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海
一
四兵得了那個病就不把那個病放在心上了。 他總是騎著輛老掉牙的單車天天在街上轉(zhuǎn)。 他知道得了那個病就意味著他將不久于人世。 他在醫(yī)院檢查得知得了那個病, 就從醫(yī)院里跑了出來。老婆黃雪華和醫(yī)生都勸他住院手術(shù),他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他在街上走,遠遠就看見曾濟偉騎著輛“電驢子”迎面駛來。 他心想這家伙好像也有兩三個月沒見面了,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他們這里得了那個病是個忌諱。 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得的是癌,可就是沒人敢說出“癌”字來。 癌簡單地說就是絕癥,必死無疑。 你愿意說你是個快死了的人嗎?
“濟偉,你這一陣子都上哪了? 好久沒見你了? ”四兵看見曾濟偉就喊。
“我得了癌癥,是胃癌。 ”曾濟偉看見他,認真地解釋,“我住了兩個多月的院,做了手術(shù),剛剛出來! ”
他怎么也沒想到曾濟偉在大街上大聲嚷嚷說自己得了癌。 他想,他對癌已經(jīng)足夠無畏了,曾濟偉對癌幾乎無所忌諱。
曾濟偉是他的好朋友。 他把“電驢子”拐了個彎,駛到他跟前停下,他才告訴他,說,他也得了那個病了。
“什么? 是嗎? 你也得了那個病了?這真是太巧了。 ”曾濟偉沒感到沮喪,反而興奮異常地說,“這么說, 你也得癌了? 哈哈,我們兩人都患癌了。 ”
“走走,到我家去,我沏一泡‘大紅袍’給你喝! ”曾濟偉說。
曾濟偉在家里開了個大藥房。 他家算是戶殷實人家。 他想想就跟他走了。曾濟偉是他的好兄弟之一。 他們一共有三個好朋友,從小玩到大。 除了曾濟偉,還有一個叫胡子勝。
提起胡子勝他們心里就樂。 胡子勝現(xiàn)在是個“大腳”了,在他們這里,把大款全叫大腳,也就是說,你一腳跺下去,整個鎮(zhèn)子都會晃三晃。
至于胡子勝是怎么發(fā)的家,他們也不太清楚。 好像是他娶了個老婆,她娘家一口氣陪了20 萬元的嫁妝。 當時,20萬元可不是一筆小錢, 那會兒油條才2分錢一根。
后來,好像剛剛有了股市,胡子勝買了幾萬股黃金原始股,現(xiàn)在都漲到兩個億了。 他就用那個錢再辦了兩個公司什么的。 他們一想起胡子勝就樂,是因為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四兵和曾濟偉曾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胡子勝從江水中撈了出來。 那時他們都是十三四歲的樣子,都喜歡游泳。 有一回,他們在江里游著,胡子勝被水卷走了,那會兒江水正在漲潮。
“子勝,子勝,你別跟我們開這個玩笑! ”四兵喊。
四兵和曾濟偉心慌了。 四兵突然在10 米開外的地方,看見胡子勝的頭浮起來,又沉了下去。 兩個人奮力朝那里游去。 四兵先摸到了他,曾濟偉也上來了。可是胡子勝胡亂掙扎,差點兒把他們倆全拽下去。
他們一個在前面拖,一個挾著他往河邊游,最后才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他救上岸。 那時他們就賭咒發(fā)誓,以后死也要生同一種病死。
“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全是瞎扯!”曾濟偉說,“關(guān)公、劉備和張飛,他們不懂科學,怎么死也不可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
“不然怎么死才好? ”胡子勝問。
胡子勝那天被救后,感動得一直要哭。
“不然我們就生同一種病死好了! ”曾濟偉說。
“算啦算啦! 別總是說死,子勝你沒死不就好了嗎? ”最后,四兵說。
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追著曾濟偉的“電驢子”,一塊兒往曾濟偉家里走。曾濟偉還住在老騎樓里, 他家住在二樓,樓下開著個大藥房。 上樓梯時,四兵跟曾濟偉說,既然要泡茶聊天,干嗎不把胡子勝也叫來? 他們?nèi)值芎芫脹]見面了。
“就是不知道他忙不忙, 他正在干啥? ”他說。
“他還能忙什么? 估計沒啥正經(jīng)事兒。 ”
“那我們把他叫來! ”
他們等胡子勝時,想想生個癌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兒, 他們是一塊兒生的癌,也算是緣分。 曾濟偉已經(jīng)泡了茶,兩人又拿癌逗起樂來,開玩笑說誰會因為生癌先死,反正死是一定的了,那拿死逗逗樂不是很有趣嗎?
“你肯定會先死,人家醫(yī)院留你治,你都不留。 ”曾濟偉說。
“這可就難說了。 據(jù)說患癌的人,治的往往先死了,不治的人反而不那么容易死! ”四兵說。
其實,四兵的實際情況是,他舍不得治。 他這輩子一直干電焊工,家里沒什么積蓄。 他有一個兒子叫智勇,十三四歲時下水游泳,一個浪頭打來,人就不見了,等人們在下游幾公里的地方找到他兒子時,孩子早就沒氣了。 他知道,他當時犯了一個錯誤,那會兒,兒子總要他陪他游泳。 他們是江邊的人,男孩一般都要學會這個,可他總找理由推脫掉。他想,游泳是人們天生就會的。孩子沒了后, 他就一直和老婆黃雪華生活。他想到做手術(shù)得花好些錢,就堅決不做了,不如把錢留著讓雪華慢慢花,她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呢,所以他就堅決不做手術(shù),從醫(yī)院里出來了。
“不然,我們打賭怎么樣? ”曾濟偉說。
曾濟偉說,自己做了手術(shù)肯定不會比四兵死得早,他把整個胃差不多割去了五分之四,胃那個東西比較糙,哪能那么快死?
“行,賭就賭。 那你輸了,你輸我什么? ”四兵說。
“我家里還有一棵高麗老人參,那是我家藥店的鎮(zhèn)店寶。 ”曾濟偉說,“我要是比你早死了, 我就輸你那棵野人參。 ”
“那你得先給我,不然等你死了,我跟誰要去? ”四兵說,“你人都死了,你老婆、兒子能認這個賬嗎? ”
“那你要是先死了,你給我什么? ”曾濟偉問。
“我先死了,我給你那輛自行車! ”四兵狠了狠心說。
“咋?那車你要我還不給呢?那是鳳凰牌的! ”四兵說,“你現(xiàn)在去哪里再找我那樣鳳凰牌的自行車? ”
“咋啦?咋啦?你們怎么見面總是死不死的,說啥呢? ”
這時胡子勝來了, 一進來他就喊。四兵告訴胡子勝說,他和曾濟偉兩人都生了癌,兩人很快就要死了。
胡子勝竟然樂得一拍手,說那真是一件痛快事。 你說你們兩個怎么那么巧,一下子全得了那個病,那是容易的事嗎?
胡子勝一來就轉(zhuǎn)移了方向,建議一塊兒出去吃飯。 四兵一想也對,他們?nèi)值芎芫脹]碰面了,一塊兒吃頓飯倒也不錯,再說吃大餐從來都是胡子勝買的單,飯錢用不著他們操心。
在下水灣市,胡子勝什么大酒店都熟。他很快地打了個電話,約了包間。他開了一輛“大奔”,他們?nèi)俗谲嚴?,空間綽綽有余。
到了大酒店, 胡子勝講究排場,要了一個最大的包間, 裝修得富麗堂皇,而且向陽。 他們剛剛坐下來,門外就來了四位年輕貌美的姑娘。
“兄弟,你這是搞的啥花樣? 你叫來她們干啥? ”四兵說。
“等下我一一介紹給你們。 我讓她們來陪我們吃吃飯! ”胡子勝說,“濟偉,你不是總說秀色可餐嗎? 咱們兄弟好久沒在一起吃飯, 讓她們陪我們吃飯,不是更來興致嗎? ”
“就因為你那些同行不理睬我,而你們,卻還把我當一回事。而你現(xiàn)在,又替張仲平爬了整整二十八層樓,嗯,既然你們……你,這么尊重我,我得給你這個發(fā)財?shù)臋C會。你還不明白?好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一個人要把所有的事情都鬧明白了,生活也就沒他媽的什么意義了。”
“胡子勝,你可真行! ”曾濟偉說,“你也得生個癌,早點兒死了好! ”
“讓我像你們那樣生那種東西死掉?哪有那么容易?”胡子勝嬉皮笑臉地回答。
胡子勝說,他身體壯著呢。 的確,胡子勝跟他們坐在一起,渾身上下洋溢著健康的狀態(tài),他肌肉結(jié)實,紅光滿面。 四兵和曾濟偉兩人一個剛剛做完手術(shù)出院,一個剛剛查出癌癥,全是病懨懨的樣子。 胡子勝說,他的房間有四五套健身器材,他什么都玩得挺好,快速跑可以跑一個小時; 慢跑能跑兩個半小時,俯臥撐一做一百多個;雙臂拉力上百公斤。 說著,他把外面一件西服脫下,只穿里面一件T 恤。他挺胸收腹,右臂上翹,左臂下彎,做出一個健美運動員亮相的姿勢,讓他們嘖嘖嘆服。 他說,他這么一個身體,癌看見他都跑了。 他開始點菜。
“我們得吃點兒好的,新鮮點兒的!大蟹、甲魚、龍蝦,還有三文魚湯。 ”胡子勝說,“還有,我剛才看見生鮮水箱里有條大狗鯊,那條大狗鯊我全要了! ”
“這大狗鯊才是真正抗癌的, 一斤200 百多塊錢呢! 這條大狗鯊就要一千八了……” 他過后說。
二
四兵想,現(xiàn)在大局已定,自己是必死無疑了, 可他最放心不下的是黃雪華。 他們夫妻倆平時生活雖然平平常常,可畢竟一起生活了二三十年,他們的兒子又沒有了。 在家里,他總是能碰到黃雪華躲在哪個角落里偷偷地哭。 這也是他平時在家里待不住的原因。
他覺得這總不是個辦法, 他想,把他過去對夫妻生活的淡漠扭轉(zhuǎn)一點兒回來,一是對黃雪華的安慰,二是對他們過去夫妻生活的補償。
他偷偷跑去取了三百塊錢,那是黃雪華知道的他的私房錢。 他有時想把錢全交給她,她總讓他自己留一點兒。 一個男人身上總沒錢怎么行呢? 他那天想讓黃雪華跟他一塊兒出去吃飯,重溫一下他們戀愛時的感覺。
“吃飯?干嗎出去吃飯?”黃雪華問。
他說:“咱們天天在家里吃,都吃不出味道了。 ”
“雪華呀,我這輩子真讓你受苦了,沒讓你穿好的、吃好的……”他說。 他想請她吃飯,就是想回報她一下。 他的意思沒全說出來。 反正他們都知道他生那個病,估計是活不長了。
“我們從來就沒有在外面吃過飯。今天我想陪你在外面好好吃頓飯。 我們?nèi)ヒ獋€小包廂……”他繼續(xù)說。
黃雪華堅決不肯,說,有錢你也不能這么亂花。 她說,當時入院檢查,就應(yīng)該讓他留下來治,他不治。 她知道他是怕花錢。 可現(xiàn)在他為什么想花錢請她出去吃飯? 有錢他們也得留著拿去買藥治病,出去吃飯有什么好? 黃雪華就是這樣,你越想對她好,她越想不明白,一點兒也不通情理。
有一天,他突然又想起來,他們從沒有看過夜場電影,他又想約黃雪華跟他一塊兒去看夜場電影。 看夜場電影太有情調(diào)了,他們可以說說話,然后他握握她的手,她可以靠靠他的肩頭睡一會兒覺。 那里都是一個個的小包廂,誰也看不到誰。
黃雪華原本一直在衣柜角落哭,聽他那么說,不由止住了哭,驚詫地轉(zhuǎn)過頭看了看他。 他正好站在她身后,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你是不是因為生了那個病, 神經(jīng)方面也出了什么問題了? ”
“你是說我發(fā)神經(jīng)病了? ”
“你突然想去看什么夜場電影,不是發(fā)神經(jīng)病了? ”
“我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什么都好好的。 你真的是太沒情調(diào)了。 ”他埋怨說。
黃雪華卻又哭了起來,罵他:“你這個沒心沒肺的! 你都快死了,還讓我去體會什么情調(diào)? ”她一邊哭一邊嚷,“你要是真心疼我,就趕快回醫(yī)院去,我們把能花的錢全花掉, 把你的病給治了。我要你陪我一輩子,我才不想讓你陪我去看夜場電影。 ”
他真的拿黃雪華沒辦法。 他是想用這種方式補償她,卻把她惹哭了。 黃雪華年輕時一直在工廠干活兒,一直干到工廠倒閉了。
后來,他們的兒子死了,她也沒抱怨他。 他要是帶兒子一起去游泳,兒子也不會死了。
現(xiàn)在,他快死了,他想安慰安慰她,她卻不領(lǐng)他的情。
“好了好了, 我們不去看夜場電影了,你別哭了好嗎? ”他說。
四兵心里其實有著另一段情愫,他從來沒告訴過她, 那還是年輕時候的事。 小時候,他有一個玩伴,名叫郭嘉玲。 他們至今沒發(fā)生過什么,可是他們曾經(jīng)私下里約了一塊兒去西湖游玩。
那時, 郭嘉玲家在他們家不遠處。那是一條騎樓街,兩邊都是騎樓。 那時,總是男的跟男的結(jié)伙, 女的跟女的結(jié)伙,他們兩伙人碰到一起,總是故意找些事端,其實是故意招惹對方。
“臭四兵, 你每回碰到我們嘉玲總想偷她的人,你以為我們不知道! ”她們那一伙有人喊。
“我想偷她的人,不想偷你的人,你是不是氣得鼻血直流? ”他也喊。
郭嘉玲那時就暗暗對他有好感了。他們曾偷偷去看過幾場電影,她有時會送他幾塊牛奶糖和一塊烤面包。
那時,日子窮,牛奶糖和烤面包全是好東西。 她是從別的學校轉(zhuǎn)來的,她爸爸是個外科醫(yī)生,她家搬過來剛好住他們家街頭的地方,那是一個三層的半新小騎樓。
她身上有一股洋氣勁兒,跟這個小城市的氣氛有點兒不協(xié)調(diào)。 有一回在學校的一個小彎拱門后, 郭嘉玲看見沒人,偷吻了他一下。 他也就把這事記住了。
那時, 郭嘉玲就會背好些唐詩了。那時郭嘉玲就說,她長大一定得去一趟杭州玩兒。 她說那里的西湖有一條“白堤”,那條“白堤”就是白居易在杭州當官時留下的,那時杭州對他來說是很遙遠的事情。
“那好,我以后一定陪你去,去看一下那條‘白堤’。 ”他隨口答應(yīng)。
“我看過‘白堤’的畫冊。 那‘白堤’一直伸到西湖中央,上面有一座斷橋。 ”郭嘉玲說,“那堤上一下雨,到處都是綠茵茵的垂楊柳。 ”
可是,等到他們上高中,他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 郭嘉玲家搬走了,她又轉(zhuǎn)了別的學校。 成年后,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面。 后來,他才知道,她上了大學,在另一個城市工作結(jié)婚了。 她父親還住在這城里,直到她父親年老退休了,需要人照顧才獨自調(diào)回到他們城里來。 她不知怎么地跟丈夫離了婚。
一天,他從電焊工地回家,遠遠看見一個少婦, 身姿綽約地面對面走來。她的身后是一個燒餅一樣大的快要下山了的太陽, 還有一片高高低低的樓群。 他從潛意識里意識到那就是郭嘉玲。 奇怪,他們都快20 年沒見面了。
“郭嘉玲! ”他喊。
“四兵,你是四兵! ”郭嘉玲也高興地喊。
三
“我說胡子勝, 你也真太會來事了。 ”那天在大酒店的包間里,曾濟偉嚷,“我們原本說好了,就咱們哥仨好好聊聊天, 你一下子叫來這么些女人,我們還聊什么呢? ”
“我和曾濟偉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彼忉屨f,“我不是跟你說了,我們都生那個病了,就是說很快就會死的……”
“不就是得癌嗎? ”曾濟偉說,“你老繞著說干嗎? ”
“對對,我們就是得癌了。 我得了腸癌,他得了胃癌。 ”他又說,“我們把你叫來,是想再見見面,說不定就是一個告別,興許很快就見不上面了。 可你叫來這么一堆女人,你讓我們怎么說好呢? ”
胡子勝說那沒什么。 他說是故意把她們?nèi)衼淼摹?他說他們看了美女,會增加免疫力,人活著不就圖個樂嗎? 管他癌不癌的? 我們得把每天都過得美一些才好。 想想這么美好,你們憑什么不多活幾天?
“他這是故意來惡心我們的! ”曾濟偉說,“他明明知道我們都是患癌的人,再沒幾天活頭了! 他故意拿這個來刺激我們! ”曾濟偉指責起了胡子勝。
“我說我的兩位好哥哥呀, 你們就別誤解我的好心了! 你們別老說這種喪氣話了好不好?別老說什么死呀死的?!焙觿僖舱嫘膶嵰獾卣f。
“我的意思是說大家樂一樂, 心情不就好了? ”胡子勝說,“你想想,當年你們把我像死狗一樣拖出水來,我怎么感激也是不夠的。 ”
他和郭嘉玲重逢后,兩人又有了來往。那時,她還沒發(fā)現(xiàn)他得了那個病。不過他們都是奔五的人了,她請他吃了幾回飯,他也請她吃了幾回飯。 她晚上跑去跳廣場舞, 他坐在旁邊給她當觀眾,為她喝彩。
“你這二三十年就一直干電焊工? ”有一回她跑到工地上去看他,然后問。
“全干這個,我后來沒上大學。 ”他說。
他們在工地的一個高坡上坐下,看著那個像燒餅一樣的太陽,正朝那片高樓群里落下去。
這時,他想起他們年輕時相約了的事。 他跟郭嘉玲說,他還記得他們年輕時,想一塊兒去看“白堤”,可是一直沒去成。 他說,那事一直藏在他心里。
郭嘉玲說,她也一直記著,可她也一直沒去成。 她突然建議,他們干嗎不去看看那個“白堤”? 她說,現(xiàn)在交通方便了,他們可以去報個旅游團,幾天就能夠走個來回。
那時, 郭嘉玲已經(jīng)申請?zhí)崆巴诵萘恕?他也可以請假出行,反正也才幾天工夫。
他們計劃了一下,決心一塊兒去游一回西湖。 可是,臨到報團時,郭嘉玲猶豫地看了看他。
“可我還是覺得怕, 覺得這有點兒不好。 ”
“沒什么不好的。你嫂子信任我……”他說,“我們也才去幾天,我就跟她說我和幾個朋友要去杭州玩兒。 ”
郭嘉玲上網(wǎng)查了查,報了一個三天的團, 也就是在途中需要兩夜一天,他們差不多有兩個白天和一個夜晚在杭州。 可那天傍晚,他都要走了,卻越來越心煩意亂。 他知道他要是跟郭嘉玲到了杭州,很可能會發(fā)生些什么。 他們其實從小就相戀了。 但是,他們?nèi)绻チ撕贾?,就是對黃雪華的一種不誠實,不厚道。
他知道婚姻對他和黃雪華來說是一種契約,一種責任。 他突然給郭嘉玲打了個電話,讓她取消了行程。 郭嘉玲好像也明白了點兒什么,也放棄了她心里的那個意愿。 最后,他們沒去成西湖,也沒看到“白堤”,但他并沒為那個感到遺憾,只是覺得有點兒對不起郭嘉玲。
那天, 他想帶黃雪華去看夜場電影, 黃雪華卻勸他回醫(yī)院把手術(shù)做了。他堅決不做。 他說他一定要把錢留下來,讓她以后花。 黃雪華就又大哭起來,說他一點兒也不想她, 他不回醫(yī)院去,就是想傷害她,想讓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她說他要是不在了,她留著錢有什么用。 他讓她一定要好好過下去, 就是獨自一個人也得把生活過好。他說,他對不起她的事太多了。他一激動就把他遇到了郭嘉玲的往事全告訴了她。 他還把他們曾經(jīng)準備去一趟西湖,去尋找“白堤”的計劃也坦白了。
“雪華, 你就別再哭了。 我心里的事,你還不懂嗎? ”他懇求老婆說。
黃雪華走到他跟前,把他的頭抬高了些。 他因為有病,臉都變相了,全是一條一條的皺紋。 她用她的手一下一下抹著他的臉,想把那些皺紋抹平。
“你別抹了,那是抹不平的。 ”他說。
“你讓我再看看你不行嗎? ”黃雪華說,“你真的不想回醫(yī)院去? ”
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四
這時,菜上齊了。 胡子勝向四位美女介紹說, 他們兩人全是他的好朋友。他們曾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他從江水里救出來。 那時他都快沒氣了。 要是沒有他們,他早就沒了。
他接著就把他帶來的四個美女介紹給四兵和曾濟偉。 他先從他右側(cè)那個年紀稍大一點兒的介紹起。 她的名字叫小芳。 我們不是有一首歌叫《小芳》嗎?她就是那個小芳。 接著那個是小櫻桃,還有這個叫張美玉, 另外那個叫杜九娘。
“胡子勝, 你說你總帶著美女一起出來,你老婆不生氣嗎? ”曾濟偉問。
胡子勝說:“我老婆有事干,她喜歡搓麻將和數(shù)錢。 她只要有麻將搓,有錢數(shù),她才不管我。 ”
“這事說起來, 作祟的就是他那個老丈人。 他嫁女兒陪嫁了那么一大筆錢! ”曾濟偉說。
“喂喂,那錢可是我賺的! ”胡子勝抗議說。
“沒有你老丈人給你的那筆錢,你現(xiàn)在能賺那么多錢? ”
“可從總的來說, 我是花我自己賺來的錢。 ”胡子勝說。
“兩位哥哥, 我還真不希望你們死了。你們死了我一個人怎么辦?”胡子勝真心實意地說,“我不想你們死,這世上我也就你們兩個最好的朋友了! ”
胡子勝喝了一大口酒,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那你就等著生個什么癌也死吧! ”曾濟偉說。
“我怎么會生癌死呢? 我的身體這么壯。 ”胡子勝說,“我還真想跟你們一樣也長個癌,跟你們一塊兒死了好呢! ”
一天,四兵回到家里,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老婆黃雪華看見他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從來沒看見過她這樣。
“你說, 你這回還真的不回醫(yī)院嗎? ”黃雪華笑了一會兒才說話。
“你怎么老扯這個事呢? ”四兵不耐煩地說,“我們不是早把這個事情定了? ”
“可我要是有錢了呢? ”
“錢? 你哪來的錢? ”
“你自己猜猜吧。 ”黃雪華說。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她怎么會有錢了? 黃雪華還是那樣對著他笑。 她后來才告訴他說,那天他出門后,家里來了一個人,那個人問了他的情況,問得很詳細,她就把他發(fā)生的事兒全都跟那個人說了。
“你知道那個人后來做了什么? ”黃雪華說,“她打開她的一只手包,從里面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咱家樓下那張桌子上。 ”
“是誰? 你說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差不多明白了。
那時,他們待在樓上臥房里,黃雪華一轉(zhuǎn)身撲在床上號啕大哭。
“是個女的。她是郭嘉玲!她讓你一定要去把手術(shù)做了! ”黃雪華說,“她說你要是不到醫(yī)院去,就是你對自己不負責任,也是對所有的人不負責任! 人只要有一絲可能就得把病治了。 ”
黃雪華停了一下,繼續(xù)說:“她要走了才說那里面是10 萬塊錢。 她說你要是沒動那錢,我也可以動。 她是給你的,也是給我的,沒設(shè)密碼。 她還說,錢要是不夠了,她還可以再送來。 ”
“行,就算我把手術(shù)做了,可是,如果我死了……”他說,“那這么大一筆債怎么辦? ”
“她沒說要你還, 她那錢就是要給你治病的。 ” 黃雪華哭著說,“我要是知道她人那么好, 她再早一點兒回來,我就讓出來,讓她跟你在一起。 ”
“你胡說什么呢? 她人是很好,可我跟她完全不可能! ”他說,“再說我都快死了,我讓你一個人難過還不夠嗎? ”
五
四兵想,死反正是注定了的,他反而放寬了心,每天吃完藥,按時上床睡覺。 一天晚上,四兵剛剛睡著,黃雪華把他推醒,說:“老公,不然,你跟她去那里玩玩怎么樣? ”
“你干什么呢? 想攪得人家不睡覺是嗎? ”
“我是說,我突然想,你跟她一塊兒出去玩玩怎么樣? ”
“你胡思亂想什么呢? ”他沒好氣地說,“跟誰出去呢? 去哪兒玩呢? ”
“跟郭嘉玲啊, 跟她去你們想去的地方,玩一玩,趁著現(xiàn)在你還能走動。 這對你的身體也好! ”黃雪華說,“你別管我。 我不是小心眼兒的人。 我一點兒也不會不高興。 我樂意你們一塊兒去! ”
“去哪里呢? 你怎么總說不明白? ”
“就是去看,去看那個‘白堤’呀。 ”黃雪華說,“你不是跟我說了,你們從小就一直想去看‘白堤’? ”
“我去跟她約會,兩人一起去看‘白堤’? 我都生癌了,是個快死的人了,你說你這是安的什么心? 你是想讓人替你難過嗎? ”
黃雪華說,她才沒安什么壞心。 她是好心好意的。 她想他真的得跟郭嘉玲一塊兒去看看“白堤”。
那又沒什么,不就兩個人一塊兒出門旅游,她說她就是想到他都生那個病了,又不去做手術(shù)。 她才更想讓他跟她一塊兒出門。
“你瞧瞧人家對你那么好,一出手就是10 萬塊錢。 你對別人可以不好,對郭嘉玲不可以不好。 你們不是從小就一直想去看看‘白堤’? 你趁著現(xiàn)在還能走動,你還是跟她一塊兒去吧。 ”黃雪華還在勸四兵。
他說他要睡了。 他讓老婆別再亂出主意了。 他說,她那不是對郭嘉玲好,那是她想讓人家難堪。
黃雪華聽他那么說, 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從結(jié)婚開始就知道了,你是個自私自利的家伙, 你是個沒良心的混蛋!你不會疼人,你不去治病,是你不疼我。你不心疼我也就算了,你總不能連人家郭嘉玲也不疼? 她拿錢給你干什么? 她就是想讓你去治病。 你病不治了,你也總得陪人家去看看‘白堤’! ”
這天, 四兵推著自行車又要出門了,曾濟偉忽然騎著他那輛“電驢子”來找他。 他大聲喊住他,讓他先別走。 他說,出大事了。 他和他得去看看胡子勝了。
曾濟偉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子勝的兒子來找他,說,讓他倆去看看胡子勝, 他現(xiàn)在住在大市第一醫(yī)院,好像有什么后事要交代。
“交代什么后事? 胡子勝怎么啦? ”四兵問。
“癌癥。 ”
“這怎么可能呢? 他身體那么好,能吃能喝、 能說能笑, 他怎么可能得癌呢? ”四兵說,“你說誰生那個病我都信,你說胡子勝,我怎么也不相信! ”
這樣說著, 他們還是急急忙忙走了。 他們坐上出租車趕往大市第一醫(yī)院。 大市離他們小市有四十幾公里。 在車上四兵還是說他不相信,胡子勝的體格壯著呢! 他不是一直是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人嗎?
“那按理說, 他得那個病也不會那么急的, 他怎么一下子要交代后事了呢? ”曾濟偉說,“論時間,我得病是最早的,我應(yīng)該先走,接下來才是你,他怎么反而先不行了呢? ”
“他都下病危通知書了。 他兒子說他患的是肝癌,肝癌性急……”曾濟偉又說。
到了大市第一醫(yī)院,他們找到了胡子勝所在的高級大包間病房。 他們走進去時,病房里烏泱泱一片人。 那是他的家人,還有他公司的高管和同事。
他們擠到前面,胡子勝就握住他們的手,說:“你們來了,那就好了。 ”
胡子勝對他們苦笑了一下。 他臉上戴著氧氣罩,身上到處插滿管子。
胡子勝說:“我快不行了,我可能要先走了。 ”說著說著,眼里盈滿了淚。
“你就別想那個了。 你還是放寬心,好好養(yǎng)吧! ”四兵說。
“養(yǎng)? 還養(yǎng)什么呢? ”胡子勝說,“病危通知書都下了。 ”
“這不是還在搶救嗎? 說病危就病危了?說不定還搶救得過來的?!痹鴿鷤フf。
“不……不可能了,反正死是定了的事。 我把你們找……找來,是想讓你們加入進去。 ”胡子勝說,“我想讓你們加入進去清理財產(chǎn)。 現(xiàn)……現(xiàn)在我老婆正領(lǐng)著公司的人,還有……還有銀行的人在清理財產(chǎn)。 ”
他握著他們的手, 越握越緊, 說:“你們……你們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是怕……怕我老婆把家產(chǎn)全往她娘……娘家挪。 我那兒子還不太懂事,可別讓人把家產(chǎn)都掏光了,他還……還不知道呢? 還有……還有,我是說,我還有一個老母親,還有一個親姑姑,都是80 多歲的人,你們得讓她們給兩位老人留一點兒錢養(yǎng)老……特別是……特別是不能讓她們娘家的人……”
胡子勝說著,一個護士走進來,說:“這里不能留太多的人! 對病人不好,患者得多多休息。 ”
沒過幾天,胡子勝死了。 曾濟偉手術(shù)后六年也去世了, 四兵一直活到現(xiàn)在。
四兵感到奇怪的是,他原本皺皺巴巴全往下掉的臉,慢慢又變得豐潤了起來。 最近,他又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發(fā)現(xiàn)他的病灶沒有擴大,反而縮小了。
“這么說我生的那個癌變小了? ”回到家,四兵疑惑地問老婆。
“是呀,醫(yī)生就是這么說的。 他們也說那是一個奇跡! ”老婆黃雪華說,“醫(yī)生說,說不定可能變好起來,很可能還會痊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