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華
“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shù)。” 這是佛門廣為流傳的名句,世傳其作者是南宋禪宗巨擘大慧宗杲禪師。千載之下,幾乎人無間言,一直延續(xù)至今。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在現(xiàn)存的《大慧語錄》《宗門武庫》,以及《大慧年譜》等有關(guān)史料中,卻并沒有這句話。 “宗杲擅名一代,為禪林之冠”,其弟子多達(dá)一千七百之眾,法嗣九十四人。按照叢林慣例,像大慧這樣的身份,無論是上堂開示、秉拂說法,還是應(yīng)請普說、示眾等各類法務(wù)活動,現(xiàn)場皆有記室、侍者或門人負(fù)責(zé)專門的文字記錄。其中無關(guān)緊要的內(nèi)容,在事后整理時被刪除,是有可能的,但像 “大悟十八” 這類如此重要的關(guān)于覺悟問題之名言,是斷不至于遺漏的。而像《宗門武庫》一類之書,在大慧生前即已刻印流通。同時,相關(guān)言行材料的收集和編輯,也是在其示寂后隨即展開的,并要求入藏,這也是后來宋孝宗(1162—1189 年在位)詔書的旨意,《大藏經(jīng)》里三十卷本的《大慧禪師語錄》即是有力的佐證。
其余的依據(jù)是,其嗣法弟子、云臥庵主——曉瑩曾因?qū)ψ嬖佀幍摹洞蠡勰曜V》不滿意,在給徑山遯菴無言首座的長信中,提供了許多新資料,作為補充和糾錯。其中重要的如,談?wù)摯蠡?“竹篦用事” 的前后因緣及其竹篦之下落、澄清《宗門武庫》的書名—— “武庫” 二字的來歷、梅州付法、臨終之偈,以及小詩中改 “十畝” 為 “十里” 、 “同蒿” 為 “蓬蒿” 之謬誤等細(xì)節(jié),都予以特別的詳細(xì)說明。還有,曉瑩另外的著作《云臥紀(jì)談》《羅湖野錄》二書亦多記大慧生前事跡。故而退一萬步說,即使 “大悟十八” 之名句在當(dāng)時被意外錯漏,也會在弟子們或社會上與大慧交往密切的文人墨客的回憶中補上的。
那么, “大悟十八” 這個說法從何而來呢?據(jù)現(xiàn)存史料推斷,至少在大慧生前,以及南宋,乃至元朝,并未出現(xiàn)過?;究梢源_定的是,最早之文字記載見諸明朝初年,大學(xué)者宋濂(1310—1381)撰寫的《寂照圓明大禪師壁峰金公舍利塔碑》一文,其中說道:
自是入定,或累日不起,嘗趺坐大樹下,溪水橫溢,人意禪師已溺死。越七日,水退,競往視之。禪師燕坐如平時,唯衣濕耳。一日,聽伐木聲,通身汗下如雨,嘆曰: “妙喜‘大悟十有八,小悟無算?!M欺我哉!未生前之事,吾今日方知其真耳。”
這是元末明初一代禪師金碧峰的開悟事跡。禪師是神僧, “得禪家玄竅,尤精陰陽術(shù)數(shù)”,民間傳說頗多。引文所云 “妙喜” ,即大慧也。既然寶金禪師指認(rèn) “大悟十八” 出自其口,應(yīng)該是宗門已有的傳說。至于這個傳說的最初來源,限于史料,已難以深考。從大慧悟道前后的史實來看,將 “大悟十八” 之說歸結(jié)于他,還是有道理的。在《大慧語錄》中,確實有覺悟不是一次性完成、容許有多次的意思存在。比如,在《語錄》第十七卷里,應(yīng)禮侍者的請求,大慧作 “普說” 。在講了三個 “入流亡所,動靜二相,了然不生” 的例子之后,他頗有感概地回憶說:
……這個說似人不得,傳授人不得,老漢十七年參也,曾零零碎碎悟來,云門下也理會得些子,曹洞下也理會得些子,只是不能前后際斷。
所謂 “零零碎碎悟來” 之 “悟” ,從數(shù)量上說,顯然不止一次,否則不會稱為 “零碎” ,只是處在東鱗西爪不成片的階段,屬于 “小悟” 的范圍,尚未到達(dá)臨界點的 “前后際斷” 的時候。即便是到了 “前后際斷” “通身汗出” 之時。大慧在其師圜悟克勤處,依舊未獲認(rèn)可。幾番被否決之下,曾經(jīng)無奈地自嘲說: “恰如狗看著熱油鐺相似,要舔又舔不得,要舍又舍不得” 。但他沒有放棄,而是死死咬住,步步為營,終于贏得了老和尚的 “呵呵大笑” ,印可其為 “入室” 弟子!
正因為其開悟經(jīng)過頗多挫折,才有了 “得道如此,大不易” 的深切感受。但因此即判定 “大悟十八” 說出自大慧,仍只是推測之詞,缺乏直接的文獻(xiàn)依據(jù),為何在其語錄或著作中沒有收錄這句名言的真正原因。在宋氏此說出籠后,至晚明時,云棲祩宏始撰文張大其說,智旭澫益也在《靈峰宗論》一書中引用其言。因兩人位居明末四大高僧之列,在教界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二位對 “大悟十八” 的正面觀點,又為釋明河(1588—1640)《補續(xù)高僧傳》、朱時恩《佛祖綱目》等書里金碧峰的傳記所本。從此,基本成為佛門定說,廣為流傳。連 “端靜淵穆,不溷溷為同” 的士大夫顧起元(1565—1628),在萬歷四十五年(1617)撰寫十卷本的《客座贅語》時,也嘗為金碧峰立傳,并引 “妙喜大悟十有八,小悟無數(shù),豈欺我哉!未生前之事,今日乃知之” 云云。后葛寅亮(1570—1646)編集《金陵梵剎志》五十三卷,其中第三十九卷《碧峰禪師碑略》亦保存此說,襲而不改。
但不同意此說者,并非沒有。明末清初大學(xué)者傅維麟(1608—1667),在其著作《明書》中,在為金碧峰作傳時,只提其入定功力,不僅沒說 “大悟十八” ,甚至連 “大悟” 二字也沒有!意在說明大慧 “大悟十八” 之說,是一個有爭議的不確定性的話題。
此外,憨山德清(1546—1623)的在家弟子吳應(yīng)賓在為其師撰寫《塔銘》時,也嘗引述 “妙喜大悟十八,小悟無數(shù)。個中冷暖,惟師自知” 之語,可見此說流行之一斑。其實,這個說法并不恰當(dāng)。因為憨山本人似乎并不認(rèn)可宋濂所寫金碧峰傳記中的這段話,在其所撰之《八十八祖?zhèn)髻潯防铮f寶金禪師是八十八祖之一,在描述其開悟前后的情形時,有這樣的文字記錄:
師大起疑情,久之有悟。呈真,真大斥之曰: “必使心思路絕,大法可明?!?師益加精進(jìn),三年肋不至席。一日,聞伐木聲,汗下如雨。急往求證于真,真猶詰十?dāng)?shù)遍。一一無滯,乃印可之。
其中并無 “大悟十八” 之說。不僅如此,有明一代異于宋氏之說者,亦大有人在,如永覺元賢(1578—1657)撰《繼燈錄》六卷,內(nèi)容主要承繼宋普濟《五燈會元》、明凈柱《五燈會元續(xù)略》等書,且輯補臨濟(第十七世以下)、曹洞(第十五世以下)二宗的傳燈,收錄自元至明近400 年的燈錄。其 “金碧峰傳” 中也沒有原先大慧所言 “大悟十八” 之文字,而僅僅記載 “一日,聞伐木聲,大悟” 數(shù)語。更值得注意的是,云棲的認(rèn)同此說,是在其晚年——萬歷四十三年(1615)八十歲入滅之前所著《竹窗二筆》之《大悟小悟》一文里,且文首已注明 “相傳” 二字。而其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所撰之《禪關(guān)策進(jìn)》一書,以及另一部不知撰述年代但肯定早于《竹窗二筆》之前的《皇明名僧輯略》,其中論及碧峰禪師時,也未提及妙喜 “大悟十八” 一說。
還有一種做法,在叢林里也很流行,即住持于日常開示中使用此說,但對其真實性不作評判,如晦岳旭禪師即如是云:
妙喜當(dāng)時自謂: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知其數(shù)?!?若悟處有大有小,非精魂而何?若離卻大小悟,在甚處者里下得一語親切,便知西天國王悟底落處?大眾于斯會得,無邊剎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dāng)念;于斯不會,新大覺與你道破。
上述可知,關(guān)于金碧峰所說 “妙喜‘大悟十八’” 之語,確實是真假參半,疑點重重。本來,此事也就到此為止了。詎料儒家門庭里也不乏湊熱鬧者,而且居然也出現(xiàn)了 “大悟十八” 之說,認(rèn)為始作俑者是稍后于大慧的南宋官僚士大夫,號稱 “慈湖先生” 的楊簡(1141—1226)。
一般以為,這個說法來源于明清之際的哲學(xué)家——李颙(1627—1705)。在其《二曲集》里,李氏對當(dāng)時流行攻訐楊簡的 “入禪” 之說,提出反駁,力挺楊氏,說: “慈湖楊敬仲之學(xué),直挈心宗,大悟一十八遍,小悟無數(shù)。在宋儒中,可謂杰出。人多以近禪訾之,先生之學(xué),豈真禪耶?明眼人當(dāng)自辨之。”事實上,李氏此說并非其原創(chuàng),而是借用了明末大家李贄(1527—1602)的手筆。在《答澹然師》的信札中,李贄寫道:
聞師又得了道,道豈時時可得耶?然真正學(xué)者亦自然如此。楊慈湖先生謂: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shù)?!?楊慈湖于宋儒中獨為第一了手好漢,以屢疑而屢悟也。學(xué)人不疑,是謂大病,唯其疑而屢破,故破疑即是悟。溫陵此說,有何依據(jù)?不得而知。李氏為名士者流,其特長在于識見與思想,而非考證,學(xué)術(shù)界是有共識的。 “慈湖所傳,皆以明悟為主”,所謂 “大悟” 不假,而有多次之說,卻不能不讓人疑問竇生。
覺悟之說,雖古已有之,然其所悟,與佛家之意迥出二門,并非一路,儒家鮮有此好。而竭力倡導(dǎo)悟者,無過于佛門,這是常識??墒?,后世形勢變化,乃出于教界的大力宣傳,本局于寺院僧眾之間交流的 “大悟” 之說,終于在隋唐時期逐步走向社會,開始出現(xiàn)在士大夫們的筆下,但尚不普遍。到了宋代,因皇帝們的喜愛禪宗,帶動了官僚士大夫階層的急劇跟進(jìn),參禪之風(fēng)遂遍于海內(nèi),機鋒、大悟這才成為他們熱門的業(yè)余話題。此后,繼續(xù)下沉于民間,宋元以降已滿天飛舞,成為社會公眾日常生活的用語了。
更為有趣的是,與大慧一樣,在《宋史·楊簡傳》里找不到 “大悟十八” 四個字,清代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所撰之《宋元學(xué)案·慈湖學(xué)案》亦無此說。楊氏自己的文集——《慈湖先生遺書》《慈湖詩傳》《楊氏易傳》等,也未提到過這個說法。然而,楊氏 “大悟十八” 雖無, “大悟” 之說,還是確實存在的。如《慈湖學(xué)案》言:
淳熙元年,母喪,去官,營葬車廄,更覺日用酬應(yīng),未能無礙。沉思累日,一事偶觸,始‘大悟’變化云為之旨,交錯萬變,而虛明寂然。
又如,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云: “慈湖楊公簡,參象山學(xué),猶未大悟,忽讀《孔叢子》,至‘心之精神是謂圣’一句,豁然頓解。自此酬酢門人、敘述碑記、講說經(jīng)義,未嘗舍心以立說?!泵鞔泥u孝標(biāo)也說過: “昔楊慈湖問:‘如何是本心?’象山指點斷扇訟是本心,慈湖遂廓然大悟。門下今猶聽訟際,試一印正果,與慈湖當(dāng)下無間否?若疑猜未斷,身與道猶二之也?!备魅说恼f法雖有不同,但認(rèn)為慈湖大悟卻是真實不虛。
此外,楊簡以心教人,成果豐碩,門生多有悟者,如鄒夢遇、葉祐之、王子庸等輩,皆是事實,為儒學(xué)發(fā)展貢獻(xiàn)不菲,從中亦不難窺見慈湖為學(xué)之根底。
本來,這也沒什么,佛歸佛,儒歸儒,各說自家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彼此不相干。可是,偏偏叢林里的禪師也沒閑著,特別是生活于明代萬歷、崇禎年間的臨濟宗中興大德——密云圓悟(1566—1642),心里一直掛念此事,卻又守口如瓶,直至入滅,也未透露半句,其中必有苦衷。然而,禪師自己不便說,卻又不想讓這件事從此泥牛入海、舉世無有知者。于是,只得借別人之口,來吐露心里想說的話了。
在《密云禪師語錄》中,有其在家弟子唐世濟撰寫的《遺衣金粟塔銘并序》,其中的《塔銘》說道:
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計數(shù)。本是宋儒言,非大慧所說。學(xué)人承訛久,智者亦惑之。惟師以為非,確然不肯信。
很明顯,唐氏是轉(zhuǎn)述密云圓悟的看法??梢姸U師是認(rèn)同李贄之說的,只是沒有指明是何人。整篇《塔銘》290 字,不僅有作者表述禪師所說之語,如上引文字即是;又有禪師自述的語氣,比如, “海內(nèi)諸龍象,強半我兒孫。吾宗復(fù)大興,遠(yuǎn)符黃檗讖” 中間的 “我” 字,顯然是指圓悟本人。雖說如此表述沒有什么不妥但似乎總覺得有些異樣。如果確實像李贄所說 “大悟十八” 是宋儒楊簡之言,那楊氏之后學(xué)或者是后世的儒家學(xué)者(包括《宋元學(xué)案》中之 “慈湖學(xué)案” 的作者)為何又要否認(rèn)呢?照理說倘若是因為儒、佛兩家的間隙所致,那為何他們又不回避 “大悟” 之說,白紙黑字,筆之于書?而且儒門里也確有一些人看不慣楊簡之所言所行,極欲清理門戶,將其往 “叛逆” 的道路上推行。此其一。
其二,唐世濟是一官僚居士,佛學(xué)修養(yǎng)有限,若非圓悟禪師告知,他根本不可能了知有關(guān) “大悟十八” 之說的細(xì)節(jié)。退一步說,既便知曉,也不可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據(jù)此可以確定唐氏是受了禪師的生前囑托,故而借撰寫其師《塔銘》之機,予以披露。問題在于,圓悟為何不親自提出,而要托之于人呢?
上述兩個問題中的第一個,有明末清初的俍亭挺禪師(1615—1687)提供了現(xiàn)成的答案,在其《語錄》第六卷里記有一段與一位居士的對話:
陸麗京居士問: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shù)’大慧果然否?” 師云: “《大慧錄》未嘗有此,特見之《楊慈湖集》中。悟門雖大、小不同,亦有根本、后得之別。若云大悟一十八遍,依古以來未之嘗有,豈聞桃、擊竹一悟,俟更悟耶?”
此為佛教界第一位最明確肯定的說法,顯然比李贄之指認(rèn)更為有力。即不僅否定了大慧說,而且指明楊簡的文集中有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shù)” 文字的存在。從問答的語氣判斷,不像是道聽途說,而應(yīng)該是親眼所見的。但是,今存所有楊氏文集中并無 “大悟十八” 之說,包括唯一一部現(xiàn)存的明代十竹齋刻本《楊慈湖先生詩鈔》一書,也是如此。由于學(xué)術(shù)界對明代刻本,尤其是坊間刻本,抱有很大的戒心,所以,難以取信于人。從俍亭挺禪師所說判斷,明時應(yīng)該有過指明楊簡 “大悟十八” 的文集刻本之存在,但是否出自坊間刻本,因沒有直接證據(jù),無法肯定。
由于史料所限,這樁公案也許要永遠(yuǎn)成謎了。好在后代禪宗形勢的發(fā)展變化,又隱隱約約透露出某些略顯積極的征兆。清代自融撰、性磊補輯之《南宋元明禪林僧寶傳》問世,金碧峰之開悟,被略寫為 “聞伐木聲,大徹” 數(shù)字而已,沒有了 “大悟十八” 。刊行于康熙三十年(1691)的《續(xù)燈正統(tǒng)》一書,作者是徑山大慧第十七世孫西蜀別庵性統(tǒng)。然 “其心公,其識遠(yuǎn),其才全” , “先自曹溪十六世徑山編起,至曹溪三十一世止;次自曹溪十六世虎丘編起,至曹溪三十五世止。復(fù)將洞宗自曹溪十六世雪竇編起,至曹溪三十七世止。又收未詳法嗣記補遺”。臨濟、曹洞二宗并弘,不存門戶之見。且在 “大悟十八” 的歸屬問題上,尊重模糊不清的事實,不再堅持出于大慧這個說法,而是將作者改為 “古人” 之說了,也許是順應(yīng)了當(dāng)時宗門的潮流吧?
兩年后的康熙三十二年(1693),北京圣感寺住持、密云圓悟的第三代傳人——霽侖超永、林野奇孫和道靜嗣,又撰成《五燈全書》120 卷,收錄自古天竺七佛至清康熙年間(1662—1722)禪門弘傳之事跡,重在公案、機鋒之記錄。頗為難得的是,該書效仿《續(xù)燈正統(tǒng)》的主張,也不再堅持圓悟 “大悟十八” 出于宋儒之主張,而是認(rèn)同性統(tǒng)的做法,采用比較模糊的出于 “古人” 之說。這樣一來,反而獲得了后續(xù)禪門同類著作的認(rèn)可。一場起源于明朝初年的佛門悟道糾葛,兩派居然以這種平和的方式偃旗息鼓,終于畫上了不甚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