化約。
倒是幾乎同時的著名文學家賴襄(1780—1832年)直指關鍵。這位江戶后期京都文人圈的核心人物認為日人不善長篇,僅能小文,有專門撰著《小文規(guī)則》。這一編選帶有針對性,因為“本邦人不善行大文,五六百言以往亂雜焉耳”,領會小品文的作法,則“異日登壇,千軍萬馬、奇正闔辟,亦以此法推之而已”(賴襄,《小文規(guī)則》2—3)。他指斥日人文弊:
常嘆我國古今文運兩開,每開未學彼之佳,先學彼之惡。前為駢儷體,后為古文辭。未及為韓歐,即有為者,其業(yè)不大且熟也,至為蘇者絕無矣。蓋我稱文章者,序記銘贊,無事于議論大文故爾。且漢人習舉業(yè),故雖為古文辭者,非全無經(jīng)緯。邦人四五百言以往,填字而已。如敘事,亦徒爭瑣碎處。至大開闔處,氣力不能運掉之也。(《山陽文話》26—27)
賴襄感慨國人未能習得中國文學的精髓,五山文學以禪僧的四六為主體,江戶中期又盛行荻生徂徠倡導的古文辭,尊奉明七子佶屈聱牙的秦漢文章。真正的古文典則唐宋八家之文很少有人學習,蘇軾更是追摹乏人。而日本向無科舉取士制度,日常文章多以序記之類短幅為主,寫作長篇往往難以駕馭,因而蘇文在日本乏人問津?!妒趾啞氛m(xù)篇在短期之內(nèi)接連編輯刊版,正是因為尺牘符合了日人的寫作與接受習慣,蘇文中的議論長篇則被選擇性化約。
實際上竺常本人就工于尺牘,據(jù)說“蕉大師平日通信于人,臨楮握觚,造次立成,恰如國人作國書而文采粲然,風情可觀。至于鄙事瑣言,亦必委曲纖悉焉”(竺常,《小云棲手簡》初編第一冊1)。其尺牘合集《小云棲手簡》自安永六年(1777年)開始刊版,至寬政七年(1795年),版行四編七卷共七冊。竺常即江戶中期有名的臨濟宗禪僧顯常(1719—1801年),字梅莊,號大典、蕉中、竺常、東湖等。竺常從學于當時的古學者宇野明霞(1698—1745年),明霞初年私淑荻生徂徠,在京都講學時最初即宣揚古文辭學。后對徂徠學產(chǎn)生疑問,遂采取折中立場,成為徂徠學的批判者。竺常在學問上受其影響,也屬于古注派,精通經(jīng)史,明曉詩文。他深受后來主持寬政改革的大名松平定信器重,安永八年(1779年)出任京都相國寺住持。曾受幕府之命赴職對馬,負責處理與朝鮮的國交文書。撰有《小云棲稿》《昨非集》《左傳考》《世說鈔撮》等多種,是當時極富影響力的學者型僧人。竺常不僅長于尺牘,還有相應的理論著述。他考慮到日人對于撰寫日用文章的普遍需求,作有《尺牘式》以示軌轍。此書分為語式與寫式兩部分,前者舉例示范日用尺牘中的常用套語,后者以圖樣呈現(xiàn)尺牘的具體書寫方式,不失為手簡在語言與格式方面的啟蒙教材?!冻郀┦健烦霭媸嗄旰蟮奶烀魉哪辏?784年),竺常又編刊了《尺牘式補遺》。此外他還編纂有《尺牘體法》,應該也是手簡格法一類的著述。竺常對于《歐蘇手簡》的推揚,與他本人精工尺一,恰好互為表里。
竺常對于手簡作為小文的這一認識,在當時得到積極呼應:“蓋日用所見聞,物親情近,其于初學取法,有捷于華夏之集矣?!保ā缎≡茥趾啞烦蹙幍谝粌?)這也是將小文視作入門捷徑,認之為通往具有更高格局、更深意蘊之文章境界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對于日人來說,由于語言阻礙,和漢語法差異甚大,如果自經(jīng)典古文入手,往往用詞不當,語序錯亂:“今世學者動稱古文,而及操觚臨楮,多是蹉跌不覺,顛倒錯互。倘其能全者,未免于侏離之言。其病何在?徒遠務而邇遺也?!惫识趾喌默嵓殰\切,恰好是化約經(jīng)典的習得捷徑。致力于小文,“學者能拳拳于此,則其豹變虎變,亦可以庶幾哉。過是以往,上溯秦漢,亦在其人已”(竺常,《小云棲手簡》四編1—3)。當然也不僅僅如此,徂徠倡導的古文辭之風在東土盛行多年,文風之生硬僻澀,手法之剽襲摹擬,早已引起具有文學本土意識諸人的反彈。竺常拈出小文加以標舉,實有以清新自然、短小生動的文風對文壇弊病加以反撥的意味。聯(lián)想到寬政年間幕府推行由松平定信主導的異學之禁,古文辭學成為禁學,竺常的態(tài)度似隱而實顯。
不難發(fā)現(xiàn)《手簡》在日本受容的進程中,因其小文特性而得到意外的關注,而當時的重要禪僧竺常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上述竺常的《尺牘式》《尺牘式補遺》《尺牘體法》等書的先后密集刊行,足見日人對于這類普及性書籍的歡迎。
如果與《手簡》在朝鮮的流傳作一簡單比較,就更能看出日人抉發(fā)手簡小文性質(zhì)的特殊性。朝鮮后期有一種《歐蘇手柬抄選》上下卷,是《手簡》的約選重編本,學界尚乏關注。此書卷末跋語稱:“舊本錄蘇氏長書三則而歐則無之,不免采入若干首于其末,俾讀者知能因約而推繁,庶窺作者之藩閫云。”(芮大僖106)所謂“長書”即篇幅長大的尺牘,書中選錄的歐蘇各三篇長書,都系原本所無而由朝鮮人士增入。對手簡所采取的“因約而推繁”的態(tài)度,與日人偏重小文、化約經(jīng)典的取徑迥別。日人在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推重小文,是如竺?!妒趾啞沸蛩?,希望借此獲得通往更高位階的經(jīng)典制作:由小文而學西文,由通西文而進至古文。與第一階段《手簡》的翻刻相較,此時日人對《手簡》顯然已突破對外來文化的簡單接受,而開始挖掘其內(nèi)部的文章學要義,嘗試思考如何以此來矯正當下文壇之弊。由是《手簡》從單純的“外國學”,邁出了走向日本本國“漢學”的最初一步。而這一歷程的完成,則有待于其后注釋本和國字解本的出現(xiàn)。
突出尺牘的小文特征,是日人特有的一種文化過濾行為。盡管漢文尺牘較經(jīng)典長文更易把握與吸納,但也畢竟屬于外文,語言與文化的障礙并非輕易可以消解,“吾東方之學語,倭難夏,俚難雅”(竺常,《尺牘寫式》36)。作為便宜說法的途徑,以和文形式對漢文經(jīng)典加以釋讀與傳譯,就成為文化交涉之際不可或缺的步驟。即使是精通漢文寫作的竺常,為了弘傳其學也不得不借助于和文轉(zhuǎn)譯。他不無感慨地表示:“余嘗教幼學,尋常啟復,一以華言行,亦楚人之欲齊語也。乃往往苦無所取材,不得不與斯兔園之冊焉?!保贸?,《尺牘語式》1—2)故而他編纂的啟蒙讀物《尺牘式》,除了引錄必要的漢文套類,正文則采用和文加以論述。實際上無論是最早的和刻本正保本,還是竺常序刊的《歐蘇手簡》正續(xù)篇中,漢文各行之下都附有訓點符號,這也是日人為了閱讀漢語原文而采取的一種特殊讀解方法,而《手簡》的朝鮮各本當中則絕無。
訓點即日人在漢字周圍所添加的點線符號,起到語法方面的補助作用,主要包括標明語句關系的句讀點和用以提示語序先后的返點。日語與漢語的區(qū)別,在語法上以動賓結(jié)構(gòu)的語序差異與語尾助詞的使用為最明顯。返點中的雁點用于提示顛倒語序以符合日語閱讀習慣,乎己止點則指示語法關系。通過添加訓點符號,不必改變?nèi)A文固有的語序,可將原文置換為日人易解的文體,這樣的方法即為訓讀。訓讀在漢文化圈普遍存在,朝鮮、契丹都有類似的嘗試與運用。日本的奈良、平安時代,訓讀即已產(chǎn)生。雖然訓讀不采用華音直讀,沒有精通漢語的要求,但畢竟未改變原文,所施行的無非以日語的語法規(guī)則來解讀漢語,因而極為考驗讀者的文化素養(yǎng),多流行于上層社會??梢哉f,這一方法的受眾基礎是知識人。正保本與天明本的訓點都較為簡單,前者大量使用并列點,以避免詞語的破讀;后者則使用了句號,使語句層次更為清晰。對于語序與語法關系的提示,則區(qū)別不大。雖然兩個版本中都以訓點形式附入了日人對原文的理解,但是它們都沒有改變原文的樣貌與層次,讀者如果對訓點有不同意見,也不妨別取新解。因而訓點本漢籍,近似于對舶來的中土漢籍的初加工,其和化程度還停留于源語言與目標語言的交涉層面。
訓點本可被視為一種對漢籍進行日語化閱讀提示的特殊版本,由于未進行文本的再闡釋,如果讀者的文化素養(yǎng)有限,則閱讀障礙依舊存在。伴隨著町人文化的興起,和文化本土意識日益興盛,知識的下行趨勢開始顯現(xiàn)。漢籍的受眾不再局限于上層文化圈,即使作為小文,手簡亦與普通讀者的素養(yǎng)形成距離,這時候?qū)Α稓W蘇手簡》的受容也出現(xiàn)了新的要求。
在這一背景下,大槻東陽的《箋注歐蘇手簡》應運而生。對于中國人而言,歐蘇兩人的尺牘簡易可誦,無須過多詮釋,因而其解析略無依傍。大槻東陽“博學多識,能文章。愛讀二公遺書,而尤注意于此簡。為之考稽年月,采核事實,并詳其問答之人。考古證今,賞奇析義。閱寒暑而成是注,心良苦矣”。(大槻誠之,《箋注歐蘇手簡》2)這段話出自東游日本三十年,曾為大槻東陽刪訂注本的清朝駐日使館隨員王治本之口。他對中日語言與文化皆深有體悟,了解箋注工作的必要性:“是編各采其集中至精者輯為二卷,久矣傳誦中外。凡二公之出處進退、政事文章及其立身取友,往往散著于簡中,足以補史傳之闕。然非熟于汴宋掌故、古今載籍,未易一覽而解也。”(1—2)王治本指出了大槻東陽箋注的歷史功績,以及在編年、證事與系人三個方面的努力,核諸注本實非虛語。
《箋注歐蘇手簡》以大字與雙行小字區(qū)分正文與注釋,全書附有訓點。各簡題下先簡介受書人生平,再標明寫作時間。正文箋注以解釋事件為主,頗能勾連全集相關作品、人物及事件。更值得注意的是,注釋強調(diào)串講大意,常以淺易的語句解釋上下文,而對字詞訓詁措意不多。經(jīng)其梳理,《手簡》的普及性與可讀性無疑大大增強。大槻東陽對這一用意也有說明:“夫初學之輩不詳當時事情,不察神交之美,等閑過讀,則何益矣?余于是稽考二公年譜及全集,審某書系于某州、某年月,其人曰某族曰某官屬。手筆錄以為注解,聊便于觀者?!保ā豆{注歐蘇手簡》3—4)可見其箋注跳脫了文獻傳承的循環(huán),而以讀者需求為指向。
大槻東陽(1822—1903年)是一位頗有近世色彩的儒者,名誠之,號泰嶺、東陽。他曾于明治十一年(1878年)任東京府會議員,明治十三年(1880年)與人開設東洋學校“大同館”,又創(chuàng)辦《大同新報》。出版《訓蒙日本外史》七冊,編有《啟蒙國史略》等書。生平種種活動,多與文化普及及知識傳播密切相關。在《箋注》出版之前,他就已經(jīng)整理各種文言助詞,以日語說明其用法:“拔萃古文之助字與先哲之釋義,輯為一小冊子,名曰《作文助》”,“童蒙之士若置之機上,則于作文法未必無小補云爾”(大槻東陽,《作文助》1—2)。由于助字向來是日人掌握古文的難點,因而《作文助》顯然具有溝通華和語言、直面交涉難點的用意。次年,大槻東陽又從典籍中搜羅詩詞用語,根據(jù)天文、地理、政治、禮樂等類別,施加訓點,匯聚為五卷,正像王治本所稱,“采羅典籍,分類別條,洵詩文家之行廚也”(《詩文良材》1)。此書提供詩文語料,既便臨文摹擬,又可普及文言,曾被用作學校教材。大槻東陽稱“余暇日捃摭于群書中,錄以供二三子構(gòu)思之搜索”(2),突出了便于初學作文的特點。在這些文化普及活動中諦視《箋注》的撰著,不難發(fā)現(xiàn)《手簡》受眾呈下移趨勢,受容進程中的和華張力開始向日方偏轉(zhuǎn)。
至西川文仲《歐蘇手簡注解》,則因應文化發(fā)展與商業(yè)需求而作,這一下行趨勢更為明晰。西川執(zhí)深知歐蘇文章之精深者多為記事說理的長篇大作,但對于東土初學者的實際需要則應分疏:“若二家辯難攻擊之文,則晚近輩固不能庶幾于夢寐焉。而于知己往復之手簡,蓋以二家為期,則學力之進,思過半矣。”(第一冊6)以此,《手簡》的普及讀物性質(zhì)得以放大:
夫國朝漢學之開,其來遠矣。上自朝廷官階之名目,下至萬民之事,皆以漢字充焉。故匪但獬豸識字,三家村子弟亦不欲為不經(jīng)語。蓋皆以識字辦事為務以相抗,宜乎名流雅尚相煽成風。所謂梼昧見棄清時,不其然乎?是故書肆求手簡之可為典型者。余顧手簡之可為典型者,莫若歐蘇二家焉,后學晚近輩能熟讀而操觚,則其易如乘長風而破萬里浪也。故今以此應書肆之求,作為注解以授之。(西川執(zhí),第一冊4—5)
西川執(zhí)敏銳地發(fā)現(xiàn),伴隨市民階層的興起,對于知識文化的需求日益高漲,過去為知識人所壟斷的漢籍學習,開始步入普通民眾的生活。于是盡管他激賞大槻東陽的箋注本“苦心搜索,亦無余蘊”(第一冊6),卻不憚在兩年后就刊行《注解》。
《注解》附有訓點,在注釋與體例上與大槻之作進行了區(qū)分。此書分為上下兩欄,上欄小字列出訓釋的詞句,進行解釋;下欄大字為正文。訓釋偏重于典故與文句出處,對于尺牘、時地、人事等要素則基本不予涉及。最為特出的是,正文各篇之后,附有假名形式的和文翻譯,即所謂的國字解。通過這一注解形式,歐蘇的手簡不僅在訓詁上減少了閱讀障礙,更直接因語言翻譯的運用,使域外文學徹底轉(zhuǎn)譯為和文,從而完成了和化受容。而這一創(chuàng)意,完全來自商業(yè)動力:“余嘗欲為纂注,然而書肆適請國字解,蓋求售也?!保ㄎ鞔▓?zhí),第一冊6)可以說,西川執(zhí)積極呼應民間的文化需求,將中國文化、日本文化視為兩種異質(zhì)文化而予以獨立對待,改變了此前《手簡》傳播過程中對漢籍特性的刻意存留,以不求精密、存其梗概的國字解方式,褪去《手簡》的漢籍特征,以和華結(jié)合、和化本位的方法,完成了《手簡》漢學化進程,《手簡》由此受容為日本文化的內(nèi)在傳統(tǒng),其書籍史意義上的流傳也最終構(gòu)成完美閉環(huán)。
在中日文化交流進程中,中華文明長期處于強勢輸出的地位。大量的遣唐使、入宋僧、入元僧,發(fā)揮了傳遞文明的使者作用。盡管交流是雙向呈現(xiàn)的,但以日人對中華文化的向慕為主流。文章制作也以華文為尚,視和文為俚俗,故有“在和文雅正者,猶或與唐異”這樣的軒輊之語(帆足萬里4)。漢籍東傳,其文化價值為日人所重,而映現(xiàn)于文獻層面,則是對漢籍原本樣態(tài)的充分尊重。因而早期的和刻本漢籍,多以原樣翻刻為主?!稓W蘇手簡》的正保本,就帶有這一特點。
伴隨中日文化交涉的深化,日方的文化本土意識逐漸興起,漢籍的和化傾向開始加強,人們意識到:“由是觀之,則文之佳惡,豈因文字之雅俗而分哉?茍得其法,則雖綴以國字可也,顧所以運之何如耳?!保ㄐ苒喟?)于是漢籍中的訓點大量出現(xiàn),成為日人學習中華文化的獨特方式。這種方式將日文、漢語的規(guī)則簡單地糅合混融到一起,究其實質(zhì)則是以日文為閱讀中國典籍的工具,顯然真正處于文化核心地位的是漢語。由于訓讀法并不改變漢籍樣態(tài),只是提示了符合日文語法的閱讀順序,所以精深的高文大冊即使施以訓點,對于一般讀者而言也是存有閱讀障礙的?!妒趾啞芬云浜喴诇\顯的小文特質(zhì),得到日人推重,不失有這一因素在。如果對正文大意、字詞訓詁、所涉人事詳加注釋,則對受眾的文化素養(yǎng)要求自然更低,漢籍的普及層面得以下移,大槻東陽與西川執(zhí)的注釋本由此應運而生。當日本人“意識到兩國的語言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從而不以日語附和中文(亦即使用訓點進行訓讀),而以日語解釋中文”(孫歌58),漢籍中的異質(zhì)文化要素進一步剝離,中國的文言最終以日本的民族語言即“國字解”的形式呈現(xiàn)時,漢籍也就完成了受容的最重要步驟,從而融入日本文化當中。西川執(zhí)的和文譯介雖以意譯為主,卻推動《手簡》完成了漢學化進程。這一進程不僅是一種翻譯學現(xiàn)象,更是一種學術(shù)史、思想史現(xiàn)象,它反映出當時的日本學者有了民族本位意識,從而產(chǎn)生了“對于‘日本文化至今尚未從支那文化的支配下獨立出來’這一狀況的憂慮”(孫歌58),自覺地站在了近代立場上。在中日交涉的復雜漫長過程中,《手簡》以其完備的版本與傳播樣態(tài),構(gòu)成漢籍漢學化的生動環(huán)節(jié)。
不過漢籍的這一受容趨向,最終式微而凝定進入學術(shù)史。在明治維新之后,日本文化心理中脫亞入歐的動力漸趨強勁。歐洲西洋之學作為先進文明的象征,獲得傳播的全局優(yōu)勢。漢籍遭受冷遇,漢學在日本學術(shù)界的地位日益回落??紤]到漢學涵容包蓄的特點,它雖然保留了大量的中華文化特質(zhì),卻具有日本式的接受變異,本質(zhì)上屬于日本學術(shù)范疇。在此思想背景下,漢學難免處于“兩間不架”的尷尬地位。當年竺常標舉《歐蘇手簡》的小文特征,同時以和文推介尺牘格法,尚不忘強調(diào)“力以倭為華,勿以華為倭”(竺常,《尺牘語式》98),而今讀來難免令人慨然。
注釋[Notes]
①對《歐蘇手簡》的研究,較著者如祝尚書:《〈歐蘇手簡〉考》,《中國典籍與文化》3(2003),37—41;朱剛:《關于〈歐蘇手簡〉所收歐陽修尺牘》,《武漢大學學報》3(2012),39—42;汪超:《日藏朝鮮刊五卷本〈歐蘇手簡〉考》,《文獻》5(2018),114—130;余輝:《東亞漢籍之路視域下看〈歐蘇手簡〉的流傳、刊刻與版本》,《暨南史學》2(2019),14—28。夏漢寧則根據(jù)搜羅的四種和刻本與三種朝鮮本,臚列異文,細加比勘,成《〈歐蘇手簡〉校勘》(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4年)一書。
②漢學是日本對研究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史學術(shù),特別是儒教經(jīng)學的學問之總稱,后來中國古典的集部詩文也成為關注對象,但一般不包括對現(xiàn)代中國的研究。與之相對應,通過研究《萬葉集》《古事記》等日本古典,來研討日本自身固有的思想與精神的學術(shù),則被稱為國學,亦稱和學。漢字與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傳播到日本,可被視為日本漢學的起點,故其具有千年以上的悠久傳統(tǒng)。江戶時代是漢學的高峰時期,先后涌現(xiàn)出朱子學、陽明學、古學、折中學派以及考證學派等諸多派別。對中國學術(shù)的吸納,則多呈現(xiàn)從直接迻用到反省式受容再到和化接受的過程。江戶末期特別是明治維新之后,日本本土文化意識強勢興起,漢學開始逐漸與國學結(jié)合,形成具有日本特色的和化漢學。目前學界亦有將日本漢學稱作日本中國學的用例,本文將兩者作為不同范疇區(qū)別使用。雖然都以中華學術(shù)為研究對象,但是在復雜的捍拒迎納文化受容過程中,前者強調(diào)和化本位,中華文化被納入日本文化當中,而成為自身的一部分;后者則強調(diào)中華文化的客體性質(zhì),因而本質(zhì)上屬于日本外國學范疇,而且日本中國學更偏向于現(xiàn)代中國的研究。
③因黃裳藏本難以獲見,《手簡》的洪武本、景泰本與正保本之間的版本統(tǒng)系,尚難以究明。但黃裳文章中附有明本的第一頁,其中“老淫”“其自解官”,上述三本皆作“荒淫”“某自解官”,則明本似與域外諸本無直接傳承關系。從版心來看,洪武本各卷作“歐一”“歐二”“蘇簡一”“蘇簡二”,景泰本同,明本作“卷之幾”,正保本作“歐蘇幾”,似兩種朝鮮本的淵源更為密切。
④關于小品的定義與特征,可參吳承學:《晚明小品研究》(修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徐艷:《晚明小品文體研究》,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⑤關于訓讀,參小川環(huán)樹、西田太一郎:《漢文入門》,東京:巖波書店,1957年;古田島洋介、湯城吉信:《漢文訓読入門》,東京:明治書院,2011年;金文京:《漢文と東アジア訓読の文化圏》,東京:巖波書店,2010年;小島毅:《訓読fkら見■す東アジア》,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14年。
⑥溝口雄三曾指出:“日本有著接受中國古代典籍的歷史,特別是貴族和武士等統(tǒng)治階級,都通過中國的古代典籍加強自己的教養(yǎng),或者把它作為治世的手段。亦即是說,中國典籍的引進是為了日本權(quán)貴自身的修身或者本國的治世。”(溝口雄三、小島毅主編:《中國的思維世界》,孫歌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4。)這一論述簡約而精辟地點明漢籍的受眾圈層,集中于上流社會。
⑦西川執(zhí)在知識普及方面有過不少嘗試,明治十六年(1883年)他以和文編纂有《初等修身書》五卷。在漢詩寫作方面,明治十三年(1880年)編有《掌中詩韻箋大成》,摘舉韻字并以古人詩歌示例。明治十二年(1879年)刊行《文語涌泉》二卷,摘錄論、說、序、書等文體常用熟語,加以和文解釋,所附清人例文中,還以國字進行疏解說明。據(jù)其自述,此前他還編有層次更為淺易的《粹金》。這類書籍“雖為童生之玩具”,其用意卻在于“激揚后進之志,而陶鑄人才也”。(西川執(zhí):《文語涌泉》第一冊,明治十二年刻本。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