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季候之鐘擺蕩

李明官

村莊四圍皆水，碧波瀠洄，清流環(huán)拱，滋潤的不僅僅是一座村落，亦有世道人心。聯(lián)產(chǎn)承包伊始，村莊的河道魚塘和大田一樣，皆分戶包攬，蓄養(yǎng)魚類，吊孕珠蚌。如此，須得攔網(wǎng)設(shè)籪，以便管理?；f罾一般置于河道出口分界或水流湍急處，便于船只往來，亦不須專人看護(hù)打理。倘若漂了春花秋花，魚苗既下，則于籪罾處加固一道青尼龍攔網(wǎng)，搭設(shè)草棚茅舍，雇來人工專司其職。曩年，這樣的籪罾網(wǎng)口，我們村有三四處。

河西這處，乃我大娘舅國云管看，因其鄰近村子，來往船只頻繁，自晨光熹微至三星在天，一刻不得消停。故而，工作強(qiáng)度極大，頗累人，報酬自然較他處略勝一籌。

陳家田東南處亦設(shè)籪罾一，此處乃要沖，南對馬家田，東望九頃三，東北遙峙竇家蕩，為斜十字河流之中心地帶?；f罾于此，頗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守護(hù)者乃村中之長者，名幫式。老夫妻倆晨昏盡職于河畔，絲毫不敢懈怠。老人那時當(dāng)在花甲之?dāng)?shù)，身材稍短，臉頰白凈，精神矍鑠。小滿過后，常于田塍背手徒跣，悠閑自得。遇人先自盈笑，答話之腔尖細(xì)悠長。老伴略白胖，少言寡語，慈眉善目。

他們成年累月面對的是一段激流，故窩棚臨水稍遠(yuǎn)。又向河壖延伸出一架涼棚，轆轤固定于棚之北角，用以起落網(wǎng)罟。這里距離村莊稍遠(yuǎn)，舟楫往返卻不斷。蓋因其為村莊東北部水道之樞紐，運肥船、罱泥船、稻麥把船乃至放鴨船、榨油船、販缸船，莫不由此水域經(jīng)過。這一地塊，是老人家的自留地，或許雇主亦是基于方便，作此考慮，也未可知。

一年的麥秋，向晚，我和父親從九頃三撐著滿滿一船麥捆，去往老河西曬場。行至籪罾處，遙望西天，落霞縷縷，彩云如鍍。涼棚前，老兩口正搖著蒲葵扇，喝著涼粥。見我們船到，忙放纜落網(wǎng)，殷勤招呼。我和父親應(yīng)答著，一發(fā)勁，麥把船“嗖”地貼著網(wǎng)沿疾進(jìn)，籪罾篾條篦子般刮著船底的沙沙聲，猶自在耳。船行很遠(yuǎn)，老人依然立于棚側(cè)，以手加額，和我們作別。夕光沐浴著他，他身旁的窩棚，窩棚邊的麥地，一切如此溫馨靜謐。

晨光熹微，地鄰?fù)臄y帶斧鋸刀鋤，前往肚肺垛，砍斫臨近大田的一株鐵榆，謂其妨礙禾稼菜蔬，得水肥陽光雨露之先，鏟除之心久矣。

肚肺垛廣五六畝，大集體時，先后種過藥材紅參，置辦過豬舍和篾匠鋪，一縷窯火亦曾延續(xù)經(jīng)年。世事滄桑，這片經(jīng)歷豐富的田疇，后來劃出一塊充作旺四的承包地，夫妻二人耕作至今。垛子四面環(huán)水，一道小溝，南北中分，狀若肚肺，故名。20世紀(jì)80年代初，村人手有余錢，開始大興土木，修房建屋。夯填基礎(chǔ)，泥土難取，心懷叵測者遂覬覦肚肺垛這塊彈丸之地。先是月黑風(fēng)高，偷挖河坎，而村干部雙目半睜半閉，管束不力，歪風(fēng)邪氣漸至成勢。蟻潰長堤，何其疾速，光陰數(shù)載，垛之東側(cè)一片已然不復(fù)，唯一灘蘆芽，刺破柔媚春水。肚肺垛之名，名不副實矣。

因垛田四圍河流，不能藏水，旺四接手后，絕少蓄水插秧，多以旱谷為主。即便換茬，布局上亦不考慮水作，依然是旱作，無非棉花改種黃豆，續(xù)之油菜，如此而已。此前，垛之圍遍布蘆葦菰草，旺四經(jīng)營數(shù)載，業(yè)已清除殆盡，河坎修削得圓溜光滑，寸草不生，真乃拿足了繡花之功。

孤垛于村莊并不鮮見，茶葉隔，周家框，十二畝皆是，獨有肚肺垛不宜久種水稻。蓋因垛非一家所種，更兼園圃大田雜陳，陳岸老埂不存，是以稼穡頗為不便。而獾道鼠洞，更是泄水之隱患，故而旺四覺得種植旱谷更為保險。旺四手中的斧頭一直揮舞不歇，白生生的木屑四處飛濺，仿佛四散的紙灰，在這個本該蓬勃的初春，為自己祭奠。

我原本想勸旺四住手，現(xiàn)在真的不是砍樹之季，里俗當(dāng)于交大寒之際為之，而今此舉，拂逆蒼生自然，殊不厚道。但旺四脫衣甩襖，拉鋸掘鋤，干得熱火朝天，我亦不便多言。絕一榆而活他物，若棉花、黃豆、蠶豆、蕓薹類，旺四所思，亦有其得。其所缺失者，下手非其時?！抖Y記·月令》條例森嚴(yán)：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否則，有草木早衰之虞。古法歷歷，惜乎世風(fēng)日下，人心大不同也。

谷雨寡雨，河塘里的水退卻不少。原先為初漲的春水所浸灘壖，盡皆袒露，青葦菰草須根蜿蜒，莖節(jié)處逗留一圈淡淡水漬。我蹲下身，繃開手指測量，落差逾一捺叉，可見瀉水之疾。這樣一來，王家尖園地之菜蔬，若韭菜、黃瓜、生菜類，澆水尤其不便，須得翻越東西走向的道路，下得陡峭河坎拎水才成?；蛘?，去往西邊更遠(yuǎn)處人家水碼頭，來來回回，兜繞路程，頗費腳力。

遂決計于園圃北側(cè)臨水處，復(fù)開一小溝塘，留作蓄水之用，庶幾聊免勞力之苦。這里原先亦有淺塘一口，乃父親所開挖。彼時，我以雪亮的快鐮，剮盡周圍雜草，騰出空地，父親放下肩頭的蒲鍬，瞅準(zhǔn)位置，狠狠插下。復(fù)抬腳，發(fā)勁蹬鍬，鍬鋒切入濕泥，噗嗤有聲。父親三鍬裁下，弓身側(cè)腰，青筋盡顯的雙臂猛一發(fā)力，一方不下十來斤的青膏泥被端起，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財R于地尾。泥塊里纏雜著粗壯的葦草根，此刻已被生生截斷，尤顯父親出手快捷，力道之大。父親挖泥不絕，未幾，菜地低洼處已然排列起一堵潮濕的岸埂。正好可以擋住漲水，一舉兩得。父親揮舞著大手掌，對勞動成果甚是自得。也是，這口四張方杌大小的泥塘，滲水不斷，那些干渴難耐的時蔬，得以及時滋潤。塘口雖小，水卻極其清澈，蓋因土壤過濾，更兼蘆葦根系頗具凈化水質(zhì)之功效。塘水如鑒，時有天光云影徘徊，飛鳥振翼掠過。當(dāng)然，青葦紅蓼自然是近水先得其便，它們臨塘而妝，纖腰粉顏，曾驚艷了多少眼眸。

曾經(jīng)的水塘早已淤塞，水肥乃植物活命之根本，故而，清淤浚塘勢所必然。原先之塘，不著一痕，我尋其大概，鐵鍬裁下印記。青柴、菰草、蒲葦以及經(jīng)年的草根緊密糾纏，下鍬尤其困難，往往至半受阻，得咬緊牙關(guān)，狠命蹬搖，方使鍬身一點一點埋下。俄頃，我便額汗淋淋，襯衫亦濕了一片，粘于后背，頗不自在。折騰了小半天，一方小水塘挖成，細(xì)流自河道汩汩而來，一盞茶的光景，水盈塘口。

天色漸陰，亂云飛渡，蘆葦搖曳，水波動蕩。我走上后壩，舉目西向，灰暗的天宇下，一片墓地依稀可辨。父親靜靜棲息于此已然三載，墓草幾度枯榮，不知他的夢寐里，是否仍有一道冷凜的鍬刃劃過。

新柴已出，高過人頂。那些狹長青碧的葉片，于南風(fēng)中微微顫蕩，映襯得水面綠影參差。

后鄰正洋的小鴨船閑泊河沿，我至岸坎處，解纜橫槳，徑往對面的王家尖而去。船至小，晃蕩得厲害，稍有不慎便有翻覆之虞。我穩(wěn)穩(wěn)坐于面梁，不敢大幅動作。鴨船已經(jīng)顯出老相，船舷多有磕碰痕跡，纜繩處一角，剝落拳頭大一塊水泥，可以洞悉艙中積水。擱在菰草叢中的竹篙已然朽脆，不堪大用。即便手握的這柄木槳，亦有開裂，槳板殘缺。箍纏的鉛絲銹跡斑斑，多處松動，若不及時整修，崩潰當(dāng)為期不遠(yuǎn)。這樣的木槳在手，自然是十二分小心。

船慢慢攏岸，為浸于水中的幾道樹枝所阻，此乃春分之際，臨近人家砍斫桑樹投入水中所致。此舉一則可以護(hù)河坎，二來預(yù)防垂釣者踐踏菜蔬，一舉兩得，可謂費盡心機(jī)。其實，還有一利，可阻打柴葉（粽箬）之船只。故里采摘青柴葉，慣常喚作“打”，有出手迅猛快疾之意。何也？柴葉柄莖相連處尤其韌薄，動作緩慢，則易撕裂。唯有下手果斷，方得全葉。如此，頗有快刀斬亂麻之意趣。

水面有一青柴稀疏處，乃我們家園地南側(cè)。船進(jìn)入柴叢，我拽著柴稈，專注打葉。新柴出葉快，日生一枚，所以，不必?fù)?dān)憂端午無葉可裹，無粽可食。只打尖端的一二枚嫩葉，再往下則老澀，不可取。我家柴叢，莖稈既瘦，其葉也纖，不若隔后大泊之肚肺垛那里，稈壯葉闊，望之，令人心喜。那一片青柴，屬于旺四家。但村里有一約定俗成之規(guī)，不管蘆柴生長于何處水域，眾人皆可采摘，所謂“叫花子尚有三尺河名”即此。以此觀照，野生青柴實無定主。盡管如此，打柴葉者畢竟不是地主，仍須小心翼翼。遇到主人驅(qū)趕，怯怯而退，并不能理直氣壯地爭辯。

旺四去年臘月于此燒荒，燃得一叢枯柴煙火熏天，路人為之側(cè)目。此舉等于給蘆柴堊了一遍草木灰，故而開春繁茂如此。兩處柴叢，打得新葉五六束，轉(zhuǎn)棹回返。身后的青柴，依舊在熏風(fēng)中搖曳。再過些時候，它們會吐出新芒，漸至老成，仿佛從《詩經(jīng)》里逸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曩時，立夏始交，村人便開始張羅換季事宜。

飲食起居自是略有差異，最明顯的當(dāng)是器具陳設(shè)。藤椅去墊，窗紗換新。斜對門的麻老隊長和清癯的正仁，早早砍斫下酒盅粗的蘆竹，編織好草簾子，搓起麻繩，預(yù)備搭建涼棚。涼棚一般搭于兩家山墻，遮蔽一段巷道，可容納一張小飯桌，凳椅不等。

炎陽炙烤，穿巷風(fēng)起，幾家近鄰圍坐棚中，或飯或粥，咀嚼不絕。飯粥之佐，皆時令蔬菜。不外乎萵苣茼蒿，豌豆蠶豆，苜蓿韭菜。當(dāng)然，燉蛋漲蛋必不可少，立夏吃蛋可以拄心，孩童則不疰夏。彼時民風(fēng)殷殷，性行淑均，鄰里之間，飯菜盡可交替而啖，情同家人。紅燒的螺螄，為麻老隊長扒渣所得；燒咸菜的鳑鲏，乃正仁扳小罾之獲；父親搬出陳年的大麥燒，大家把酒問盞，敘說農(nóng)事，預(yù)測年成。

光陰倏忽，此情此景，言猶在耳，而父親和正仁已不知所蹤，徒留年逾九旬的麻老隊長，獨對一蓋衰棚，浩嘆于晨昏。

搭建涼棚乃數(shù)家合力而為，余則各人自掃門前雪矣。其實，也不是多么耗費氣力的活計：蒙窗紗、掛門簾。即便貧寒人家，一俟入夏，也得更換新窗紗，掛起竹簾，遮擋蚊蚋。倘若實在難以置辦竹簾，便從河壖濕地，割回纖細(xì)的葦秸，精心編就簾箔，張掛于門楣，一樣驅(qū)蚊阻蟲。和現(xiàn)今精美牢固的鋼絲門簾相較，那時的物什雖然粗陋，卻自有本質(zhì)的清芬。即如新壓的葦箔，潤澤柔韌，頗可令人憶起它們千年前在水一方的搖曳多姿。

白露在即，進(jìn)入揚(yáng)花抽穗期的晚粳，須得上水養(yǎng)護(hù)。此時，稻田初次輕擱，田土稍板，始得撐腳而已。干濕有度，便于植株根系生長，于收成，有事半功倍之效。田水之上泄，頗有講究。大抵為：寸水返青，淺水分蘗，薄水孕穗，濕潤結(jié)實?！洱R民要術(shù)》以為，稻獲欲得豐盈，于隔年換茬間作而外，水源極其重要，謂“選地欲近上流。地?zé)o良薄，水清則稻美也”。村莊四圍皆河，清流瀠洄，栽種水稻，其選最為得天獨厚。而陳家田這片田疇，得益于浩淼后大泊之滋潤，東作雖艱，而西成可觀，庶幾不負(fù)農(nóng)人一季辛苦稼穡。

日之夕矣，行走于臨河的機(jī)耕路上，草尖瑩瑩，地皮略濕。地鄰?fù)墓喔确疆?，褲腿高挽，正抬腳踹鍬，裁挖泄水口。開豁口是有講究的，因秋日仍熾，田間積溫尚高，一塊田地上下水口須得錯開，方可快捷降溫，以利禾稼生長。諺云：“不冷不熱，五谷不結(jié)?！彼臅r有序，節(jié)令有度，征之農(nóng)事，亦當(dāng)如是，不可擅越。否則，當(dāng)有天譴民怨之虞。《禮記·月令》所謂仲秋“行夏令，則其國乃旱，蟄蟲不藏，五谷復(fù)生”即此。即便一道細(xì)微的排水口，亦視季候與莊稼長勢而定。初茁異于老成，夏秋同樣有別。《氾勝之書》所述尤為明了：“始種稻欲溫，溫者缺其塍，令水道相直。夏至后大熱，令水道錯?！苯诲e開的水口，使得泄水舒緩，徐疾有致。河水入田，于密密的植株間漫溢，蹲身掬水，清涼撲面，暑氣頓消。水流不息，滿含護(hù)佑秧棵的神圣莊重。這種悄無聲息的滲透，遲緩而執(zhí)著，于從容不迫中，逸出一種堅韌銳氣。水到渠成，不僅有順其自然之意，它的義無反顧、勢在必行的決絕，無疑令人敬畏。一念載舟，一念覆舟，柔韌若水，智慧若水，誰與爭鋒。

田水經(jīng)一宿過濾，清透無比。旺四家的進(jìn)水口，經(jīng)年沖刷，業(yè)已成為一口深塘。泥水既淀，仿若明鑒。綠藻青苔，布陳水底；天光云影，徘徊其間。塘壁嵌青螺數(shù)點，游鱗無算。一次，我居然于泥縫中摳出一片青花瓷，纏枝蓮紋，色澤老成。就水洗凈，攤于手掌，仿佛看到村莊一段邃遠(yuǎn)的歷史。如此，則清淺的田水，所承載的絕不僅僅是細(xì)絮銳芒，草屑莖鞘，甚至蛙鼓螢燈，蝶翅蛛網(wǎng)，南風(fēng)中鵓鴣的一聲清啼。這些，太過輕易淺顯，在歲月的長河里，一片田水的分量，我們委實掂量不起。

與一田清流如此切近，在我，只是尋常。要之，可剖胸襟，可消塊壘，可洗荊棘。秧田初開，人喧水渾，不宜靜對；禾稼已納，泥浪新翻，對此異景，夫復(fù)何言。故而，稻花方吐，穗芒初綻，最宜凝神傾聽田水之聲。水流于秧行間穿行，幽邃近乎冷凜。至稀疏處，晴光乍泄，反襯得一脈水緞，清亮盈盈，如飄如拂。仿佛聽得流水觸稈聲，撞塍聲，斗折回旋，顧盼不舍。聆此天籟，則物我皆忘，不知今夕何夕。

村野之音可謂眾矣，蟄蟲始振，草木萌動，鳴鳩拂羽，螗蜩沸羹，乃至凱風(fēng)習(xí)習(xí)，夕陽西下，檐下滴漏，皆是。而田水之聲頗為人所厚贊，其喻指當(dāng)有弦外之音，非僅囿于一汪清流而已。清人李慈銘，狀寫田水聲極其出色：“予嘗謂天地間田水聲乃聲之至清也。泉聲太幽，溪聲太急，松濤聲太散，蕉雨聲太脆，檐溜聲太滯，茶鐺聲太嫩，鐘磬聲太迥，秋蟲聲太寒，落花聲太蕭颯，雪竹聲太碎細(xì)，惟田水聲最得中和之音?！?/p>

內(nèi)斂敦厚的中和之音，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田水之聲得道，于凡俗的我們，如有神啟。

大磚街上，嗩吶聲起，鐃鈸鏗鏘，一行縞素，徐步緩移。居于村后王家尖處的朱婆邃歿，行年九旬，可算高壽。朱婆大號銀珍，徐姓。其父乃鄰村大地主，儒雅端方，子女中頗有才俊秀逸。

朱婆此前不慎跌倒，致傷筋骨。后復(fù)中風(fēng)，臥榻周日不食，終于不治。我常見其或蝸居靜坐，或挪移于墻角，或踽踽于狹巷，體力氣色，皆每況愈下。而今，老人已矣，喪事自然隆重，踩街吹打，化庫燒紙，一應(yīng)程式乃是必須。

此刻，站在王家尖河壩處，西望，一只鵓鴣正立于屋脊之上，斷續(xù)清啼?？胀ヂ淠B聲惆悵，光陰飛逝如此。

木匠云余于自家大門北墻縫隙間插一紙風(fēng)車，穿巷風(fēng)來，風(fēng)車兀自旋轉(zhuǎn)，一團(tuán)虛影，令人眼花繚亂。云余喜做小器物，陀螺、鍋刷、篾編、杌凳、掃帚、衣槌、搟面杖，日常習(xí)見物什幾乎皆可信手為之。

于此而外，云余尚有磨刀剪之技。每常于天井支起油石，替鄰里磨礪。此時的云余極其專注，雙手以中指和無名指指肚緊按刀身，食指內(nèi)曲，腰臂有節(jié)奏地擺動。稍后，伸出右手，四指聚攏，蘸起一旁小盆中的清水，滌蕩去累積于油石上的砂礫，再度弓身打磨。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在云余“嘩嗤嘩嗤”的磨礪聲中，刀蝕石薄，流年似水。

倘若磨剪刀，硬質(zhì)地的油石過后，須得以紋理細(xì)膩的磨刀磚再行收拾。云余家有多塊九五青磚，歷年刀剪磨蹭，磚身已見凹陷。大磚質(zhì)疏，故磕損尤多，漏洞時現(xiàn)，并非刀磚首選。倒是南墻下一塊苔蘚暗陳的小青磚，讓人眼際一亮。這塊磚頭，燒煉得略約走形，青幽中泛出金屬之色?？壑?，其聲錚然。此乃村莊大磚街上的老鋪磚，當(dāng)有百年歷史。自來水改造時，挖街鋪設(shè)管道，散失不少。云余家里的這塊，或是當(dāng)時所得。

里人稱這種磚塊為老火磚，言其材質(zhì)堅硬的程度，不在磨石之下。其磨面光滑挺潤，無沉渣泛起，作為磨具，實乃上乘。然，唯其質(zhì)地堅挺緊密，開磚初磨時頗傷鋒刃。一般人家皆以銹鋤鈍鍬為先，磨去表層的僵硌，至成熟磚，則開鐮搶刀，水到渠成。

早先，我們家也有兩塊這樣的刀磚，擱于水井近旁。父親慣常以之磨刀剪，也打理他的修腳刀。一年的秋季，父親坐于院子里磨那柄薄如蟬翼的刀片，手指緊貼刀片，隨著來回晃動，手腕上表面泛黃的老式鐘山表，折射出一抹晴光，倏忽即逝。而今，白露已至，空落的水井旁，再不見父親磨刀時的肅穆神情，亦不聞那熟悉的“嘩嗤嘩嗤”聲，當(dāng)時只覺如蛩吟盈耳。

去往三舅家摘扁豆，門鎖銹蝕，空庭寂寂。前檐棚覆，亦多朽損，漏洞百出，瀉下云影天光。

西廂平臺之上，絲瓜扁豆間雜，粉蕊黃花，零星開放，稍遜初時。絲瓜經(jīng)秋，露寒霜重，實則已啖之無味。其色亦不類暑日之淺碧嫩綠，深綠近黑，燒煮入口，想必亦頗寡淡。只任其靜懸枯藤老莖之上，成為絲囊，洗碗滌硯皆佳。

扁豆卻好，孱入五花肉中文火煨熟，既拔肥膩，亦不失素蔬之芬。扁豆燒芋艿更是村人家常之菜，我家王家尖園地低洼處，栽種下芋艿十?dāng)?shù)棵，惜為夏秋兩季大水浸漫，損傷根系，葉黃實瘦，加之螬蠐為害，芋實更是百孔千瘡，慘不忍睹。挖起三棵之后，得拇指大小芋實一堆，看相殊劣，遂消烹煮之心，任由其坦陳庭院，風(fēng)掃雨淋。

栽于三舅家的這叢扁豆，凌空而上，借幾截草繩簇舉。豆莢色青，較紅白扁豆略寬，口味亦勝。

三舅家這處老宅，幾經(jīng)修葺，早已難尋舊痕。先前，前檐嵌站板，階砌稍寬，與東廂連接處，有一光滑的三角形水泥平臺，可讓人從容經(jīng)過。其時，他們家添置了一臺14 寸黑白電視機(jī)，為全村僅見。三舅在政府公干，謹(jǐn)嚴(yán)峻厲，有棣棠之心，秋霜之態(tài)。舅母持家，頗見俠骨柔腸。舉凡乞討、算卦過門者，雖素昧平生，皆施以援手，一無所嗇。素來暖老溫貧，濟(jì)人無數(shù)。嘗于夏秋納涼之際，于巷口置小桌一，凳椅若干，備下茶水瓜子，邀來村東的王瞎子紹文說書。說書人嬉笑怒罵，解乏消困，一眾人等，直至涼月漸西，方才打著哈欠，心滿意足地散去。家添電視機(jī)后，不但左鄰右舍，即便遠(yuǎn)隔幾條巷子的村人，亦往三舅家湊熱鬧、看稀奇。舅母于明間、庭院排好了長短凳，熱情招呼大家，遞茶送水，花生蠶豆相佐，咬嚼之聲不絕于耳。我有時去晚了，在榻子口徘徊，舅母忙招呼一聲，在挨挨擠擠的人群中排出一條縫道，讓我坐上早已占好的小椅子，我便在旁人羨慕的目光中坦然而坐，心底油然漫溢一種優(yōu)越感。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雖然遠(yuǎn)隔十?dāng)?shù)載光陰，但卻時時彈拂我的柔軟心弦。

舅父舅母已逝經(jīng)年，而今，門可羅雀之狀與曩年的門庭若市，形成了強(qiáng)烈反差，令人不勝唏噓。三舅故去之時，我曾作文憶念，中有一詩，其曰：“繁花滿目亦斷腸，簾影幽幽嗟高堂。露凝中庭涼如滴，月瀉西廂凜如霜。重壤不隔云水襟，眾口尚碑棣棠香。故園非是梁園暮，莊缶擊處囀流響?！?/p>

陳家田西河岸多蘆葦，間以菰草灌木，幾無下腳之地。這條南北走向的河道，折中而北，水域便屬于鄰村。昔年，村人承包魚塘，于此設(shè)置籪罾，搭建草棚，晝夜看護(hù)。斗轉(zhuǎn)星移，魚塘數(shù)易其主，而今更是成為野流荒河，一任鉤釣網(wǎng)捕，一度甚而地籠遍布。至于那些喪心病狂的電捕者，每于月黑星黯之夜，劃船偷觸，致水族于滅頂之災(zāi)。如此，到底使人懷念那些護(hù)佑生態(tài)的往昔。只是，而今早已籪朽棚圮，唯一脊瘦水、一隆土丘而已。

此處長有數(shù)叢蘆竹，高挺茂密，盤根錯節(jié)，屈指算來，當(dāng)有三十余載之久。那日行腳至此，見表姐朱桂頭正埋頭捆扎著剛剛砍倒的蘆竹，遠(yuǎn)處的機(jī)耕路上，停著她慣常騎踏的農(nóng)用小型三輪車，車上已經(jīng)橫放著幾捆。這里是她家的拾邊隙地，近旁的大田已然流轉(zhuǎn)給人家種植。和多數(shù)一生從事稼穡的農(nóng)人一樣，她閑不下來，做慣了活計的手，一旦歇下，仿佛無措起來，極其不自在，那種失落，其實不僅僅于肌體，更是從心底兜升而起。

表姐行年八旬，與我母親相差無幾。黑瘦而勁挺，常常系一圍兜，行走于田塍壟畝，撿拾收割遺漏的稻麥穗頭。當(dāng)然，也不止于此，爆裂的豆莢，鮮嫩的薺菜，雨后的樹菌，皆可成為她的囊中之物。一路轉(zhuǎn)悠到自家田地，她便掏出锃亮的鉤刀，薅除油菜地里的雜草。這些活計，相對而言比較輕巧。但割捆蘆竹，扛上三輪車，運回居于村子牛橋旁的家里，對于她這個年紀(jì)的人來說，則顯得繁重。此間路程，不僅要經(jīng)過一段坑洼不平的泥草小徑，還需爬兩座陡峭的水泥橋。老嫗重載，迤邐緩行，委實不易。

我駐足問她，這么多蘆竹割回去做甚。表姐回過頭，和我招呼一聲，說是壓網(wǎng)箔或者搭豆架都成。再不濟(jì)也可以送入鍋膛燒火，家里老灶還在。表姐經(jīng)年抽煙，牙齒黑黃，煙火味尤重。我站于田埂，一邊和她拉呱，一邊看向她腳下，刀斧草繩，一應(yīng)俱全。蘆竹枯殼和脆枝，凌亂地散落在地里，一行油菜被踩癟了四五棵。表姐見我眼神中露出惋惜，嘿嘿一笑：也不在乎幾棵菜，能出多少油呢。再說，西北風(fēng)一刮，冷訊杠下來，霜打雨澆，就又起身如初了，有甚擔(dān)憂的。

思之確有道理，植物的韌性未必遜于人類，我們有時候視如脆弱的凡花俗草，它們的隱忍，實則是蓄勢待發(fā)的前奏。

那日駐足后壩，遠(yuǎn)眺陳家田一片田疇，水稻垂穗，于孟冬的涼風(fēng)里微微搖曳。問及田主，何以至今不做收獲，答云，坐待稻谷價格回漲。今年高溫寡雨，蟲害消減，水稻稭青穗黃，年成豐稔。地鄰家六分地，竟獲稻千余斤。然，豐產(chǎn)未必豐收，稻價一直低賤，停滯于曩年，甚而呈下跌趨勢。田地流轉(zhuǎn)后，集中承包種植的大戶們自然心有不甘，他們每天往來于鎮(zhèn)政府和曾經(jīng)風(fēng)光紅火的糧站，試圖探聽一星半點口風(fēng)，藉以了解最新的糧食收購政策，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價格問題。

已經(jīng)有糧販子聞風(fēng)而動，他們一如蟄伏藏匿的候鳥，每年的麥秋稻場，都如期而至，了無差池。這些人，眼神狡黠，堆笑的臉上刻寫著精明。早先，他們腋下常常夾一把荸薺漆滾過的算盤，長年累月地?fù)芾?，那些算盤珠起了包漿，油亮圓潤，極其養(yǎng)眼。記得一個會計出身的糧販子，左臂貼肋，扣穩(wěn)算盤，吐一口唾沫于右手指尖，然后五指來回拂動，一陣噼噼啪啪撞擊聲，秋風(fēng)掃落葉般，一連串的數(shù)據(jù)，從他鑲有金牙的口中報出。后來，改用計算器，一群人蹲于田埂，討價還價，面紅耳赤地爭論半天，終于成事。立冬那天，亦曾見幾個糧販子在和種植者討價還價。這次，他們手中的計算工具是手機(jī)。幾個人不停地劃拉屏幕，手機(jī)上不僅計算功能齊全，而且可以搜索到最新的糧食政策和價格。

《宋書》載：顧歡好學(xué)，年六七歲，家貧。父使田中驅(qū)雀，歡作《黃雀賦》而歸，雀食過半。父怒，欲撻之，見賦乃止。顧歡乃南朝宋、齊間著名學(xué)者，賦作于髫年，我私下覺得，倒不是賦多么出色，實乃此父子二人宅心仁厚，于鳥雀尚能如此寬容，而況待人。《后漢書》記述東漢人淳于恭事，更令人動容：有盜刈禾，恭見之，恐其愧，因伏草中，盜去乃起。如此行事，置于當(dāng)今，必有多種解讀。但淳于恭的憐憫之情，惻隱之心，業(yè)已昭然于歷史。

引經(jīng)據(jù)典，無厚古薄今意，只是惋嘆民生多艱。在物價飛漲的當(dāng)下，糧食價格一直在低谷徘徊。種植者和販賣者其實都屬于弱勢群體，他們所從事的行當(dāng)，不過養(yǎng)家糊口而已。盡管早已無須九月筑場圃，但十月納禾稼一如既往，生民之勞，永遠(yuǎn)如同一根粗重的繩索，深深勒進(jìn)我們的心扉。

晚粳陸續(xù)收割，村人多就近攤曬于機(jī)耕路上。水泥路面聚熱，倘若老天借勢，秋陽余威猶在，不過三兩天時辰，便好歸倉入庫。亦有人家即時售賣，于地頭完成交易，免卻裝卸之繁瑣，落得清閑。人丁稍多，預(yù)備儲糧的人家，不做此舉，自然倍加辛苦。

晚粳開割之前，曾因數(shù)場風(fēng)雨肆虐，倒伏甚多，增加了收割難度和成本。這季秋熟，收割機(jī)的每畝費用當(dāng)在三百元往外，種植戶嘖有怨言，但也無可奈何。聽聞?wù)w恤百姓，畝貼二百元，未知消息確切與否。

那晚散步至大河南、九頃三一帶，釅釅暮色中，稻堆若隱若現(xiàn)。這些稻堆，依路鋪排成一線，并未覆蓋草苫薄膜，或因秋露尚輕之故。這一片田疇，多屬第一村民小組，猶記得1991年洪災(zāi)之時，此乃全村力保，碩果僅存的未受水害之地。稻堆露宿，令人忐忑。加之此前，鄰村多有人家丟失露曬黃豆之故，致人心惶惶，亡羊補(bǔ)牢之意愈盛。

機(jī)工周承云已于地頭搭建簡易看棚，幾根舊篙，數(shù)片油布，覆以新曬干的猶帶青澀氣息的稻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頗類一蓋船篷。如此，雖則可避涼夜重露，但蚊蚋叮咬難逃。老周說，種田人皮糙肉厚，無妨。再說，早晚寒涼，蚊蟲也是強(qiáng)弩之末，掀不起大浪來。農(nóng)人的淳厚樂觀于斯可見。

夜色如水，露凝秋草，蟲吟低微，新稻清芬，一人獨坐穹廬之下，靜對漫天星斗，多少塵世瑣事，胸中塊壘，一霎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