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冰
半夜,從夢中醒來。
身處黑暗,頭腦卻仿佛有了光。
他想,這個夢就是一篇小說,從所呈現(xiàn)的形態(tài)到內(nèi)涵以及肌理,都類似卡夫卡那種蝕入骨髓噬咬靈魂的小說。厭憎感油然而生,他此前的寫作借蒼白輕浮的幻想消費(fèi)并耗盡被掩蓋了的生命之沉重的本質(zhì)……龐大臃腫漫無邊際的連載即便違約受罰也絕不更新了!他必須像卡夫卡那樣寫作。但卡夫卡究竟怎樣寫作,他心存疑惑,于是修正了想法:寫卡夫卡那樣事關(guān)靈魂或本體的小說。
從這個夢開始……
他在駕車,品牌和型號?……只是一輛車而已,他遲鈍得很,這輩子不打算考駕照了,因?yàn)檠劬Ρ浑娔X屏幕毀了。
是的,夢境清晰:他坐在低矮的塑料圓凳上,透過窗玻璃只能看見天空和天際線下不足一寸的道路。墨藍(lán)色的幽暗天幕,遠(yuǎn)方的柏油路發(fā)出淡淡的銀色光澤;沒有其他的車輛,行人在車窗前倏然出現(xiàn)又消隱,驚恐的面容如閃電劃過……他坐得過低,無從預(yù)判也無可避讓;驀然喪失的身影被撞飛抑或悲慘地軋于輪下?他在焦慮、恐懼和莫名的興奮中開車,時而如電光般快得不可思議,時而受到嚴(yán)重的阻滯只能龜行。他不知道車子駛往何方,并無預(yù)想中的抵達(dá)之地,也許開車本身就是目的……有那么一會兒,他浸透在恐懼之中,意識到或許已經(jīng)奪去了不少性命;他想棄車又留戀飛馳帶來的從未體驗(yàn)過的快感和自得——并且無法停車,因?yàn)槟_下什么也沒有,他又發(fā)現(xiàn)……是的,車子沒有車門!如果死于車禍,它便是一口金屬棺材……想到這,他又震驚又沮喪。
然而,嶄新的創(chuàng)作并不順利。循著慣性,他不由自主在副駕上安排了年輕貌美的女子,就女子的來歷背景性格特征以及“他”和“她”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進(jìn)行了大量的想象和虛構(gòu)?!叭匀皇切┧滋?!”他扔下鍵盤對自己說。是的,如此他將重返寫作的舊路。
他毫不憐惜地將“她”刪除。
這個名為“露絲”或“露露”或“小露”的女子——他還沒有想好名字——從屏幕上消失了。
“于我而言,這是一個革命性的創(chuàng)舉,”他對自己說,“無論怎樣也不妥協(xié)!”
接下來的夢中,他模模糊糊感覺副駕上有人。抑制住這個古怪的念頭,他告訴自己,除了他,車上沒有別的生命存在。
這個念頭折磨著他。車速飛快,他不敢轉(zhuǎn)移視線。不知過了多久,事情有了變化,如他期盼,車輪停止轉(zhuǎn)動?!罢媸羌婀值氖虑椋彼?,“也許情況跟早先不一樣了?!边@樣,他便可以扭動脖頸,確認(rèn)之后又仔細(xì)打量身邊的人。這個名為露絲或露露或小露的女子面色凝重地看著窗外的道路。他試著跟她說話。她一聲不吭,滿懷心事。他突然意識到有件極為重要的事情要做,又想不起來是什么。思索之際,發(fā)動機(jī)喘了口氣,車子顛簸了一下,繼續(xù)往前。
過了好久,他還是忍不住問:“小L,我們這是往哪里開呀?”
“你駕著車,往哪兒開,不是你的事情嗎?”
“座位這么低,我?guī)缀蹩床坏角胺降牡缆??!?/p>
“你真是很幸運(yùn)嘍!好像你還沒出過車禍,沒撞死過什么人或動物吧?”小L 不無譏諷地說。
“的確幸運(yùn)。但我很焦慮?!?/p>
“為什么?”
“原因很多……首先,我不知道把車開到哪里去,車子也無法隨我的心意停下。還有車上本來只有我,為什么你會出現(xiàn)呢?這令我意外也多少有點(diǎn)不安,這是否有某種特殊的意味……另外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這車連車門都沒有……”
“沒有車門?”小L 敲了敲右側(cè)車窗,又摸了摸門把手,“這是什么?”
真是令人吃驚!他往左瞥了一眼,這邊竟然也是有車門的。“奇怪,至少在你到來之前是沒有的……不過,你是怎么進(jìn)入車內(nèi)的?即便是有車門,我也沒看見它被打開過……還有,你為什么要來我車上呢?”
“你的意思是,我妨礙了你?”
“我只是好奇……不過有人說說話也不錯……或許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多,但我們可以探討這些奇怪的事情……”
“你認(rèn)為我會跟你探討?探討的意義何在?像你這樣一個連目的地都搞不明白的人!”
“你這樣說,好像我是個傻子,或者犯了嚴(yán)重的錯誤……是的,我開車,但你也在車上,你知道目的地何在嗎?如果不知道,來我車上又是為什么?”
“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意義不大,至少不如你想的那么重要……我倒覺得要搞明白的是我怎么上了你的車……”
“看來我們有了可以共同探討的問題,也許會達(dá)成某種程度上的共識。這對于像我這樣不知目的為何的人以及像你這樣不大愛說話的人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蛟S我們該慶賀一下。”
“慶賀?你打算把車子停下來做點(diǎn)什么嗎?”
“我大概會這么做,不過我剛剛提醒過你,我并不了解外面的狀況;另外我的腳下什么也沒有,沒有剎車,也沒有油門……”
“這真是奇怪了,也就是說,你根本沒有掌控這輛車,你所謂的開車只是裝模作樣了?”
真是尷尬!“至少我還把握著方向盤,我認(rèn)為我可以控制方向?!?/p>
“控制方向?你真的在控制方向?你瞧,這道路狹窄,兩邊是深淵或看不見底的水潭,水潭里應(yīng)該有能吞食你的怪獸……對了,你看不見,你坐得這樣低矮……我們可以交換下位置,你就能看到外面……所以好好思考一下為什么你沒有摔下深淵或把車開進(jìn)水潭里去?你可以試著撥弄方向盤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事實(shí)上你根本沒有選擇方向的權(quán)力!你真的在把握自己的方向嗎?錯了,是道路嚴(yán)格地控制著你!”小L 說完之后冷笑了一聲。
不知是車子還是自己的原因,他的身體一陣顫抖,額上有了冷汗。他突然想起,那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把身邊這個人剔除掉——他記得已經(jīng)做過了,所以,她是不該出現(xiàn)的,他必須將她清除,否則無法去寫他所期待的小說。
在他先前的構(gòu)想中,她是他重歸于好的舊情人,他的同學(xué),事業(yè)合作的伙伴,大有可能成為他妻子。他們之間充滿了甜蜜與苦澀,柔情與仇恨,信任與背棄……一系列非同尋常的事件撕咬成一團(tuán),混亂得清晰且痛苦……
“我倒希望前方有什么障礙能讓車子撞上,這樣便能停下來,也好讓我凝視行駛了這么久的道路,思考一下我究竟該往何處去;另外,到你所說的水潭邊坐一會兒,說不定能遇見跳出水面的怪獸……”
小L 漠然地看著前方,好像沒聽見他的話。
“我還沒下過車,這是我迫切想做的事情?!?/p>
“我奉勸你不要下車?!毙 冷冷地說。
“我還想看看車子的狀況。這一路上總覺得撞到了些什么,但愿不是人,或許是些什么動物,比如貓、狗,小松鼠,灰喜鵲什么的?!?/p>
“你什么也沒有撞到,也不會撞到?!?/p>
“你確定嗎?當(dāng)然你的視野要比我好得多。”
“自從你讓我上車之后,沒有看到你撞過什么?!?/p>
“我讓你上車?是我讓你上的車嗎?”
“不是你,又是誰呢?”小L 擰起眉頭時也蠻好看的。
“難道不是你自己出現(xiàn)在車上的嗎?”
小L 忍不住大笑。他聽得出其中譏諷與鄙視的味道。
“你為什么反對我下車?”
“因?yàn)椤囃馐橇硪粋€世界……而且,出去之后或許就回不來了。”
“啊哈!這不正好!”他一邊對她說著,一邊推開車門縱身一躍。
腳下虛空。不斷下墜中耳邊縈繞著小L 尖銳刺耳的笑聲。
雙腿猛然一蹬,他醒來。
移動鼠標(biāo)點(diǎn)亮屏幕,一種古怪而驚悚的感覺彌漫了全身。
那個名為露絲或露露或小露的女子赫然出現(xiàn)。他掃視了一下,描述她的文字非但沒有刪除掉,反而大為增加。
他又仔細(xì)讀了一遍,多出來的是些可有可無的繁瑣細(xì)節(jié):她的耳垂是不對稱的,因?yàn)橛叶蚨锤腥具^;睫毛數(shù)量大大超過別的女人,因而她的眼睛極為迷人;另外她手指的長度也異乎尋?!?/p>
“我竟然沒有在夢中好好看看她?!彼麑ψ约赫f。但是,這些文字來自何處?他清晰地記得,昨晚臨睡前已經(jīng)將她刪除干凈,并且做了保存。
不管怎么說,要好好看看她是不是跟那些細(xì)節(jié)相符合。帶著這樣的想法,他迫不及待地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
他想著電腦上多出來的文字,甚是疑惑。難道是夢游?無意識狀態(tài)中寫下的?為何沒有情節(jié)?情節(jié)意味著理性,也許只有在非理性的狀態(tài)下才能抵達(dá)事物的本真……
“你怎么能夠跳下去呢?你認(rèn)為能夠擺脫它?”
“可也沒有出現(xiàn)你所說的情形?!?/p>
“你指什么?”
“你說,跳下去就回不來了?!?/p>
小L 嗤地一笑,“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性……眼下你還在車上,這當(dāng)然是事實(shí)……至于怎么會這樣,原因很復(fù)雜……最簡單的是,你并沒有跳下車。”
“可我跳了呀!”
“你以為你跳了,其實(shí)根本沒有跳。”
“我是在自我意志的控制之下跳車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shí)?!彼J(rèn)為小L 在愚弄他。
“好吧,姑且認(rèn)為你跳了。那么,在你離開車子的那段時間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你感受到什么?觸摸到什么?或是經(jīng)歷了什么?”
“感受?觸摸?經(jīng)歷?”
“有嗎?”
“當(dāng)然有,我在一片虛空中不停地墜落。”
“請描繪一下這個虛空?!?/p>
“這個……我感到了恐懼……”
“你既然說不清楚,那么這只不過是你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某種變化,事實(shí)上,你哪里也沒有去?!?/p>
真是強(qiáng)詞奪理,他冷冷地說:“只要是我能感受到的,便是真實(shí)?!?/p>
“當(dāng)然,你完全可以這么認(rèn)為。那是你的權(quán)利?!?/p>
他覺得這句話很不中聽,好像在說,你想做個傻瓜,悉聽尊便!
一股惡意竄入頭腦?!叭绻易屇阆萝嚂鯓樱俊?/p>
小L 吃驚地看著他,“你不會真的這么做吧?你的想法極其危險(xiǎn)。”
“我這次就想做個旁觀者,看看你離開車子時,會發(fā)生什么?!?/p>
小L 咬了咬下嘴唇,流露出悲痛的表情。“我是不會下車的,除非你將我推下去!”她盯著他的眼睛,“我打賭,你是不會這么干的,因?yàn)槲沂至私饽恪?/p>
“了解什么……”他猛地站起身來,將她擠壓在座椅上,伸手把那一側(cè)的車門打開。
一團(tuán)冰冷的黑霧涌了進(jìn)來。車子內(nèi)什么也看不見。當(dāng)他收回手臂,一種不祥的念頭攫住了他:她不見了!
是的,他擺脫了她。
可是這個結(jié)果并不能令他滿意。他并沒有看清小L 是怎么離開車子的,下車之后的狀況又是如何。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她消失了,他并沒有推她;車門合上——其實(shí)并不是他關(guān)的門,真是詭異!他勉強(qiáng)認(rèn)可了她的話:車子外面充滿了不可知的危險(xiǎn)。但是,這句話她真的說過嗎?還是出于自己的臆想?她只是要求他不要下車,她不大樂意談?wù)撥囃獾氖挛铩贿^她若是還能回來,得讓她好好地描述一下外面的世界。
“她還能夠回來……”這個念頭頑固地糾纏著他,他感到一陣內(nèi)疚。他竟然想將她趕出車外,并且竟然做到了。
但是推她出去,是他內(nèi)心真實(shí)的意圖嗎?他不清楚。
屏幕上多出了一行字:“也許她從未存在過?!?/p>
他盯著屏幕,愈發(fā)認(rèn)定,這行字是在睡夢中寫的。是的,也許她從未存在過,不是也許,是確定無疑。他無法把她從小說中清除出去,“如果只是一個人在車上,小說將難以為繼。”他對自己說。
但他不能重返寫作舊路,無論如何,不能!
車子緩慢移動,他感受著發(fā)動機(jī)輕微的震顫。的確是自動行駛,她的話是對的,他的掌控只是一種錯覺或幻覺。沒有油門踏板,沒有剎車,車門也是因她才有的;方向盤倒是一直在眼前,但只是裝飾一般的存在;道路筆直地往前延伸,從未有一點(diǎn)彎曲,更無分岔……坐在主駕位置上的他不過是一個傀儡。于是他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完全可以放棄一切,站起身來,坐到副駕上,甚至可以開了車門一窺外面的世界。他打開過車門,是的,他打算將她推出車外。只是那一刻,他并沒有看清什么,除了一團(tuán)霧氣。
然而,他又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這輛車,說是他唯一的依靠也好,得以證明他存在的證據(jù)也好,幫助他不斷行進(jìn)的工具也好……總之不該毀了它……
“但是,我不能在這個一無所知的世界里,任由車子載著我去往一個未知之地!我若是無法搞明白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也要看清楚我的道路和道路的兩邊……”
他費(fèi)力地抬起臀部,空間狹窄,他不得不借力于方向盤以至于將它抓得更緊了——他長久地身陷于此因而雙腿乏力。車子顛簸了一下,他掉落回凳子。
他是不會屈服的。他打算松開方向盤,卻發(fā)現(xiàn)雙手被牢牢地粘住了。
“這輛車在控制著我?!彼麑ψ约赫f,“但我不會放棄的。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看看車子的外面,看看處于一個怎樣的世界當(dāng)中?!?/p>
他越是用力,禁錮他的力量越大。車子也因?yàn)樗牡挚剐袨?,行駛得愈加不平穩(wěn)。
他只好暫時放棄。
他想:這幾乎是一場戰(zhàn)斗,我跟一輛車之間的戰(zhàn)斗??墒遣粚Γ囎尤狈σ庵?,應(yīng)該有什么在操縱著這場戰(zhàn)斗,想打敗我,令我放棄。雙手被禁錮,大概是“他”能看到我頭腦中想著什么,因此能夠及時阻止我。如果我什么都不想,“他”將無法預(yù)測我會做些什么。
他靜下心來,凝視遠(yuǎn)方,清除雜念。這么做是困難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倒不是對她有什么特別的好感,而是她的出現(xiàn)太過離奇,也太過突兀;并且,她什么時候上的車,他竟然一點(diǎn)兒也沒有察覺。難道早就潛伏在車上?車上還會有些什么?他非常吃驚,自己竟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轉(zhuǎn)過頭來。身后沒有座椅,只是一片黑色的空虛,但他感覺她就隱藏在黑色的狹窄空間內(nèi)。車子顛簸了一下,有什么東西跳起來發(fā)出聲音。他努力辨識,竟然是一把長柄掃帚,還有一只塑料垃圾桶。為什么車上會有這些東西?它們隱含著什么意義嗎?是不是暗示要清除什么?他伸出手抓住掃帚,這時他意識到,一只手自由了!
左側(cè)車窗被他小心搖開一指寬的縫隙,顯現(xiàn)出的是她的臉,滿是怒氣,“你休想擺脫我!”
他嚇得趕緊搖上窗子。她竟然沒有掉落下去,而是像一片影子黏在車窗外面。這是怎么做到的?這個疑惑像噩夢一樣纏住了他。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定下神來。要是打開右邊的窗子,會看到什么呢?不過那窗子離他有點(diǎn)兒遠(yuǎn),他既無法站起身來,也就夠不著它。
“我必須徹底擺脫束縛,”他想,“哪怕折斷了手腕!”他猛然站了起來——是的,離開了那張凳子,他一直以為自己無法站立——撲到了右邊的座椅上。
他迫不及待地?fù)u開窗戶。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伴隨著強(qiáng)光。他喪失了視覺。
他捂著雙眼蜷縮在皮革座椅上。顯然比凳子舒服多了,他痛苦地想。他還感到了車身劇烈的震顫。他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操控這輛車只是出于自我虛榮的幻想,真相是他被車子控制著。然而,強(qiáng)光意味著什么呢?是對他好奇心的懲罰,還是意味著外面世界無法直視的真相?
“你的車,竟然讓我來駕駛?!?/p>
透過模糊的淚眼,他看見她坐在椅子上——而不是原先那張?jiān)撛{咒的塑料圓凳——雙手搭著方向盤,眼睛直視前方。
怎么會這樣?
“我的車……你可以松開雙手……它是自動的……這狹窄的空間令人難以容忍,我也無法容忍被控制……我,也許只是某個機(jī)器中的一顆螺絲、一個不由自主被迫運(yùn)動的小齒輪……請你放開雙手,讓它發(fā)生一次車禍……或許得以看見真相……”
她發(fā)出輕蔑的笑聲,扔出一塊手帕?!安粮赡愕难劬??!?/p>
“為什么原先的凳子變成了椅子?”他沒有碰那塊手帕。
“并無相異之處,”L 十分肯定地說,“是你看的角度不一樣?!?/p>
“把車停下,打開車門,至少打開車窗……”
“我不會這么做。”小L 斷然拒絕。
“為什么?”
“還沒接受教訓(xùn)?你不該看你不該看的,再說,你也看不見你所看不見的?!?/p>
他一邊細(xì)細(xì)品味著她的話,一邊從睡夢中醒來。
“如果增加一些新的因素,是否能夠看到我不該看的,或我看不見的東西?”
他在電腦上寫下這句話。
然后……
他在期待著什么,但不知道具體期待的是什么。
他感覺到一種奇妙的變化將會產(chǎn)生,像一個楔子,打進(jìn)他跟她之間牢固而奇異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他想:這種變化也許是我該重新坐到方向盤前,畢竟,一直以來,是我開的車,只因一個想法發(fā)生了變化……這是一種反常的變化……但是她拒絕了他的要求。
“她拒絕了,這難道就是我期待的變化?”他痛苦地想。是的,他想奪回方向盤,又不想使用暴力。暴力對于她是沒有用處的,他已經(jīng)使用過一次了……“但是不對,這是早前的事情,在我內(nèi)心有了想法之后,變化尚未產(chǎn)生……既然她要開車,就讓她開吧,我得好好睡上一覺……”他這樣思考著很費(fèi)腦子。
這種睡眠是淺顯的,也是可笑的。他明白這是在睡夢中入睡,又覺得自己一分一秒也沒有睡著,頭腦里充滿了各種念頭和幻想。
特別是一個嬰兒!
他驚訝極了,嬰兒的形象充滿了頭腦,無法擺脫。
“如果有一個嬰兒……”真讓人頭皮發(fā)麻,他分明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
他告誡自己,這世界并不是他想到什么便會出現(xiàn)什么的。他死死地閉著雙眼,拒絕著啼哭聲……
“難道你就不能回頭看一眼嗎?”她的聲音里包含著深深的責(zé)備。
“可是,我在開車……”他看著手中的方向盤,有些意外。是的,他在開車。這個變化何時產(chǎn)生又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
“你以為你真的開著車子?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他無言以對,極不情愿地轉(zhuǎn)過頭。
他看到了……只是一只貓,叫聲像嬰兒在啼哭。如果他的潛意識渴望的是一個嬰兒,為什么出現(xiàn)的是貓呢?
他小心地將貓抱起來,放在右邊的座椅上。他猛然意識到:她并不在車上,剛剛是誰在跟他說話呢?
“當(dāng)然是我啊!”
“你是誰?”
“我就是我,坐在你身邊?!必?zhí)鹱笞?,洗了一把臉?/p>
他無比驚訝,“是你?一只貓?jiān)谡f話?”
“你以為是誰呢?”
“她呢?她到哪里去了?”
“她到哪里去了?”貓冷笑一聲,“是你,無情地把她刪除了,將她換成了我?!?/p>
“我認(rèn)為,我期待的應(yīng)該是一個嬰兒。”
“嬰兒?”
“是的,剛剛我聽到了嬰兒的哭聲,誰知道竟然是一只貓!”
“一只貓?你在歧視我嗎?”
“我沒有歧視你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說,你的的確確是一只貓,如果我的眼睛沒有看花的話,如果世界還遵循‘眼見為實(shí)’這個原則的話?!?/p>
“眼見為實(shí)?”貓嗤笑一聲,“你竟然還相信你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眼下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應(yīng)該有你自己的思考和見解?!?/p>
“我自然有我的思考和見解?!彼櫫税櫭碱^,心想,你不過是一只貓而已,奢談什么思考和見解。
“以你的偏見,不值得跟我討論一些你迫切想了解的事實(shí)或真相?”
“你,好像能看見我在想什么?”他很吃驚,但轉(zhuǎn)念一想,在這輛車上,令人吃驚的事情夠多了。
“你想看看車外的景色?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渴望?!?/p>
“這……你也知道?”他只看見過一道強(qiáng)光。
貓?zhí)Я颂в易Γ嚧八⒌匾幌麓蜷_了。
一道光照射進(jìn)來,貓的身體發(fā)出五彩光澤變得絢麗無比。
“竟有這樣好看的貓!”他情不自禁地贊嘆。
“不要看我,去看你想看的東西?!必堈f。
是的,他趕緊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是一個充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澜?,包含了萬事萬物的世界,一切被擠壓其中……他在其中辨識著童年時代的花園和樹木,或許還有未來,他還看見了巨人、殘缺的石雕佛像、燒焦的書本、一條系成環(huán)狀的繩索……
“好了吧?”貓揮了揮爪子,車窗關(guān)閉。
他沉默了一會兒?!盀槭裁矗吹降母惹安灰粯??”
“那是因?yàn)槟悻F(xiàn)在想看到了?!必堈Z氣平和地說。
“怎么理解這句話?我現(xiàn)在想看到?難道還有我不想看到的?”
“是的。你所看到的,都是你愿意看到的?!?/p>
“照你這么說,我所看到的,都不是客觀存在的?”
“不要用‘客觀’這個詞,”貓有點(diǎn)不耐煩,“哪里有什么客觀,這世界都來自于你?!?/p>
“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如果換個人坐在這兒,他看到的跟我不一樣?”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p>
“可是先前,我為什么會看到強(qiáng)光呢?”
“那是出于你對窗外世界的恐懼?!?/p>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彼肿屑?xì)思考著。這一次,他想了很久。
最后,貓忍不住問:“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嗎?”
“我在想,是不是別人也像我一樣開車,車上也有只貓?”
“這是一個或然的事情?!必堁凵窭锪髀冻鲂┰S不安,“也許是車,但車的型號未必跟你相同;也可能他駕駛的是一支火箭,坐在他身邊的是一只狗,或一條鯊魚……”
“我并不是想否定你,但這些,合理嗎?”
“真是可笑,好像你跟一只貓說話就非常合情合理似的!”
“你提醒了我,我大概算是明白了……為什么我內(nèi)心深處總有那么一點(diǎn)兒不踏實(shí)……”
“你這么講其實(shí)是很荒謬的。你沒有想過,我是從哪里來的嗎?”
“你是從哪里來的?”
貓不回答,只是一直冷笑著。
“你為什么笑得這么古怪?你的神情好像注視著一只逃不出你爪子的老鼠?!?/p>
“喵……”
……
他在電腦上記錄下這個夢?!斑@些都來自于我的意識深處,甚至無意識,”他對自己說,“但是為什么?為什么嬰兒被置換成一只貓?另外,為什么她沒有出現(xiàn)?”
他用力敲打著鍵盤,“我希望遇到一次真正的……”
如他所愿,在這漫長的旅程中終于發(fā)生了車禍。
他醒來,看見她蒼白的臉如此之近,幾乎蹭到他的面頰。她的額角在流血,呼吸還算均勻。
他叫醒了她。
她睜開眼睛,有點(diǎn)兒虛弱地說:“這的的確確是一場車禍,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你竟然做到了?!?/p>
“我得想法子讓你和我從這里出去。”他有些洋洋自得,感受到了自己潛在的力量。
“你不知道你犯了個錯誤,非常嚴(yán)重的錯誤!”
他不理她,使勁用腳踹車門。門很結(jié)實(shí),他有些無奈。
“我來試試。”她撥弄了幾下,打開車門,鉆了出去。
她將手伸給他。他遲疑了?!澳敲矗艺娴木蛠淼轿铱誓揭丫玫氖澜缌藛??我使用了這么一個小小的伎倆?真的是這么容易嗎?”
“如你所愿。”她冷冷地直起身子抱著雙臂。
他稍稍探出頭去,看到了雜草和一叢灌木。“也許,這仍然是那個我所熟悉的世界吧……”
“你想一直待在里面不出來?”她聲音里有些責(zé)備,“這么費(fèi)盡心機(jī),卻又如此膽怯?”
“我只是想,為什么事情變得容易了?”
“容易?”她咯咯地笑著,“你出來就知道了?!彼龤g快的笑聲中隱藏著幸災(zāi)樂禍。
他不容許自己再有一絲畏縮和怯懦,慢慢爬出來。
放眼看去,到處是灰蒙蒙的,一片荒蠻的模樣。
“除了我倆,還有別的什么人嗎?”
她搖了搖頭,“這是你的世界,沒有別人,你是唯一的?!?/p>
“我是唯一的?”他追問。她不理他,往車前走去。
不遠(yuǎn)處有一大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也許是一只被撞死的毛熊堆積在那兒。他想去看一下,卻感受到一陣恐懼。環(huán)顧四周,這種感覺變得格外強(qiáng)烈。他的世界沒有邊際,極其荒蕪、黯淡、單調(diào),沒有什么色彩。
“當(dāng)貓打開窗戶時,我看到的并不是這個情景?!彼匝宰哉Z,“這些都不是真實(shí)的,我一點(diǎn)兒也不相信它們。”
“你錯了,它們是真實(shí)不虛的?!彼舆^話頭,“當(dāng)然了,這得看你怎么理解‘真實(shí)’這兩個字?!?/p>
“我一直有個疑惑,你是真實(shí)的嗎?”
“我?你以為呢?你以為我是被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嗎?即便我是被你創(chuàng)造或幻想出來的,那也是一種真實(shí)。沒有真正的虛妄,虛妄也是真實(shí)的一種?!?/p>
“那么,你是承認(rèn)了,你并非客觀的存在,而是被我創(chuàng)出或想象出來的?”
“你依然還沒有理解真實(shí)的含義,”她有點(diǎn)不耐煩,“我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一下我說的話,而不是急于輕率地下結(jié)論?!?/p>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說,人的思考或思維,哪怕是噩夢中所出現(xiàn)的,也是一種真實(shí)的存在。進(jìn)一步說,我們劃分真實(shí)與虛妄,將它們對立起來,本身就是一種錯誤,自以為是才是最大的虛妄。不過按照先前的說法,既然虛妄也屬于真實(shí),那么這種劃分本身也就無可厚非了??墒沁@樣的話,一切豈不是重回混沌不清了嗎?”
“設(shè)定界限或疆域可以用來劃分混沌或貌似無限的存在,可以厘清一些問題?!彼f,“比如說,可以讓夢中的東西只停留在夢中,將所謂清醒時的那種日常幻覺歸于日常。如果不加區(qū)分彼此滲透的話,會產(chǎn)生PKD效應(yīng)。”
“什么是PKD 效應(yīng)?”
“經(jīng)過滲透之后的非常態(tài),而常態(tài)則是穩(wěn)定于各自的界限之內(nèi)。”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p>
“打個比方,這樣一個人——被他人認(rèn)為頭腦不大正?!谒晕业氖澜鐑?nèi),自認(rèn)為他的一切是正常的,他可以逃避日?;糜X,躲藏在他那個安全的世界之中。而一個沉湎于日?;糜X的人——這種人占世界的多數(shù)——會認(rèn)為他在睡夢中發(fā)生的一切是荒謬的,他便可以心安理得于日?;糜X當(dāng)中。PDK 效應(yīng),是指兼有這兩種狀況、并不將其加以區(qū)分和對立的人,他可以自由出入于兩個世界。”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是否也存在著‘反PDK’,跟你所說的情形完全相反?”
“這很罕見,但并不是沒有?!彼Z氣很緩慢,顯示出一種莊重,“只有真正的藝術(shù)家,才會這樣。”
“不過,你倒是有‘反PDK’的潛質(zhì)。你對兩個世界都充滿疑慮、心懷不滿,導(dǎo)致靈魂無處安放。”見他沉默不語,她又說。
“是嗎?”他很驚訝,因?yàn)?,他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可以成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
“否則,你不會經(jīng)歷這些……你可以自我判斷或評價一下其真實(shí)程度……”
“我不會這么做,這似乎是一個圈套?!?/p>
“看來我沒有看錯你?!彼⑿χf。
“還有個疑問,你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你總是存在于我的身邊?即便是車上只有那只貓時,我也聽到了你的聲音。難道你無處不在?你意味著一個至高無上的……”
“錯了,你這么想就錯了!”她打斷了他的話,“你再好好想想,我來自哪里?這個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實(shí)你是知道的,只是自以為不知道而已?!?/p>
“更奇怪的是,我的文稿,我指的是電腦上的文稿,已經(jīng)將你刪了,然而第二天,你卻重現(xiàn)……”
“這只是現(xiàn)象,至于原因只能問你自己了?!彼D(zhuǎn)過身去,“另外,我并不會一直在你身邊,尤其是你需要獨(dú)自思考時,我自然可以回避?!闭f完,她便不見了。
起床之后,他關(guān)掉了電腦。小說是否又多出些什么,對他來說一點(diǎn)兒都不重要了。
“我的想法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只有真正的藝術(shù),沒有什么方式或方法,沒有所謂的像卡夫卡那樣寫作,也不存在卡夫卡式的作品,沒有‘荒誕’這個詞語,也沒有‘真實(shí)’或‘現(xiàn)實(shí)’這樣的詞語,也許我應(yīng)當(dāng)像原先一樣寫作,所有的寫作本質(zhì)上并無差別……”
當(dāng)舌根和上顎同時感受到牙膏清涼的薄荷味道時,他意識到,他是無法擺脫她的,因?yàn)樗齺碜杂谒?,來自于他?nèi)心某個隱秘之處,來自于他的生命意志;她跟他本為一體,或許是他的一根肋骨。
他明白了,他永遠(yuǎn)也無法擺脫這輛車,車是他的命運(yùn),是這個世界里唯一能承載他的東西。他的雙手永遠(yuǎn)無法棄方向盤于不顧,他駕駛著車還是車子駕馭著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在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