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風(fēng)蕭蕭
前生我一定是植物,今生為人,我才喜歡它們,與之交朋友。
這樣說似乎不公平,植物們喜歡我嗎?不得而知。但我喜歡它們就夠了,是一個單邊協(xié)議,植物們沒有反抗的余地和力量,任我擺布。真的太不公平了,我的意志為上,我喜歡就夠了。
植物們高興還是悲傷,誰會知道?植物學(xué)家恐怕也回答不了。
本性吧,小時候就喜歡侍花弄草,隨著年歲的增長,對花花草草更是貪戀,有了更深的情愫?;ㄊ俏易钣H近的朋友,喜也好,悲也好,面對它們,我會平靜、釋懷。默默閱讀一片葉、一朵花,世間紛飛的是是非非,都會淡去、遁形,花是人世間最好的心靈侶伴。
朋友說,你一個大男人,愛花,不可理喻。我哈哈而笑,說,每個人對生命都有不同的理解,行為也就各有不同吧。
養(yǎng)花,成了我人生最執(zhí)著的愛好。
看花,靜氣,養(yǎng)心。
我養(yǎng)的花,有來路明了的,也有來路不明的。
北方的初冬,早晨薄霜閃著寒光,小北風(fēng)冷嗖嗖地吹著,大地蒼黃,樹們都脫光了衣服,蕭條啊。北方就是這樣,一年有半年的時間冷寂的看不到綠色。
我雙手插在衣袋里,慢悠悠走在上班的路上。我家離單位大約兩公里,不是極端天氣,我都步行,權(quán)當(dāng)鍛煉了。走到一小區(qū)門口,一抹綠扎疼了我。我緊走幾步,拾起冰冷中孤獨(dú)躺在路上的一節(jié)小樹枝,它有三兩片蔫巴的葉子,很瘦弱,讓人憐惜。我掏出手絹,小心把它包好,揣進(jìn)內(nèi)衣口袋里。
我把這節(jié)小樹枝插在了假山石上。一冬,它都睡不醒的樣子,綠著,卻毫無生機(jī)。我時常在它葉子上灑點水,表示關(guān)心。
它真有感恩的心呢,轉(zhuǎn)過年春上,它小心翼翼地從尖上冒出了一枚芽。呵呵,它,復(fù)活了。
山石上只靠點水維持生命,很貧瘠,它活得自在還是痛苦,我不知道。它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很含蓄,每年只生發(fā)兩片互生的園園的小葉子。我們相處也有幾年的光景了,它身材纖細(xì),只比鉛筆芯粗點。閑暇,我端詳著它想,它遇見了我,重新?lián)碛辛松?,是幸還是不幸?無解!
至今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對于讀書人,既然竊書不算偷。對于愛花者,竊花也不能算偷吧,看中了順手牽羊,叫“順”,是否雅些?
大約20多年前,我到某機(jī)關(guān)辦事,是春天,走廊上一盆蟠龍桂開得熱鬧,淡雅的香氣撲鼻而來。我駐足欣賞,深深地呼吸,用甜絲絲的香氣,清洗被尼古丁污染的肺。我發(fā)現(xiàn),這花的根部,長了一棵細(xì)弱的小苗。我竊喜,左右看看無人,用手小心去拔,未果。急中生智,掏出鑰匙當(dāng)挖掘工具,將小花苗摳了出來。別管臟不臟了,連土一股腦裝進(jìn)了公文包,溜之大吉。
20多年來,我一直把這棵“順”來的蟠龍桂栽植在一個長不過15公分,寬近10公分,深5公分的竹節(jié)盆里。20多年,在野外,早成大樹了,多年它受盡了委屈,生長在狹小的空間里,至今高不盈尺,盤龍虬曲,軀干蒼古黧黑,老態(tài)卻年年生機(jī)盎然,早春開滿了細(xì)碎的小花,用飄揚(yáng)的馨香與我溝通,溫潤我的生活。
記憶中,我還“順”過一棵花。2006年,我和幾個朋友,參觀中國沈陽世界園藝博覽會??吹侥切┵x予了作者奇思妙想的盆景,內(nèi)心真是暢快。能做出詭異盆景的人,一定是有無限想象的人。他們異于常人,打破了常規(guī)思維的枷鎖,天馬行空,并有藝術(shù)家高深的審美眼光,這樣做出的盆景才有分量,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凝聚著心血與思想。盆景,是立體的畫,靜止的音樂,凝固的詩句,立體的雕塑。意境與韻味,讓心湖里的水,漣漪重疊著漣漪,久久蕩漾。
來到一棵大型的盆景前,我駐足流連,不肯離去。我不但欣賞這株盆景渾然天成、妙不可言的奇特構(gòu)思,更看中了它根部吐出的一條嫩枝。朋友看我用眼瞟著的方位,明白了我的心思,他瞅準(zhǔn)了機(jī)會,沒等我們幾個人反應(yīng)過來,迅捷地完成了我的心愿。
離開盆景展覽區(qū),心情甫定,我用面巾紙仔細(xì)地把嫩枝包好,用礦泉水浸透,用煙盒外包裝的塑料紙包裹好,如獲至寶,一路小心翼翼,捧著回了家。
太有緣分了,我把它栽在山石盆景上,居然活了。十幾年轉(zhuǎn)瞬即逝,嫩枝變成了小樹,很有風(fēng)韻地生長著,樹冠已有巴掌大了。
大哥喜歡花,把自家小院侍弄得嫣紫姹紅,引鄰里來觀賞。我喜歡花,許是受大哥影響。我的花苗大部分是從大哥那里套弄來的。
幾年前,清明節(jié)到大哥家,他領(lǐng)我到他的花棚,隨手從盆栽的桔樹上摘下倆果遞給我,說,酸甜的,你嘗嘗。那是一棵齊腰高的桔樹,在北方盆栽,得年頭了。綠葉金果,誘人。霎時,我心動,說,給我得了。大哥遲疑了一下,說,你喜歡,待會兒搬車上,拉走。大哥比我大15歲,心疼自己的樹也沒辦法,弟弟喜歡嘛,割愛吧。
我住樓房,不像大哥住平房,有院落。那么大的一棵樹,放客廳里,好看不假,但太占地方。住樓應(yīng)該養(yǎng)精乖、小型的盆景。我打量這棵桔樹,反復(fù)思量,心里一閃念,要把它弄成樹樁盆景。
幾天來,我左盼右顧這棵樹,琢磨著它的未來。經(jīng)過幾日的沉思,那日我喝了些酒,操起鋸子和剪刀,大動干戈。每一次我要對盆栽下手,都要喝些酒的,這樣才能狠下心,按自己的想象去做修剪。
為了移栽進(jìn)只有20公分的缽盆里,離根部4公分,鋸掉了樹冠,拔出樹樁,剪掉盤結(jié)的根須。在樓下往盆里栽植時,一老者經(jīng)過,說,這么大的樹,放這樣小的盆里,能行?我抬頭看老者微微一笑,繼續(xù)勞作。
老者嘆口氣,無奈地走了。記憶中,反對我胡亂折磨花的,還有多人。
等待讓人心焦。一天又一天,我不時地觀察,悉心照料,怕閃失,害了曾經(jīng)蓬勃美麗的樹。一周了兩周了,它沉沉地睡著。如果它醒不過來呢?我有些后悔,不應(yīng)一時沖動,粗暴戕害這棵樹。我的行為生猛了些,把個一米多高的大家伙,變成不足幾公分的矮樁,還給安排那么狹小的住所,確實不厚道。
已成事實,別無他法,只有等待,時間能回答一切。
月余了,褐色的老樹皮上有幾點微微突起。又幾日,三枚綠鉆石一樣的小芽冒了出來,煞是喜人,心情難以形容。
經(jīng)過幾年培養(yǎng),小盆樁全無當(dāng)年茂盛的身影,疏朗、瘦弱,成了另一種景致。
五一假日大哥到家串門,大哥問,那棵桔子樹呢?
打開窗戶,把缽盆里的樹樁捧到大哥面前,大哥看了看,疑惑地注視著我說,那么大的樹?……
我說,盆景講究的是形態(tài),不在大小。
大哥沒說什么,嘴里咝咝地吐著氣,表情陰沉、僵硬。直到酒喝酣了,才恢復(fù)常態(tài)。
多年前,偶有小恙,朋友們探望,送鮮花一束。幾日后,身體好轉(zhuǎn),花束干枯,一枝冬青仍頑強(qiáng)、旺盛地綠著,不忍丟棄,插在瓶中用水生養(yǎng)著。月余,芽眼冒出新芽,下端還長出了白嫩的根須。找一手掌大綠釉的方盆,移栽?;盍?。
冬青苗不知深淺地恣長著,要大顯身手的樣子。我不加限制,任其發(fā)展。徒長尺余,我用鋁絲把主干彎曲成弓形,多出的枝條緊密地纏在頂端,成了密實的小球。開始,還桀驁不馴,四處吐芽,我將主干上的芽掰去,只留頂端幾個芽。馴化一段時間,它好像服帖了,似乎失去了青春的沖動,領(lǐng)會了人的意愿??粗B(yǎng)的花,有時想,植物是否也是有記憶的?它們也會思考吧,想活命,必屈服,學(xué)會了忍耐。
我養(yǎng)的花花草草,剛進(jìn)我家門,都很是雄心勃勃,要展一番宏圖的樣子。時間稍長,相互磨合、相互認(rèn)知,它們都學(xué)會了收斂,以我的意志為上,不再放肆地伸腿擼胳臂蠻長了。
如今這棵冬青已有食指粗,上端是不規(guī)則的疙瘩,長幾片翠綠的葉子。型若彎月,懷抱著一塊突兀的石頭,上面立著個拇指大的四角亭,看著養(yǎng)眼。像手把件,我時常在掌上欣賞。
這樣的小景,還有幾個。我給它們各種造型的生命,不知是幸福還是悲苦!
閑來無事,常到花市徜徉。不為了買花,只圖心情和感受。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花匠,只有商人。賣花的人什么花好賣進(jìn)什么花,哪有閑情雅致耗時間去培養(yǎng)?都是從這個基地那個基地進(jìn)的貨,模樣一樣,沒有個性,很難能入我的眼。
就說杜鵑花吧,被培養(yǎng)得妍紫姹紅,四季開花,繽紛的虛假,我不喜歡。
小城的花鳥魚市,在一條老街上,我常去溜達(dá),雖不知攤主姓甚名誰,都面晃晃的,似曾相識。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到花市閑逛,陡然眼睛亮了一下。兩盆懸崖瀑布式盆栽,開著粉紅盈盈的花,挺打眼。我走近仔細(xì)觀瞧。沒錯,是一種叫“石榴紅”的小葉單瓣杜鵑花,小時候養(yǎng)過,很是思念。今日不期而遇,難得。走上前與賣主搭話,她很熱情,以為我要買這花。當(dāng)?shù)弥宋业囊鈭D,熱情銳減。
我說,能否賣我這花的兩根嫩枝條,不會破壞花的整體感觀。
雖不情愿,礙于情面,5塊錢,我達(dá)到了目的。
如獲至寶,回到家,插扦到沙壤土中。每日噴水、呵護(hù),像哺育幼嬰,怕有散失。
時光倏失,每年春天“石榴紅”都花爆枝頭,看著,我會沉浸到童年的歲月,憶起小時候的玩伴、祖屋、小院、逝去的親人、遠(yuǎn)去的日子。過往的生活雖苦,快樂卻根深蒂固,抹不去了。
愛花的人都想覽盡天下花容。每到一地,我想看的是花市和植物園。
那一年到黃鶴樓,正是秋季,一棵蓬勃的瑞香樹結(jié)滿了莢,我很興奮,隨手摘了幾顆,小心翼翼放在包里?;丶曳N在盆里,精心侍弄,苗長得日益茁壯。一日一日地期盼、等待,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小苗長成了小樹,盆中一高一矮兩棵瑞香,像微縮的森林,年年花朵爆盆,芳香四溢,身心浸淫馨香中,煩惱皆忘。
每到一地,我都會采集花花草草的種子,朋友戲稱我是“采花大盜”。
異地帶回的生命,有的由于水土不服或不了解其習(xí)性,夭折了,有的根本沒展露過生命的跡象。頑強(qiáng)活下來的,陪伴我春夏秋冬,度過一日又一日。
還有一棵小樹,從桂林十里畫廊帶回來的,蠟質(zhì)小葉,淡藍(lán)色的小花,結(jié)金黃的小果,很精致的樣子。朋友到家來,我都驕傲地介紹這盆花的來歷。去過桂林的,會與我交流漓江山水的如畫之美,沒去過的一臉的艷羨。
看著茂盛或疏朗的花們,讓我浮想聯(lián)翩,令我想到曾經(jīng)的旅途去過的景點。往日不再,記憶在,內(nèi)心翻涌著舊畫卷,心情或平靜或澎湃。一花一世界,一花一心情,一花一思憶。
生性愛花,樓房施展不開手腳,于是買了一樓帶花園的房子。朋友聽說我有了小花園,比我還興奮,微信我說,要送給我?guī)着杌?。朋友情深,不好拒絕,接受吧。
朋友開著車,拉來了三大盆多肉植物,名字是:紅唇;小布?。煌枞~松綠。名字好聽,看著挺養(yǎng)眼。美意收下,我為難了。我養(yǎng)的大部分是木本花卉,養(yǎng)多肉沒經(jīng)驗。養(yǎng)不好,怕辜負(fù)朋友,到網(wǎng)上查找資料,反復(fù)琢磨學(xué)習(xí),邊養(yǎng)邊摸索。幾個月過去,三盆多肉沒和我找別扭,生長的喜人。朋友到家來,直夸,養(yǎng)花高手。
記得剛參加工作時,同科室有一大姐,喜歡花,我倆談得來,常送我她扦插的花苗。我不安常規(guī)出牌,我不是把花栽在盆邊,就是用鐵絲抻過來,拉過去,把花弄得七扭八歪。大姐臉色陰沉沉地說,好好個人,怎么對待花就沒了正相,天天用繩子綁著你,能舒服?你哪是養(yǎng)花,是作害花吧!瞅我不在辦公室,常常把我的花修整成她想要的樣子。無奈,思維不在一個頻道。大姐漸漸與我冷落,之間不再熱情談?wù)摶ǖ馈?/p>
過了幾年,我的花漸漸有了眉眼,顯現(xiàn)婀娜的姿態(tài),大姐驚訝,說,花還可以這樣養(yǎng)?剛開始看著丑,時間長了,看出形狀,真是那么回事。
以后女同事剪花枝,會和我切磋,我們成了忘年花友。
要把花養(yǎng)得卓爾不群,不剪枝做型不成。一盆花養(yǎng)的時間長了,必生出悱惻之情,如何能狠下心,舍得動剪動刀?可不動真的除冗刪繁不行。
如何讓自己不疼,我有自己的辦法,酒喝得懵懵懂懂時,下手剪枝。
一棵花苗,自小就要開始思謀它未來的形狀。日后是曲龍盤虬還是疏朗簡約,要看花的品種、將來所配的盆缽以及個人的喜好、審美情趣等因素。考慮全面了,用鋁絲將主干扭拉彎轉(zhuǎn)成想象的模樣,任其蠻長,期間不斷調(diào)整改變其姿態(tài),直至達(dá)到意念中想要的模樣。
酒后剪花,不是胡亂下手,是反復(fù)琢磨、思考后,才斷然而為。一旦疏忽,剪錯了,后悔來不及了。當(dāng)然,也有將錯就錯,出現(xiàn)另一景觀的可能。
酒后剪花,很有情致。那感受,很特殊,內(nèi)心波光粼粼,卻無法形容文字。
待清醒,驚訝或沮喪都不重要了,享受的是內(nèi)心千折百回的過程。
世間萬物大抵不過如此,結(jié)果并不重要。
相遇即緣分,花與人同理。我常想,我養(yǎng)的花為何是這種不是那種,是這株不是那株呢?迷惑,時間長了,豁然開朗,緣分嘛!
盆景里陪襯的小石頭,小院里放置盆景的大石頭,既非奇形怪狀,也不奪人眼目,用作家張濤的話說,都是野石,沒有經(jīng)過雕琢和打磨。放在那兒,好像先天而成,自然而然。張濤在短文《大俠風(fēng)蕭蕭》中寫道:“……尺樹成型難,選石亦難,古人說梅邊石宜古,松下石宜拙,竹旁石宜瘦,而盆內(nèi)石宜巧。一個巧字,不知愁壞了多少匠心,風(fēng)蕭蕭呢,卻不怕難。陶或瓷的盆,或古拙,或靈秀;盆里立著花木,枝干盤虬著,扭曲著,蒼勁著;花木下守著不知從何處尋來的野石,或圓或方,臥著,立著,歪著,俗者雅,雅著俗,仿佛是從盆里直接生出的伴郎。摩天高樹,披云崖壁,納于尺盆之中,置于案頭,不只需要眼界,還需要耐心,非高手不能為……”
這些石頭,來歷各不同,或來自山里或河邊或路旁……
每一塊石頭都代表我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心境。有我心情沮喪時,獨(dú)自漫步野外揀的,有到異地旅游,長途帶回來的,也有看中了買回來的。
貌不驚人的石頭,每一塊都印著我某時的情緒,雋刻著我隱秘的履歷。這些石頭陪伴著我,經(jīng)歷寒暑風(fēng)霜,成了沉默的忠實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