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松
集體記憶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指出:“在歷史記憶里,個人并不是直接去回憶事件;只有通過閱讀或聽別人講述,或者在紀念活動和節(jié)日的場合中,人們聚在一塊兒,共同回憶長期分離的群體成員的事跡和成就時,這種記憶才能被間接地激發(fā)出來?!庇纱丝梢姡o念日及儀式等紀念活動是建構集體記憶的重要方式之一。所謂“紀念日”,即“發(fā)生過重大事情值得紀念的日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紀念日的范圍比較廣泛,有國家紀念日和地方紀念日,甚至每個家庭乃至個體都有值得紀念的重要日子。作為全面侵華戰(zhàn)爭時期日軍暴行的典型代表,南京大屠殺是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南京大屠殺慘案發(fā)生80多年來,人們在12月13日這一特定的日子舉行各種相關紀念活動,悼念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其可分為由政府主辦的國家或地方層面的紀念活動,以及民間自發(fā)的紀念活動。
新聞媒介以其時效性和廣泛傳播性,在建構集體記憶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南京大屠殺發(fā)生后,《中央日報》《東南日報》《大公報》等報紙對日軍在南京的暴行,以及首都淪陷紀念活動進行了詳細報道,推動了南京大屠殺集體記憶的形成。目前,學界對有關南京大屠殺紀念和悼念活動的研究多從歷史記憶、媒體報道的視角切入,鮮見有關民國時期南京淪陷紀念日的專題研究。鑒于此,本文以“紀念日”為切入點,通過梳理抗戰(zhàn)時期及戰(zhàn)后《中央日報》《東南日報》《大公報》《新華日報》等報紙有關南京淪陷紀念日和忠烈紀念日的報道,從紀念日的設立、紀念話語、紀念目的等方面,考察民國時期有關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和悼念活動的演變過程,揭示其功能意義及歷史局限性。
日軍攻占南京后,嚴格限制人員進出,并實行嚴密的新聞封鎖。1937年12月15日以后,斯蒂爾、德丁等英美記者獲準離開南京,他們在《芝加哥每日新聞》《紐約時報》等西方報刊上率先報道了日軍在南京的暴行,中國報刊也迅速轉發(fā)了外國報刊的相關報道。自此,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消息為世人所知。此外,蔣公穀、郭岐等一些南京大屠殺親歷者逃離南京后,發(fā)表了《陷京三月記》《陷都血淚錄》等日記和回憶文章,使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消息進一步傳播。同時,國民政府加強了對日軍南京大屠殺的揭露和宣傳,以爭取國際社會的同情與支持,堅定廣大民眾的抗戰(zhàn)信念。南京淪陷后,中外報刊的報道、各方人士的記錄,以及國民政府的揭露和宣傳,使南京大屠殺為世人所知,人們對南京大屠殺的最初記憶得以形成。
在中外報刊廣泛報道和國民政府大力宣傳的同時,浙江、重慶等地也舉行了南京淪陷紀念日等相關紀念活動,悼念死難同胞,激發(fā)廣大軍民的抗日熱情。這些紀念和悼念活動進一步強化了南京大屠殺的集體記憶。
1938年12月南京淪陷一周年之際,浙江省舉行了大規(guī)模紀念活動。浙江省會杭州的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杭州“當京滬側背,在南京未陷之前,敵軍無暇顧及,南京陷落了,日軍必須占有杭州,才可以向西沿長江攻武漢,與向北沿津浦路前進,以會師徐州”,因此,日軍攻占南京的同時,又兵分三路向杭州進犯,12月24日杭州淪陷,浙江省黨政機關被迫撤往金華。時任浙江省政府主席黃紹竑對南京及杭州的淪陷感到十分悲痛:“十二月十四日,中國的首都——南京陷落了!我在收音機內(nèi)聽到,日軍定于十六日舉行正式的占領儀式,心中無限的悲痛!不覺流下淚來”,“我在二十六年十月底,很狼狽的離開了太原,十一月底,很凄慘的離開了南京,十二月底,又很悲痛的離開了杭州……我就在這種情況下,離開了號稱天堂的杭州!天堂天堂,剎時間就要變成地獄了!想起了天堂的快樂,便想到地獄的痛苦,不知何日可以再回天堂”。1938年10月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后,日本改變侵華策略,對國民政府采取“政治誘降為主,軍事打擊為輔”的方針。在這樣的形勢下,國內(nèi)一些人抗戰(zhàn)信念有所動搖,對日本心生恐懼,正如黃紹竑所指出的:“如果一國的首都或一省的省會淪陷了,在舊的眼光看起來,好似這一國或這一省就算完了。所以當南京和杭州相繼失守之后,有些人就感覺到亡省亡國之恐慌!有些人則索性繼續(xù)他們醉生夢死的生活而一切不理,這些都是非常危險的現(xiàn)象!”如何堅定廣大軍民的抗戰(zhàn)信念,振奮民眾的抗戰(zhàn)精神,堅持持久抗戰(zhàn),成為地處抗戰(zhàn)前線的浙江省政府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
“首都淪陷”與“省會淪陷”的慘痛教訓及創(chuàng)傷記憶,是抗戰(zhàn)動員的重要資源,因此,國民黨浙江省黨部與浙江省政府決定于1938年12月舉行“首都淪陷”與“省會淪陷”紀念活動。黃紹竑要求浙江省每年都舉行紀念活動,“以示不忘這個奇恥大辱”。
浙江省各界“首都省會淪陷紀念”活動為期10天,從12月14日“首都淪陷紀念日”開始,至24日“省會淪陷紀念日”結束,金華、方巖以及浙西等地都舉行了相關紀念活動。紀念活動籌備充分、持續(xù)時間長、紀念主體多元、地域廣泛且形式多樣。
在紀念活動籌備方面,早在1938年2月,浙江省政府即決定“每月十二·廿四兩日,舉行京杭淪陷紀念儀式,以示不忘”。1938年12月7日,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省政府召集各機關團體代表,商討紀念首都與省會淪陷辦法,決定組織浙江省會各界首都、省會淪陷紀念大會籌備處,由國民黨省黨部、省政府,以及民政廳、警察廳、特務警察隊、會計處等負責籌備?;I備處擬定了12月14日—24日紀念活動的日程安排,其中14日首都淪陷周年紀念日的安排為:“一、晨呼(特務警察隊、方巖小學、青年工作團擔任);二、開紀念大會(上午九時在省黨部東首廣場);三、宣傳隊下午出發(fā)宣傳;四、教育廳電影隊、歌詠隊劇團赴巖下街?!庇纱丝梢娛锥紲S陷紀念日的籌備工作較為充分。
在紀念活動安排方面,紀念活動為期10天,每天都安排有相關的紀念活動。1938年12月14日上午,浙江省會各界在省政府所在地金華縣方巖區(qū)舉行首都淪陷周年紀念大會,浙江省主席黃紹竑擔任大會主席,到會機關團體23個,計1000余人,此外,各小學、西川和方巖兩地民眾百余人也參加了大會。此后數(shù)日,金華各界的紀念宣傳活動持續(xù)舉行。12月24日即浙江省會杭州淪陷一周年紀念日之際,金華各界于上午7時30分召開民眾大會,晚上7時又舉行了火炬游行。至此,浙江省各界紀念首都及省會淪陷一周年活動結束。
在紀念主體方面,相關紀念活動的主體多元,既有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省政府,也有金華等縣級政府。1938年12月14日上午7時30分, 浙江省政府所在地金華各界紀念大會在國民黨縣黨部舉行,與會機關團體代表百余人。大會首先由大會主席、浙江省保安處長宣鐵吾報告紀念的意義,接著其他代表先后演講,至上午10時大會結束。當晚7時,浙江省政府主席黃紹竑又召集各機關團體在金華中學紀念廳舉行紀念大會,參加者5000余人,黃紹竑在大會上作報告,號召廣大軍民“不屈不撓,抗戰(zhàn)到底,爭取最后勝利”,最后,大會在口號和歌聲中結束。除了金華及附近幾個縣外,浙西行署所在地天目山地區(qū)等也舉行了相關紀念活動。
在紀念形式方面,除紀念大會外,浙江省還舉行了大規(guī)模群眾性紀念活動,如慰問出征軍人家屬、慰勞傷兵和難民、下鄉(xiāng)宣傳,以及聯(lián)合表演新劇、放映電影、歌詠、講演等。12月14日下午,國民黨浙江省黨部、浙江省抗日自衛(wèi)委員會、國民黨方巖區(qū)黨部、特務警察隊分別組織宣傳隊進行宣傳,晚上在運動場進行演講,并以電影、歌詠、話劇等形式進行宣傳。此后數(shù)日,金華各界的紀念宣傳活動持續(xù)舉行,其形式有:第一,演出救亡劇,某集團軍司令部宣傳科18日晚應邀在金華抗敵劇場演出《咱們要反攻》《東北之一角》《淪亡以后》等劇目;第二,街頭宣傳,國民黨金華縣黨部歌詠團、戰(zhàn)地服務團、全國青年會軍人服務部及兒童保育會等四團體應邀于18日下午1時起舉行街頭歌詠宣傳,四團體人員首先繞行全市一周,高唱抗戰(zhàn)歌曲、高呼口號,然后進行街頭歌詠;第三,舉辦歌詠大會,國民黨金華縣黨部抗戰(zhàn)歌詠團會同戰(zhàn)地服務團、全國青年會軍人服務部及兒童保育會、縣婦女會、縣政工隊、長山小學等,于20日晚7時在抗敵劇場舉行紀念首都及省會淪陷一周年紀念歌詠大會。此外,紀念活動的主辦方還倡議金華各界人士12月14日以素食進行哀悼,節(jié)約的資金全部用來慰勞傷兵。這些群眾性紀念活動吸引了廣大民眾參與,進一步擴大了紀念活動的影響力。
在紀念主題方面,浙江省的紀念活動包括“首都淪陷紀念”及“省會淪陷紀念”兩個主題,其中以12月14日開始的“首都淪陷紀念”為主,其紀念活動持續(xù)時間長、規(guī)模大、規(guī)格高,而12月24日的“省會淪陷一周年紀念日”僅持續(xù)一天。
在紀念話語方面,各級官員在相關紀念大會上的講話及各界人士的講演中,都回顧了日軍在南京的暴行,將首都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視為“奇恥大辱”。黃紹竑在浙江省會各界紀念首都、省會淪陷紀念大會的報告第一部分“慘痛的過去值得我們檢討”中指出:“回想去年今日,我莊嚴神圣的首都,遭受敵軍蹂躪……瘋狂的敵軍逞其獸欲殘暴余威,屠戮我無辜平民,強奸我老弱婦女,劫掠我一切財產(chǎn),種種慘絕人寰的禍亂,真是不忍回思,單以敵軍屠殺我無辜同胞一項而論,據(jù)外國記者親眼目睹所估計,總計在二十七萬人以上,這是何等駭人聽聞的數(shù)目”。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委員方青儒也發(fā)表演說指出:“國家首都的淪陷,是一個國家最大的恥辱……這一次首都的淪陷,比歷史上任何一次首都的淪陷來得慘痛,據(jù)首都淪陷后逃出來的人千真萬確的報告,中山路北段的馬路上堆積著的同胞尸首,達一二丈高,真是尸積如山,血流成渠。有五千年文化歷史的中華民族,被野蠻的民族如此壓迫,真是亙古所無的。我們要求生存,要求正義,我們要抗戰(zhàn)到底,不惜任何犧牲”。
顯然,紀念南京、杭州淪陷,揭露日軍暴行的目的是要激發(fā)廣大軍民的抗戰(zhàn)斗志,正如黃紹竑在紀念大會報告中所指出的:“我們在這沉痛的紀念會中,一方面要回憶敵人所加害我們的一切和一切是何等慘酷,一方面要反省一年以來我們的抗戰(zhàn)工作是否有長足的進展,由回憶中發(fā)生警惕,由反省中自知奮勉……所以我們要加速度前進……然后可以收復失地,然后可以為被難同胞復仇,然后可以驅逐敵軍,達到最后勝利的目的”。在紀念大會報告的第五部分“記取恥辱踏著血跡前進”中,黃紹竑號召參加紀念活動的軍政機關人員和教導總隊全體官兵團結起來,堅持抗戰(zhàn):“我們的首都淪陷了,這是我們?nèi)珖鴩竦钠鎼u大辱,尤其是我軍政人員應該犧牲個人生命以保全國家的生命,急起殺敵,洗雪此恥……收復我們的圣地?!?/p>
作為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報紙,《東南日報》對“首都淪陷”及“省會淪陷”的相關紀念活動進行了連續(xù)報道。1938年12月14日,《東南日報》在頭版以大字刊發(fā)“不要忘記了首都淪陷的恥辱!擁護領袖一致抗戰(zhàn)收復失地!”的標語,并刊發(fā)社論《奪回我國之圣地 紀念首都淪陷一周年》?!吧缯摗被仡櫫四暇S陷及日軍在南京的暴行,稱之為“屬文明人類空前之慘劇,亦為我國曠古未有之奇羞也”,指出日軍“欲效清季庚子八國聯(lián)軍之故技,妄以為吾京一陷,必被逼而作城下之盟”。
除了浙江省舉行大規(guī)模南京淪陷紀念活動外,其他地區(qū)未舉行官方紀念活動,而只有少數(shù)民間團體舉辦的規(guī)模較小的紀念活動。為紀念南京淪陷一周年,1938年12月13日,南京旅渝同鄉(xiāng)會在重慶市商會禮堂召開紀念大會,到會的有國民黨中央社會部及國民黨市黨部、行營政訓處、警備部及其他各界代表約400人,國民政府也派代表出席大會并發(fā)表演講。大會以主席團名義致電前方將士表示慰問。對這次紀念活動,重慶部分報紙還出版了特刊以示紀念。南京旅渝同鄉(xiāng)會的紀念活動系民間自發(fā)舉行,在規(guī)模和影響力上雖然不及浙江省的紀念活動,但也起到了宣傳抗戰(zhàn)的積極作用。此后,由于戰(zhàn)事頻仍,各地沒有再舉辦大規(guī)模的紀念活動,有關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和悼念活動基本停留于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家族祭奠,以及旅居川渝的南京同鄉(xiāng)會等層面。如1940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三周年之際,南京旅渝同鄉(xiāng)會在重慶民眾茶社舉行紀念會,到會同鄉(xiāng)會成員數(shù)百人。南京旅渝同鄉(xiāng)會主席在紀念會上致詞,闡述了此次紀念會的意義。原南京市長馬超俊也發(fā)表演講指出,退出南京是出于軍事戰(zhàn)略的需要,鑒于抗戰(zhàn)進入最艱苦的階段,廣大民眾要團結一心、同舟共濟、堅持抗戰(zhàn),以取得最后勝利。
綜觀抗戰(zhàn)時期有關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和悼念活動,無論是浙江省大規(guī)模的官方紀念活動,還是在重慶舉行的民間紀念活動,其目的都是揭露日軍暴行,激發(fā)廣大軍民的抗戰(zhàn)熱情、進行抗戰(zhàn)動員,以堅持持久抗戰(zhàn)。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1946年5月5日,國民政府還都南京??箲?zhàn)的勝利、國民政府的還都,特別是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和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對日本戰(zhàn)犯的審判,以及當時報刊對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廣泛報道,重新喚起了人們對南京大屠殺的慘痛記憶。1945年12月6日,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戰(zhàn)爭罪犯處理委員會,此后,南京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南京市抗戰(zhàn)損失調查委員會及南京大屠殺案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等機構對日本戰(zhàn)犯的罪行進行調查取證。國民政府還發(fā)布公告,號召廣大民眾檢舉包括南京大屠殺在內(nèi)的日軍暴行:“凡我同胞,其有身經(jīng)當日大屠殺慘禍暨在敵偽暴力壓迫之下,受有各種枉曲者,余均愿詳知其事實,及屠殺壓迫者之主名。其目擊事實,基于正義感而作負責之檢舉者,余尤樂于接受。一經(jīng)查明屬實,定當分別以戰(zhàn)罪提付審判,或依懲治漢奸條例從嚴懲處,以謝同胞而伸法紀。”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和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對南京大屠殺案進行了系統(tǒng)調查和審理。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和死難者親屬在控訴日軍暴行、要求嚴懲日本戰(zhàn)犯、為死難者申冤的同時,還要求當局舉行相關的紀念和祭奠活動,以告慰南京大屠殺死難者,這推動了有關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祭奠活動的舉行。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記者最早發(fā)起對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悼念活動。1945年12月13日是南京淪陷八周年紀念日,《中央日報》記者趕赴南京東郊靈谷寺以東之抗戰(zhàn)殉難軍民埋骨處——無主孤魂墓憑吊,其儀式有焚香、向死難者敬獻花圈和致哀等?!吨醒肴請蟆穼Υ舜蔚磕罨顒舆M行了報道并回顧了南京大屠殺史實:“八年前之十二月十三日南京開始陷入恐怖與黑暗中。日寇橫施空前規(guī)模之大屠殺,數(shù)十萬徒手民眾與戰(zhàn)俘,慘遭荼毒?!贝送猓吨醒肴請蟆愤€出版增刊以示悼念,并刊發(fā)社論《永不宜忘的一日——舊的血債新的警惕》指出:“這血腥上沖霄漢的八年前的今天,我們應該永遠銘諸于心,刻諸于骨,作為促我們自己的警惕的薪膽”。然而,這僅僅是《中央日報》記者發(fā)起的小規(guī)模悼念活動,尚未提升到“官方”層面,全國也未見大規(guī)模的紀念和悼念活動,正如當時報紙所報道的:“南京城陷八周年紀念日,靜悄悄的過去”。
1946年,隨著國民政府還都南京以及對日本戰(zhàn)犯的審判,在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和死難者親屬的呼吁下,南京市臨時參議會南京大屠殺案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在成立后不久,即決議公祭南京大屠殺死難同胞。1946年7月4日下午,南京市臨時參議會臨時會議討論決定,舉行“南京大屠殺案死難同胞追悼大會”,并由臨時參議會秘書處負責籌備。
1946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殺九周年之際,第一屆南京市參議會第一次大會開幕式在明德女子中學禮堂舉行。開幕式前,全體參議員為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死難同胞默哀3分鐘。南京市長沈怡在開幕式上致詞指出:“九年前今日南京正遭遇空前之慘劇,種種悲痛雖已為歷史之陳跡,但死者已矣,生者荷負之責任更百倍重于往昔?!贝髸€“明定每年十二月十三日為京市忠烈紀念日,以加強國人之警惕并對無辜死者表示悼念”。關于紀念場所,1946年12月29日,南京市參議會審查通過“請市府將安德公園改為忠烈公園,以紀念京市死難忠烈案”,但由于時間倉促,1946年12月并未舉行相關公祭活動。
1947年南京市參議會決議,當年12月13日舉行首次公祭殉難忠烈活動,并請南京市政府指定適當?shù)攸c建造殉難忠烈紀念塔,作為今后舉行紀念儀式的固定地點,后“嗣因市府一時未能尋得,所以此次大會暨公祭典禮,均暫在毗盧寺舉行”,南京市參議會還決議當年12月13日“上午八時至十時開紀念會,會畢,舉行公祭。上午公祭完畢后,下午由本市各民眾團體與市民自由祭奠,俾全體市民咸得盡其哀悼之忱”。為了使紀念活動常態(tài)化,1947年2月14日,南京市政府頒布訓令:“查明定每年十二月十三日為公祭南京殉難忠烈紀念日一案業(yè)經(jīng)本府第六十九次市政會議決議通過在卷,除函內(nèi)政部備案并分令外合行令知照。”
1947年12月13日上午8時30分,首次“京市忠烈紀念日”活動——“首都陷敵殉難忠烈同胞紀念大會及公祭典禮”在南京毗盧寺隆重舉行。南京市參議會、市政府各處局、國民黨市黨部、中小學等40多家單位的代表參加了紀念活動。毗盧寺紀念空間的設置,營造出莊嚴肅穆的氛圍,該寺大殿供奉著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及南京大屠殺殉難忠烈的靈位,上方懸掛著蔣介石所贈的書有“永念國殤”的挽聯(lián),兩旁懸掛著各機關團體所贈的挽聯(lián)。公祭活動先由南京市參議會、市政府、國民黨南京市黨部及各學校等單位的代表在哀樂聲中逐次公祭,然后由主祭人南京市參議會議長陳裕光率領全體與會人員聯(lián)合公祭。紀念大會由陳裕光主持,南京市長沈怡、副市長馬元放等先后致詞,他們沉痛回顧了10年前首都南京淪陷的經(jīng)過,悼念數(shù)十萬死難的無辜民眾,最后,毗盧寺法師代表與會來賓致詞。10時30分,紀念活動在哀樂聲中結束。
除了舉行紀念大會和公祭典禮外,1947年12月11日 ,南京市社會局還發(fā)出通知,要求大華大戲院、國民大戲院、首都大戲院、大光明電影院等7家電影院,在“京市忠烈紀念日”當天“各場開映前應加映字幕,觀眾起立默哀以示紀念”,通知還附有“南京市忠烈紀念日加映字幕格式”一份,主要內(nèi)容為:“一、今天是南京市忠烈紀念日;二、全體肅立;三、默哀三分鐘?!?/p>
在首次“京市忠烈紀念日”之際,舉行“首都陷敵殉難忠烈同胞紀念大會及公祭典禮”,其目的是希望廣大市民銘記慘痛歷史,致力于國家建設,正如南京市長沈怡1947年12月12日對《中央日報》記者發(fā)表談話所言:“請市民時時警惕過去之沉痛經(jīng)驗,加緊建設新的、強大的中國?!?/p>
此次活動是南京市首次大規(guī)模公祭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官方活動。從主辦機構來看,“京市忠烈紀念日”由立法機構——南京市參議會決議設立,同時負責籌備工作,還會同南京市政府舉行公祭典禮;從與會人員來看,南京市參議會議長陳裕光主持典禮,市長沈怡到會并發(fā)表講話,南京市黨政機關及民眾團體40多家單位參與。需要指出的是,此次紀念活動雖然在國民政府首都南京舉行,但并非由國民政府主辦,也無國民政府要員出席,顯然,此次公祭系南京市地方性的紀念活動,而其他地區(qū)并沒有舉辦相關紀念活動。為此,南京市長沈怡在1947年12月13日的紀念大會上呼吁擴大紀念活動的范圍:“不僅要我們每一個南京市民牢牢記住,全中國人都不能忘記這歷史上慘痛的日子。我很希望以后能擴大范圍,不僅僅南京這一地方舉行紀念,全國人都能夠紀念它。”
盡管1946年南京市參議會在設立“京市忠烈紀念日”時規(guī)定,每年都舉行相關紀念活動。然而,由于南京市參議會設立的“京市忠烈紀念日”,與1940年9月國民政府公布的“忠烈祠設立及保管辦法”第八條“各地公祭忠烈祠應于每年七月七日依公祭禮節(jié)舉行,首都忠烈祠由內(nèi)政部部長主祭”的規(guī)定不相符合,因此,1948年12月,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發(fā)布“禮字第一九號指令”:“忠烈祠設立及保管辦法第八條業(yè)經(jīng)修正,規(guī)定致祭日期為每年九月三日,無庸另訂忠烈紀念日?!备鶕?jù)這一指令,“京市忠烈紀念日”已無存在的必要。因此,1947年“京市忠烈紀念日”之后,直至1949年國民黨政權覆亡,再也沒有舉行過相關紀念活動。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在《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一書中指出,“一切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哈布瓦赫進一步指出,集體記憶是根據(jù)社會需求而建構的,作為集體記憶建構的重要方式之一,紀念日及紀念儀式必然與社會的現(xiàn)實需求密切聯(lián)系,受到當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無論是“首都淪陷紀念日”還是“京市忠烈紀念日”,其產(chǎn)生都有特定的政治、社會背景,其在不同時空維度發(fā)揮的功能也不盡相同,但最終目的都是服務于現(xiàn)實。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中華民族面臨空前的危機。如何激發(fā)廣大軍民的抗戰(zhàn)斗志,團結一致,堅持抗戰(zhàn),爭取最后的勝利,是國民政府面臨的最重要問題。九一八、七七、南京淪陷和南京大屠殺等相關紀念和悼念活動是動員民眾的重要方式之一。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凱姆指出:“儀式是一種手段,社會集團可憑借這一手段來表達和加強集團的情感和團結,從而使其成員達到一種情感上的一致性?!笨箲?zhàn)爆發(fā)后,每逢“九一八”“七七”等重要紀念日,國民政府都在全國舉行大規(guī)模紀念活動,以悼念抗日陣亡將士和死難同胞,堅定中國軍民的抗戰(zhàn)信念。1932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一周年前夕,國民政府制定了“九一八紀念辦法”,要求以后每年在全國范圍內(nèi)都舉行相關紀念活動。1932年9月18日,國民黨中央黨部在南京舉行九一八國恥紀念大會,同日,南京市各界也舉行九一八國難周年紀念大會。1938年6月七七事變爆發(fā)一周年前夕,國民政府通令全國,將7月7日定為“抗戰(zhàn)建國紀念日”,規(guī)定今后每年全國都要舉行相關紀念活動,以悼念陣亡將士和死難同胞。從紀念話語看,這些紀念活動都揭露了日軍侵略暴行。與“九一八”“七七”等抗戰(zhàn)紀念日相同,有關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和悼念活動,也必然與服務抗戰(zhàn)大局的時代背景緊密相連,借助“首都淪陷紀念”,揭露日軍暴行,堅定廣大軍民的抗戰(zhàn)信念。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在“革命先烈紀念日”“抗戰(zhàn)勝利紀念日”舉行“致祭抗戰(zhàn)陣亡將士典禮”等紀念活動,這為“京市忠烈紀念日”的設立與“首都陷敵殉難忠烈同胞紀念大會及公祭典禮”的舉行提供了借鑒。1947年3月29日是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后的首個“革命先烈紀念日”,上午9時,紀念大會在國民政府大禮堂舉行,10時30分,在南京東郊靈谷寺國民革命烈士祠正氣堂舉行春祭陣亡將士典禮。1947年6月21日,國民政府制定“春秋二季致祭陣亡將士辦法”,規(guī)定除中央政府在首都舉行公祭典禮外,各省、市、縣也應舉行相關紀念活動;各地在致祭陣亡將士時也致祭抗戰(zhàn)殉難官民;公祭儀式包括奏哀樂、上香、獻花、恭讀祭文、行祭禮、主祭報告、演講等。根據(jù)該辦法,南京大屠殺死難者也是祭奠對象。從抗戰(zhàn)勝利后“京市忠烈紀念日”等紀念和悼念活動的功能和目的來看,雖然紀念主題是祭奠“殉難忠烈”,但其目的是為了增強民眾對于國民黨政權的認同感,以維護國民黨當局的統(tǒng)治。
需要指出的是,“九一八”“七七”等抗戰(zhàn)紀念日,以及“抗戰(zhàn)勝利紀念日”“革命先烈紀念日”,均為國民政府設立的全國性紀念日或國家紀念日,并已制度化。與之相比較,“首都淪陷紀念日”“京市忠烈紀念日”在活動的規(guī)格、規(guī)模和影響上都相去甚遠。
美國學者保羅·康納頓認為,社會記憶得以保持和傳承,依賴于紀念儀式的操演、傳播和身體的實踐。無論是“首都淪陷紀念日”還是“京市忠烈紀念日”,其功能的發(fā)揮與實現(xiàn)都離不開紀念大會、公祭典禮等“儀式”,同時,出版紀念特刊、游行演講、放映電影、演出戲劇、節(jié)食募捐等群眾性紀念活動也發(fā)揮了積極作用,進一步強化了南京大屠殺集體記憶的建構和傳承。
作為建構集體記憶的重要方式之一,民國時期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相關紀念和悼念活動不免受到當時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等因素的影響。南京大屠殺慘案發(fā)生之初,國民政府即進行了廣泛宣傳,以激發(fā)民眾的抗戰(zhàn)熱情,爭取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戰(zhàn)的同情和支持??箲?zhàn)勝利后,國民黨當局發(fā)動內(nèi)戰(zhàn),時局動蕩、經(jīng)濟惡化,有關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和悼念活動不免受到影響。1947年12月13日首個“京市忠烈紀念日”,除舉行“首都陷敵殉難忠烈同胞紀念大會及公祭典禮”外,沒有舉行民眾游行、街頭歌詠和演講等大規(guī)模群眾性紀念活動,主辦方曾計劃全市停止娛樂一天以示哀悼,但因“關系冬令救濟至巨,未便以死者之哀,影響生者之痛”,“改以默哀代替停止娛樂,通知各戲院、電影院及其他公共娛樂場,于是日開始表演或娛樂之前,全體起立默哀,用表悼念”。南京市參議會設立“京市忠烈紀念日”時,雖然規(guī)定每年都要舉行紀念活動,但實際上僅在1947年舉行過一次紀念祭奠活動。到1948年底,國民黨軍隊在淮海戰(zhàn)役中敗局已定,國民黨當局欲借“公祭”在淮海戰(zhàn)場自殺的第七兵團司令官黃百韜以鼓舞士氣,換回敗局,將當年“京市忠烈紀念日”公祭南京大屠殺死難同胞的活動改為“公祭”黃百韜,而再也沒有舉辦過有關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和悼念活動。
綜上所述,民國時期有關南京淪陷及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和悼念活動在抗戰(zhàn)動員、悼念死難同胞等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推動了南京大屠殺集體記憶的建構,但此類活動并沒有常態(tài)化,也沒有提升到國家層面,因此其功能和影響力難免受到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