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為攀
祖母晚年孤獨(dú),大雨時,她常坐在房間里觀望雨澆窗欞。
窗外有一條小路,路上栽滿了芭蕉和雞冠花,沿路還有石榴與沙田柚。在不下雨的日子里,祖母喜歡拄拐走在這條小路上。她的拐杖拄在路上的時候,似乎要把堅硬的地面捅向地球的另一端。坐在屋檐下吃飯的人們聽到拐杖聲后,就會端著飯碗走出來,問這個眉間憂愁的老人,要去哪里?祖母端起拐杖指著他們,說她要去生孩子,因?yàn)樯娜齼阂慌疾恍㈨?。他們聽完,把嘴里的米飯咽下去才敢說話,回去吧,別摔倒了讓兒女們出醫(yī)藥費(fèi)。祖母沒聽他們的話,依舊拄拐往前走去。她用三條腿走路,走得很慢,那些水牛黃狗見了也要給她讓路。一路能看到青芭蕉在樹上像長出的六指,雞冠花被踩倒在地,大地戴上了鳳冠霞帔,祖母的雙腳和拐杖,把紅色的雞冠花帶向更遠(yuǎn)的地方,等她看到石榴樹的時候,以為還沒到秋天,石榴便墜下枝頭,摔出血了。旁邊的沙田柚像憤怒的拳頭掛在樹上,風(fēng)的到來,讓它們?nèi)ピ疫^路人的腦袋。
祖母走到這里,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就是一條剛修的馬路。馬路很寬敞,她不知道怎么過馬路。她只好往回走,走到一半的時候,大雨突然落了下來,回到家里她的拐杖就像傘尖拼命往下滴水,弄濕了地板。她給客廳帶去雨水,也給房間帶去雨水,等她換好衣服坐在窗前的時候,屋里全濕了。
祖母等著她的滿子回來。她晚年跟他一起生活,長子和次子都不樂意接她一起住,因?yàn)樗龥]帶過他們的兒女,她只帶過滿子的兒子。住久了,滿子就對她不滿了,尤其當(dāng)她喪失勞動力以后,更是看她不順眼。冷眼讓祖母的孤寂無處訴說,她只能跟桌椅板凳說話,跟從窗外誤伸進(jìn)來的樹葉說話,跟房梁上的蛛網(wǎng)說話。能跟她說話的同齡人都老了,有的被燒成灰肥田,有的被埋在山上。此刻大雨如注,她找到了更好的傾訴對象,那就是這些像針線一樣綿密的雨水,她能從中捋出一串最飽滿的雨珠,修補(bǔ)自己的愁眉,讓眉頭像被熨過的衣服,不再起皺和發(fā)霉。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看到在雨幕下往回走的人與牛。時值春種,他們要去犁田播種,可一場豪雨的到來,讓他們只能往回走。祖母望著頭戴斗笠的人們,立即抄起掃帚打掃地板,不然被滿子看到,又免不了挨一頓罵。
滿子沒有回來,他仍在雨中犁田,兒媳也在田里播種。祖母拄著拐杖,撐著傘去田里摘菜,當(dāng)傘還沒在頭頂支起來的時候,她用四只腳走路。菜地里有很多菜,看得到的有莧菜、空心菜和油菜,看不到的有地瓜、蘿卜和馬鈴薯。她蹲在莧菜前面,一手撐著傘,一手去拔莧菜,那根拐杖橫在空心菜和油菜的頭上,壓垮了它們沒被大雨壓垮的身軀。
飯做好后,滿子還沒回來,她把吃剩的飯菜放進(jìn)鍋中溫著。站在二樓的窗前,一片黑瓦像匍匐的烏鴉映入眼簾,有的瓦片被大雨洗得發(fā)亮,有的瓦片被大雨澆破,屋頂?shù)膫诼懵冻鲆痪€昏暗的天光。祖母的視線越過這些瓦片,停留在那條新修的馬路周圍,兩邊的農(nóng)田漲滿了春水,一些勤勞的農(nóng)夫還在驅(qū)牛犁田,鐵犁把泥水像被窩一樣掀起,泥足深陷的農(nóng)夫犁出了稻穗彎腰的秋收。
熟悉的村莊出現(xiàn)在祖母蒼老的瞳孔里,她的眼眸有迅速回溯的時光,一如田里的漩渦把春水帶到還沒墜落之前。過去的時光都鐫刻到了那些稻殼上,早已遍尋不獲。
有人正朝她走來,是她的滿子。她站在窗前就能把他一眼認(rèn)出,她熟悉他的走路方式。他走路喜歡走在路中間,全然不管對面和后面有無摩托車駛來。當(dāng)他從田里出來后,他就會走在路中間讓其他人無路可走。他趕著水牛走在回家的路上,水牛很龐大,身上都是鞭痕,步履緩慢,笨重的身軀像山一樣搖搖欲墜。滿子還在用鞭子催它走快點(diǎn)。水牛奮力走快幾步,又停下來啃路邊的野草,高舉的鞭子再次落下,水牛繼續(xù)搖著尾巴往前走。
祖母已下了樓,去看溫在鍋里的飯菜還熱不熱。莧菜的紅汁水浸染了整個盤子,流到鍋中。她徒手把盤子端出來,她手上的繭確保自己不會被燙到。等她把飯菜端到飯桌上的時候,滿子已經(jīng)摘下斗笠進(jìn)門了。
他渾身都濕了,客廳里到處都是從他身上流下的泥水。他彎腰把褲管卷上來,把上衣脫下來,赤著膊端起飯碗吃飯。他一邊吃飯一邊說話,菜怎么這么咸?沒放味精嗎?祖母說,我放了味精。她走進(jìn)廚房,看到灶臺上那包新買的味精還沒開封,悄悄過去撕開一道口子,再走出來說,我真的放了味精。可是滿子已經(jīng)吃完飯了,他放下飯碗,把桌上的飯粒摁到嘴里吃下,說,用飯盒再裝一份飯菜,我給我渾家?guī)?,她還留在田里看稻苗,怕稻苗被別人的??卸d。祖母重新炒了一道菜,這回她沒忘放味精。她把米飯裝進(jìn)飯盒里,用飯勺壓實(shí),再把菜鋪上去,最后合上蓋子,把這個發(fā)燙的飯盒遞給又要出門的滿子。
滿子已經(jīng)換上一身干凈的衫褲,他把斗笠甩了甩,無數(shù)雨滴濺到地上,然后他把斗笠戴到頭上,抱著飯盒匆匆出門。屋里頭都是泥水,還有滿子踩出的鞋印。祖母用掃帚蘸水,掃凈泥水和鞋印。疲憊讓她直不起腰,她扶著門框站穩(wěn),把氣喘勻。晚年她有支氣管炎,走幾步路,動幾下手,就會大口喘氣,好像脖子里有個風(fēng)箱壞了。收拾完屋子,她又要喂雞和準(zhǔn)備晚飯。她從苦日子過來,可喂雞卻大手大腳,常常把整簸箕的稻谷撒到地上喂那一只公雞、五只母雞和一群雛雞,它們啄不完的稻谷,總會被風(fēng)吹到院墻邊,長出無法抽穗的秧苗。滿子知道后,會罵她,可她下次喂雞照舊如此,有時怕滿子回家撞見,還會把那些雞吃不完的稻谷用泥土蓋住?,F(xiàn)在她把半簸箕的稻子往院里一撒,雄雞、母雞、小雞全都“咯咯”叫著回來了。她踏過這些堅硬的稻谷,把院子里的牛牽回牛欄,再抱著菜籃子去地里摘菜。
這次她拔了一個蘿卜,徒手擦了擦,白蘿卜像個胖娃娃一樣坐在菜籃里發(fā)笑。她走到門邊時,回頭看到雨已經(jīng)歇了,晚霞像一團(tuán)火在天邊燃燒。她蒼老的臉龐被晚霞燒得通紅,儼然恢復(fù)了少女的紅暈。那頭耕牛在牛欄里伸出腦袋“哞哞”叫喚,她走過去把蘿卜葉送給它吃,可它嗅都沒嗅一下,依舊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她。它的睫毛很長,眼窩里鑲嵌了兩顆灰色寶石,倒映出祖母臉上的溝壑。祖母摸了摸它的角,它把頭一歪,她的眼睛落到它的蹄下,吃了一驚,牛蹄下竟有頭裹在胞衣下的牛犢,就像在蛋殼里破殼而出的小雞。
已近黃昏,晚霞照得牛欄光輝四溢,這頭耕牛剛剛成為一個母親,它腫脹的腹部并非源自伙食好,而是因?yàn)樗鼞言辛?。這家人,包括老弱婦孺在內(nèi),都沒有察覺到它要生產(chǎn)了。祖母想起了過去,那個時候她也要托著一個大肚子干活,滿子就是她在田里插秧的時候突然生出來的。但這頭耕牛生牛犢顯然不輕松,牛犢還沒度過危險期,依然困在胞衣里無法呼吸。
祖母把門打開,只身進(jìn)去用嘴把胞衣撕開,就像她從前用嘴咬斷滿子的臍帶那樣。嘴里滿是血腥味,紅紫色的血管像樹脈一樣遍布胞衣。
天漸漸黑了。祖母跪在牛欄里不知黑夜已至,她把胞衣咬開后,讓牛犢試著站起來去嘬奶。耕牛也盡量把自己吊瓶似的乳頭夠到它面前,可牛犢卻無法站起來。祖母拍著牛犢的蹄子,就像從前滿子剛出生時不會哭,她就拍打他的臉,讓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氣那樣。母牛也跪在地上,不惜把自己的乳房壓扁。
這頭牛犢沒法站起來,又無法趴到地上去飲乳。它始終在嘗試站起來,努力撐起跪在地上的前肢。母牛的乳汁流了一地,浸濕了地上鋪的稻草。祖母慢慢站起來,她的腿彎曲久了,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迅速伸直,她需要用力捶腿,才能讓這雙老寒腿重新走路。她站起來的時候,下意識去夠靠在墻上的拐杖,可拐杖被她碰倒在地,砸到了鐵欄門。
尾隨響聲而來的是滿子。他回到家踩到滿院子沒被啄完的稻谷,怒氣瞬間被引燃,又看到桌上沒有碗筷,鍋里沒有米,灶上也沒生火,立即跑上二樓,可是也不見人影。他跑到屋頂上,眺望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每一盞燈下都有人在吃晚飯,唯獨(dú)他家的燈下沒有熱氣縈繞,只有蚊蟲飛舞。夜空中傳出一聲脆響,他飛快來到院子角落的牛欄前,看到她趴在地上摸拐。
他把拐杖撿起來,遞給她,說,這么晚了怎么還沒做飯?祖母把氣喘勻,說,牛生了,這幾天都不能下地犁田了。
滿子把頭伸進(jìn)牛欄,透過月光看到那只羸弱的牛犢,母牛睜著一雙求助的眼睛望著他。他返回廚房,拿出一個長約十厘米左右的竹筒,趕到牛欄,把母牛的乳汁擠進(jìn)竹筒,然后把竹筒里的奶水灌進(jìn)牛犢的喉嚨里。每年晝夜均等的春分,牛要下地耕田,來不及讓它吃飽草,便用這種竹筒把煮熟的飼料灌進(jìn)牛的肚里,好讓它能立馬干活。他把牛乳灌進(jìn)牛犢嘴里后,牛犢終于有力氣站起來,叼住一個乳頭不撒嘴。
滿子把牛犢身上的胞衣揭下,拿上那個竹筒走到水龍頭邊搓洗胞衣。祖母拄拐靠近,說,明天犁田怎么辦?是不是需要去借別人家的牛?滿子從流水聲中抬起頭,月光把他手上的胞衣照得纖毫畢現(xiàn),說,又不是女人生了孩子要坐月子,牛沒那么嬌氣,明天照樣可以犁田。祖母的拐杖在地上戳了戳,戳到幾粒稻谷,說,不行,牛好不容易生了牛犢,就讓它休息幾天。滿子把胞衣洗凈,放在砧板上細(xì)細(xì)地切成片,說,那田地怎么辦?不犁田不播種了?祖母說她現(xiàn)在去借別人家的牛。說完便上樓換衣服,換完衣服下樓后,看到滿子擦著汗水已經(jīng)在鍋里用蒜煸炒胞衣了,兒媳婦背對著她坐在灶下生火。
祖母穿著換好的衣服走出家門,她跟別人不同,別人求人辦事穿得寒酸,她求人辦事穿得體面。用她的話說,人活一世,丟什么都不能丟了尊嚴(yán)。她走進(jìn)第一戶人家家里,這家人還在吃晚飯,見祖母上門,慌忙把那碗雞肉端進(jìn)廚房,然后盛情邀請她坐下吃飯。
祖母說,我不吃飯,我來找你借幾天牛。
對方問,你家的牛出意外了?
祖母說,它生了一頭小牛犢。
對方說,我的牛自己要用。
祖母說,我記得你家的田早租給別人了。
對方說,對,我的牛也租出去了,你來遲了一步。
祖母轉(zhuǎn)身走出這家人的大門,往另一家走去,屋里頭有人在打麻將,每個人都望著碼成長城一樣的麻將一言不發(fā),輪到抓牌時,還是用指腹先去摸牌,再把牌遞到眼前看,發(fā)現(xiàn)沒有摸準(zhǔn)后,臉比鍋底還黑。祖母圍觀了一場暗流涌動的牌局,她的來意被牌桌上的“碰”“杠”“聽”“胡”掩蓋了,猶如此刻被烏云遮住的白月光。
她走出去,繼續(xù)往前走,可她的前方不再燈火通明,而是一片漆黑,其他人都上床睡覺了。祖母往回走去,每走幾步就有一盞燈熄滅,每走幾步就有一扇門關(guān)上。等她走到自己家門前的時候,只有滿子還給她留了一盞燈、一扇門。
桌上還有用防蠅罩蓋住的晚飯。祖母把防蠅罩揭開,烏蠅嚶嚶地剪著雙翅飛走了。她端起那碗只盛了一半的米飯,把飯粒用筷子一粒粒地挑進(jìn)嘴里,只吃那碟沒怎么動的蘿卜,沒動一筷子另一碟所剩無幾的胞衣。院子里的水井熨著一輪明月,照出了六畜輕盈的夢。
祖母吃完晚飯,上樓把衣服換回來,經(jīng)過滿子房門外,站在門邊聽了會兒,沒聽到里面有說話聲。她換好衣服來到牛欄前,雙腳踩到滿地的稻谷,就像踩在沙礫上,她感到渾身有畢畢剝剝的脫粒聲。
她的拐杖纏了一圈牛繩,把牛繩套進(jìn)牛鼻環(huán)里,把牛牽出來,身后跟著那頭走路不穩(wěn)的牛犢。耕牛在低頭吃地上的谷子,舌頭把地板舔凈,呼出的氣息模糊了天上月。牛犢去叼晃悠悠的乳頭,待耕牛往前走時,還不愿撒嘴,被強(qiáng)行拖著走。
祖母把牛牽出院子,月光照在她與牛經(jīng)過的小路上,路旁的芭蕉和雞冠花隱沒在夜色里。祖母走過牛奶般的路面,星光照出了她單薄的影子,身后的牛影則像路上鏤刻出的剪影,貼在窗前,便會成全一個六畜興旺的美夢。
祖母牽著牛走到了那條大路上。她循著記憶走過大路兩邊的農(nóng)田,剛插的秧苗在水里像碎鏡,割傷了天上的星辰與明月。前面左拐便是上山的路,山頂?shù)男枪馀e手可摘。祖母與牛都累了,停在上山的路上休息。蟲鳴撥動著村莊的心弦。
那頭牛犢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走路,它此刻走在耕牛與祖母面前,抬頭望著遠(yuǎn)山犬牙交錯的輪廓,不知該不該往前走。耕牛腫脹的乳房在它跪地休息的時候,被大地壓出了潔白的乳汁。祖母拽著它繼續(xù)趕路,黎明到來之前,爬上了山的肚臍,山巔抬頭可見。牛犢搖著尾巴在破曉時分,與祖母和耕牛前后腳爬上了山巔。
拂曉的晨光切割出了天與地的界限。祖母坐在一塊石頭上,捶著胳膊休憩。耕牛在吃從石頭縫隙里長出的野草,牛犢在嘬耕牛被霧水打濕的乳房。
整個村莊像一張蛛網(wǎng),出現(xiàn)在祖母疲倦的眼里。她看到蛛網(wǎng)的中心位置,雄雞站在墻頭報曉,黃狗從洞里鉆出來,一路狂奔。家家戶戶的煙囪升起了炊煙,融入乳白色的晨霧中。每個人都起床吃飯了,吃完飯,他們又要下地勞作,等到薄暮時分,再歸家,有生之年,每天如此,比太陽更有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