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龍駒(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5)
郭熙在《林泉高致》之中寫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由此可見,古人在畫面中很重視可游可居的意境塑造,而可游可居即是可以在畫中旅行居住,故而行旅題材是古人畫中較為常見的一種題材。行旅一詞在古代常出現(xiàn)于詩賦和書畫之中。行旅,漢語詞語,意思是遠行的人、往來的旅客、旅客;出行、旅行,即行旅,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孟浩然《夜渡湘水》詩“行旅時相問,潯陽何處邊?”。在古詩詞中,行旅一般與羈旅同義,因古代交通不發(fā)達且通信往來不便,使得古人在外為官或流離漂泊之時難以與親朋好友取得聯(lián)系,歸鄉(xiāng)更是奢望。故而行旅詩以及行旅題材山水畫也一般被用來表達羈旅思鄉(xiāng)之情與旅途中的孤寂之感,以及對自己人生處境的感慨。行旅的傳統(tǒng)美學形式一般在詩賦與繪畫中都有所體現(xiàn),所以對于行旅題材山水畫的探源也可以從古詩古詞中找到一些線索。如南宋愛國詩人陸游的《逆旅行》中就有寫道:“家為逆旅身在途,久寓遽歸初不擇?!碧拼娙耍娛ザ鸥Φ摹兜歉摺分幸矊懙溃骸叭f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些都是行旅題材在古代詩歌中的美學表達。
在繪畫方面,行旅題材主要體現(xiàn)在北宋山水畫中。兩宋時期的畫家喜歡創(chuàng)作以行旅為主題的山水畫,畫家們喜將旅者置身在雄渾蒼勁的大山之下或蕭瑟寒冷的寒冬之中,以表達畫家對人與自然以及人生的種種思考。如北宋范寬的傳世名作《溪山行旅圖》,作者把一隊商旅置身于雄偉的山川之下,以此來表現(xiàn)山的壯麗及人與自然的和諧之感。南宋馬遠的《曉雪山行圖》則畫出了大雪封山之時,一個山民與兩頭背著木柴的毛驢在被厚厚的白雪覆蓋的山間前行,以寒氣逼人,白雪皚皚的大山之蒼涼與形只影單的毛驢與山民的對比來表現(xiàn)當時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表達作者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
行旅自古以來便作為“衣食住行”的一部分,與衣、食、住同為人類的基本生活需求之一。明代著名書畫家董其昌曾說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庇纱丝煽闯鲈诠湃搜壑小靶小焙汀皩W”處于同等地位。古人認為人們可以通過“行”來獲得學識,在旅途中交往的各類人的言行舉止和學識等可以使人學到很多知識,并豐富人生的閱歷。“行”可以使人在欣賞祖國美好河山的同時拓寬自己的視野,從萬事萬物中學習到自然的規(guī)律來提高自身的修養(yǎng)。由于“行”帶來的學習效果不亞于直接從書籍中學習前人的智慧,所以在古人眼中,旅行是讀書之外的另一種學習,更有甚者認為“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不過我認為“行”甚于“學”并不是在每一種情況下都適用,對于書生而言,“行”與“學”應處于同等地位,既要寒窗苦讀也要外出感悟自然。對于畫家而言“行”的作用則更甚于“學”,古畫講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而只是學習前人是無法做到突破前人境界的,更談不上畫得神妙。說到此處就不得不提起我國的道教。中國傳統(tǒng)道教對于行旅美學意象的產(chǎn)生也有一定的推動作用。老子、莊子都提倡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在天人合一思想的日夜沁染下,詩人和畫家都更加向往自然和親近自然,從而想通過詩詞書畫來表達人與自然的關系。況且古時交通與通信不便,使得游子們對于親朋的思念之情無處釋放,故而產(chǎn)生了帶有行旅美學的詩賦和繪畫。
在古代對于行旅活動的記錄中,文字應當是早于圖像的。我國古代對于行旅的記錄非常之多,當前國內(nèi)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行旅活動的記錄應追溯至《孟子·梁惠王上》中的“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①從現(xiàn)存的畫論和畫作中可以看出,行旅在繪畫中,也是以畫論的形式先于圖像出現(xiàn),南朝宗炳《畫山水序》中就有“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②臥游可以說是行旅的另一種說法。宗炳說:“山水以形媚道?!痹谒磥?,人們可以通過圖畫神游于山水之中,“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弄操,欲令眾山皆響?!雹廴藗兺ㄟ^觀賞山水圖不僅可以得到審美的愉悅,還可以實現(xiàn)對“道”和“法”的把握。行旅題材的山水畫起源應是隋朝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圖中展現(xiàn)了水天相接的情形,上有青山疊翠,湖水融融,也有士人策馬山徑或駐足湖邊,還有美麗的仕女泛舟水上,熏風和煦,水面上微波粼粼,岸上桃杏綻開,綠草如茵④?!队未簣D》再現(xiàn)了自然春色的美妙之景,表達了游人縱情于山水之情。整體搭配巧妙,一派和諧,山水人物好似渾然一體。古人寄情于山水,這便是行旅題材畫作緣起。
要說行旅題材山水的意境營造,就得先談談名作中是怎么體現(xiàn)“望、游、居”的,在南宋畫家馬遠的《雕臺望云圖》中,畫家以俯視的角度繪出一個高臺與層層巖壑,左邊的高臺上只有一人佇立,一種登高望遠,云興霞蔚之感撲面而來。在展子虔的《游春圖》中,畫面的構圖突破了以往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特點。整體以山川河流為主,而在江河與山間岸邊加以小船和人物點綴,并通過人物的各種姿態(tài)來體現(xiàn)怡然自得的游玩之感。元代錢選《山居圖》描繪了太湖一帶的秀美風光,從左至右展開畫境。畫面最左端是一個坡岸,岸上茂密的松枝中隱藏著一座茅舍。望右看去則有一小橋將視線引至畫面中部的群山,山壑層層疊疊,山下樹叢環(huán)繞,庭院隱藏其中⑤,以表現(xiàn)畫中可居。范寬《溪山行旅圖》以秦隴山川的雄渾壯闊來反襯畫面前端人物的渺小。在高聳入云、氣勢逼人的山峰之下,一隊商旅沿著道路前行,體現(xiàn)了人類的渺小,讓人感到畫中旅人的寂寥,在更深層次上還體現(xiàn)了中華兒女與自然斗爭、百折不撓的抗爭精神。
想要真正了解和領悟《林泉高致》對于行旅題材山水畫作出的貢獻,還是得先從郭熙本人的作品入手。在郭熙《秋山行旅圖》中,畫面山巒整體呈S形,是把大山置于畫卷中央的全景式構圖,從前景至遠山層層推進,營造出深遠的空間感,山巒高聳,山間隱有樓閣,而山腳下的叢樹之中掩映著民居,溪橋上和山道間則點綴一些往來的旅者。值得關注的是,在秋山行旅圖中,山間的小道畫得十分講究,在高聳山巒間盤曲蜿蜒,使人產(chǎn)生可行于畫中之感。郭熙《林泉高致》有說道:“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一覽便盡,此看畫之法也?!雹薅潭虜?shù)言,就把行旅山水的構圖特征表達得淋漓盡致,行旅山水畫雖帶有人文情懷,但是畫中人物所占篇幅也不應過大,畫面還是以山水為主,人物應作為點睛之筆繪于前景,一展開畫卷就可看到,一眼就可觀賞全貌?!叭缯嬖诖松街校水嬛巴庖庖?。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客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创水嬃钊似鸫诵模鐚⒄婕雌涮?,此畫之意外妙也……”則說出了畫面中該如何構圖才能讓觀者產(chǎn)生想在畫中臥游居住的感覺。也說出了畫中出現(xiàn)哪些固定的自然形態(tài)才能使得觀畫者在看到此作時想于畫中“行”“望”“游”“居”,以達到精神上的滿足。
那么為何古人會偏愛行旅題材的詩賦和繪畫呢?在詩賦中,詩人通常是通過創(chuàng)作行旅題材詩作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思鄉(xiāng)之情與仕途不順之感。在繪畫中,通過對古人“行旅”所營造的意向,從“溪山”“雪山”“秋山”等可以看出,畫家是想用帶有悲憫意義的自然事物來襯托出行旅之悲辛。在高大峻渺的山峰之下,在宏偉壯觀的江河之間,更顯得旅者的渺小。離家之人內(nèi)心之柔情與自然山水之剛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常人看到高聳入云的峻峰感到的是震撼與壓迫,而在旅途中如無根之萍的旅人看到此景則會思索旅途之艱辛?!澳钐斓刂朴疲殣砣欢橄隆?,“行旅”作品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古人對于遼闊自然之宏偉與淺短人生之渺小的思考。人生在世,看似漫長實則短暫。正如《古詩十九首》中所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钡俏矣X得詩人畫家們用行旅題材表達的不只是悲天憫人之情,更是一種直面人生的豪邁胸襟,大多數(shù)人都難以坦然面對生老病死,而古代畫家詩人們既然敢于表達出人的渺小,自然就不會懼怕人生短暫與生死離別。詩人畫家們在“行旅”中也寄托了一種自在超然之感,既然知曉無力改變那就坦然接受。人生就如一場旅行,而我們亦是畫中之行人。
綜上所述,古人在行旅畫審美意境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以詩畫為載體表達出了悲天憫人之情與超脫物外之感。當下的行旅畫也繼承了傳統(tǒng)行旅畫以壯麗河山為主,人物作為點景的構圖特點,如張大千《蜀山行旅圖》。但有所不同的是,當下的行旅畫不再只以雄偉峻峭的高山來表達旅人之艱辛與渺小,同時也出現(xiàn)了表達旅者在秀美河山中愜意游玩,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作品。這與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有一定關聯(lián),今時不同往日,在交通、通信發(fā)達的今天,旅人不再似古代商旅般難以與親朋聯(lián)系。古時是“西出陽關無故人”,而當下則是“五湖四海是一家”。未來,行旅題材的作品將更偏向表達旅途愉悅之情,且受眾更偏向平民,而不再似古代行旅畫般高渺冷清,受眾偏向文人。
注釋
①沈知方:《孟子》讀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19年第17頁。
②(南朝)宗炳:《畫山水序》。
③《宋書·宗炳傳》。
④許俊霞:《現(xiàn)代青年常用知識手冊》,中國華僑出版社,2015年第161頁。
⑤王若婷:《由〈山居圖〉探究錢選青綠山水特征》,《美與時代》,2016年第5期第70-72頁。
⑥(宋)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