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龍河
顧冬梅與閨蜜一起,到小市場給剛上初中的兒子買書包,她正舉著一個書包認(rèn)真打量,一張保養(yǎng)良好的中年男子臉龐突然從書包旁探出,嚇了顧冬梅一跳,男子卻一臉驚喜:“哎呀呀呀,真是想不到!我們竟然會在這里遇到!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
男子鏡片后面的小眼睛里,閃動著激動的電光,嘴里念叨出了很多串想不到。顧冬梅突遭襲擊,以為遇到一個神經(jīng)病,慌忙朝后退了兩步:“呃……你說什么?我不認(rèn)識你啊。”
男子激動得有些狂亂:“什么?不認(rèn)識我?怎么能不認(rèn)識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去年在納木錯,我高反得厲害,要不是你給了我一個氧氣瓶,我當(dāng)時就完蛋了!還能站在這里跟你說話?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我早就變成一把骨灰,躺在一個小四方盒子里,現(xiàn)在都燒了周年了!你就是我的菩薩,是我的救命女神??!真是沒想到啊,天下竟有這等巧事,我們竟然都是高臺人!這……這簡直比中彩票的幾率都要低!蒼天有眼,我今天終于遇到你了!我真是太激動了!能留一個電話號碼嗎?”
這是哪跟哪兒啊,顧冬梅看著面前這個手舞足蹈的男子,在想他是否是個神經(jīng)病。男子說完,伸手過來就要抓顧冬梅,顧冬梅忙朝后退了一步,說:“對不起,你肯定是認(rèn)錯人了。我從來就沒有去過納木錯。”說完這話,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沒去過納木錯,很對不起他似的。
男子不相信,他圍著顧冬梅轉(zhuǎn)了兩圈,連連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不可能認(rèn)錯人!或許是我的記憶有問題?我們是前年去的納木錯?但是人絕對不會錯!你背著一個米黃色的背包,為了遮擋紫外線,頭上蒙著白色的紗巾。你真是健康,海拔那么高的地方,你竟然還又唱又跳!那么多的人都看你呢,還有個外國記者,邀請你給他做模特,拍了幾張照片。當(dāng)時你簡直就是納木錯的天使!這些事兒,你不能都忘了吧?”
顧冬梅忍著性子聽完男子的話,很堅決地對他說:“你真的是認(rèn)錯人了!我從來就沒見過什么外國記者,更沒去過納木錯!”
顧冬梅也顧不得看書包了,拉著閨蜜就走。走出小批發(fā)市場,她拿出手機,搜索“納木錯”,詞條出現(xiàn)她才知道,這個叫“納木錯”的地方,竟然是西藏的一個湖泊,有雪山,還有白色的牦牛,看起來像是仙境。
但是再美也跟她顧冬梅沒有關(guān)系。她是一個農(nóng)民工,現(xiàn)在和老公租住在縣城的廉價出租房里,他們都在服裝廠上班,平均每天工作十一個小時,兩人工資加到一起一個月不到九千塊錢,是這個社會最標(biāo)準(zhǔn)的底層草民。為了接送孩子,他們?nèi)ツ陝偦ㄈf塊錢,買了輛二手小車,現(xiàn)在兩人節(jié)省每一分錢,打算在城里買套房子。他們都是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后代,勤儉知足,沒有非分之想,別說去納木錯了,他們連二百里外的、一個以風(fēng)景優(yōu)美著稱的副省級城市都沒有去玩過。在他們眼里,那是浪費時間浪費錢,是吃飽了撐的。她怎么會去納木錯?
此后的兩個周日,顧冬梅在菜市場、大街上,都遇到過這個男子。仔細(xì)看起來,男子有些儒雅,不太像神經(jīng)病,也不像騙子。他反復(fù)向她表示感謝,并一再強調(diào),他沒有認(rèn)錯人,她肯定是那個幫助過他的女子。
顧冬梅想到一個問題,就問:“你當(dāng)時問那個女子的名字了沒有?”
男子很篤定地說:“問了。你說你叫顧冬梅啊,這個不對嗎?”
顧冬梅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天啊,天下難道真有一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也叫顧冬梅的人?這也太巧了吧!
顧冬梅問:“那你問她是哪兒的人了沒有?”
男子說:“沒有,你當(dāng)時也看到了,我都快死了,哪里還有力氣說太多的話?”
顧冬梅幾乎忘記自己是怎么跟那個男子告辭的了,她匆匆回家,把自己遇到這個男子的事兒,跟丈夫王立山說了。
王立山嘎地笑了一聲,說:“你遇到騙子了!他不過是想跟你套近乎,套上后再騙你!”
顧冬梅不由得笑了,說:“我一個窮打工的,快四十歲的人了,財色雙無,有什么好騙的?”
雖然話是這么說,顧冬梅卻對這個男子有了警惕之心了。再一次在菜市場上遇到這個“騙子”的時候,她就很嚴(yán)肅地逼他坦白對她有什么企圖,要是不坦白,她就要報警了。
男子辯解無效,很沮喪,他拿出一百塊錢,說:“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善意,那就把氧氣瓶錢收下吧,也算了了我的一樁心事?!?/p>
顧冬梅鬼使神差,伸手接過了男子手里的錢。男子很遺憾地?fù)u著頭走了。
顧冬梅拿著錢愣了一會兒,才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收人家的錢。她趕緊朝著男子的方向追過去,一直跑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也沒找到男子的身影。
顧冬梅拿著那一百元錢,懊惱不已。她不是個愿意占人便宜的人,剛才心一軟,把錢接了,現(xiàn)在這一百塊錢像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回到家后,顧冬梅懊惱了一會兒,就在手機上再次搜索“納木錯”??粗敲利惖难┥胶膭恿?,要是能有機會去一趟納木錯該有多好!那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名字也一樣的人去過了,她為什么不能去呢?又不是沒有這個錢。然而,她馬上就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這些天她打聽過,去一趟納木錯,飛機票來回就要接近四千元,是自己辛苦一個月的工資,加上吃住,還得半月工資。有這些錢,買件衣服多好?給孩子買個玩具多好?自己的手機也該換了,兩千元都不舍得花,還花六千去看一個湖?再說,自己有兒子有丈夫,總不能自己去吧?帶著兒子一個來回,就得一萬多,要是三口人都去……還是別犯神經(jīng)病了。
上班時,閨蜜說起顧冬梅的奇遇,眾人議論紛紛。一個工友的話刺痛了顧冬梅:“像咱這種人,賺這點錢也就養(yǎng)家糊口了,還納木錯呢,下輩子吧?!?/p>
顧冬梅往日也是同意這種觀點的。像他們這種小老百姓,能勉強生存就不錯了,哪兒有錢出去嘚瑟。但是今天,她突然容忍不了這種說法了,她說:“咱這種人怎么了?都是人,別人能去,咱為什么不能去?人活著,總不能只為了吃喝吧?”
工友說:“能有吃喝就不錯了,你還想什么?想什么詩和遠方嗎?神經(jīng)病吧?”
眾人隨聲附和,說得顧冬梅再也無話應(yīng)對,但是她心里還是有無數(shù)個反對的理由。工友還真是說對了,顧冬梅年輕的時候,還真寫過詩,也憧憬過遠方。只不過這些年,生存的重壓把這些精神追求一類的玩意兒,都從身體里榨出去了,只剩下了一副奔波的骨架。
下班后,顧冬梅來到菜市場,想找那個戴眼鏡的男子,把一百塊錢還給他,順便問一問他說的高反是怎么回事兒,萬一她有機會去納木錯呢?然而,她一直等到天黑,等到王立山打電話催她回去吃飯,也沒等到那個男子。
顧冬梅只得趕緊回家。
王立山最近心情不好。他在服裝廠包裝車間工作,最近他負(fù)責(zé)訂購的一批瓦楞紙包裝箱,因為把“規(guī)格”和“重量”這兩個英語單詞的位置倒換了,導(dǎo)致一千多個包裝箱作廢。此事的錯誤主要在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卻不想認(rèn)賬,把責(zé)任推到了他身上。廠長讓他賠,王立山跟廠長吵了一架。一萬多塊錢啊,他兩個月的工資,王立山氣得發(fā)昏,心情更加惡劣。他看到顧冬梅沒買菜,問她出去干什么去了,顧冬梅把一百元錢的事兒跟王立山說了,王立山嘲笑她神經(jīng)病,既然那人非要給她錢,拿著就是了,又不是偷不是搶的,還要送給人家,耽誤了買菜做飯,這不是沒事找事兒嗎?
顧冬梅做了兩碗清湯面,和王立山一人一碗吃了。顧冬梅到衛(wèi)生間洗碗。她邊洗碗,邊聞到陣陣的尿臊味兒,顧冬梅轉(zhuǎn)眼看,馬桶里一攤深黃色的液體還在冒著氣泡,顯然是王立山吃完飯后,來造下的。
顧冬梅一陣惡心,跑出去質(zhì)問正在玩手機的王立山:“你尿尿怎么不沖?”
王立山一臉無辜:“你規(guī)定的啊,你說撒一泡尿沖一下,浪費水太多啊,要幾泡尿攢一起沖啊,怎么了,我做錯了?”
王立山的話給了顧冬梅一個大窩脖。這話確實是她說的,他們?nèi)谥遥粋€月水費就要八十元,一年下來就一千,不省點怎么行?
顧冬梅無話可說了,回去沖了水,繼續(xù)洗碗。
王立山在廠里的活計比較輕松,有包裝任務(wù)的時候忙一陣兒,沒有包裝任務(wù),就在廠里打雜,有時候上案板干會兒副工,有時候幫著裁剪去拉布,不像顧冬梅,她們車間是流水線作業(yè),大家為了多賺幾個小錢兒,你追我趕,在機器旁坐下,就像上了戰(zhàn)場,上廁所都怕耽誤時間,半天活干完,人整個就虛脫了。但是這家伙毫無上進心,下班回家就躺在破沙發(fā)上玩手機,等著顧冬梅做飯。飯端上桌,他才能暫時放下手機,開始吃飯。吃完飯后,他在沙發(fā)上一躺,繼續(xù)玩手機。顧冬梅一開始覺得窩火,后來聽廠里姐妹說起,自己家的男人都這個德行,心里就有些平衡了。最底層的小老百姓,草木之人,也就是這點樂趣了。
洗完碗后,顧冬梅拿出從廠里領(lǐng)的剪線頭的活兒,遞給王立山一把小剪子,兩人就開始剪線頭。
剪一件衣服兩毛錢,平均三分鐘能剪一件,一個人一個小時能賺四元錢,四個小時能賺十六元,兩人剪到十一點,能賺三十二元,除掉電費,還有三十多,這總比玩手機打游戲有意義多了。
王立山不愿意干這個活兒,曾經(jīng)在下班后,開了半個月的滴滴。一開始賺了點錢,后來因為晚上太困,跟人撞了車,顧冬梅就再也不讓他開滴滴了。王立山對剪線頭消極對待,剪一會兒就要看幾眼抖音,看了一會兒,他竟然也刷到納木錯,就把他手機里的納木錯照片給顧冬梅看:“那個給你錢的騙子,說的就是這兒?”
顧冬梅不想搭理他:“趕緊干活!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王立山看著顧冬梅:“咦,我怎么一提這事兒你就不高興?你是不是相信那個騙子了?”
顧冬梅有些惱火:“說什么哪?你神經(jīng)病吧?我從來就沒去過納木錯,我相信什么?再說了,人家就是認(rèn)錯人了,說把氧氣瓶的錢還給我,你怎么說人家是個騙子?”
王立山哼了一聲,說:“人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名字還一樣,你覺得有這么巧的事兒嗎?你在納木錯救了他,他剛好又遇到了你,你是演天仙配?。俊?/p>
顧冬梅不得不承認(rèn),王立山的話有道理。這個所謂的納木錯,很可能就是那個人隨口編出的一個騙局。但是自己模樣一般,身材走樣,又不是富婆,他騙自己什么呢?再說那男人看起來文縐縐的樣子,也不像個騙子啊。
顧冬梅把能跟自己扯上邊的自己家的所有親戚都想了一圈,也沒有想到一個可以值得詐騙的人物。又覺得自己很可能想多了,自己這種人,只能勉強算得上人而已,身無長物,誰會閑著沒事騙自己???
納木錯事件只在顧冬梅的心里保持了七八天熱度,七八天后,她的腦袋里就只剩下了家庭瑣事,眼里看到的只是成堆成堆的衣服,成堆成堆的褲子,雜亂的線頭還有一袋子一袋子的扣子。這才是她的真實世界,是她無法逃脫的。還有從服裝廠回到家,從家去菜市場的路。
服裝廠、家、菜市場,呈比較標(biāo)準(zhǔn)的三角形狀,三者之間有路貫通,顧冬梅的世界,就被這個三角形框在了里面,她像一只螞蟻一樣,一直在這個三角形的路上循環(huán)不已。
當(dāng)然,去服裝廠的路上,她的壓力會大一些。因為是打分制工資,每一個進入工位的工人,都是瘋子。他們沒別的本事賺錢,只能拼命出活,你追我趕,力求月底結(jié)賬的時候,能多發(fā)一點工資。這些女工經(jīng)常為別人耽誤了自己的工序而吵鬧,情緒激動,言語尖刻,像一只只被打了興奮劑的母雞。
顧冬梅的班組最近做一批出口韓國的哈倫褲,設(shè)計師神經(jīng)病似的,把個褲腰設(shè)計了十八片,每片都有嚴(yán)格的大小,要壓雙明線,還要跟褲中線、褲兜等各處對齊,差一毫米就跟工藝要求對不上來,就要拆了重做。顧冬梅恰好負(fù)責(zé)做褲腰,這幾天被這道工序折磨得心神俱疲。
高度精神集中加上高強度的勞作,顧冬梅每次走出工廠大門,都會有一種瀕臨虛脫的感覺。這時候,她會完全放松下自己,信馬由韁,兩條腿自動就帶著她來到菜市場。
在這里,她是放松的,是自己的主人。她雖然帶的錢不多,但是她有把錢花在那兒的權(quán)利,有花和不花的權(quán)利。據(jù)說在菜市場賣菜的販子有的很有錢,但是有錢能怎么樣?顧冬梅經(jīng)過他們的菜攤的時候,他們都可憐巴巴地看著她。這個時候的顧冬梅,就會有一種人上人的感覺。
海鮮市場顧冬梅是不去的。那種幾十塊錢一斤的蟹子大蝦什么的,會讓她人上人的感覺受一些挫折。
有附近的老農(nóng)民在賣菜,他們跟專業(yè)的菜販子不同,都是在比較偏的角落里蹲著,守著一把菜豆,兩捆蔥,或者幾把青菜。
顧冬梅巡視完菜市場后,一般都會找這些老人家買點兒菜。顧冬梅的父母也都七十多歲了,都在農(nóng)村,知道農(nóng)村老人的不易,因此顧冬梅買他們的菜很少講價。這些老太太或者老頭兒,會張著缺牙的大嘴朝她笑,會贊美顧冬梅長得漂亮,說她心眼好。還會多給她一把香菜,或者一把小蔥,這讓她有種很溫暖的感覺。
對于服裝廠女工顧冬梅來說,買菜的這段時光,是美好的,是她一天甚至兩三天辛苦工作后的補償,是她這段生活的紅地毯。
她經(jīng)常會想起那個說跟她在納木錯見過的男人。經(jīng)過幾天的騷動之后,現(xiàn)在的顧冬梅已經(jīng)復(fù)歸平靜,她知道,對于她這樣的人來說,去納木錯旅游,只是一個夢想罷了,一個做夢都覺得奢侈的夢想。
顧冬梅的兒子上的是寄宿學(xué)校,每周日回來一天。服裝廠經(jīng)常因為趕工期不休息,顧冬梅就在周六晚上給兒子做了好吃的,讓兒子第二天自己吃飯。周日他們下班回家的時候,再給兒子做點好吃的。兒子學(xué)習(xí)倒是很用功,周日的晚上,顧冬梅在剪線頭,王立山在釘扣子,兒子就伏案學(xué)習(xí)。一家人各自努力,盡量不影響對方,一副全國人民共同努力建設(shè)四化的樣子。
然而兒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比較差,他們班六十名學(xué)生,兒子勉強排在三十名左右。
后來王立山告訴了顧冬梅一個秘密,兒子周日整天是不學(xué)習(xí)的。他在網(wǎng)上花一百元錢買了一個監(jiān)控,顧冬梅從他的手機看監(jiān)控,看到兒子上午半天在看電視,中午飯幾乎都是邊看電視邊吃的,下午在打游戲,一直到他們快下班了,才把書本擺上,開始寫作業(yè)。
看到這里,顧冬梅心如死灰。兒子馬上面臨中考,現(xiàn)在還不知道努力,想考個好學(xué)校希望是不大了。
王立山倒是很想得開:“孩子爹媽學(xué)習(xí)不好,他能好了?算了,別做讓孩子上北大清華的夢了,將來像咱一樣打工,還不是有吃有喝的?”
顧冬梅對王立山的話更是感到絕望。但是她沒法說什么,只能在兒子回家的時候,給他猛做思想工作。
兒子心態(tài)比王立山都好,顧冬梅說什么他都點頭,一副誠懇認(rèn)罪的樣子,但是周日還是猛玩一天。當(dāng)他知道家里裝了監(jiān)控后,周日就不在家里“寫作業(yè)”了,而是以各種理由朝外跑。顧冬梅跟兒子對戰(zhàn)半年,終于繳械投降,不再督促兒子學(xué)習(xí)了。能聽話不惹事就是好孩子,有多少惹事的孩子啊,相比之下,咱的兒子還是不錯的。顧冬梅如此安慰自己。
顧冬梅再次到批發(fā)小市場買東西,經(jīng)過箱包攤位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個說在納木錯見到過她的男人,想到了自己還拿著人家一百元錢呢。當(dāng)然,她也只是這么一想,就走過了賣箱包的攤位。
批發(fā)市場跟蔬菜市場隔著一條街,顧冬梅好奇心上來,經(jīng)常在買了菜后,拎著菜到批發(fā)市場轉(zhuǎn)一圈。仿佛有些心虛,她每次去,都要買點兒東西。比方買一圈膠帶、一根圓珠筆筆芯,或者買一個發(fā)卡。
時間長了,去菜市場的時候順便到批發(fā)市場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成了顧冬梅的一個習(xí)慣。而且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習(xí)慣竟然很上癮。有一次她走到批發(fā)市場門口的時候,特意狠了狠心掉頭回家了,結(jié)果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一天都心神不寧,仿佛把魂丟在了批發(fā)市場門口。
第二天一下班,顧冬梅沒有回家,直接來到菜市場,買了一把小蔥之后,匆匆來到了批發(fā)市場。她的腳一踏進批發(fā)市場的大門,那顆懸在半空的心,突然就寧靜了,感到舒心了。仿佛這批發(fā)市場,不是一個繁雜的充斥著各種味道各種人物的嘈雜之地,而是一處風(fēng)景名勝,一處能讓人心神愉悅的地方。
按照慣例,她先后經(jīng)過了文具區(qū)、漁具區(qū)、糖果區(qū)、禮品區(qū),最后來到箱包區(qū)。就在她要走出箱包區(qū)最后一個攤位的時候,她又看到了那個神秘的男子。
男子看到她,朝她笑了笑,一直等她走到他面前。顧冬梅看著他,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來這里,等的就是這個時候,等的是他說的納木錯的故事。雖然她沒去過納木錯,但是她多么盼望那個天堂一樣美的地方,能跟自己扯上一些關(guān)系啊。好像那是光,幾絲淡淡的光線,照耀到了自己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中。當(dāng)然,在認(rèn)識這個人之前,她沒有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堪,是這個人,用納木錯的雪山和陽光,讓她在高空審視了自己的生活,讓她對另一種生活心生向往。對于他們這種人來說,這種向往就是一種罪惡。顧冬梅心里嘆了一口氣。
男子對顧冬梅說:“要是你有時間,我請你吃飯吧?!?/p>
顧冬梅竟然沒有驚訝,她想了想,說:“明天吧,我明天有時間。”
男子點頭,說:“好。明天上午十一點,我們在這里見面?!?/p>
第二天是周日。顧冬梅從早晨開始做飯洗衣服,一直忙到十點多,她對王立山說:“中午有個朋友請我吃飯,你做點好吃的給兒子吃吧?!?/p>
王立山有些驚訝:“請你吃飯?誰能請你吃飯?”
顧冬梅煩躁地說:“我同學(xué)!誰請我吃飯你還要管啊?”
顧冬梅和神秘男子這頓飯吃得很平靜,略微有些溫馨。男子不遺余力地稱贊顧冬梅的純樸和善良,這讓顧冬梅想把那一百元掏出來還他的勇氣都沒有了。顧冬梅很少說話,一直聽男子講他游歷的地方——新疆吐魯番、西藏林芝納木錯、青海玉樹等等,等等。顧冬梅聽得目瞪口呆。她之前知道有些有錢人喜歡到處玩,但是第一次跟這種人坐在一起,她還是感到有些震撼。就像一個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人,突然看到外面的美景一樣。
兩人吃完飯,就很平和地分手了。顧冬梅一直快到家了,才想起兩人沒有留電話,也沒加微信。她不由地笑了笑,覺得這樣挺好。
此后,兩人經(jīng)常在批發(fā)市場遇到,如果兩人都有時間,就會隨意去吃點東西,像老朋友一樣談天說地。男子為了把他在納木錯拍到的照片發(fā)給顧冬梅,還加了顧冬梅的微信。
顧冬梅和王立山的生活軌跡,是高度重疊的。兩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甚至加班也都一起,兩人寥寥的幾個朋友也都認(rèn)識。最近有人頻繁請顧冬梅吃飯,引起了王立山的懷疑。他趁顧冬梅做飯的時候,偷看她的手機,看到了那個被顧冬梅標(biāo)記為“納木錯”的男人的微信。“納木錯”給顧冬梅發(fā)了不少的照片,兩人還有幾句對話,這兩句對話粗看沒有什么,但是在服裝廠干包裝的王立山仔細(xì)琢磨,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
比方“納木錯”說:“現(xiàn)在就這些了,電腦里還有幾張你的照片,你還要嗎?”
顧冬梅說:“當(dāng)然了,我還要,有多少要多少。”
“納木錯”說:“好,等我有時間發(fā)給你。都給你?!?/p>
“我還要,有多少要多少”“都給你”,這話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呢?
很顯然,請顧冬梅吃飯的,應(yīng)該就是這個“納木錯”了。王立山很氣憤,他沒想到,顧冬梅竟然瞞著自己,偷偷跟這個男人約會。為了抓住“證據(jù)”,王立山開始暗中跟蹤顧冬梅。跟著她上菜市場,跟著她去批發(fā)市場逛一圈。讓王立山疑惑不解的是,顧冬梅每天買菜之后,都要上批發(fā)市場逛一圈,煞有介事,每個區(qū)域都要認(rèn)真看一看,好像要進貨的樣子。
她每次都是從右手邊的文具區(qū)進入,轉(zhuǎn)了一圈,從箱包區(qū)域出來,然后匆匆回到菜市場,穿過菜市場回家。
王立山經(jīng)過十多天跟蹤,他終于在一家餐館抓到了“納木錯”和顧冬梅。
這是一個快餐店,人挺多,顧冬梅和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靠門的位置,正在邊說話邊吃飯??茨菢幼樱幌袷怯惺裁措[情的樣子。王立山確定中年男子就是“納木錯”了,他在門外看著他們,一直看著他們吃完飯,看著兩人從飯店出來,握手告別,然后他跟著顧冬梅上了菜市場,跟著她在菜市場轉(zhuǎn)了一圈,直到她進了他們租住的屋子。
顧冬梅臉色紅潤,嘴里還哼著歌,仿佛剛從納木錯回來??吹酵趿⑸剑櫠穯査夏睦锶チ?,這么多衣服的扣子怎么還沒釘完,這批活兒等著裝箱呢。王立山陡然憤怒了,質(zhì)問顧冬梅去哪里了,她為什么不在家釘扣子?
顧冬梅顯然心虛了,不說話,坐下就開始干活。王立山實在忍不住,問她為什么要和那個騙子一起吃飯,他們兩個是不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讓王立山?jīng)]想到的是,顧冬梅什么也不說,扔下扣子就回到床上躺了起來,任憑王立山說什么她都不回話,氣得王立山腳心都冒火。剩下的半天時間里,顧冬梅收拾家、給兒子做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
王立山忍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起來,王立山準(zhǔn)備吃飯上班,發(fā)現(xiàn)顧冬梅根本沒做飯。王立山惱了,氣呼呼推開顧冬梅睡覺的房間,想跟她痛痛快快吵一架,顧冬梅房間里卻沒人。她把房間收拾得很干凈利落,人沒影了。
王立山在院子里沒找到顧冬梅,就給她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王立山有些慌了,慌忙跑到菜市場。大清早的菜市場沒幾個人,根本沒有顧冬梅的影子,王立山又跑到剛開門的批發(fā)市場,也沒有找到顧冬梅。顧冬梅人間蒸發(fā)了。
此后的幾天里,王立山找遍了顧冬梅的親朋好友,都沒有她的音信。
王立山也形成了習(xí)慣,每天到菜市場買菜后,都要到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他總覺得顧冬梅沒有離開這個小縣城,她總有一天會出現(xiàn)在這個小市場,這是她的家,她的宿命,她是無法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