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李白游仙詩體制類型及淵源流變

文/錢志熙

李白游仙類作品，應從現(xiàn)實背景與藝術(shù)傳統(tǒng)兩方面進行解釋。其基本的成因有二，一是唐代濃厚的道教求仙風氣及李白自身從事于此的經(jīng)歷，尤其是其真切的、比一般的求仙訪道的文士要強烈得多的神仙意識及活動；二是游仙詩本身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延續(xù)與發(fā)展。后者與李白文學整體的復古傾向相關(guān)。從他的游仙詩創(chuàng)作發(fā)端的情況來看，正是其眾多的復古之體的一種，尤其是作為其游仙體主要部分的古風體與樂府體的游仙詩。明人朱諫論李白游仙詩云：“按游仙之作，古有此體，自郭景純以下，詩家者流皆好言之，而白最多且深，白嘗有志于此，故言之親切而有味也。”本文嘗試對李白的游仙詩及各種涉及神仙內(nèi)容的詩歌作品進行分類論述，并追溯其各自的淵源，最后對李白以游仙為寄托的抒情藝術(shù)本質(zhì)再行探究，以盡量接近李白游仙詩創(chuàng)作的真相。

作為復古體之一種的“古風”、樂府體游仙詩

從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及古樂府中的游仙詩，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即從藝術(shù)傳統(tǒng)上說，李白的游仙詩發(fā)軔于其復古之體的創(chuàng)作，是屬于其復漢魏之古并追溯風騷精神的創(chuàng)作體系的一部分。

文人游仙詩源于《楚辭》、樂府，至兩晉之際郭璞《游仙詩》十九首、庾闡《游仙詩》十首等，可以說是集魏晉以來文人游仙詩之大成，確立了文人游仙詩的正統(tǒng)。李白五言游仙詩，所繼承的就是上述傳統(tǒng)。另一方面，文人游仙詩，在其后的東晉齊梁時代，反而衰落，或者變質(zhì)為《真誥》中大量保存的一種仙真之詩。此類從源流來說，實是游仙與玄言的結(jié)合。陳子昂、李白神仙主題的作品，也受到仙真詩的影響。但從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傾向來說，則是繼承楚辭到漢魏晉的文人游仙詩傳統(tǒng)。

在唐人中，陳子昂首倡“漢魏風骨”之說。其《感遇》三十八首，體制多出于阮籍及繼承漢魏之風的西晉末左思、郭璞諸家，其中多寫神仙之事。如《感遇》其六、其八、其十一。阮籍、嵇康的神仙觀念與方術(shù)之士不同，其中加入了玄學的內(nèi)容，是一種“新神仙思想”，即所謂“正始明道，詩雜仙心”。陳子昂敘神仙之詩，當然是源于玄學一派，兼取阮籍、郭璞兩家?？梢娮匀罴?、陳子昂以來的詠懷、感遇傳統(tǒng)中，神仙原是重要主題之一。

李白繼陳子昂而進一步推進復古詩學，其《古風》五十九首，屬于典型的游仙之辭的，有其四“鳳飛九千仞”，其五“太白何蒼蒼”，其七“客有鶴上仙”，其十七“金華牧羊兒”，其二十“昔我游齊都”，其四十一“朝弄紫泥?！薄Ｉ鲜鲋T首都出于魏晉曹植、阮籍、郭璞諸家，而放浪恣肆之思，縱橫開合之勢，實有過于諸家。如其四：

鳳飛九千仞，五章備彩珍。銜書且虛歸，空入周與秦。橫絕歷四海，所居未得鄰。吾營紫河車，千載落風塵。藥物秘海岳，采鉛青溪濱。時登大樓山，舉首望仙真。羽駕滅去影，飆車絕回輪。尚恐丹液遲，志愿不及申。徒霜鏡中發(fā)，羞彼鶴上人。桃李何處開，此花非我春。惟應清都境，長與韓眾親。

詩言鳳凰銜彩，空入周秦而無所得，橫絕四海而無與鄰，這是暗寓其懷異才而不遇。接下來則是寫政治理想失落后，轉(zhuǎn)欲以求仙自托其志。至于采藥、望仙等，原是樂府及文人游仙的基本情節(jié)，李白更加以鋪陳而已。其中“采鉛青溪濱”，則明顯出于郭璞“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之說。

李白的游仙詩，從其發(fā)端來看，正是引阮籍、郭璞、陳子昂此流而大加發(fā)展，是與其復古詩學的整體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漢樂府是文人游仙詩的另一重要淵源。李白多用樂府舊題，其中《天馬歌》《日出入行》都帶有神仙幻想的性質(zhì)。但其對漢樂府繼承最多的還是在于相和之類，其游仙詩用古辭之題，如《來日大難》一篇。古樂府《善哉行》以“來日大難”發(fā)端，《宋書·樂志》題為《來日·善哉行》。詩中言昔日處世之大難，今日逢仙之快樂，其中有“經(jīng)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等語。李白的《來日大難》引而發(fā)之，其語有“仙人相存，誘我遠學。海陵三山，陸憩五岳。乘龍?zhí)祜w，目瞻兩角。授以神藥，金丹滿握”等。漢魏樂府多古樸簡質(zhì)，李白賦寫樂府舊題，天才奔放，賦寫盡情，寫得更加鋪張揚厲。

又如《飛龍引》二首，也出于古曲。今存蕭愨之作，詠飛龍銜河圖、負舟之事，其中寫“引商吹細管，下徵泛長徽。持此凄清引，春夜舞羅衣”。玩其詩意，可知古曲原有《飛龍引》，應是琴曲古辭，蕭氏作詩詠此曲，其體制則為齊梁拘束之體，且風格浮麗，意思凡近。李白用《飛龍引》這一舊題，變齊梁拘泥詠物之體為漢樂府鋪張敘事之體，縱浪恣肆，遠過于蕭氏之作：

鼎湖流水清且閑，軒轅去時有弓劍，古人傳道留其間。后宮嬋娟多花顏，乘鸞飛煙亦不還，騎龍攀天造天關(guān)。造天關(guān)，聞天語，屯云河車載玉女。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方。后天而老凋三光，下視瑤池見王母，蛾眉蕭颯如秋霜。（其二）

李白從“飛龍”二字落想，用它來寫傳說中黃帝騎龍升天之事。此詩充分發(fā)揮想象，并用鋪陳之筆，構(gòu)造故事情節(jié)，是李白對齊梁文人樂府賦題法的發(fā)展。也可以說，他的樂府詩，是結(jié)合了漢魏的敘事與齊梁的賦題兩法而成的。其樂府舊題游仙詩，也是使用此法創(chuàng)作的。又如《上云樂》一題，周舍《上云樂》則寫西方老胡文康之事。李白擬作，正如胡震亨所評，“視（周）舍本詞加肆”。上述諸例可見，李白學習漢樂府游仙詩的傳統(tǒng)，對齊梁以來游仙詩詠寫浮麗而缺乏真正的游仙精神的寫作風格有所超越。

從上述事實可見，李白《古風》中的游仙詩創(chuàng)作，是與其超越齊梁、直繼漢魏風骨的整個復古詩學一致的。簡言之，李白游仙詩的創(chuàng)作意識，起始于對魏晉游仙詩的學習，并追溯楚辭與漢樂府，它超越齊梁之體，對魏晉游仙詩作了更加鋪張揚厲的發(fā)展。

作為山水詩之流裔的游仙詩

山水詩與游仙詩具有不解之緣。從山水詩發(fā)生的角度來看，游仙是山水詩的淵源之一。

我們視為典型的山水詩的謝靈運、鮑照等人的作品，其在表現(xiàn)山水景物的同時，也時而雜入仙與佛的幻想，如謝靈運最標準的山水詩《登江中孤嶼詩》《石室山》《登石室飯僧》《登石門最高頂》《登臨海嶠初發(fā)強中作與從弟惠連可見羊何共和之》《入彭蠡湖口》《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等。鮑照在山水詩方面正是步趨謝靈運的，其《登廬山詩》《從登香爐峰詩》，也使用這種雜以游仙的模式。由此可見山水詩與游仙詩的密切關(guān)系。謝脁、沈約等人，仍有沿承晉宋之格的作品，游山與尋仙相結(jié)合的模式也并未完全絕跡。山水中寓游仙之意的作風，其真正的衰歇，是在梁陳宮體流行的時代。

李白的山水詩，超越齊梁的甜美風格，復晉宋之古，以兩謝、鮑照等人為主要的淵源，同時也繼承了山水與游仙相結(jié)合的傳統(tǒng)。早年之作《登峨眉山》，是較早成型的這類作品：

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悉。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泠然紫霞賞，果得錦囊術(shù)。云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儻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

首先形容其為仙山，強調(diào)其靈異，再寫其雄奇的山景，并用一些游仙的情節(jié)，如云間瓊簫、石上寶瑟來渲染，同時要點出相關(guān)的神仙傳說。又如《望黃鶴山》：

東望黃鶴山，雄雄半空出。四面生白云，中峰倚紅日。巖巒行穹跨，峰嶂亦冥密。頗聞列仙人，于此學飛術(shù)。一朝向蓬海，千載空石室。金灶生煙埃，玉潭秘清謐。地古遺草木，庭寒老芝術(shù)。蹇余羨攀躋，因欲保閑逸。觀奇遍諸岳，茲嶺不可匹。結(jié)心寄青松，永悟客情畢。

這首詩在許多地方都可以看出謝靈運詩的影響，如“巖巒”兩句，以及“蹇余”以下這一番出世之想，或是句法，或是結(jié)構(gòu)模式，多出于謝靈運。此詩比之《登峨眉山》詩，寫實景的部分較多一些，但基本還是以夸肆游仙為主。像這種依托于具體名山，以親身游歷為線索的游仙詩，可以說游仙詩的一種新類型。

與上述兩詩略有不同的是，他的另外一些詩歌，主要的筆墨落在山水景物之上，而以神仙故事的點染及求仙愿望的表達為輔。如《江上望皖公山》《送溫處士歸黃山白鵝峰舊居》《登敬亭山南望懷古，贈竇主簿》也抒發(fā)神仙之想。像這樣在名山勝跡講述神仙故事，并馳騁浪漫的想象，在李白許多游山及棲隱的詩中都能見到。

李白此類兼有山水景物與神仙內(nèi)容的詩歌，對后世的影響最大。在唐宋時代就已成為一種模式。后世詩人學李白，亦以此類為多。

以當世神仙家為塑造對象的游仙詩

魏晉文人的游仙詩，主要是依據(jù)長生、升天等觀念，再使用歷史傳說中的神仙人物與神話故事為內(nèi)容塑造出來，我們熟悉的正宗的游仙詩，就是這一種類型。李白的古風體、樂府體的游仙詩，也主要是屬于這種類型的。但隨著道教的進一步展開，現(xiàn)實中的道士被作為表現(xiàn)的對象，就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現(xiàn)實型的游仙詩。如陶弘景在齊梁之際，與沈約等眾多文士交往，諸家贈詩，如沈約所作《華陽先生登樓不復下贈呈詩》、范云《答句曲陶先生詩》，以當世神仙家為塑造對象的詩歌，是對傳統(tǒng)游仙詩的一種變化，并成為后世神仙主題詩歌的一個重要類型。

上述這種以當代神仙家為表現(xiàn)對象的游仙詩，齊梁諸家只是啟其初緒，真正加以大力發(fā)展的，是以李白為代表的唐代詩人。李白以其生動、活躍而又真切的神仙意識，對他所交往的眾多道教人物進行神仙塑造，在其筆下涌現(xiàn)出一大批當代的神仙形象。這一類的作品有很多，如《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元丹丘歌》《白毫子歌》《玉真仙人詞》《贈嵩山焦煉師》《訪道安陵遇蓋寰為予造真箓，臨別留贈》《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制》《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至陵陽山登天柱石，酬韓侍御見招隱黃山》《題隨州紫陽先生壁》等。

這些詩歌中，現(xiàn)實中從事求仙、訪道乃至隱逸修真的人物，被直接塑造為非凡的、超越于世的神仙形象。如《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其所要表現(xiàn)的主要是兩個人物，一個是云臺修仙的丹丘子，另一個就是“丹丘談天”的對象“天”，即當時天子唐玄宗?！额}隨州紫陽先生壁》的紫陽先生，則是一個寧靜的煉神修真的神仙。前述齊梁詩人的同類作品開始，以神仙內(nèi)容入詩，已經(jīng)帶有用典的性質(zhì)。神仙故事，其實是作為典故的一種來使用的。到了唐代，這一性質(zhì)更加突出。

李白這類游仙詩，有時甚至省略去現(xiàn)實人物的身份介紹及現(xiàn)實中的行動方式，直接將其作為神仙來塑造。如他為玉真公主所寫的《玉真仙人詞》。又如《鳳笙篇》，據(jù)王琦之說，“此詩是送一道流應詔入京之作”，“舊注以游仙詩擬之，失其旨矣”。我們明白李白游仙詩中以神仙事跡緣飾當代道教人物的這一類型，對此問題的真相就比較清楚了。但此詩的中間部分全為人間惜別之詞，唯首尾以神仙事跡來塑造其形象，可以說是贈別與游仙兩體的一種結(jié)合。

作為諷喻詩之一種的神仙主題作品

從思想史的層面來看，漢魏以來，一直存在著質(zhì)疑與批評帝王求仙行為的思想傳統(tǒng)。就詩歌而言，漢魏以來表現(xiàn)神仙，并非只有崇信、幻想的游仙詩，也有對神仙的質(zhì)疑。

李白是否對神仙之事有過懷疑，是一個需要進一步研究問題，但他繼承了以司馬遷為代表的批評帝王求仙的理性傳統(tǒng)是無疑的。其批評的態(tài)度甚至較前人更為明確、激烈。其最為論者所熟知的就是《古風》其三“秦王掃六合”，《古風》其四十三諷刺周穆王、漢武帝荒誕的求仙活動。此類詩歌中，最具理性精神，乃至因秦皇漢武求仙而明確質(zhì)疑神仙之說的，當屬《登高丘而望遠海》。從此詩中，我們可以看到，李白承續(xù)了司馬遷以來的文人對帝王求仙的批評態(tài)度。而李白真正的諷喻對象恐怕不僅僅是已成歷史的秦皇漢武，而且是唐代崇信道教的睿宗、玄宗等人。

直接以自身為主角的游仙詩

比起唐代其他詩人的游仙詩，李白游仙詩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最大程度地拉近神仙與自身的距離，在很多時候直接進入神仙詩歌。李白以自身為主角的游仙詩的典型表現(xiàn)，是將想象真實化、場景化，如《古風》其十九：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邀我登云臺，高揖衛(wèi)叔卿?；谢信c之去，駕鴻凌紫冥。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

《古風》其二十寫自己游齊都登華不注峰遇到仙人，從此與親友告別，東入蓬萊。

自述遇仙升天，原是傳統(tǒng)游仙詩的一種表達方式，尤其是漢樂府游仙中常見的內(nèi)容。在神話中，天地雖隔絕，卻有相通的辦法。這種相通的辦法，最便捷的就是通過山岳來升天。如《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所載“登葆山”、《大荒西經(jīng)》所載“豐沮玉門”。李白的游仙詩，如上述《古風》“西上蓮花山”“昔我游齊都”的一個特點，正是對這種原始的山岳升天、登仙神話的復活。

李白對神仙之事，其內(nèi)心的情感是復雜的。劉熙載云：“太白詩多有羨于神仙者，或以喻超世之志，或以喻死而不亡，俱不可知。若昌黎云：‘安能從汝巢神山。’此固鄙夷不屑之意，然亦何必非寓言耶？”此論比較中肯。他的求仙，其實是希望超越現(xiàn)實、追求個性自由的生命意識的一種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