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到底有沒有意義
——曹寇概略

羅望子

某年某月星期一去南京開會，喊了曹寇喝酒。

我好像每次去南京都是開會，也都要喊曹寇喝酒。他也好像每次都說：好的。只有一次，他說在北京或者內(nèi)蒙，在片場或者在寫電影本子。話又說回來，我為什么每次都喊他喝酒呢？其一，以前沒見過面，只見過他的照片，大頭照，覺得他應該是條硬漢子。見了面，才曉得完全不是這回事。他粗壯，但個頭并不比我高。至于硬、冷峻、酷，這些概念與他完全不搭邊。他說話的腔調(diào)有些軟，甚至整個人都顯得有點面。其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喝酒的時候，曹寇從來不玩客套，不會用手捂著杯子，更不會趁人不備，偷偷往碟子里潑灑。言而總之，喝酒的曹寇是一副滿上就滿上、喝掉就喝掉的派頭。順便我也表揚一下自己，也許正是這種性情，與我極其相似吧。其三，曹寇喜歡打牌，玩摜蛋，雖然牌技不屬上乘，但積極性很高。話再說回來，喜歡打牌的人，還大多是那些水平一般的人。

喝酒時，他坐在我的左手邊。我告訴他，中午我發(fā)出兩條短信，給兩個南京朋友，約喝。如果他們都有事沒空，第三條短信就會發(fā)給你，請你安排了。他說，你早說呀，我們找?guī)讉€人，先來打牌，再喝點小酒，多好呵。一會兒，他又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給我看一組圖片，說他正在老家，也就是八卦洲上，翻蓋老房子。聽他提起過，他很小就離開了八卦洲，再沒回去生活過。現(xiàn)在，他這是要重返家園的節(jié)奏呀。

碰了一杯酒，他問我有沒有帶包。我說有，在住宿的房間里。于是他拿出三本書送我。這三本書分別是，《躺下去會舒服點》《生活片》《金鏈漢子之歌》。這是曹寇第二次送書給我。上一次也是在酒桌上，他帶了兩本《金鏈漢子之歌》，打算給我一本，還有一本防備別的朋友索要。結(jié)果我一本都沒拿到，給桌上的兩位女士搶去了。不是要，是搶。我敢打賭，此前她們絕對不曾讀過曹寇小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那么她們?yōu)槭裁疮倱屇?？是因為好奇，還是因為沒要花錢呢。可能都不是?；蛘咭驗樗麄兌际悄暇┤税?。眼前這個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能喝酒，還會寫小說，還寫出了一點名堂，她們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吧。果然，這次他帶書來，又有人要。曹寇解釋說，是帶給我的。至于我，更是沒得商量了。我嚴肅地說，曹寇同志開創(chuàng)了一種“無聊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敘事，他送書給我，我看都不看，就轉(zhuǎn)手給了別人，那是對他的極大不尊重。我回去看了，不管怎么看，哪怕看一篇，他也會很開心的。

我說話的時候，曹寇在一旁連連點頭，向我敬酒。那天晚上喝得有點多。九個人，喝了八瓶白酒。下樓梯，走出飯店，我發(fā)現(xiàn)三本書又少了一本。而且少的偏偏是《金鏈漢子之歌》。要知道，加上這一本，曹寇為了送此書，已經(jīng)帶了三本了。上樓回包間找尋，哪里還找得到呢，就好像我注定要與這本書無緣似的。但是書沒了，和錢包沒了是不一樣的。這說明還有人喜歡這本書，誰拿了這本書，誰就是有緣人。

但是這個晚上的重點，還不是書。重點是，喝酒的空隙，曹寇悄悄告訴我，他結(jié)婚了。他說的時候期期艾艾的，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我聽了，自然也是大吃一驚。曹寇怎么會結(jié)婚呢，曹寇怎么能夠結(jié)婚呢？要說他這個年紀，有女友是正常的，哪怕有兩三個女友以供選擇也是正常的。去年我們喝過一次，他說和母親住在一起。女友是有的，偶爾碰碰頭?，F(xiàn)在，他見我驚訝，又期期艾艾補充道，是去年下半年結(jié)的。那么，曹寇為什么不能結(jié)婚呢？我在雜志上讀過他一兩個小說作品。他關(guān)注的是庸常，庸常中的動蕩；是無聊，無聊中的樂趣。現(xiàn)在，他竟然說他結(jié)婚了。這是他邁出的革命性的一步。而且他將要搬回到老家去住。這意謂著他是真正進入了還是突破了庸常與無聊呢。

我寫這篇文字，是因為讀了他送的集子《生活片》?？戳似渲械谝黄洞箨牪俊贰Ｆ鸪跷乙詾槭切≌f，其實不是小說，是他專欄隨筆的結(jié)集。我喜歡他風行水上的散漫風格，便刻意仿作。估計肯定不到位，甚至天壤之別。那就算是一篇讀后心得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躺下去會舒服點》這本書和書名，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喜歡躺著翻書、看電影了。翻著，看著，漸漸地，就有些迷糊，類似于微醺。迷糊，也不是真的睡著了。迷糊之間，腦子里會浮現(xiàn)一些朋友的影像，會浮現(xiàn)別人作品里的人物，也會考慮自己小說的走向?？傊?，挺有效果的。

曹寇原先的身份，是小學教師。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是到南通采風，那時他就已經(jīng)停薪留職近十年了。我曾斗膽問過當時的作協(xié)領(lǐng)導，這么年輕有潛力的作者，怎么不想方設法調(diào)進來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領(lǐng)導說，是有這個想法的，但是曹寇同志沒有職稱。沒有教師職稱，更別說文學創(chuàng)作職稱了。初級職稱都沒有，也不是什么級別的作協(xié)會員。沒有職稱，就不好作為特殊人才引進了。估計曹寇自己也不清楚，作家也是可以評職稱的。這一點和我也有點相似：當年我調(diào)進省作協(xié)時，是教師中級職稱。學校領(lǐng)導還算善解人意，你可以評了高級職稱再走，反正也不占指標，評好可以放在檔案里帶走。我嫌麻煩，更為主要的是一門心思快走。結(jié)果我的職稱也是一轉(zhuǎn)再轉(zhuǎn)，一拖再拖。再說作協(xié)會員，我問過單位同事，也請教過魯院同學，大家都說這東西可有可無，沒有任何實用意義，能寫就成。想想也是，便沒放在心上。結(jié)果后來一打聽，周圍的作家朋友，基本上都是中國作協(xié)會員。我一個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怎么能不是呢。看來身份問題，在哪里都是個虛假的臉面。

好像有點扯遠了。還是說說曹寇吧。最近一次見他，是去年，2021年歲末，作協(xié)召開理事會。曹寇也是理事，現(xiàn)在叫委員了。看來曹委員也漸漸開竅了。入住酒店的晚上，專門約他喝酒，他說和老婆剛從內(nèi)蒙飛回，人困馬乏。隔天會前，他徑直跑到我的座位旁，聊天問候。休會時，又一起出去吞云吐霧。別人高談闊論，只有我們倆靜靜地抽著、聽著?；氐綍鰰r，我問他怎么樣。他說，還那樣，寫唄。沒想到不久，《收獲》今年第一期，他的中篇小說《鴨鎮(zhèn)往事》赫然在列。記得幾年前，他在《收獲》上發(fā)過一個《塘村概略》，也是中篇。當時還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由村到鎮(zhèn)，這算不算是一大進步呢。那也未必，曹寇的作品一直游走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接合部，那是他的根基，也是他的著力點。他筆下的人，不是他的童年玩伴，就是他的同窗同學，親疏遠近的都有。還有些，大概就是他自己。這一點，他和朱文有得一比，但目光與心性又不太一樣。我印象里，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王奎張亮，還有個女生李芫，而且還是長胡子的李芫。這些人物不斷出現(xiàn)在他不同小說的篇章里，仿佛穿行在鄉(xiāng)村的麥田和油菜地，有生有死，使他的所有作品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可能就是“60后”和“70后”的區(qū)別所在吧。

比較遺憾的是，這次相見，忘了問他，有沒有把傳宗接代排進日程。

有關(guān)曹寇的最新消息，是今年他出了兩本書。另有一本集子，也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兩本新書舊作，分別是《鴨鎮(zhèn)夜色：王奎張亮故事集》和《這件事到底有沒有意義》。雖是舊作，但作為同道中人，我覺得仍有必要在此廣而告之一下。當然，喜歡曹寇小說的讀者，可能已經(jīng)比我捷足先登了。我還注意到在一個訪談里，有人問：編輯推薦中，說你是“南京八卦洲的卡佛”，你自己怎么看？

這個問題有些傻逼，但曹寇同學還是認真回答：編輯是一個行當，圖書公司是一個企業(yè)，他們干他們分內(nèi)的事。我對自己不予評價。自吹自擂和自貶自抑是一回事，在我看來，有悖倫理。八卦洲的卡佛不敢當，其實我到八卦洲住也就這三四年的事。

看來曹寇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識。他的寫作是清醒的，他決定結(jié)婚和搬回八卦洲也是清醒的。疫情當前，不曉得下次和他喝酒在什么時候，也不曉得他還會不會送書給我，更不曉得屆時他有沒有升級成父親。這樣一想，我倒是有了一點點的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