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錦婷
(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是枝裕和被認為是日本最具影響力的導演之一,其電影作品《小偷家族》于2018年獲得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金棕櫚獎。是枝裕和在《有如走路的速度》一書里說,“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并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jié),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突然變得美好的瞬間”。《小偷家族》詮釋了導演的這一理念,描繪了一個特殊家庭的愛與掙扎。是枝裕和借著《小偷家族》做了一個關于“家庭”的實驗,向人們提出問題:維系一個家庭的是什么?血緣抑或愛?這個臨時組成的家庭,是底層弱者們相互取暖的方舟,還是為法所不容的無依之地?
在繁華的東京城,“小偷家族”柴田一家蝸居一隅。老屋里生活著一家六口,“奶奶”初枝、“父親”柴田治、“母親”柴田信代、“阿姨”亞紀、“兒子”翔太、“女兒”凜(由里)。他們雖對外如此宣稱,實際上,家庭成員之間并沒有血緣關系,這是一個由絕望中的個人彼此靠近而組成的非傳統(tǒng)家庭。正如《小偷家族》宣傳中所強調的“我們什么都沒有,除了愛”,維系這個特殊的家庭的是愛。
在巴塔耶看來,“世界可分為三個層面,即動物世界、世俗世界與圣性世界。而人類即在這三個世界中逐步展開和完善自己”。人通過實踐對“動物世界”進行了否定,形成禁忌,從而進入了“世俗世界”,也即理性世界。理性世界是一個謀劃性的功利主義世界,在這個世界,人們的實踐活動預期著獲得有用性的結果。人的第二次否定,破壞了物質主義的世界,進而確立了一個“神圣世界”。巴塔耶意義上的“神圣”指的是“‘不能通約的’‘不能還原為有用性的’部分,以及‘不指望獲得什么’‘不追求任何目的’的至高性等‘作為異質性’的東西”。柴田治將受凍的女孩由里帶回家,并非懷著功利性的目的,而是出于一種“神圣”的動物性本能。信代和治兩次想把由里送回家而無果,第一次他們走到由里家門口,聽到了她父母的爭吵,看到由里受到虐待留下的傷口,有著同樣經歷的信代,毅然留下了她。第二次,電視上播出了由里失蹤的新聞,但由里出于個人意志的選擇留在了“小偷家族”,成為了“妹妹”凜??梢哉f,治和信代是受到無功利的“神圣”之愛的召喚而接受由里的。
在“神圣世界”里,“耗費是同生產無關的、純粹徹底的消耗、揮霍與浪費”。通過“耗費”概念,巴塔耶“傳達的是一種純粹的、不求回報的給予或銷毀”?!靶⊥导易濉敝械某蓡T們有著特殊的羈絆,這種羈絆并非出于理性的考量,而是非理性的“耗費”行為。亞紀問治,“你們是靠什么相連的”。在亞紀看來,治和信代是因為錢而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治卻回答,“我們是用心彼此維系……我們可不是一般人啊?!敝魏托糯_實并不是一般的夫婦,他們并沒有結婚。信代和治之間的羈絆始于愛欲,“同真正的藝術杰作一樣,愛欲不是受制于功利目標的奴役勞作,而是主動響應激情召喚的生命奔流”。兩個孤獨之人一無所有,但相通的心意以及共同見證過死亡的罪惡感,讓他們產生了強烈的羈絆。當“奶奶”初枝收留了治和信代,選擇他們成為家人,三人達成了一種默契,至此“小偷家族”的命運通過親密的相處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而“親密是一種耗費,能表達親密的行動就只有耗費,‘物’則是對親密的否定”。日益困窘的生活也使這個家庭以“親密”來抵抗世俗世界壓在個人身上的無以名狀的恐懼。因為羈絆的存在,“小偷家族”的成員們不再是冷漠的東京都市里孤獨的個體,而是營造了一個溫情脈脈的家之共同體。
或許是不自覺,但在物化的、追求有用性的現(xiàn)代社會里,“小偷家族”以親密、愛欲等無用性對抗理性社會的反抗行動,恰恰是對世俗世界的超越,是對“神圣世界”的回歸。
《小偷家族》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接近紀錄片,反映出當代日本底層人民的境遇和社會現(xiàn)實。東京這個光鮮亮麗的大城市,存在很多不為人知的縫隙,縫隙里的人苦苦掙扎,無人知曉。在歡快的節(jié)日里,縫隙中的“小偷家族”從平房外抬頭望向四角天空,聞其聲卻不見絢爛的煙花,只能憑想象才能抵達更廣闊的空間。
縫隙中的小偷家族是沉默的,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日本繁華社會表象下現(xiàn)代人倫關系和家庭組織面臨的種種危機:失業(yè)、孤獨死、無子、家暴、離家出走……
“1991年泡沫經濟破滅后,日本經濟衰敗,企業(yè)無法保持終身雇傭制,大量非正規(guī)雇傭、臨時雇傭出現(xiàn)”。柴田治是工地上的非正式雇員,受了工傷后卻得不到醫(yī)療補助和帶薪休假,賦閑在家干起了偷竊的老本行。他是一個社會的失敗者,一個耗費型的人,是“被社會同質性抑制的要素”,成日漫游在都市,缺乏為家庭力爭上游的能力和勇氣?!澳棠獭辈裉锍踔t背負著孤獨死去的恐懼。她早年被丈夫拋棄,后被兒子和兒媳拋棄,在遇到信代他們之前,靠著養(yǎng)老金獨自居住在平房。據(jù)“日本NHK電視臺對全國市鎮(zhèn)村的調查結果表明,‘身份不明的自殺者路斃者’‘餓死’‘凍死’之類的‘無緣死’,一年高達三萬兩千例之多”。無緣是指沒有關聯(lián)的,各不相干。本來與家人有“血緣”,與故鄉(xiāng)有“地緣”,與公司有“職場緣”的人們,漸漸脫離了這個社會,為人所遺忘。巴塔耶指出,“一個死了并把一切獻給其死亡所是之消失的人,不會有什么證人。如果這些證人沒有——通過哪怕一絲的不安——分擔死亡所是的普遍之消失”。正是源于對死亡的恐懼促使初枝尋找“家人”,她將自己的房子和養(yǎng)老金以“純粹贈予”的方式分享出去,以此換取親密的關懷和“家人”的見證來對抗日益迫近的死亡。信代被逮捕后,面對為何遺棄老人尸體的質詢,她說,“是我找到了被別人遺棄的她?!闭切糯麄兂錆M生活氣息的陪伴,讓初枝免于落入孤獨死去的境地。在夏日時光里,一家六口去海邊旅游,初枝坐在遠處望著沙灘嬉戲的五人,懷著感激之情,她無聲地說了一聲謝謝。
原生家庭的問題也是電影著力探討的。小女孩由里在原生家庭里被父母忽視,時常遭受暴力。“生了小孩,就當?shù)昧四赣H嗎?”這是信代的疑惑,也是她的遺憾。信代無法生育,由里的到來激發(fā)了她的母性。在日本文化中,沐浴焚衣代表著重生。由里和信代一起沐浴,她們撫摸著各自的傷口,兩顆心更加靠近。由里過去的衣服被燒掉了,這意味著在新家她獲得了被愛的機會,愛讓她獲得重生。信代緊緊地抱著由里,流著淚溫柔地告訴她:“會被打不是因為你做錯事了,因為愛你才打你之類的話,全都是騙人的,如果真的愛啊,就會這樣做才對?!倍ハ膩?,雖然依舊貧困,但因為充滿了家人的愛由里變得開朗起來。同樣受原生家庭困擾的還有亞紀,她在原來的家庭不受重視,離家出走后家人非但沒有去找她,反而為了維護中產家庭的體面對外謊稱她出國留學了。是“奶奶”初枝找到了亞紀,給予了獨屬于她的寵愛。
雖然“小偷家族”的家庭成員們團結一致,但這一重新組建的家庭不可避免地面臨著生存危機。在資本邏輯支配下,經濟快速發(fā)展的日本社會重視“對生產及擴大再生產有用的事情”,充滿了功利理性:治受了工傷,工地沒有給予補償;洗衣廠入不敷出便隨意裁掉高薪的員工,信代失去了收入……為了生存,初枝、治和信代三人徘徊掙扎于“世俗世界”與“神圣世界”。奶奶初枝會瞞著亞紀,定期到已經去世的出軌前夫家里拜訪,向情敵之子,即亞紀的父親索要一筆費用;治和信代也在初枝去世后,因為找到她藏著的錢露出丑惡的嘴臉。一方面是世俗世界的律令,另一方面人具有否定能力,壓抑必定會出現(xiàn)反彈,從而僭越世俗社會。溫情和殘酷并存,“小偷家族”是一朵在貧瘠土壤中長出的美麗的惡之花。
“‘家’制度是適應近代國民國家而形成的家庭模型?!痹诂F(xiàn)實中,父母與子女的關系是一種沒有選擇余地的絕對性的關系。雖然從傳統(tǒng)型向非傳統(tǒng)型家庭轉變的過程中,家庭自我認同意識向選擇性關系轉移,但一般來說,人們不把自發(fā)的選擇性關系稱為家庭。而在《小偷家族》里,是枝裕和建構了一種新型家庭,突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對于家庭的定義。“小偷家族”展現(xiàn)了比一般家庭更強烈的家庭精神,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靠著“選擇緣”,新的家庭成員走出了原生家庭與個體自由之間的困境,靠著相互選擇、相互扶持,共同打造了充滿愛意的居所,愛與被愛的需求得到滿足。這種“選擇緣”使得這個家庭具有烏托邦的性質。
與此同時,“小偷家族”作為“異質”因素,在東京都市里風雨飄搖,隨時都會遭遇觸礁。在巴塔耶看來,“世俗世界的強烈形式是同質性社會。在此,每一個要素都和別的要素相關,都對另一個要素發(fā)揮作用,都卷入到一個緊湊的生產的鏈條中而變成一個功能性環(huán)節(jié),它們在一個可通約的范圍內發(fā)揮作用”。也就是說,在同質性的社會,一切事物都需按照相同標準進行度量,以此來規(guī)整人們的行為?!靶⊥导易濉钡漠愘|在于,他們的許多行為是被社會所不允許的。例如,柴田信代和柴田治在小鋼珠店前行竊時救了被困在車里的翔太并將他帶走;為了維持生計,這家人不時從超市里“拿”些生活用品,認為“放在店里的東西,還不算是任何人的東西”……“神圣”超越了理性原則與綱常倫理達到了“異質”,以“神圣”之愛為最高準則,“小偷家族”將這些世俗世界的非法行為合理化了,從而隔絕了真實的社會。但理想化的隔絕,意味著任何現(xiàn)實的入侵和突然的死亡會變得更加可怕。在翔太為了保護偷東西即將被發(fā)現(xiàn)的由里被抓后,“小偷家庭”走向了解體了。
電影通過邊緣弱勢群體的遭遇凸顯了日本司法機構的局限。面對這個特殊的案情,“理性的他者”板起嚴肅的面龐,按照流程,以一種同質化的話語來詢問、處理這些可疑分子。“小偷家族”曾經的溫情無人問津,無奈與掙扎也被否定了。他們被改造為都市同質化的一分子。面對警察的持續(xù)追問,信代的自我認同發(fā)生了改變,盡管她恨著虐待過自己的母親,但她還是認同了孩子需要真正的母親。然而,信代和翔太相處時的愉快氛圍,她對由里的溫柔,卻體現(xiàn)了勝似“母親”的柔情。但是司法機關并沒有理會人與人的羈絆,固守著自己的權威話語。信代的轉變直接導致了她在接受探視過程中不顧治的阻撓,告訴翔太撿到他的地點和車的牌號,將是否回歸原生家庭的選擇權交還給他。諷刺的是,對重回原生家庭的由里來說,等待她的不是幸福。由里獨自在陽臺上唱著信代教給她的歌,期待地望向外面,但這一次沒有任何機構可以營救她,也沒有人會帶她離開了。
“小偷家族”就此消失了嗎?黑格爾認為,“愛是獲得‘倫理上的統(tǒng)一感’,是家庭倫理精神的策源地,它可以在個體身上孕育出一種倫理性的自我意識,即‘家庭成員’意識”。如果家庭成員失去了家的意識,家就崩潰了。但只要家庭自我認同意識仍在,愛的羈絆還在,“小偷家族”就不會破裂。電影結尾,治帶著翔太探望信代后,“父子”倆一起度過了一天。晚上他們懷著心事相背而睡,翔太問:“你們本想丟下我,自己逃走嗎?”可見,翔太心中已經認同了這個家,將自己當成這個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治雖然顯得“不靠譜”,但他會在工地的空房里不自覺地說,“我回來了,喂,翔太?!睍嬖V翔太可樂餅的吃法、偷偷教翔太青春期的性知識、在冬夜里和翔太堆雪人,他試圖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當他不無心酸地告訴翔太,自己確實打算丟下翔太,也將要恢復大叔身份時,他心中充滿愧疚。為了減輕治的愧疚,回機構前,翔太告訴治,自己是故意被抓住的。仿佛永別般,治呼喊著翔太,依依不舍地追趕著載著翔太的車子。但治不知道的是,一直都叫不出“爸爸”的翔太,此時輕輕地呼喚著“爸爸”。“小偷家族”破裂了,但就像亞紀仍充滿眷戀地拜訪“奶奶”的平房,翔太此刻真正認可了“家人”的存在,“小偷之家”將存于每一個家庭成員的心中。
自由選擇的家庭存在嗎?異質性的“小偷家族”無法在同質化的都市中持續(xù)漂流,家庭成員們最終回到自己的軌道上開始不同的人生。其實,“小偷家族”的解散并不令人意外。蠶繭固然溫暖,如果失去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蠶蛹就會烘死在繭內。治和信代盡其所能給予家人們樸素的愛,但生活在“小偷家族”就意味孩子們無法接受教育,與他者失去了有活力的聯(lián)系,從而封死了各種可能性。然而,無法否認的是,家庭成員間的愛意真切地存在著。巴塔耶認為一切生命都無法拒絕來自太陽的純粹且奢華的饋贈。翔太和由里透過這個家,感受到的是膨脹的、濕淋淋的童年,如太陽般的“神圣”之愛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