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盈
我是一個1933 年被制造出來的木匣子。為什么我能知道是1933 年呢?因為木頭也有靈魂,世間任何一個東西都有靈魂。我們聽得見,看得見,只是無法說,無法動罷了。我記得我出生的地方,是片潮濕的樹林,我身邊都是與我相同的樹木。我們像是一群緊緊依靠在一起的孩子,也像是一片層層疊疊的被子。
造我的木匠是個急性子,每天風風火火的,總有事干??删退氵@樣,他也雷打不動地每天抽出時間,坐在門檻上,像老僧坐定一般細致地制作著每個木匣子。他的妻子說他,當今這世道需要不了這么多木匣子,兵荒馬亂的年頭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安穩(wěn),叫他多找點其他事做,能多屯些錢和糧食就最好??赡窘痴f他有他的操守,做一件事,一定要堅持做。然后就是一陣激烈的爭吵,說什么瞎了眼……
我不懂現(xiàn)在是什么世道,也不知道什么操守。我只是被造出來,然后被束之高閣,與其他匣子——我的另一群同伴們待在一起。
從我出生起,就是個木頭,被鋸下來,然后被打磨成為匣子。我看不到我的樣子,沒有什么改變的難過,也沒有什么所謂的痛感。我的同伴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我,我還在那,看著晨起日落。我從樹林換到了木匠家里的柜子上,仿佛沒有什么特殊的,唯一不一樣、值得高興的是我身上不再是濕漉漉的,經(jīng)常有暖烘烘的陽光照耀著我。
也許是無聊充斥著我,我漸漸喜歡上觀察木匠和他老婆,這種注視是我唯一的樂趣。早上,當陽光從下一層木匣子上升覆蓋住我時,木匠老婆才起身,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我看到她走進廚房,做著她自己的吃食。那時往往已日上三竿,木匠出門許久了……這個女人真夠懶的,我想。
而木匠就不同了。他很勤勞,唯一的毛病就是嗜酒。木匠的酒品并不好,經(jīng)常幾大碗水酒下肚,就不知所云了。但他偏偏非常喜歡喝,他嘴邊的胡須像毛筆一樣繁密,總是會被碗中的酒沾濕,樣子十分滑稽,但他全然不在意。
這時,木匠老婆總是從她的房間出來,嘴里嘟囔著“酒鬼,天天就知道喝酒”,然后用力地“啪”一下關上門,帶著一股香氣婀娜著出門。
我喜歡木匠,卻不太喜歡他老婆。我很疑惑,不知道木匠為什么會娶她,我總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像活在各自的世界。
光陰流轉(zhuǎn),四季交替。對于時間,我沒有太多概念。只知道由于時局不甚良好,我與其他伙伴們大多都只能留在木匠家里。但這給了我更多時間與木匠相處。
木匠是個樂呵呵的性子,和他待久了,我也感覺很開心。他喝醉酒了會說胡話,說什么我沒有孩子,我的匣子就是我的孩子。要讓我只為了錢,把匣子賣出去,我才不愿意呢。窮就窮點吧……
我想:木匠真是醉了。但不知為什么這次不僅我身上暖烘烘的,某個不存在的東西也暖烘烘的。
這份暖烘烘?zhèn)鬟f給了身邊的每個木匣子,但是沒有傳遞給木匠老婆。當家里逐漸貧窮,木匠老婆沒有足夠的錢來揮霍時,她十分不滿,每日都要責怪木匠沒本事。她見自己說的話語傷害不到木匠,便陰陽怪氣地指桑罵槐,說他做的木匣子沒人喜歡。
這對木匠來說是個巨大的傷害,畢竟他的畢生愿望是能做出最好的木匣子。但是,不知怎么的,木匠只是變得安靜,并沒有回應老婆。只是他把酒戒了。
每天,他只知道沉默著坐在門邊一遍遍地打磨著木頭,仿佛這是他的全世界?!班赅辍薄班赅辍甭暸c溫柔又慈祥的黃昏交錯,偶爾夾雜著風吹過枯葉和小鳥“嘰嘰喳喳”叫的聲音,讓人感覺很美好。
傍晚的時候,他就不見了蹤影,我不知他去了哪里。這個時候,我會經(jīng)??匆娔窘忱掀艓吧腥嘶丶摇S袝r候他們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木匠老婆又和一個男人到了家。沒過多久,木匠回到了家。他似乎漏帶了東西。然后就是一陣喧囂。爭吵中,我才知道原來木匠老婆是木匠師傅的女兒,木匠為了報答師傅的知遇之恩,在師傅去世后,照顧起了他的女兒。而他的女兒最初看似傾慕于他,稱贊他的技藝,其實只是看重他的商機,覺得他大有所為。在木匠不像之前那么會賺錢之后,就十分嫌棄他。
那天,我看到木匠消失在家門口。他穿著青衣馬褂,微胖的身軀隨著走動而一搖一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背影。
他走得匆忙卻體面,好像只是短暫地離開了一會兒。而我們也沒有被動過,全部在原來的位子上孤零零地等待著,面面相覷。我卻有了些莫名的情緒,心下隱隱有了一個猜想。
但是,沒多久我就被賣了,我離開了木匠家里。我想,大概是木匠老婆吧。沒有了木匠,我們的所有權都歸她所有。只是,木匠,你去哪了呢?我還能再看見你嗎?
黑暗。漫長的黑暗。
顛簸。無盡的顛簸。
當我經(jīng)歷漫長的路途,重見光明之后,我在正對著我的貼著“囍”字的鏡子前看到了我的樣子:像戒尺一樣長,女子的半臂一樣寬,外面用紅漆給我上了一層皮,讓我紅褐色的臉龐更加端正、喜慶。我心想:噢,原來我是這個樣子的。但我又真的是這個樣子嗎?我看到我被打開,有人往我肚子里塞滿了東西,放眼望去盡是層層疊疊的紅,我卻不知道是什么。
直到聽到媒婆興高采烈地說話,我才知道原來是要結(jié)婚,所以要添置家具,才把我買進了家。
這是一戶普通,甚至可以稱得上貧困的鄉(xiāng)下人家。據(jù)說新娘是什么被批斗的家庭的女兒,所以要嫁到鄉(xiāng)下來。
我聽到別人叫她妹仂。最初,我以為她也是像木匠老婆一樣好吃懶做,沒想到她外能下田內(nèi)能下廚,煮的飯還真的很香,我有時居然能體會到人類所說的餓的感覺。我想:這個老婆真不錯,原來不是每一個老婆都像木匠的老婆一樣。
我被放在房間的角落里,女主人十分愛護我,經(jīng)常來擦我。我好像感受到了母親的愛撫一般,心下微動。
除此之外,一切也沒有什么變化,日子就這樣慢悠悠、毫無波瀾地過著。有天聽到他們在說著什么“生生死死”。我想,我會死嗎?會像木匠一樣有一天不見了嗎?原來,木匠是死了嗎?那天莫名的情緒又縈繞著我,讓我有些難過。
還是就這樣一直默默地過下去。其實,我并不需要擔心這個,我告訴自己,我本質(zhì)上只是一塊木頭而已,哪怕我聽得見,看得見。但是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們所謂的人類會知道我活著嗎?會知道我也曾為了他們的悲歡而心緒起伏嗎?我突然有了這樣的疑惑。
所有的熱鬧似乎都只存在一陣,需要直面的是現(xiàn)實的殘酷。
因為家里很窮,他們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勞作來養(yǎng)活家庭,但他們卻從不抱怨,而是愈加勤懇。
每天家里養(yǎng)的雞開始叫了兩聲后,就能聽到他們窸窸窣窣起床的動靜,吃過妹仂做好的飯菜后,新郎就出門做工。而妹仂收拾好家里后,也出門干活了。
有一次,我看到新郎淋著雨拖了一大袋東西回來。他渾身已經(jīng)濕透,挽起的褲腳上滿是泥濘和不知名的血跡,軍綠的解放鞋不知被什么磨到,已然破損。
妹仂急急忙忙地接過東西,扶著他坐下,忙問怎么了。
新郎不以為意地說:“前面砍完柴火,下山的時候腳一滑,摔了?!?/p>
一聽這話,妹仂火急火燎地讓他去洗澡,上藥。
新郎扶住著急的妹仂說:“沒關系,我從12歲就開始干活,這種傷都是小傷。我以前釘子還進到腳板里面,現(xiàn)在不還是好好的嗎?”
就算這樣,妹仂還是不放心,忙讓他去休息。
有天夜里,新郎不在家。聽說另一個鎮(zhèn)趕集,有好東西,他便提前和鄉(xiāng)里幾個壯丁結(jié)伴趕夜路一起去了,想著能趁早些時候挑些好東西,或者把東西再拿去賣都是好的。
寂靜的夜里,妹仂點著一根蠟燭,借著蠟燭的光和窗外月亮的光在房間里忙著織過冬的毛衣。已經(jīng)很晚了,但我依然聽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有人。
我看見妹仂站起,將東西小心放好,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后走了出去。
接著便是一段遙遠的對話,隔著凜冽的秋風吹進我的耳朵里。
“隔壁妹子啊,這么晚了,你在我家這做什么?。俊?/p>
“噢,我剛剛經(jīng)過,在這看看天呢。”
“行,那我就進去了啊,你小心著點,早點回家,當心啊?!?/p>
“好嘞……”
第二天,我聽到妹仂氣憤地對新郎說:“那個妹子原來是想偷咱家的柴火!我們的柴火可是你一個人走了幾十里的山路去砍樹,又一個人背回來的,肩膀都磨破了,腳上長了水泡,怎么能就這樣被她給偷走呢?我也是太笨了,怎么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不長個心眼呢?當時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再說,她怎么也不會承認了?!?/p>
我聽見新郎沉重的嘆氣聲,說:“沒事,你以后多注意點。街坊里鬧起來不好看?!?/p>
“只能這樣了……”
我想,這家人就是太老實了。太老實會吃虧的呀。我心下隱隱有了擔憂。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著。
我的擔憂竟突如其來地兌現(xiàn)了。
有一天晚上,不知是誰,“哐哐哐”地敲著門,新郎起身開完門后,一群人便沖了進來,說著什么:“妹仂在哪?有人說她偷東西,我們要把她帶走調(diào)查?!?/p>
妹仂聽到,很氣憤地沖了出去:“我偷了什么東西了?你給我說清楚?!?/p>
接著便是一頓紛雜的爭吵聲和東西被碰倒的聲音。
人聲混雜,聽不清誰說了什么,只聽到有人尖聲說道:“你父親可是被批斗的,指不定教育出什么樣的孩子,怎么就不是你了?”……
妹仂最終還是被帶走了。
整個家安靜下來,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原先還有妹仂與新郎的歡聲笑語,現(xiàn)在只剩下新郎無助的嘆息聲和抽煙時吞云吐霧的聲音。他每天都在尋找救妹仂的辦法??墒且粋€農(nóng)民,面對這樣的事能有多大的力量抗衡呢?他的心似乎隨著妹仂一起去了,整個人都頹廢了下去。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又見到妹仂。她看起來十分憔悴,臉色不好,但是眼睛里卻閃耀著堅定、鎮(zhèn)靜的光芒。她站得筆直,像是我出生的那片森林中的松柏一樣不偏不倚。她身上的衣服打了補丁,卻依舊干凈整潔。但見到新郎,她的眼淚卻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新郎也落淚了。兩個人抱在一起,新郎不住地說:“回來了就好啊,回來了就好啊?!?/p>
磨難之后,迎來了希望。一家人的日子越過越好,妹仂也生下了一兒一女。那天我看見新郎笑沒了眼睛,說,妹仂,你辛苦了,謝謝你,給我們家湊成了一個“好”字啊。
我也感到很開心,并由衷地希望他們不再有波折與困難。
時光飛逝,我看著妹仂的長子和幼女長大,當那鑼鼓喧天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長子和幼女都已成家。再過些時候,我看見長子的女兒出生。
我看著孫女咿呀學語,看著她蹣跚學步,看著她長大成人。
在一個冬天的午后,她依偎在祖母的身旁,小小的臉龐上依稀已經(jīng)有了祖母年輕時的雛形。而妹仂已不再年輕,從前嬌俏的臉上現(xiàn)在滿是交錯的溝壑,只有眼睛閃著慈愛的光芒。
我聽見祖母和她講述起當年被誣陷的往事。
“那時候他們很壞啊,非要說是我,又說我的父親怎么怎么樣。我知道我就是被人陷害了?!泵秘爝駠u地說起。
“奶奶,那你怎么辦???”孫女著急地問。
“我就去敲他們的門,挨個說過去。一個不相信,兩個不相信,都沒關系。我自己知道我沒做過就可以了。沒做過的事,我堅決不會承認。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黑的還能說成白的嗎?”妹仂慈愛地摸著孫女的頭。
“那后來呢?”孫女又問道。
“他們看到我這樣,心里很疑惑,就又重新調(diào)查了。調(diào)查清楚知道不是我,就把我放回來了?!泵秘煨α似饋?,“所以,囡囡,你要記得,要做好人,做好事,這樣不怕的。只要我們做人堂堂正正,就算被旁人誣陷了去,也會有真相大白的那天。這樣就不會叫人輕賤了。”
“嗯嗯,奶奶,我會的。”孫女鉆進妹仂的懷里。
后面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沒有注意了。
只是在傍晚時分,我看見孫女牽著妹仂的手散步去了,說要好好陪陪奶奶。
我感覺很欣慰。孩子已然長大,如此懂事,妹仂和新郎想必不再會有艱難的時刻,余生盡是幸福了。
在妹仂家待了50 多年,我好像逐漸融入了這個家,有一種人類所說的家人的感覺。當妹仂夫妻吵架的時候,我也很焦急地想說:妹仂,快回頭看看,你丈夫正在糾結(jié)怎么向你道歉呢。當孩子不認真做作業(yè)時,我也氣惱地想:不好好讀書,未來怎么辦?看看你的父母當初多么艱苦地組成、保護好了這個家呀。
我心里有一個妄想,我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里的一分子,哪怕我在他們眼里只是一個死物。
可是,有一天我被遺棄了。
我其實早就該想到的吧。雖然妹仂很珍視我,如同家里每一個可以用得上的家具,但是當她去世后,她的孫輩對我并沒有什么感情。他說時代早變了,誰還會用這么古老又不方便的木匣子呢?每次打開我,我的鎖總是吱吱呀呀地叫,搬運又很笨重,一點也不好儲藏,不如買一個雙開的環(huán)保衣柜。
而且我是一塊老木頭了,沒有上好的材質(zhì)可以賣得一個好價錢,經(jīng)過幾十年的時間,我身上曾經(jīng)被木匠細細打造好的一切都正在湮滅。
我被丟棄在腐爛的食物、損壞的衣物中,這竟是我最后的歸宿。
我的記憶已經(jīng)逐漸模糊,只有我出生的那片森林、穿著青衣馬褂的木匠微微搖晃離去的身影以及妹仂夫妻結(jié)婚那天,兩人嬌羞對視喝下交杯酒的畫面在我腦海里交疊回放。
在這畫面里,好像所有的悲歡離合都離我遠去了。
我好像也該離開了。
我告訴自己,我不該如此多愁善感,我只是一個木匣子啊。
我的那些思緒、妄想,終究只是虛妄。
我感受著酷似我出生那天的風,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做了一個平靜又甜蜜的夢。在那個夢里,無數(shù)野花開放,樹木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