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儒家的至德要道

文_孔祥安

（作者系孔子研究院學術(shù)研究部部長、研究員）

（責任編輯 呂紅娟）

“中庸”是孔子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儒家所追求與秉持的一種臻至完美的道德標準或行為規(guī)范。中庸作為一種道德范疇，是由孔子首先提出來的。孔子極其推崇中庸，《論語》《禮記》等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文獻中都有明確記載。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保ā吨杏埂罚┛鬃用鞔_將中庸看成是一種“至德”，但也認為當時的人們很少能達到這種道德水準和思想境界。長期以來，人們往往將孔子中庸看成是一種折中、調(diào)和思想，乃至認為是一種折中主義、調(diào)和主義，是一種不講原則、沒有是非標準的“老好人”“和稀泥”“騎墻派”等。這是對孔子中庸思想的極大誤讀，原因就是沒有準確把握其精神實質(zhì)?？鬃訉⒅杏挂暈橐环N“至德”，旨在要人們?yōu)槿颂幨腊盐罩械溃瑥亩_到“致中和”的和諧境界?？偟膩碚f，孔子中庸有用中、時中、執(zhí)中、適中四方面的原則要求。

執(zhí)其兩端的用中

孔子的中庸思想作為道德評價的一種理想原則與最高標準，被后世儒家所繼承與發(fā)展，逐漸成為中國古代社會人們?yōu)槿颂幨赖睦硐朐瓌t以及判斷是非善惡的理想標準，不僅被人們普遍接受和認可，而且還被稱之“中庸之道”。孔子的中庸思想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通過對堯、舜、禹等先王“允執(zhí)其中”“執(zhí)兩用中”的政治思想和實踐原則認真總結(jié)與深刻體悟后，高度凝練提出的。然而，孔子始終沒有對中庸給出一個明確的概念或定義，我們只能從《論語》《中庸》等文獻記載以及孔門弟子和后世儒家對孔子中庸的探討中來認識和理解孔子的中庸思想，把握其精神實質(zhì)。

孔子十分重視與推崇中庸，并時常以中庸的原則標準對人對事給予評價。如《論語·先進》記載：“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唬骸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笨鬃诱J為，弟子顓孫師做事有些過頭，而弟子卜商做事沒有做到位。也就是說，孔子的兩位弟子都沒能達到孔子所期望的要求和標準，而這個原則標準就是“中”或“中道”。因為在孔子看來，過頭與不到位是一樣的，兩者都未得其“中”。一言以蔽之，孔子的這兩位弟子都沒有做到“允執(zhí)其中”，即忠誠地執(zhí)行中道。

孔子主張“執(zhí)兩用中”，反對“過猶不及”，反對執(zhí)一端、執(zhí)異端?？鬃佑龅絾栴}總是從問題的兩端或兩個方面叩問得失，以洞悉問題的全貌，找出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或方案?？鬃诱f：“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保ā墩撜Z·子罕》）這一記載，是孔子將中庸用于實踐的最好例證?？鬃又覍嵺`行中庸之道，將中庸作為指導(dǎo)人們整個社會生活的“至德要道”。如孔子說：“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保ā墩撜Z·子路》）“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保ā墩撜Z·雍也》“《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保ā墩撜Z·八佾》）

那么，中庸到底是什么？《說文》說：“庸，用也?！蹦敲矗爸杏埂币簿褪恰爸杏谩被颉坝弥小敝?。劉寶楠《論語正義》說：“用中即中庸之義是也?！边@一解釋與“允執(zhí)其中”“執(zhí)兩用中”的先王之道不僅一脈相承，而且也恰恰體現(xiàn)了孔子中庸思想的主旨。

孔子時刻都在遵循中庸之道，誠如其所說：“君子尊道而行，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保ā吨杏埂罚┧?，“執(zhí)兩用中”不僅成為孔子終生所秉持的一大法寶，而且他將此融入其全部的精神生活之中，成為其思想學說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時偕行的時中

孔子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中庸》）即是說，君子不違反中庸之道，時常將事情做到恰到好處；小人則相反。孔子很重視“時”，有“逢水必觀”的習慣，除贊賞水的勇往直前、鍥而不舍的精神品格外，他還通過觀察水的流動，贊嘆時間如水一樣一去不復(fù)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孔子稱贊山梁上的野雞知“時”。他說：“山梁雌雉，時哉時哉！”（《論語·鄉(xiāng)黨》）孟子稱贊孔子為“圣之時者也”，并說：“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梢运俣?，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萬章下》）孔子在齊，剛剛得知不被重用的消息，便未等淘的米晾干，急忙離開齊國。離開魯國之時，卻一再等待、徘徊，當看到了“郊祭不致膰肉”這一違禮的事實時，才不得不決定離開魯國，開啟長達14年的周游列國?？鬃訉ψ约旱娜ヅc留、仕與不仕，做到了因時而定，恰如其分?？鬃拥闹杏共皇且粋€靜止不變的概念，而是一個適時變通之“中”。它要求“合內(nèi)外之道”，適應(yīng)時勢的變化，做到“時措之宜”，進而達到與時偕行的“時中”境界。

靈活權(quán)變的執(zhí)中

孔子主張“執(zhí)中”，不是固執(zhí)不變，而是提倡“權(quán)變”?？鬃诱f：“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保ā墩撜Z·子罕》）即是說，有人可以與你一起學習，但未必與你一起學會了修身做人之道；有人可以與你一起學會了修身做人之道，但未必可以與你一起推廣修身做人之道；有人可以與你一起推廣修身做人之道，但未必可以與你一起對修身做人之道做到通權(quán)達變、靈活運用?？鬃訌牟还什阶苑?、固執(zhí)己見、自以為是，并能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依據(jù)時空、事情、對象的不同靈活權(quán)變，不拘泥于原則，不墨守教條，總是能將事情處理得恰到好處?？鬃咏逃茏诱\信守諾、言行一致，但也反對墨守教條。他說：“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論語·子路》）孔子在蒲地被圍時，雖經(jīng)盟誓而解圍，但事實上他并未信守當時之盟誓，弟子們對此大惑不解。在孔子看來，“要盟”是不足信的，即脅迫下的盟約是可以不信守的。盡管孔子對周禮極為推崇，但他認為還應(yīng)加以“損益”，不能照搬照抄。這些都充分反映了孔子靈活權(quán)變的“執(zhí)中”思想?？鬃臃磳ζさ男袨椋⑼春薜卣f：“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zāi)及其身者也?！保ā吨杏埂罚?/p>

孟子繼承發(fā)展了孔子的權(quán)變思想，認為“權(quán)，然后知輕重”（《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強調(diào)“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孟子·盡心上》），反對“楊氏為我，墨子兼愛”，因為楊、墨各執(zhí)一端，過于偏激。孟子重視禮制的規(guī)范性，卻更強調(diào)禮制的靈活性。如《孟子·離婁上》載：“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quán)也?！泵鎸δ缢纳┳?，孟子沒有墨守禮制。在孟子看來，遵守禮制規(guī)范是一種正常的行為要求，如果不視其情況而一味地死守禮制，就是“執(zhí)中無權(quán)”，不知權(quán)變，如同“執(zhí)一”，就會陷入“舉一而廢百”（《孟子·盡心上》）的境地，抓住了一點而放棄了其余，從而滑向一端。其實，“權(quán)變”是儒家中庸思想的主宰和靈魂。

達致中和的適中

孔子認為“過猶不及”，強調(diào)不偏執(zhí)、不走極端，要人們?yōu)槿颂幨缿?yīng)把握好分寸，做到適中、適度，做到恰到好處。但是，如何做到適中？在孔子看來，首要的是應(yīng)有一個既定標準或目標，而這個標準或既定目標就是體現(xiàn)人們內(nèi)在道德原則的“禮”?？鬃诱f：“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保ā墩撜Z·泰伯》）孔子認為，以禮而行，就會避免偏執(zhí)、極端，進而達到適中、適度?？鬃釉c弟子們討論“師過”與“商不及”時說：“夫禮所以制中也?！保ā抖Y記·仲尼燕居》）孔子也說：“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保ā吨杏埂罚┲摺①t者的過之和愚者、不肖者的不及，兩者都偏離了“禮”的要求，所以出現(xiàn)了中庸之道的不行、不明。

孔子將禮作為其“用中”的標準、規(guī)定，但這個“禮”，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儀節(jié)規(guī)范之“禮”，而是指與人的情感密切聯(lián)系且規(guī)定人的內(nèi)在道德原則的“禮”，也就是一個人內(nèi)在的價值觀念和道德原則。誠如孟子所說：“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下》）但是，“以禮制中”不是對禮機械、教條的外在遵從，而是對禮的內(nèi)在禮義的體悟，是一種內(nèi)心情感和外在行為規(guī)范的和諧一致，是主體性和實踐性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所以孔子贊賞《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認為“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論語·里仁》）。孟子也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保ā睹献印るx婁下》）也就是說，只有外在的“禮”以內(nèi)在的“義”為根本，事情才可達到適宜的最佳狀態(tài)或程度。但在孔子看來，要實現(xiàn)禮的適中，還應(yīng)體現(xiàn)“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的“中道”精神，做到恰到好處、恰如其分?？鬃优u僭越禮制的“八佾舞于庭”的行為，反對“事君盡禮”，認為這種過分的“盡禮”是一種諂媚，喪失了主體人格，不“中禮”了，過頭了。一言以蔽之，孔子中庸所追求的是一種“致中和”的最高境界。如同《中庸》所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p>

孔子反對看似老好人的“鄉(xiāng)原”，認為“鄉(xiāng)原，德之賊也！”（《論語·陽貨》）孟子認為，鄉(xiāng)原“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孟子·盡心下》）。鄉(xiāng)原之人無原則、無觀點、無是非，媚世阿俗，曲意奉承，沽名釣譽，看似忠信非忠信，看似廉潔非廉潔，雖難挑出他的毛病，但與孔子強調(diào)的“和而不同”“和而不流”恰恰相反?？鬃印翱制鋪y德”，所以反對“鄉(xiāng)原”?？鬃诱f：“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保ā墩撜Z·子路》）孟子很理解孔子，認為“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孟子·盡心下》）?？鬃尤】襻?，是退而求其次，是不得已而為之。

總而言之，孔子的中庸思想既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范疇，也是一個至善至美、至高至大的哲學范疇?？鬃又杏故恰皥?zhí)兩用中”，尤其強調(diào)時中、適中與通達權(quán)變，不是一個對外在量的簡單取舍，而是一個對內(nèi)在質(zhì)的準確把握，不是機械、簡單地取其“中間”，更不是無原則、無標準的折中。當下，正確理解和準確把握孔子的中庸思想，對處理人際關(guān)系、國際關(guān)系、人與自然關(guān)系以及對立身處世、社會和諧都有著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與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