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炎
成書于唐開元年間(713—741)的《唐六典》記唐代西域屯田,具體為:“安西二十屯,疏勒七屯,焉耆七屯,北庭二十屯,伊吾一屯,天山一屯”,總計五十六屯。其中,安西、北庭兩地屯田數最多,各二十屯,占唐代西域屯田總量的71.4%,兩地屯田活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筆者擬結合史料文獻、出土文書和考古材料,對唐代安西地區(qū)屯田時間、具體分布、成效和作用等進行論述,以期能深化唐代西域屯田的研究。
李唐朝廷在邊地開展屯田的時間較早,可追溯到高祖武德年間。《舊唐書·竇威傳》敘竇靜(竇威侄孫) 在武德初年任并州大總管府長史時,因“突厥數為邊患,師旅歲興,軍糧不屬”之故,“表請?zhí)猛吞镆允○佭\”,經頻頻上書,并與“裴寂、蕭瑀、封德彝等爭論于殿庭”,終獲允準,且屯田成效顯著,“歲收數千斛”。
西域的安西之地,具體何時置屯,史料闕載,但稽考相關資料或可推知。《資治通鑒》卷二二三“代宗廣德元年(763)”條載:“唐自武德以來,開拓邊境,地連西域,皆置都督、府、州、縣。開元中,置朔方、隴右、河西、安西、北庭諸節(jié)度使以統之,歲發(fā)山東丁壯為戍卒,繒帛為軍資,開屯田,供糗糧,設監(jiān)牧,畜馬牛,軍城戍邏,萬里相望”,明確記述安西、北庭等地“開屯田”的時間為“開元中”,但恐非實?!秲愿敗分杏涢L壽二年(693)武則天拜婁師德為鳳閣鸞臺平章事時,曾謂其言:“王師外鎮(zhèn),必藉邊境營田”;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360號墓出土的編號為66TAM360:1的紙質文書 《貞觀十七年(643)牒為官牛領豉臘料事》,也證實同處西域的西州在唐滅高昌(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后不久就派兵開展了屯田活動。如此,可推知李唐朝廷在安西始置屯田的時間應與唐軍進駐當地同時或稍晚,而唐軍破龜茲、收其于治下的時間,史有確載,即唐貞觀二十二年(648)。至此,已厘清唐代安西始置屯田的時間為公元648年或稍晚。
安西置屯田后不久,就遭遇了阿史那賀魯之亂,亂平,吐蕃又攜西突厥余部襲擾安西,并與唐廷持續(xù)爭奪四鎮(zhèn)之地長達30余年之久。其間, 安西四鎮(zhèn)曾先后三次被吐蕃所據, 即670—675、678—679和686—692年。長壽 元 年(692),武威軍總管王孝杰率軍克復四鎮(zhèn),為免咸亨至長壽年間蕃唐爭奪四鎮(zhèn)之故事再現, 唐廷“用漢兵三萬以鎮(zhèn)之”。此后,直至唐勢力徹底退出西域,四鎮(zhèn)之地再未易手。
貞元六年(790),與安西互為唇齒的北庭陷于吐蕃,“安西由是遂絕,莫知存亡”。拜城縣克孜爾石窟第222窟中曾發(fā)現“貞元十年(794)”的漢文題記,這表明安西當時尚未陷落,其陷落時間史籍闕載,筆者考證認為在貞元十七年(801)。安西陷落之時,李唐朝廷在當地的屯田活動也隨之停廢。
綜上,唐代安西的屯田始于或稍晚于唐軍破龜茲的公元648年,終于安西陷落的公元801年。
史籍文獻中關于唐代安西屯田的記述極少,僅見《唐六典》中一處,也只言“安西二十屯”。故而,安西屯田的具體分布只能依靠考古材料和出土文書資料予以探尋。
庫車縣都勒都爾·阿護爾遺址曾出土一件唐代安西某屯屯種的文書(編號為伯D·A19),文書殘存了部分與屯田相關的內容:“合當屯應[和?]……一段四頃屯南……一段廿頃屯”,這表明唐代安西治下的庫車縣境有較大規(guī)模的屯田活動。1928年10月, 黃文弼先生在對沙雅縣東部的沙烏勒克以北的古遺址進行考古調查時,指出“此一帶當原為漢代屯田區(qū), 至唐代仍在此地墾殖,而渠旁之城堡及住宅,疑皆屯卒所居”。與兩縣緊鄰的新和縣,也有屯田痕跡。該縣通古孜巴什古城出土的一件名為 《白蘇畢梨領屯米狀》的文書中載:“大歷十四年米□□三月二十三日白蘇畢梨領得,□屯米四豉抖半麥麥工(面)壹碩捌豉抖 豉臘壹”。其實,庫車、沙雅、新和三縣境內除以上各地有屯田活動外,沿過境河——渭干河的東西兩岸布列的眾多唐代古城、戍堡和烽燧遺址周邊也都置有屯田。
唐代安西地區(qū)除以上各縣有屯田分布外,東境的輪臺縣也有發(fā)現。1980和1981年,新疆文物考古工作者在對輪臺縣境內的闊那夏爾古城及其周邊遺址進行調查時, 在古城西北約25公里的一座唐代戍堡中采獲“鐵犁鏵、鐵镢頭、鐵鐮刀等農具”和“大量的石磨谷物加工用具、陶罐、紡輪等生活用具”。鐵制農具,尤其是鐵犁鏵的發(fā)現,直接證實了戍堡內屯駐士卒曾進行過屯田生產。
以上是據出土文書資料和考古材料確認曾開展過屯田活動的安西諸地??紤]到安西屯田區(qū)內的肥沃易耕之地千百年間會被后世反復利用而致屯田遺跡湮滅不存的事實,不得不說仍有部分安西屯田地點無法準確臚列,這只能留待日后發(fā)現的新材料予以補充??梢钥隙ǖ氖?,唐代安西的屯田分布十分廣泛, 幾遍及全境,“凡軍、州邊防鎮(zhèn)守轉運不給, 則設屯田以益軍儲”的文獻記載可資證明。
《冊府元龜》“屯田”開篇即言:“夫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后爨,師不宿飽。屯田之利,由是興矣”,直言開屯田可獲之功效。李唐朝廷在西域屯田之目的十分明確,即“供糗糧”“省饋運”, 安西地區(qū)持續(xù)約一個半世紀之久的屯田生產也以其顯著成效對此做了較好反饋。
唐代史料記載“安西二十屯”,據開元二十五年(737)頒令的“隸州鎮(zhèn)諸軍者,每五十頃為一屯”計算,安西有屯田1000頃,合10萬畝。 有學者對唐代的糧食畝產量進行過研究,并得出“唐前后期全國廣大地區(qū)的糧食生產情況,當時平均畝產量通常不少于一石,折今一市畝一百來斤或略多一些”。如此,安西的10萬畝屯田每年至少可產糧10萬石。《舊唐書·地理志》記安西節(jié)度使“管戍兵二萬四千人,馬二千七百匹”,此處的“二萬四千人”為安西治下四鎮(zhèn)(龜茲、焉耆、于闐、疏勒)的總兵力,非駐守龜茲(安西)的兵力。具體到安西地區(qū),史無載述, 比照北庭的駐軍數量或可推知為12000人。屯駐士卒的日用糧量,在《神機制敵太白陰經》中的“屯田篇”和“人糧馬料篇”均有記述,即屯丁、士卒均“日給(支)米二升”。據此, 可算得安西地區(qū)駐軍的年用糧量為87840石。 前已估得安西10萬畝屯田年產糧不少于10萬石,顯然滿足了當地駐軍的年用糧需求,達到了設屯田“供糗糧”“省饋運”的目的,非但如此,還結余12160余石糧。 參鑒吐魯番所出編號為72TAM226:5(a)的《唐伊吾軍上西庭支度使牒為申報應納北庭糧米事》文書記載:“合軍州應納北庭糧米肆仟碩……壹佰玖拾柒碩納伊州倉訖。叁仟陸佰肆拾陸碩捌豉折 叁升伍合納軍倉訖”,可知安西地區(qū)駐軍屯田所得糧食除上繳龜茲鎮(zhèn)軍外,還要繳納一定糧食給地方州府,這或是安西屯田結余糧食的去處。
李唐朝廷為解決邊疆地區(qū)駐軍軍糧不足的問題,曾采用過和糴法?!缎绿茣份d:“貞觀、開元后,邊土西舉高昌、龜茲、焉耆、小勃律,北抵薛延陀故地,緣邊數十州戍重兵,營田及地租不足以供軍,于是初有和糴?!憋@然,唐代的和糴法主要服務于邊地駐軍,旨在“補充戍邊駐軍在屯田與營運用去之后仍不滿足的那一部分糧食需求”。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所出唐高宗年間和武周時期的文書表明,唐初西州已行和糴法。雖如此,但以當時西域社會的整體生產力水平而論,社會上可供官府和糴的糧食必然也十分有限,和糴所需糧食的大部主要來自鄰近的河西或關內諸地。如此,則需將河西和關內諸地的和糴之糧饋運至邊地,而長途饋糧的成本是可以想見的。
貞元年間(785—805),陸贄在上德宗的《請減京東水運收腳價于緣邊州鎮(zhèn)儲蓄軍糧事宜狀》中直陳“千里饋糧,涉履艱險,運米一斛達于邊軍,遠或費錢五六千,近者猶過其半。”據此,以最低的饋糧成本(即1斛糧食運至安西需用錢2500文) 計算, 安西駐軍年需糧為87840石,則需花費219600000文,即21.96萬緡,這僅是饋糧一項的花費, 尚未計算和糴之錢。故而, 安西地區(qū)的屯田收獲可滿足當地駐軍之需,就已為唐廷節(jié)省了一筆巨額的饋糧開支。
綜上可知, 唐代安西地區(qū)的屯田成效顯著,所產糧食不僅可以滿足當地駐軍需求,還有結余之糧可上繳州府,達到了唐設屯田“供糗糧”“省饋運”之預期目的,為國家節(jié)省了軍費支出、減輕了財政負擔。
拜城克孜爾千佛洞第175號窟 (年代約為魏晉南北朝至隋), 窟內東甬道西壁的正中部之坐佛周圍,繪有“類似二牛抬杠的牛耕圖”和“寬刃的钁鐵和鋤等工具”,“牛耕圖”中所繪的寬大鐵鏵與漢代鐵鏵接近。這幅圖記錄了唐代以前龜茲地區(qū)的農耕方式和農業(yè)生產所用的農具。入唐后,漢兵進駐龜茲,安西地區(qū)的屯田旋即展開。有學者研究指出,唐代實施府兵制時,府兵定期輪番屯戍邊地,“從事屯墾的一般性農具如鋤、鐮等是自備帶往屯區(qū)的”, 而屯田使用的耕畜和犁鏵等較大農具及籽種是由國家提供的;募兵制實行后,“軍屯生產工具,無論耕畜、農具、籽種”都由國家提供。如此,則中原的農耕技術和農具等便隨著屯田的開展而傳入西域各墾區(qū),安西亦在傳入之列,20世紀80年代新疆文物考古工作者在安西治下烏壘州境內的一座唐代古戍堡中采獲“鐵犁鏵、鐵镢頭、鐵鐮刀等農具”即是明證。需要說明的是,傳入安西地區(qū)的中原農具絕不只鐵犁鏵、鐵镢頭和鐵鐮刀等幾類,吐魯番出土編號為64TAM15:18的《唐雜物牲畜賬》中有詳盡載錄,即有钁鐵、鑿、打磨槌、切刀、鐮、犁、斧、鋸、同(銅)盂子、同(銅)盛、刀錯、鐵鉗等多種類別。以傳入安西地區(qū)的唐代鐵鏵為例,它頭部較長,套進犁底的部分凹入,與漢代鐵鏵相比更易破土,提高了生產時效。大批量、多種類的中原鐵質農具傳入安西,必然會極大地提高安西地區(qū)的生產力水平和屯田生產效率。
20世紀初,日本大谷光瑞探險考察團的成員在庫車地區(qū)進行探險考察時,曾在都勒都爾阿乎爾遺址采集到一批紙質漢文文書。其中,編號為1516、1535的文書中分別有“掏拓使”和“掏拓”等詞語。無獨有偶,稍后法國學者伯希和在都勒都爾阿乎爾遺址發(fā)掘時也采獲了一批有相同詞語的漢文文書。張廣達先生認為:“掏拓”是唐代龜茲地區(qū)官方使用的一個專業(yè)術語,具有疏浚河道、渠道之意;“掏拓所”是一個為保障水道和溝渠暢通而提供人力資源和技術支持的專門機構;“掏拓使”是“掏拓所”的官吏,負責妥善維護河渠、管理水渠和閘門。有學者更進一步指出:“掏拓所當即安西大都護府下四鎮(zhèn)支度營田使的所屬機構”。如此,可知“掏拓所”是唐廷駐安西的官府機構為屯田而設,它的增設促進了安西地區(qū)的水利開發(fā)和水資源的高效利用。
文獻資料記述唐代置屯田有其擇地標準,即“舊屯重置者,一依承前封疆為定。新置者,并取荒閑無籍廣占之地”。安西二十屯,除去舊屯、無籍者,當還有大量新墾荒地。官府組織士卒開墾安西的“荒閑”之地不僅有效利用了耕地、創(chuàng)造了價值,還擴大了農業(yè)開發(fā)面積。
唐開元三年(715),吐蕃聯合大食發(fā)兵驅逐親唐的拔汗那王,拔汗那王“奔安西求救”,時在安西巡視的監(jiān)察御史張孝嵩認為“不救則無以號令西域”,“遂帥旁側戎落兵萬余人”出龜茲,逐吐蕃與大食共立的阿了達“入山谷”,“大食、康居、大宛、罽賓等八國皆遣使請降”。 此一役, 安西駐軍萬余人遠征費爾干納盆地,既保護了藩屬國,又“扼制了吐蕃軍隊由北而南進入楚河流域的勢頭”,破滅其經楚河流域“從西北方向進攻唐朝四鎮(zhèn)”的企圖,穩(wěn)固了李唐在四鎮(zhèn)的統治地位。數萬駐軍跋涉遠征,顯然離不開安西地區(qū)的屯田供給。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 河西、 隴右之地漸失,安西、北庭賴以溝聯唐廷的“河西道”徹底阻絕,中央援助斷絕,兩地只能設法自存。貞元六年,北庭陷蕃,安西孤立無援,但守軍又為李唐朝廷堅守十余年。歷經安史之亂后,唐廷益弱,之所以還能維持在安西長達近半個世紀的統治,除駐軍的堅持苦守外,當還有屯田之功。
①唐代的文獻中常能見到“屯田”和“營田”兩種稱謂,黃正建先生認為“屯田和營田在唐代尤其在唐代前期指的是同一件事”,故而這里的“營田”也即是“屯田”。見黃正建《唐代前期的屯田》,載《人文雜志》1985年第3期,第79頁。
②劉安志先生指出:“安西都護府西遷龜茲后, 龜茲多稱‘安西’。”見劉安志、陳國燦《唐代安西都護府對龜茲的治理》,載《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第35頁。
③史料記載,北庭節(jié)度使管瀚海、伊吾、天山三軍,其中瀚海軍“管兵萬二千人”駐于北庭府城內,保衛(wèi)北庭節(jié)度使府和庭州城。安西情況與其相似,即在安西節(jié)度使駐地的龜茲城也置有龜茲軍鎮(zhèn), 轄鎮(zhèn)軍以戍衛(wèi)龜茲城和安西節(jié)度使府。另外,安西、北庭同處西域,且兩節(jié)度使行政級別相同,分治天山南北。以上諸多的相似性表明,唐廷在設安西、北庭兩節(jié)度使時,可能是據某一標準對節(jié)度使府駐地的防御機構進行了統一設置, 并為其配備了相同的安防力量。北庭節(jié)度使所管瀚海軍的鎮(zhèn)軍數量,見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85頁。
④12000人×366日/年×2升/人·日=87840石/年。 此處按一年366天,以計算安西一地駐軍的年最大用糧量。
⑤《新唐書·地理志七下》記:“龜茲都督府,貞觀二十年平龜茲置。領州九?!逼渲校Q者僅姑墨、溫肅、郁頭和烏壘等四州。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34-1135、1149-1150頁。
⑥吐魯番阿斯塔那墓地第187 號墓中出土的72TAM187:185(b)《唐納和糴直殘文書》中有“納和糴直應在今帳送到新附”,同一墓地的第214號墓中所出《唐和糴青稞帳》(含兩件文書) 中也均有和糴相關的內容,即73TAM214:148(a)的文書中有“拾文錢壹文糴得青稞一斗”,73TAM214:149(a)、147(a)的文書中有“紅柬一疋,糴得青稞一石三斗……銀錢壹文, 糴得青稞一斗三升”。需要說明的是,吐魯番地區(qū)唐代屬西州,而西州和庭州、伊州一樣, 同為唐王朝在西域僅設的建制同于內地的三州之一, 當地出土的文書中見有和糴法推行之痕跡可以理解,但西域其他各地的羈縻州府是否也推行了和糴法,尚不清楚。 見國家文物局文獻研究室等編 《吐魯番出土文書》(第六冊),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10-311頁;國家文物局文獻研究室等編 《吐魯番出土文書》(第八冊),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465頁。
⑦有學者運用計量化分析的方法對唐代屯田營田的費用效益進行了測算,得出“只要屯田營田的收成估計平均畝產量若達5斗以上,其生產成本一般會低于同等條件下的和糴費用。若與千里轉運之費相比,更是節(jié)省良多”的結論。見孫彩紅《唐代屯田、營田費用與效益的量化分析——以官營糧食生產為中心》,載《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47頁。
⑧伯希和在都勒都爾阿乎爾遺址發(fā)掘所獲的漢文文書經釋讀整理編號后,見有“掏拓”“掏拓所”“掏拓使”字樣的文 書六件, 分別 為D.A57、D.A69、D.A86、D.A90、D.A95和D.A98。見éric Trombert(ed.), Les manuscrits chinois de Koutcha :fonds Pelliot de la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Avec la collaboration de Ikeda On et Zhang Guangda.Paris:Institut des Hautes Etudes Chinoises du Collège de France,2000,p73,p78,p84,p86,p89,p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