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明
秋深了,到山里去,訪一些老友。
他們一直都在山里。不像我,尋常在山外,偶爾到山里走走。800年,1000年,1600年,這是他們呆在山里的時間刻度,這些刻度鐫在他們的身軀里骨子里,我們通常名其曰“年輪”。
他們是一些樹,一些很有年紀(jì)的樹。古樹半成仙。山深老樹多。嶗山高遠深邈之處,上了年紀(jì)的樹是有一些的。有柏,圓柏,側(cè)柏。有槐,國槐,而非舶來的刺槐,也就是音譯卡秋的洋槐,刺槐來到島城的歷史不過百余年。有老榆樹,榆樹就是榆樹,榆木疙瘩的榆,沒有中外土洋之分。
每棵樹都有自己的季節(jié)。深秋里,我心心念念想著去拜訪的,更有他們。他們是銀杏,古銀杏。
本草里有一味藥,叫金銀花。夏天里,去一個荒圮的村落,在殘垣斷壁上,看見一條青藤,拖著金盞銀盞似的黃、白小花,在清清的風(fēng)里顫顫巍巍,邀醉梧桐樹下寥寂的時光。這便是金銀花。于是想到了銀杏,覺得他們可以被叫作金銀樹的。不是么?秋來樹葉黃了,燦燦的,披著金甲錦鱗一般;黃葉之間還綴著累累的果實,白果,也叫銀杏。金的葉,銀的果,不就是金銀樹么。
不過人類看重的所謂名號,所謂財富,于銀杏或許并不在意。一棵樹,一棵落腳在山野之間的樹,頭頂有云嵐,有高天,有日月星辰;腳下有泉,幽幽的或泠泠的泉,有湮迷的草徑,有一方可以把根深深扎進去的土地,而不管這土地是不是貧瘠;身邊,則是來去無心的風(fēng)。
較起市井庭廡,山野中,每一棵樹都活出了更多的率性和自由,當(dāng)然,也承受著更凜冽的風(fēng)霜。沒有一塊土地會嫌棄她懷里的草木,即便它再怎么卑微;一樣的,再怎么貧瘠、偏僻,樹從來不嫌棄腳下的土地——且與大多數(shù)的人不同,如果樹可以自己選擇的話,在野,應(yīng)是樹們心底里的第一且惟一選項。
天下的每一棵樹,覺得它們骨子里是在野的,根脈里奔流賡續(xù)的,不是對人間煙火滾滾紅塵的歆羨,而是對光風(fēng)霽月高山流水的摯愛,可是,即便是人生一世,不如意者往往十之八九,何況一棵樹之一生呢。
好在,造化終究還是厚愛這些樹的,因為造化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愛說話,秉性木訥且沉靜,有些執(zhí)拗,認(rèn)準(zhǔn)了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來,肯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擁抱腳下的一塊土地,守望頭頂?shù)囊黄炜?,做一個長長的循環(huán)往復(fù)卻總也無厭的春秋大夢。
造物讓這些樹將腳跟立在山野之中,卻又不想讓其與人間煙火離得太遠,于是,就讓一座一座的廟宇、宮觀、寺庵,做了他們的鄰居。沒想到,這樣的搭配,每每成全了古樹與古寺(觀)的千年之緣。孰道天地?zé)o心造化無情!
所以,尋謁古銀杏,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是去寺廟宮觀。特別是那些深山里的廟宇。古木跟古建的關(guān)系,有點兒像唇舌,總是相依相濡的;但或許更像是唇齒或舌齒,當(dāng)然古建是齒,因為好多廟宇的生命長度,總是不及古木的年輪密度。這也正常。古建的生命是人給的,而古樹的生命,也許一開始是人給的,但之后,如果人不是那么多事的話,樹完全可以打理好自己。況且古建的根,再怎么挖掘、夯筑,總是不如樹扎得深。
在嶗山東麓,海拔七八千米的山谷里,有座明道觀。最早的基石在唐朝被砌下。與道觀一起扎下根來的,還有三棵銀杏樹,但早先也許不止三棵。風(fēng)雨,光陰,但更多的是因為兵燹,道觀早已圮落,墻垣坍塌,葵谷旅生。銀杏樹卻婆娑依舊,風(fēng)華也不曾減得半分。
曾經(jīng)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前往明道觀,主要是奔著這三棵古銀杏去的。特別是在秋天里。三棵老樹,老得讓人仰止的樹,煌煌昊昊地站著,在邈遠的山中,守著一座道觀隨煙的記憶,也守著其沉寂的當(dāng)下。
明道觀少有人來,除了一些同樣癡嗜山野林泉的驢友。深秋,三棵樹會迎來其一年里最華彩的時間,這個時間一般是在十月底十一月初。當(dāng)然也不確定。有時,一股急性子的寒流,一陣?yán)溆?,一場凌厲的風(fēng),會讓銀杏披掛金鱗錦裳的時間提前開始,也早早結(jié)束。
在樹下,腆著臉,微微瞇著眼,將心里某些東西放下,又把另外些什么明亮地敞開,這是一個荷杖逶迤而來的行者,在明道觀前喜歡做的事情。
沒有風(fēng)。一剎那,時間和老樹、圮觀都是靜止的。天上有個太陽,很大,很空曠地浮在群山和高穹之間,天邊有一抹湛藍的海的影子,有一朵步子慢吞吞的白云,夢一樣蹀躞過來,又夢一樣蹀躞而去。明道觀的前里,有一道山澗,澗底的泉這時也安靜下來,幽幽的,在草木的須根和石罅里無聲地流。
沒有風(fēng),葉子也開始飄零。嚓,嚓,葉子在陽光的瀑里墜落,落在樹下的荒草里。噗嗒,這又是一枚銀杏果。明道觀前的兩株銀杏,一雄一雌,巧合的是還男左女右哩。上年秋天來時,銀杏果落得滿地都是,石階上,井池邊,空氣里流淌著很特別的味兒,清香,或者說還有一點兒微微的苦臭。經(jīng)驗里相反相悖的味的兩個極致,卻也可以糅合在一枚外金內(nèi)銀的果實里。這里面蘊含著道嗎?也許吧。味道嗎,有味無味,多味少味,靜靜品,慢慢嚼,許都能咂出道的回甘來。
左邊的樹下有塊石碑,早已漫漶得辨不出文字了。不過只是立在那兒,就很耐讀的了,就像這古銀杏。不須靠得太近,遠一些望著,在心里摩挲著銀杏皴裂斑駁的樹皮,還有被蝕曝得光滑平砥的碑面,覺得時間在這里不再是虛無的存在,而是有了實實在在的質(zhì)感、骨感,以及溫度和重量。
起風(fēng)了。
這些風(fēng)們,它們是些長不大的孩子,一百年,一千年,每一個春天,每一個秋天,它們都拉著手來深山里,探望這些銀杏。風(fēng)們哈哈笑著,聲氣很大,嗓門很高,瘋瘋癲癲的樣子。它們仆仆地趕了很多路,卻不覺得累。春天的時候,風(fēng)帶著縹緲的霧嵐和濛濛的細(xì)雨,灼灼的映山紅,還有跟韶光一樣清亮的鳥啼,來到銀杏身邊。它們拽著古銀杏的枝椏,把沉沉夢中的老樹晃醒了。銀杏的心里生出些暖暖的東西,在小雨里,他們的枝椏慢慢伸出青碧的葉子,就像伸出一只只小手。老樹的手拍著風(fēng)的手,發(fā)出山泉和陽光的聲音。老樹和風(fēng)都很快樂,他們的快樂簡單、澄澈,而且明亮。
深深的秋天里,風(fēng)們又來了。風(fēng)跑到天邊去,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但并沒有忘記舊時的路。這番回來,風(fēng)展示了它們學(xué)到的魔法。秋陽是風(fēng)變魔法的“托”,陽光燦燦的,笑瞇瞇的,晃得山中草木有些眩暈。只須一兩個正午,風(fēng)在秋陽的幫助下,就會把古銀杏滿頭滿身的碧玉和翡翠,悄然摶化成閃閃亮亮的金箔。
風(fēng)喚醒了深藏于行者心底的童話。童話里也有一株銀杏樹,那株銀杏樹孤零零地站在秋天里,腳下是荒草萋萋的原野,天和地都大得沒有邊際,風(fēng)從般若世界的外面跑來,仿佛跑了幾千年的樣子。風(fēng)一來,銀杏樹上的黃葉就開始飛舞。天知道這是一株怎樣的銀杏,他的葉片仿佛從一條銀河里瀉出來,源源不斷,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銀河的另一端卻連著時光的黑洞,金閃閃的葉子滾滾向前,黑色的時間卻逆向而馳,永不回頭。
風(fēng)把一枚黃葉送到腳下。撿起它,將它迎向午后的陽光。葉子與光合二為一了,那些浩大洶涌的蒼涼,在這片小小的燦煦的光里,一瞬間土崩瓦解。那一霎,行者又看到了童話的影子,長長地,拖著一個金色的掃把,在西風(fēng)呼嘯的曠野上踽踽獨行。
深秋,古樹,葉子靜靜凋落,世界退到大山之外,置身這樣的情境,行者很容易就會陷入自己的心里。那些葉子,每一片都有著清晰的紋路,每一條紋路都知道自己的來路和去處,就像行者腳下走過的那些路,一條,又一條,在塵土、風(fēng)雨和荒草中悄然消隱、湮滅,卻總會在連綿歲月的群山之巔,倔犟地挺起脊昂起頭來。
明道觀左側(cè),還有一棵銀杏,是雌樹。樹下有一盤老碾,碾砣和碾盤已經(jīng)分離,雜草叢生其中。較之觀前那兩棵銀杏,這棵的枝葉一樣葳蕤婆娑,果實一樣累累,個頭卻要矮一些。秋風(fēng)里,他的燦爛時間來得也要早那么幾天。
三棵樹,站在湯湯的時光里,一站就是一千多年,想想真不容易。不止他們,大地上的每一棵樹,跟人一樣,誰又能比誰過得更容易些?莊子的《山木》里,一棵樹因為不材而終其天年,一只雁卻因不鳴而見戮。辛棄疾有所感,于是寫下了“材不材間過此生”。但這個材與不材,其實是很難拿捏的。再說了,何必非得去拿捏、算計甚至為此而處心積慮委曲求全呢。想想吧:一棵樹憋憋屈屈地活著,來了個砍柴的,就挺挺胸擺出一副棟梁的樣子;瞅著個修大船、起高樓、蓋宮殿的,就縮縮脖子裝成一蓬灌木。累不累呵。
所以啊,不必想那么多。水精靈怪的人算,都還不如天算,何況一棵木木的樹呢。交給造化好了,思考不是一棵樹必須去做的事兒。天生我材,就按照我材的模樣和內(nèi)里,長就是了,該發(fā)芽發(fā)芽,該抽枝抽枝,該開花結(jié)果就開花結(jié)果,該落葉了,即便沒有風(fēng),也照樣落。就像明道觀前的這三棵古銀杏樹。
千百年來,在國人的下意識里,似乎只有那些郁郁不得的士子文人,才會想到歸隱江湖,跑到深山老林荒庵古寺來。往往是這樣,他們在人堆里受了排擠打壓甚至羅織的構(gòu)陷,百口莫辯:其實能辯亦無須去辯,終歸是浪費時間無甚意義。誰也說服不了誰的,臉上堆著格式化的笑,傲慢與偏見在笑的褶皺里蹭癢。觀點確立了,再去收集論據(jù),盯著一個行者的腳底——看,雞眼,卻視而不見一個堅硬的老繭下,連著多少荊棘叢生曲折顛簸的長路。
那些失意的人來了,卻不像一棵樹,既來之則安之,則落地生根于斯,一生一世再也不想離開。人畢竟不是樹。于是,每每這些遷客騷人,一著縱情山水長嘯低吟,一著還放不下舍不得,偷偷拿眼角瞄一下遠遠的山外,看那條荒杳的小路是不是卷起了塵土,心底里,猶然絲絲繞繞地存著些一騎馳來圣主詔喚的念想。
嗨嗨嗨。在這點上,人終究比不得樹。樹就無所謂了。而且恰恰相反,人以為的難以釋懷,卻是樹企望的難得自在。在朝,不如在野。大隱、中隱,不如小隱。一棵樹的哲學(xué)和天地觀,根本就跟人不在一個頻道上。所以,樹懶得跟人理論。有那工夫,不如淋淋雨,聽聽風(fēng),曬曬太陽。對一棵樹來說,即便在荒山野嶺凌霜傲雪,忍受旱魃、荒火、驟雨、白毛風(fēng),也不愿厝身于熙熙市井袞袞廡殿之側(cè),配享金樽玉饌裊裊香煙。
然而這卻并非完全由著樹的心性的。一棵樹,根扎在哪里,有時要問問無聊的風(fēng),有時須等待一只貪吃的鳥,更多的時候,人類對樹之功用、價值的審美、審丑,常常會令一棵性本愛丘山的樹,不得不離開其在野的狀態(tài)。
以是,明道觀前的這三棵銀杏樹,得以在這山高水遠的荒渺之境落腳棲身,穿過千余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依然根深葉茂,氣象森然,蔚蔚大觀,該是何其有幸,又何其難得!
到明道觀的路因著高邈迢遠,訪謁一趟也不容易。當(dāng)是時,一個踽踽而來的荷杖行者,且好好珍惜這天地之間冥冥修來的緣分,感懷這歲月之河迢迢渡來的際會,默默地,在樹下,仰望一片燦燦爛爛的葉子,照亮渾莽大山和平?jīng)鲂木车倪@一剎吧,這一剎的光,這一霎的靜,這一霎的溫暖、安謐和澄寧寂然……
明道觀前的三棵樹,應(yīng)該是嶗山海拔最高的古銀杏了,它們的樹齡也著實令人仰止。樹干上的銘牌,標(biāo)注其都在千年以上。從《青島古樹名木志》里看到,嶗山千年樹齡的銀杏樹,有十七株之多,而全青島域內(nèi),千年古銀杏也總共才23株。造化是偏愛著這一座嶗山的哦。
明道觀的千年銀杏,在古銀杏里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了,可是還有比它們更老的。
在蒲松齡寫下《勞山道士》的太清宮,有28株古銀杏,其中千年以上樹齡的有5株。金秋時節(jié),到太清的游人,好多就是沖著這些閃亮的古銀杏來的。三官殿中院的兩棵,籍載是公元960年宋太祖敕修太清宮時栽下的,據(jù)說由道長劉若拙親手所植。想來當(dāng)年的蒲公,也應(yīng)該常常在它們的影子里斟茶、閱經(jīng),聽風(fēng)、納涼,佇雪看山,也沐浴滿天星光守望一輪水月。那《絳雪》和《香玉》的腹稿,也是在銀杏樹下打好的吧??上]有給這些古銀杏寫點什么。大概,是這些老樹身上沒有故事,或者,故事太多了,不知道從哪里寫起好了也未可知。
上清宮也有兩株千年銀杏。印象深的是山門外的那一株。它不是一棵樹,而是一片樹林。母株在中間立著,環(huán)繞一周,是它的子子孫孫們,竟有百余株,此中一棵子株達20米,樹齡約150年——天,這是它的小小孫輩,竟也令人中之高壽者,難以望其項背了。孰道草木不如人。
去過幾次明霞洞。明霞洞是以云嵐霞靄為勝的,“明霞散綺”是“嶗山十二景”之一。明霞洞有三株古銀杏,它們比明道觀、太清、上清的千年古樹年輕一些,但樹齡也在700年以上。洞側(cè)的一塊石壁上,有人題下了“天半朱霞”,可以想見飛霞散綺之美。其實,覺得深秋里,銀杏葉飄飛的時候,更是“明霞散綺”之一種,不過此時散的不是朱霞、紫霞,不是紅綺、綠綺,而是燦燦的金霞、黃綺。披上這金光閃閃的綺羅,不惟明霞洞,整座渾莽的嶗山都亮了。
白云洞,遠在白云生處的嶗山東麓,雕龍嘴村西的冒嶺山之陽。一雄一雌兩株銀杏扎根在這里,一起閱盡千年白云,走過了婆娑的春秋和風(fēng)雨。白云,青天,滄海,大山,這是兩棵樹視野里最尋常的事物,并且它們也希望這樣平淡而悠遠的光陰靜靜地遷度下去。然而怎么會呢?造化不惟不仁,有時是多么的無情。1939年的春天,農(nóng)歷三月十五,光天化日,東海嶗山山水水生機勃發(fā),兩株正在萌葉的古銀杏,滿以為又將迎來一個郁郁蔥蔥的生命輪回,孰料,他們卻親眼目睹了6個鮮活的生命,犧牲在侵略者的炮火和屠刀下。山河破碎,滄海嗚咽,生靈涂炭,那一刻,兩株古銀杏的血脈該是如何的僨張。
81年后的早春,我去訪謁了白云洞。草木無聲,天地?zé)o聲,那一天,在荒圮的白云洞,遠來的訪客除了我,只有白云和風(fēng)。兩株古銀杏已滿樹青翠,碧玉的小扇子在韶光和東風(fēng)里微微顫動??墒俏铱吹狡渲械囊恢辏ù蟾攀谴茦洌涔诤桶雮€主干業(yè)已斫去,只剩了一人多高的樹樁,這棵銀杏應(yīng)該是枯死了,跟以“云洞蟠松”蜚聲的那棵華蓋古松一樣,但好在從銀杏根周,又蘗生出了子株,盡管纖瘦,但新生命的力量卻是倔強和蓬勃的,在浩浩湯湯的流光里,又一個千年之旅已經(jīng)開啟。
也是在嶗山東麓,華嚴(yán)寺有三株古銀杏,一株在寺門外側(cè),兩株分立在塔院外的路邊。印象里,華嚴(yán)寺銀杏葉子應(yīng)該比明道觀黃得要晚,這主要是海拔的關(guān)系。寺門外側(cè)的那棵銀杏,葉子流金的時候,襯著山門上的匾額和兩側(cè)的對聯(lián),很入畫的,也很有意味。有趣的是,山門里,正對著門廊的照壁上,是一尊彌勒佛的浮雕。佛袒胸露乳,無論是黃葉飄飛還是碧玉簪枝,什么時候去,他都笑得很開懷。人間的事情,在彌勒眼里,大抵和銀杏樹的葉子差不多的,任是色相、分量,還有泯歸塵土的那一箋虛靜空靈之音。
蔚竹庵,這座深藏嶗山深處北九水的道觀,如水的光陰,沐著兩株古銀杏。800歲的那一棵,就在小石橋前。每年深秋時節(jié),這株銀杏樹下都會聚來一撥撥的游客和驢友。琳瑯的金葉飄在空中,落在頭上,鋪滿腳下,那些忘情的人將落葉一遍又一遍地拋灑向空中,為的是將這一霎的“亮了”炫進自己的朋友圈。呵呵。此時,古銀杏身上發(fā)散著慈祥的光,它默默地佇立著,配合膝下這些垂髫或白了頭的孩子們,將自己的影像鐫進他們的心靈,照亮他們的人生旅程。
有年深秋,十月,記得是農(nóng)歷十月初一,那么早,嶗山的第一場雪就來了。荷杖分荊,我一個人在山中走,路過蔚竹庵。古銀杏葉子已開始變黃,可是還未完全換成金裳,還有些青碧的底色和邊紋。于是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幕:白茫茫地,雪在飄飛,一株卓犖軒昂的古樹,披著金碧輝煌的大氅,在翠竹叢中,在恢弘渾莽的大山里,凜凜而立。有些風(fēng),但不是很大。有竹聲,也不是很大。雪里的一切,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和默片一樣,讓人恍惚忘記了時間,恍惚忘記了去路和歸程。
華樓宮在嶗山的“龍尾”上。覺得在這里,東海嶗的形勝得到了形的定盤、神的游騁、意的澄靜和氣的捭闔。定盤的是一石,華樓疊石。游騁的是二水,天落水,月子口水庫。澄靜的,是這座道宮和它觀照的這方天地。捭闔的,是浩浩湯湯的光陰與無際無涯的六合。而五株古銀杏,則是道的承載,載的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之道、四季輪回的天地自然之道、隨遇隨緣樂天達命的立身處世之道。去過幾次華樓,在不同的季節(jié),每次去,在銀杏樹下站站,或遠遠地望一望,心性就像疊石、像天落水、像嶗山水庫一樣,定了,澹了,靜了。就像那一片片明燦燦的銀杏葉子,任是有風(fēng)無風(fēng),無論留在枝頭、飄向空中還是落在地上,都是一樣的安然和從容。
嶗山西麓法海寺內(nèi),有兩株古銀杏,一株1600多歲了,另一株也逾千年。有年冬天,經(jīng)源頭村去華樓山白鶴峪看天落水冰瀑,途中過法海寺,就進寺訪謁。法海寺?lián)f是青島域內(nèi)最古老的寺廟,雖不在深山,挨著市井,置身煙火紅塵,卻很安靜。彼時天寒地凍,銀杏樹葉早已落盡。在樹下仰望,蒼灰色的樹干,皴峻,粗壯,擎天柱一樣,撐著虬枝,巍然屹立??梢韵胍?,如果來的時候是秋天,風(fēng)葉成金,古銀杏應(yīng)該是披著黃色袈裟的高僧的樣子吧。
草木與青山,在彼此的眼里心里都是嫵媚的。名山抱古木,古木也愛偎著大山。如今,在山腳下的村落里,在山中寺廟道觀里,幾乎嶗山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謁見到蒼蒼的古銀杏。不過遺憾的是,在嶗頂,在巨峰的附近,卻沒發(fā)現(xiàn)一株。也許以前有吧,因為在巨峰南麓,有玉清宮還有鐵瓦殿的遺址,不過都坍圮了。鐵瓦殿據(jù)說是遭過火燭之劫,那么即便當(dāng)時有古樹在,也大概與瓦殿一起羽化了。
遺憾是有的,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古銀杏也不是天生的古銀杏,千歲翁也是從小時候,從小不點兒一天一天長大的。起初小小的纖瘦的銀杏們,將根扎在嶗山的山山水水,一晃百年,一晃千年,慢慢就把自己變成了根深枝繁的古銀杏。感慨過往,不如珍重當(dāng)下,就是現(xiàn)在,也可以在巨峰栽植些銀杏樹的。這樣再過百年、千年,后人就可以在嶗山的最高處,訪謁令他們仰望和驚嘆的古銀杏了。一如眼下的我們。
大地上的每一個村落,都是喜歡與草木相依為命的。這喜歡是骨子里的喜歡,打心眼里。比如,它會默許甚至縱容一棵樹將自己長進院墻里,任那些草籽在屋頂、墻頭、瓦隙里扎下根來。村子還打心眼里喜歡上了年紀(jì)的樹。如果一個小村子里,能有一株千年老樹,那么這個村子真是幸運。嶗山腳下的王哥莊有幾個這樣幸運的村莊。一個是東臺村,它的懷抱里有一株國槐,據(jù)說是在唐朝時種下的,如今依舊生意盎然,氣象蓊郁,花開時節(jié),青蕊如海。另一個是囤山前。村子里也有一位千歲翁,是銀杏。古銀杏年紀(jì)很大了,可是童心未泯,它不僅天天呆在幼兒園里,跟孩子們在一起,還喜歡玩捉迷藏。呶,竟然把自己三大主干中的一枝,藏進了墻里,然后穿墻而過,這不免讓嶗山道士自嘆弗如。
離東臺和囤山前不遠,有座凝真觀,那里也有幾株古銀杏。一年里,幾次去東臺看那棵名字叫“槐慶德”的唐槐,卻不知,一次次與幾棵同樣有著大把年紀(jì)的古銀杏擦肩而過。又一個秋天到來了,古槐和銀杏也都將迎來它們燦燦爛爛、亮亮堂堂的時間。那么此后的秋天里,我的嶗山村落之行,又將增添新的老友。
于是就去了一趟。與囤山前一路之隔,廟石村里,我訪謁了那幾株古銀杏。據(jù)《青島古樹名木志》載:凝真觀有4株銀杏,兩株700余歲,兩株600余歲??晌掖朔ブ豢吹搅巳?,一株在路南,挨著村民宅院,樹干銘牌上標(biāo)注樹齡為1000年;一株在路北,翠竹掩映的小園里,是棵雌樹,因著山下海拔低平的緣故,都十月末了,葉子的基底還是碧綠的,金色的銀杏果卻已熟了,噗噠噗噠,幽然落在地上。這番來謁,正是傍晚時分,那么多的鳥在啼鳴,喜鵲,麻雀,還有叫不出名字的什么鳥兒。這么幾棵古樹巍巍立著,合著周邊十里八村的鳥兒都有福了。還有一株,在更深的觀院里,我不知它的樹齡多大,隔著院門望過去,與兩株千年銀杏一樣的高拔蒼翠,想來年紀(jì)也該差不多的。都是很老很老的老頭兒,都是老壽星。
嶗山最年長的銀杏,連著一位渡海而來的高僧。高僧是法顯,東晉平陽郡人,取經(jīng)求法路上的先行者。泛海歸來,登陸長廣,據(jù)說上岸地就在嶗山的栲栳島。然后一座石佛寺(后來又叫潮海院)立起在嶗山海邊,一起立在浩蕩海風(fēng)中的,還有幾株銀杏。后來,佛寺隱入時光深處,舊址上有了新建,銀杏樹卻還在,其中最早栽下的兩株,如今已經(jīng)1600多歲了。
夠老的了吧??墒窃谝粋€秋日的午后,我和同事走近,并在潮海院門外遠遠地仰望,它們卻一點兒也沒有給我們老邁的感覺。矍鑠,從容,很像身邊的一種人,就是歷盡滄桑卻不見頹唐萎頓的那種。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兒,管你寒暑春秋,任你風(fēng)任你雨,一股子蒼虬遒勁之氣韻,一襲軒昂的氣宇,一樹煌煌杲杲的氣象,這是潮海院里的古銀杏穿越千年的秉持和抱一。
印象里,天下的銀杏樹都是這般模樣這般氣質(zhì)的,即便是仄身鬧市街衢一角,被當(dāng)作道旁綠化樹一排排密植下的。誰見過它們中的哪一位,像一棵別的什么樹那樣婀娜地俯下身去。遑論深山古寺里,這些洞悉了人間炎涼悲歡煙火紅塵的,銀杏中的蒼蒼長者。
睹一葉落而悲天下秋,世上的事情有時就這么有意思:春秋遷換,花葉凋零,于人間草木來說,是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是對于本應(yīng)是旁觀者、局外客的一些人來說,卻是其興發(fā)吟賦悲傷悵廓的肇起之因。這些人如果能把一個下午或者午后的時間,放在一株山中古銀杏的身邊,或許他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以為的草木傷秋之情,原本只是他們自己以為的。
是的,置身古銀杏下,一株老樹的葉子在頭頂幽然飄落,銀杏果和風(fēng)的氣息簇?fù)碓谏磉叄恳黄~子和每一枚白果的凋落都是從容、平靜,或者更恰切地說是安詳?shù)摹1瘋拖矏?,從來都是專屬于人的,它們不是秋天的,更不是銀杏的。擺脫悲傷和憂悵,趨鶩歡喜和快樂,一株古銀杏沒有這樣的向光性。
每一縷光風(fēng)每一場霜雪都對應(yīng)著一道年輪,偶爾圓潤,尋常嵖岈。不必怨艾什么,冷也好暖也好,既然身為一棵樹,不惟陽光雨露,疾風(fēng)、高霜、沃雪,斧鉞、爨火、兵燹,都是可以預(yù)見的際會,也都是必將直面的宿命。對一棵有著上千年閱歷的老樹,更是如此。
行走在深廣寬厚的大山里,山路之上時有風(fēng)雨陰晴,卻都無礙腳步、心靈與草木山川的應(yīng)求與共鳴。有時,不為別的,就專為去看一看那一棵棵動輒千年之齡的古銀杏,而將半日浮生擲于山中了。
有人說,有些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大山里的銀杏,沒有一棵會作如是想,怎么會是浪費呢——拉住那總是在埋頭趕路的時間,將它留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這是多么的物盡其用呵。
而且,這個世界上,總還有一些人,跟銀杏一樣,也喜歡把心靈的脈絡(luò)和時間的根須,深深地,靜靜地,扎進億萬年來未曾有過絲毫改變的山高水長中去。
深秋里,向老樹,向照亮大山的那些老樹學(xué)習(xí)。
并且此致,敬禮,還有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