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
毋庸置疑,高地上的每一個生命,都稱得上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海拔。
——題記
我又一次登上了俄博雪嶺。
天很藍,湛藍、深藍、純藍、靛藍,是那種醉倒過云朵、鳥群、星辰和日月的藍。藍得驚心動魄,又澄澈安寧。天空里的藍,就像養(yǎng)在高地海子里的時間,浩瀚漫長又極為短暫,從清晨藍到正午,從黃昏藍到夜晚。藍得在若干年之后,你還記得那種能包容思想與靈魂的寶石般的藍。
其實,在過去的時光里,我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來過這藍天與雪山構成的世界。一個人行走,帶著荒寒冰涼的氣息,如同一只蒼狼或雪狐,不是為了尋找歸宿,也不是為了排遣孤獨與寂寞,而是為了在這白雪覆蓋的高地上坐上幾個小時,靜靜地與天地晤對,有時冥想,有時沉思,有時則讓大腦完全放空,讓高山吹來的風,挾裹著雪花從中呼嘯而過,留下一片蒼茫。
祁連山距我很近,或者說,我的身體、骨頭、血液、溫度,乃至呼吸與心跳,祁連山都可能感知得到。我相信,一座雪山與大地、河流相逢是宿命,一個人與雪山相逢亦如此。也許,在我遙遠的前生,就屬于山的部分,藏在溝壑峽谷的,那是潺湲的小溪、晝夜吟唱的澗流、眸子般明亮的山泉;而生長在松林草坡的,則會成為一朵花、一片葉、一只蝴蝶和七星瓢蟲……然而,巍峨、冷峻、白象似的祁連山能知曉一個人的存在嗎?在它的記憶里,可能呈現(xiàn)最多的還是那些地質年輪:二疊紀、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新生界……于山而言,我的存在絕對抵不上一莖三葉草和一片枯葉蝶翅膀的化石,它們深埋于石灰?guī)r層,在漫漫的歲月中沉默著,以孤獨隱忍的方式見證什么是生死輪回,什么是滄海桑田。而我只不過是一閃而過的一粒塵埃、一朵雪花。
書上說,“俄博”乃古游牧民族之語,翻譯成漢語就是石頭堆的意思。時間龐大浩瀚,但沒有意義。在我身邊,俄博嶺上的石頭堆高矗聳立,億萬斯年,默然獨立于蒼穹,沒有誰知道,是何人何時將一個個石頭碼放在這里,如星座般懸置于山河之上。每次立于石堆之前,我都要細心觀察那些層層疊疊的石塊,發(fā)現(xiàn)有的苔蘚斑駁、石花爛漫,有的平滑光亮,上面雕刻著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有的什么也沒有,棱角被風雨剝蝕,渾圓拙樸,猶如天地之心。石堆周圍,懸掛著赤橙黃綠的風馬旗,有信徒奉獻的香火與牛頭骨,還有游客隨意丟棄的飲料罐、啤酒瓶、食品袋。幾塊絲綢哈達掛在牛毛繩上,在風中瑟瑟發(fā)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這里是附近牧民祭祀山神的場所,每年春秋兩季,他們都要來此地祭拜俄博,向山神禱告祈福,煨桑裊裊,誦經(jīng)之聲呢喃不停。祭祀儀式由高僧主持,據(jù)說,那些人深諳藏傳佛教的秘密,念誦的咒語可通天達人,負責解釋天地宇宙的法則和秩序。
從我站立的角度望過去,祁連山南坡的風景一覽無余:河流、草原、牧場、花灘、草甸、云杉林、金露梅和銀露梅、巖羊與梅花鹿、云朵般散漫游蕩的羊群、被黑色藏獒守護的帳篷家園……青海地界,長云叆叇,雪域茫茫,目光無法追攝到的遠方,還有隱于遼闊的村莊、城鎮(zhèn)、海子、神山、喇嘛寺、天葬臺。而在祁連山北坡,大斗拔谷橫貫冰川幽峽,由俄博嶺向西北進入谷底,前行三十公里,即可抵達甘肅河西走廊。歷史記載,從漢代起,大斗拔谷就有了人的足跡,西羌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土蕃人、回鶻人、吐谷渾人、蒙古人,他們的族群或部落,沿著山谷來往遷徙,時而鐵騎奔馳,于刀光劍影中留下一地狼煙,時而骨笛嘯吟,吹響的牧歌仿佛云朵飄過,擦亮每一個寒露高懸的夜晚。這些走出或走進祁連高地的游牧民族,帶著歷史迷宮的鑰匙,也帶著生存繁衍的智慧。讀懂他們,就如讀懂一朵朵野花、一只只蝴蝶起伏陡峭的宿命。
一塊石碑立于俄博埡口。石碑沒有人高,但它鐫刻的海拔卻讓人望而生畏。3685 米的絕對高度,就連一直生活在高原山地的我,也會產(chǎn)生缺氧反應。頭痛、眼花、暈眩、惡心,那感覺就像一株即將枯萎的芨芨草穗,頭重腳輕,搖搖晃晃,隨時都會被浩浩山風吹落山崖。在這里,只有水與火在高于我們生活的地方取得了平衡,曾經(jīng)的火山口逐漸演變成清澈冷冽的湖泊,那些環(huán)繞著湖泊的泥濘被野獸踩成了小道,埡口的歌聲永遠回蕩在云雀和蜜蜂的方言王國,而霧嵐走動在水面之上,遮掩住對岸的草木,我并不知道,霧中藏著的可能就是祁連雪豹的一雙眼睛,那藍幽幽的覬覦和窺伺,充滿了對人類的陌生、驚懼甚至仇恨。
天狼星下,俄博嶺上,我時常記起那些曾經(jīng)在大斗拔谷留下偉岸身影的歷史名人,他們是霍去病、張騫、法顯、楊廣、玄奘、哥舒翰……
漢代肇始,武帝劉徹雄才大略,命霍去病遠征河西,討伐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國。公元前123年,驃騎將軍剛剛年方二九,胸懷韜謀,英華灼灼,他率部渡渭水,過隴山,越俄博嶺,穿過大斗拔谷,直搗匈奴老巢,將其逐出焉支山下。當烽煙散盡、羯鼓聲聲遠逝之后,那些單于閼氏的名字漸漸湮沒于西風流云之中,發(fā)黃的史冊只記下了一首匈奴歌謠:“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倍钊硕笸蟮氖牵驮谛贊h戰(zhàn)爭結束不久,霍去病便身染沉疴,殞命長安。斯人已逝,漢武帝為紀念他的戰(zhàn)功,在茂陵東北為其修建大型墓冢,形狀模擬祁連山,巍然屹立,氣勢恢宏。
有隋一代,楊廣被歷史的宏大敘事塑造成了昏君,在他短暫的帝王生涯中,唯有開挖運河與西巡張掖兩件事值得稱道?!端鍟酚涊d,大業(yè)六年,楊廣率皇家車輦由西寧入大斗拔谷,途遇風雪,人馬凍死者大半,其中他的姐姐楊麗華也病逝于扁都口,后來,隋煬帝就在當?shù)匾惶幐叩厣祥_挖窀穸,將其草草埋葬。千年過去,墳墓還在,只是沒有陵園,不見碑銘,一堆荒丘上馬蘭花朵朵搖曳,窸窸窣窣,仿佛時刻準備喚醒那段悲情的記憶。
我想象,如果時間倒流,我也許會在俄博雪嶺上與玄奘相遇。這應該是唐朝的某個黃昏,殘陽慢慢從雪山上滑落,起先是染黃了阿柔大寺的鐘聲,然后緩緩沉入闊大的草灘、高地。群山連綿的暮色里,玄奘一個人坐在雪地上,抬頭仰望夜空,目光射向被天狼星挑亮的銀河。那個風華絕代的高僧告訴我,每一顆星辰都對應著人間的一盞燈火,山谷深處的巖石和枯樹,只要交換出身體里的白磷,信仰就會像星座一樣持繼燃燒,照亮人間的黑暗。玄奘說話時,我恍惚看見有只神鷹蹲踞在他的身邊,像一個神秘的黑喇嘛,發(fā)出嘎嘎的嘶鳴,很快幻化為從靈魂里逃遁出來的救贖之音。
祁連山北麓的高地,由東南向西北緩緩傾斜。地理學和植物學告訴我,這里的高地分為三個臺階。
第一個臺階是高山草原,生長著各類野草和低矮的灌木?;暮貛?,植物的葉片細長尖銳,有著刀劍的光芒?;ǘ漕伾约t黃為主,獨莖單瓣,該開時開,該落時落,不張揚,不顯擺,溫情內斂,一如深藏山野的愛情。最多的是狼毒花,花為兩性,雌雄同株,花序頂生,萼裂五片,或淺黃純白,或緋紅粉淺紫,狀若美麗的繡球。因根莖均含劇毒,別名又叫斷腸草。民間傳說,如果一個人有解不開的幽怨,可采根熬湯,飲過幾口即魂歸冥冥,讓靈魂飄過忘川,從此忘卻前世今生的所有煩悶和憂愁。誰也不知道高地上的白色蛺蝶從何而來,先是一只、兩只、三五只,接著就有幾十只、上百只飄然而至,如雪片般紛紛揚揚。蛺蝶會繞著金露梅的花朵,一圈又一圈地上下舞動、旋轉,只片刻工夫,便緩緩斂起碩大的翅膀,棲落在托著露珠的花蕊之中。它們已飛越萬水千山,身心俱疲,在結束生命之前,終于找到歸宿,決心抱花長眠于此,也算是一種哀寂悲美的境界。蛺蝶消隱于暮色,螞蟻又開始舉行隆重的葬禮。在祁連山下的高地,螞蟻應該是最卑微的昆蟲,不管草窠樹林,抑或田間地頭,都能看見它們忙碌的身影。我們很少明白,這種無比聰慧的渺小生靈,跟人類一樣有著自己的族群、社會和國家。它們修建城堡,開辟家園,不斷跟異族進行戰(zhàn)爭,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勝利者占山為王,失敗者亡命天涯。工蟻是普通勞動者,從事各類生產(chǎn)活動,兵蟻較大,負責保衛(wèi)蟻群。每到一定時期,有翅的雄蟻和蟻后,飛往空中,在藍天白云間完成愛情之旅。雄蟻不久死去,受精的蟻后脫去翅膀,開始建立新巢。蟻后是螞蟻王國的領袖,也是偉大的母親,她一生既要生兒育女,同時還要擔當治理家國的重任。蟻后生命短暫,死亡時間往往在黃昏。星光微紫,晚風暗藍,點點露水照亮青草落蕊間的螞蟻城堡。這個時候,工蟻們會傾巢出動,抬著蟻后的尸體,慢慢向前移動。星光月色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撫摸著蟻后,就像宗教里孤獨的神,賦予了生靈悲歡離合,又不斷把玩著它們的命運,細數(shù)那些細微的尖叫,和那些可有可無的悲傷……
田野分布在高地的第二個臺階。這里種植小麥、大麥、豌豆、油菜、玉米、青稞。最多的是大蒜與土豆,一畦挨著一畦,一片連著一片。夏秋之際,微風吹動葉片,掀起大海般的碧色波濤。遼闊的田野上,農人忙碌,稼穡沉默。我相信,每一顆糧食都通過農人的手心,最終走向歲月神殿,散發(fā)出古老神秘的氣息。從播種、發(fā)芽、生根、吐葉,到抽穗、灌漿、揚花、成熟,然后收割、打碾、入庫,再經(jīng)歷磨粉、攪和、搓揉、蒸煮或燒烤的過程,通過口舌進入腸胃,讓每個生命獲得成長和希望。而剩留的部分會再次被土地接納,成為新的種子。糧食埋入土壤,生長的過程隱秘、幽獨、寂寞、疼痛、傷痕布滿身心,然而一旦破土而出,就呈現(xiàn)出絕決的力量與勃勃生機。糧食的一生屬于時間,春夏秋冬,任何一朵雪花、一滴雨露、一片寒霜,都會打濕它們的命運。
荒原和戈壁屬于第三個臺階。在那里,光與影永恒地籠罩著蒼老荒蕪的靜物:一些沙丘,一些礫石、蛇蛻、鳥糞、老鼠洞、狐貍爪印、蜥蜴干尸……還有芨芨草,一年四季挑著灰白的穗子。零星的馬藺,夏日綻開蓓蕾,藍朵、紫蕊、莖葉間氤氳著露珠的呼吸。沙生植物占據(jù)了荒原的大部分地方,它們是蓬蒿、梭梭、紅柳和駱駝刺,葉子整體退化,靠枝條獲取陽光,深入骨肉的水分,呈現(xiàn)出褐黃或灰暗的顏色,如地老天荒的記憶。還有沙棗樹,兩棵。一棵立于荒原中央,另一棵接近公路和田野。中央的沙棗樹年輪密密匝匝,雷擊火燒,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焦枯,剩下的部分仍開花結果,一派蓊郁景象。而靠近國道的那一棵年齡尚小,低矮,瘦弱,灰撲撲的葉子,花朵也不艷麗,枝柯上偶爾還飄著塑料袋之類,看上去有點萎靡。大概受了環(huán)境的影響,它已沒了那種獨立蒼茫的精神與氣象。很多個夜晚,我一個人在荒原深處的東灰山遺址前盤桓、彳亍。天很藍,有紫色的星藍色的星飛過,巨大的安靜籠罩著東灰山。四千年前的一個遺址:房子塌了,陶罐碎了,青銅斷了。唯有那個活靈活現(xiàn)的石祖醒著,內心火焰燃燒,充滿了造人的欲望??脊殴ぷ髡哒f,人煙稀少的年代,男性生殖器就會走上祭壇,成為生殖崇拜。這里是村莊,還是城鎮(zhèn)?是聚落還是驛站?什么也看不見了。四千年之后,滄海桑田,大地深處的麥粒早已碳化成黑色顆粒,如夢如幻,隨風飄散,去向不明。星光照耀荒原,我在夜晚想起夜晚,想起另一個時空——先民的每一個房間,都有一盞燈,他們坐在未眠的窗前,靜靜閱讀時間的空白。那些刻于陶器、青銅器上的鳥紋和魚紋圖案,恍若神奇的書頁,在想象的羽翅中慢慢打開,同夜一樣黑的魚鳥,在一雙雙眼睛里游弋、逗留,又沿著燈的光線飛走。此刻,所有那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坐在一起,正談論一個話題:沿著一個個魚鳥紋蜿蜒曲折的隧洞,如何開掘這夜晚之上的另一片天空?
四十年前,我從一所師專畢業(yè),懷揣那個時代特有的烏托邦理想,走進了祁連山北麓的高地。那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千山暮雪,霧靄沉沉,我乘坐的汽車突然發(fā)生故障,把乘客扔在空曠死寂的荒原。在路邊的古墓群跟前,一束向日葵,使我停了下來。我感到了腳下上升起前所未有的肅穆和寧靜,像是闖入某種神圣,仿佛那逝去的神思還在,那被時間掏空的又回到時間,古墓邊的葵花像是一直開在那里,守望著遠去的亡靈。也許,在高地的泥土里,那么多的祖先依舊在地下沙沙作響,宛如一些腐爛過多次的葵花籽,他們試圖用隱忍與沉默,拼接出另一種金色天堂或者家園。這個夜晚,我不知道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更不知道是什么先于我到達這里,那時候,我多么想從星光暮色中看見那幾株葵花的表情,仔細傾聽它們說出祖先們談論人世興亡的讖語。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的開頭有一句話:“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作者不僅創(chuàng)造了一種幾乎前所未有的敘述方式,而且揭示了時間的魔幻特性: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現(xiàn)在。
河流是時間的隱喻。
多年以后,為了編寫一部地方史志,我跟幾個文物工作者去實地考察縣境內的水源和流域面積。在祁連山北麓的高地,我們利用半年時間,尋訪了十幾條有名或無名的山溪與河流。印象中,那些溪澗河流大多呈現(xiàn)出季節(jié)性特點,冬日結冰,河床被陽光反射,閃著藍幽幽的光芒,冰層之下能聽見流水之聲,嗚嗚咽咽,如人吹塤。如果落雪,河面上往往能見到狐貍的身影,它們踩著梅花碎步,蹀躞逡巡,眼睛里是荒蕪和遼遠。而烏鴉則安靜地站在岸邊,用自己的方言長鳴短叫,如一群玄衣黑褲的巫師,對著河流念誦什么咒語。到了夏天,雨季來臨,河水陡然洶涌,波浪滾滾,驚濤拍岸,時見枯枝敗葉在水面上漂浮,打著漩渦,浩浩蕩蕩向下游奔涌。偶爾也會出現(xiàn)野生動物的尸體,比如獐子和旱獺,它們可能是失足落水的,眼睛定格于死亡前的那個瞬間,瞳孔無限放大,映著灰藍的天光,充滿了驚悚與恐懼。洪水過去之后,河床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蘆葦開始長出蔥郁的葉子,不久便有了瓔珞似的穗子,被風吹著,如雪蘆花漫天飛揚。秋天來臨,水清沙凈,這時候淘金的人便進入河灘,他們在兩岸崖畔搭好窩棚,一住就是幾個月,白日挖沙淘金,夜晚玩撲克諞閑傳,打發(fā)著辛勞而平靜的日子,直到來年春天,等蒲公英綻開金黃的花骨朵,蝴蝶蜜蜂飛來,方才懷揣收獲高高興興地離去。聽當?shù)厝苏f,有個光棍漢曾在河灘上撿得一塊狗頭金,回家后賣了大價錢,很快娶了漂亮媳婦,孰料那女人不守婦道,還沒度完蜜月便跟村里的包工頭跑了,光棍漢人財兩空,不久便患上癔癥,整天瘋瘋癲癲亂跑,只要碰見女人,便撲上去摟抱人家,嘴里一個勁兒地喊:還我狗頭金,還我狗頭金。村里人每提及這事,都要用臟話罵一句:金子還不如個?!意思是人心難測,金錢永遠買不來婚姻和愛情。
河水從我身邊穿過,帶著時間和地域冰涼的氣息,緩緩流過眼前。輪轉的四季,沉寂的岸,雨雪,落日,廢墟,古樹,村莊,麥秸朵,白藍鴿,裊裊炊煙,生與死、愛與恨的傳說,傾斜的、下沉的墓地,黎黑色的、布滿皺紋的臉與手……之前,河兩岸還有磨房。石磨的輪子被水打動,悠悠轉動,糧食紛紛跌落磨眼,被磨盤石碾碎的麥子、青稞、豌豆,都成了飄飛的雪花。還有酒坊,發(fā)酵的糟醅熱浪滾滾,香氣彌散,甕甑里盛滿火辣的液體,有人端著青花碗,趴在酒缸上一口一口暢飲,眼睛里漸漸充滿血色,然后搖搖晃晃醉倒在河邊,生命仿佛瞬間燃燒起來,那張臉被水映出酡紅……現(xiàn)在,一切事物都隨水流逝,無聲無息,去向不明。而那些時光,也不斷向古老的河水深處傾斜、漫漶、沉淪。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記憶中常出現(xiàn)那些河流,浩大冰涼的星空倒映于水面,藍色瑣碎的群星,像晶瑩剔透的金色小魚,引導著我,簇擁著我,將我?guī)驓q月的的遠方。
一條河橫在我面前。沙河,水不多,亂石嶙峋,荒草搖曳,兩岸頁巖層疊,呈褐紅顏色,像千年銹鐵。風從谷底吹過,嗚咽轟鳴,仿佛沙場簫聲。我選擇一處高地坐下來,點一根香煙,慢慢品咂,任裊裊的煙圈繞著身邊的芨芨草飄升,然后消失于虛空。此河,會不會就是盧水?
史書上說,盧水發(fā)源于南山高地,經(jīng)臨松入弱水。但據(jù)我考察,臨松附近有多條河流,源頭均在祁連冰川,水繞過臨松村,向西北,并入黑河。一條盧水河,來去無蹤,流逝于蒼茫的歲月煙云中,什么也沒有留下。
我想到了盧水胡。
盧水胡是南匈奴的一個部落,出現(xiàn)在五胡十六國時期,居于臨松,其家族最有尊望的是沮渠氏?!稌x書》列出了沮渠羅仇、沮渠麹粥、沮渠蒙遜的名字,而真正成為一時梟雄豪杰的當屬沮渠蒙遜,就是他憑借殺伐攻掠,平定了河西,建立了北涼王國?!稌x書》載,沮渠蒙遜博覽群書,猶通曉天文星象。據(jù)當?shù)孛耖g傳說,沮渠蒙遜每出兵征戰(zhàn),都要設壇祭天,仰觀北斗紫微。他死后幾百年,人們在星月籠罩的石頭祭壇上,依然能見到他長袖飄飄。手舞青銅寶劍的身影……沿著河岸尋找,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祭壇,青石一塊連著一塊,上面水漬漫漶,斑駁如云。我隨手摸過去,石頭冰涼、蒼寒,早沒了沮渠蒙遜留下的體溫。在歷史上,五胡亂華,西晉衰微,衣冠南渡,華章毀棄,這些都是華夏民族的夢魘。那個時代,盡管沮渠蒙遜在河西走廊建立了游牧民族的北涼王朝,但因文化落后,道統(tǒng)不振,最終短命王朝滅亡,北涼退出歷史舞臺。
但臨松河最富傳奇色彩的還是那塊傳說了千年的柳谷瑞石。所謂瑞石就是指能顯現(xiàn)祥瑞符號或圖案的石頭。漢儒認為,君權神授,天意昭昭,凡石頭幻現(xiàn)奇異圖文,即可表達上蒼意愿,昭示新君踐祚、國泰民安,是大吉大利的預兆。有關柳谷瑞石的記載,可追潮到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三國時期。據(jù)元行沖所著《魏典》載,魏明帝初,河西臨松柳谷有瑞石出焉,其上顯牛馬龍鳳之象。元行沖祖上乃拓拔氏,但心向漢室,他提及的瑞石并未交代來龍去脈,是憑空臆造,還是客觀真實,不得而知。不過細究寥寥數(shù)語,我總覺得元行沖是想借一塊石頭,有意為晉朝天子鋪墊什么。
瑞石高大嵯峨,天然形成文字圖案,奇幻詭異,如夢如幻,從晉至清,一直矗立在臨松柳谷的煙嵐霧靄之中,故事連綿不斷,卻難窺事實真相。據(jù)清朝末年編輯而成的《甘州府志》載,乾隆年間,當?shù)毓賳T將一幅繪有柳谷奇石的《瑞石圖》獻給皇帝,帝下詔:“告于太廟,藏之天府?!币簿褪钦f,在清朝中葉,人們并沒有目睹過這塊神異奇幻的石頭,而是根據(jù)前朝零星的文字記載或傳聞,將其繪成圖畫,然后誠惶誠恐地獻給了朝庭。之后,皇帝又下紹書,將《瑞石圖》告于太廟,收藏在皇家圖書館。從此后,一塊石頭就這樣在史籍與傳說中游弋、漂移,若隱若現(xiàn),惚兮恍兮,留下了千古謎團。
祁連山北麓,諸多條小河繞村而過,沿著傾斜的高地向西北流淌。村莊是小河的夢,夢里的桃樹挑出一枝一枝血色黃昏。我曾沿著一條小河,走進王什村那個浩大的夕陽。在藍絲帶般柔軟明亮的水邊,遇見了一個看水澆地的老人。從面相上端詳,老人大約已過了花甲,皺紋里的老年斑像浮塵一樣布滿臉頰。不知是他實在太老了,還是不再老下去了,反正杵在那里就像一面土墻。一個記憶比河流還要長的老人,她把身體里的苦難疊壘成夯土,把記憶一遍一遍地倒進河里。老人告訴我,在遙遠的年代,王什村有一處分水壩,河水到此便停止不前,百姓先以牛羊祭奠河神,但河水依舊不肯往前流淌,以致無法澆灌莊稼,種下青稞和麥子的土地十年九旱,有時甚至顆粒無收,餓死的人堆滿河灘。后來有人請來高僧于此設道場,并請來戲班子唱秦腔,但依然沒有結果。又過了一年,村人請來巫師占卜,卦象顯示神靈不悅,需要人祭才能使其歡心,于是,村長便將鄰里的一個五歲啞巴男孩帶到此處,殺身祭祀河神,之后小河很快漫過了那個壩子,涓涓清水涌向田野。老人說,那個啞巴的靈魂被河神帶走后,人們?yōu)榱思o念他,就把他的肉體埋在高坡上,稱之為孤魂鄂博。每逢開閘放水的日子,都要殺豬宰羊,焚香祭拜。數(shù)千年過去,我看見村西南處,依然聳立著一個土丘,臨河,傍山,其上長滿芨芨草和馬蓮,風吹過,花動草飛,甚為凄清。黃昏里,我跟老人站在那個土丘下面,眼前不斷幻現(xiàn)出一些朦朧模糊的畫面——雪山、河神、巫師、啞吧、咒語、刀子、血滴、神秘的祭臺、漫天的殘陽……有風呼呼吹過,仿佛歷史隱秘的呼吸從遠方傳來,讓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發(fā)疼。
蘭新高鐵線上的一個普通車站,鋼筋水泥建筑,長方形體,外墻鑲貼銀灰色大理石磚。大樓分兩層,上層是候車廳,下層有旅客出站通道,壁燈一律為蓮花形狀,從花瓣里射出的光籠著藍瑩瑩的霧氣,就像雨后空濛的月光。站在遠處的高地上眺望,車站正好在一片田野中間,冬天被厚厚的白雪映襯著,清冷而又闃寂,夏天四周簇擁著麥田,在搖曳的麥浪中仿佛一個銀色的島嶼,孤獨、落寞,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東來西去的游客,在這里停下來,觀賞祁連山高地的美麗風光,或者沿312 國道,穿越祁連山,去青海,走進蒼茫的青藏雪域。小站像一個渡口,讓懷揣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夢想的城市人,由此步入遼闊曠遠、發(fā)現(xiàn)彼岸、安頓心靈的地方。龐德《在一個地鐵車站》中寫道“人群中這些幻影般閃現(xiàn)的面龐/濕而黑的樹枝上花瓣片片”。在小站的出口處,我同樣看到了這樣的場景:黃昏或午夜、匆匆步履、月光、藍霧、昏黃的燈光、飄飛的紅蜻蜓、雨傘轉動、花朵般潮濕而閃亮的臉龐……所有人走出高地之上的第一個車站,仿佛是踐行一次逃離。逃離城市的聒噪與喧囂,也逃離緊張、焦慮、疲憊、惶惑以及商業(yè)化時代的各種隱疾。然而,每個人內心中都拖拽著一個從遠方帶來的世界,即使看起來是來另外一個陌生、奇異的地方旅行、生活,最終仍然要回到他身上所拖帶的那個世界里去。旅行者既可以是想象者,依靠平生的愿景,向著美學意義上的風景位移,也可以是逃離者,心藏江河日月,不斷行走,在美麗的大地上書寫精神史。此刻,我又想起波德萊爾的那句詩:“真正的旅人只是這些人,他們?yōu)樽叨摺?/p>
泥土的聲音,物象的閃爍,二十四節(jié)氣的命理,人類本態(tài)與山河的鏡像,在大地的一隅,熙攘呈現(xiàn)。旅行者來去匆匆,留下浮光掠影的記憶。只有我一直停留在這片沉寂的高地上,生活、工作、戀愛、生兒育女、沉思冥想,在芨芨草和麥子、青稞的光芒中尋找自己安靜的靈魂。我很少乘坐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靠兩只腳丈量這一片迷幻神奇的高地,像一個影子,不停地行走于城鎮(zhèn)、鄉(xiāng)村之間,穿過熱鬧的街市、城門、樓群,直到荒蕪的阡陌、空空蕩蕩的原野。我恍然覺得,默默的河水鋪開歷史往事,天穹如一滴巨大的水珠,將遠去的光陰暈染得一片迷濛。
暮秋的黃昏,我第一次走近兩千多年前的漢代墓群。那時候,暗藍色的暮嵐從四面升起,使遠處的雪峰云岫變得隱隱綽綽,荒寒,蒼涼,神秘莫測。大地一片闃寂,幾只白色的山羊,從山坡上慢慢走下來,穿過芨芨草灘,消失在村莊之中。一匹老馬還在田埂上啃食青草,目光平靜安詳。站在油菜花地的邊緣,我看見一彎弦月掛在低矮的東山頂上,淡淡的月光落下來,落在空曠的河岸,落進老馬的眼睛。白底黑點的蝴蝶依然扇動著翅膀,于空中劃一道弧線,披著藍幽幽的月光,跟油菜花一同飄旋、飛舞,然后歸于沉寂。
山河岑寂,大地空闊。黃昏中的生靈萬象,都在渾茫寥廓的荒原上漸次平靜,走向夢境。唯有那些古老的墳塋還睜大眼睛張望,凝視坍塌的土墻和殘磚斷瓦,辨識長滿青苔的石頭,打量幻如蒼狗的云朵和星群。
烽火狼煙消逝了,刀光劍影遠去了,千年前的月光臨照著千年后的草灘、荒山、村莊和河流,依然回溯著往古的寂寞,把歲月的背影暈染成一片蒼青。芨芨草挑著細長的花穗,像一個冰涼的手勢,把我引向黑影斑駁的山坳。每走一步,我都感覺腳下的植物在咝咝鳴叫,恍若躲在時光深處的樂師,輕輕地,緩緩地,用蒼老的指頭彈撥地老天荒的琴弦。山崗不見陡峻,平緩的坡地上墓冢累累,空空蕩蕩的穴道張開著,從里面透出逼人脊髓的寒氣。星光月色中,依稀看見橫七豎八的陶片,古舊,暗淡,灰土蒙面,宛如被歲月遺棄的前塵夢幻。幾墩馬蓮花倒是開得妖嬈嬌艷,細長的葉子,天藍色的花朵,無聲無息地托舉著露珠,有幾分悠然,有幾分蕭颯。似乎是一種約定,我來之前,馬蓮在墓地里黯然沉睡;我來之后,它們突然就競相開放了,把隱藏心底的千年往事一點一滴泄露出來,給我,也給每一個來客敘說滄海桑田的故事。
我知道,這片高地上有河西走廊著名的漢墓群。史書上說,漢元狩二年(前121),漢武帝派遣驃騎將軍霍去病遠征河西,出扁斗口打擊匈奴,其前沿陣地就在八卦營一帶。遙想當年,此地應該是鐵馬秋風、飛鏑鳴矢的戰(zhàn)場,兩軍對壘,戰(zhàn)騎蕭蕭,旌旗飄飄,冷兵器時代的決戰(zhàn),必然血腥彌漫天地,悲壯慘烈。不管是沙場點兵的將軍,還是披掛上陣的士卒,隨時都可能血染黃花,命歸九泉。但死就死了,活著的人不費任何周折,挖一個地穴,制一口甕棺便把陣亡的將士埋于地下。沒有高大巍峨的墳丘,沒有結實寬厚的墓碑,死去的人甚至連姓名也沒有留下,在凹凸起伏的丘陵間,只有馬蓮和芨芨草,只有野菊與狼毒花,自生自滅,搖曳或凋零,面對年年歲歲的春花秋月,為遠去的亡靈詠嘆悲歌。
隔著一條河,是一個叫永固的古鎮(zhèn),傍晚時分,那里已經(jīng)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熱鬧喧囂的夜生活過早地拉開了序幕。兩千年前,在這個并不著名的古鎮(zhèn)里,曾盤踞著匈奴的營帳。頭戴翎羽、身著狼皮的單于,一邊挽弓射雕,一邊享受祁連高地的和風麗日?;羧ゲ∥髡?,是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第一次碰撞,在那次驚天動地的戰(zhàn)爭中,單于最終敗北,結束了統(tǒng)治河西的歲月,同時也彰顯了漢朝天子的赫赫軍威。從此后,他們就消失于茫茫的歷史長河之中。當我們翻閱卷帙浩繁的史書,讀到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戰(zhàn)爭記載,有關匈奴的生活,有關他們的文化,他們的歡歌悲哭,早已被漢字的煙云湮沒了。我想到的是,在同一個古鎮(zhèn),同一片星空下,盤桓于時光序數(shù)中的匈奴游魂,能否走進21世紀的生活,能否買到日行千里的車票?
八卦營,從名字上看,應該與打仗時的排兵布陣有關。中國易象之神秘,無所不包,當然也可以運用于軍事。不過,對于一個偏遠的村莊來說,考證它命名的緣由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坐在荒草茫茫的山坡上,我看到的是庸常平和的世俗畫面:一個老漢趕著羊群回家,他的后面跟著幾個孩童,還有毛茸茸的小狗,鞭梢掠響,夾雜著野浪浪的民歌山調……
姚寨是一個古村落。姚寨村兩邊有山,村子依山而建,卻不顯孤寂,因為有一條河就從山腳下流過,浪花翻涌,汩汩而鳴,站在房前屋后聽,端端是琴弦撥動,恍若天籟。也有野鴿與山雀,唱著歌在河谷中飛翔,翅膀上馱著雪花,畫下優(yōu)美的弧線,悄然消失于白茫茫的霧嵐里,只留下裊裊歌音,落在村中,纏在樹上,融進水里……
落雪了,姚寨村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其實除了那條童子壩河,除了那些鳥群,村子一直安靜著。屋舍沒有聲息,草垛獨對西風,牛羊寂寂安睡,就連升起的炊煙,也在漫天席地的雪花中靜靜搖擺,偶爾傳出的狗吠雞鳴,也被天籟過濾得絲絲縷縷,清清淡淡。
那么,村子里的人呢?人大多躲進屋子了,坐在熱炕上,或看看電視,或諞諞閑傳,或玩玩手機……人們把那山那水都讓給了鳥,讓給了呼呼的風,讓給了無邊無際的雪……只有幾棵老白楊依然立在那里,在大雪中瑟瑟,似乎在竊竊低語,述說被時光湮埋的歲月。然而,一個古村的歷史太久遠了,即使是歷經(jīng)滄桑的老樹,枝頭聳入云霄,也望不見歲月遠逝的背影。生命短長,人比不過樹,樹比不過山,山比不過石頭,而石頭卻被青苔和塵土所封閉,冰冷的內心只留下永恒的沉默。
千年姚寨村開始落雪,在它身邊,童子壩河道并未廢棄,一脈流水蜿蜒向前。我始終覺得,河水里有藏著一只漩渦的耳蝸,靜靜地傾聽著歷史茫蒼的回聲。是的,童子壩河水曾簇擁著這里的一切:駿馬、鳴鏑、薩滿、閼氏和仕女、云錦與更漏、氈房與城堞。其中,匈奴王妃滑過長發(fā)的梳篦梳理過支流一樣的安靜時光,而驚駭?shù)木蘩擞羞^醉漢般的真實記憶,等到霍去病帶著兵馬,如狼群般打過來,時局趔趄,每一道漣漪都波動著哀愁和迷茫。姚寨的東山曾是匈奴王國最好的舵,但不知不覺,它已變成了為家國破滅代言的證物。諸事已過,童子壩河重新變得平靜,一切皆是落沙,如同在水中下沉的灰燼——如果火已消失,灰燼必然撤回到其更深的秘密中。
時光總是過得太快,回望時,繁華詭譎,像彌天大謊的恭維。繁華是一種渾濁、復雜的東西,水一變清它就不在了。而水兀自流著,它讓數(shù)不清的歷史事件沉浮動蕩,然后消失在歲月的遠方,去向不明。
真的,所有的過往都成了雪一樣蒼茫的歷史。在姚寨村,沒有誰能望見八百年前的緲幻歲月。元朝至正七年(1347)六月,有兩個身著羊皮裘衣的蒙古人來到童子壩河邊,他們是馬札兒臺和他的兒子脫脫。彼時,父子倆均為大元王朝貴胄。之前,因左丞相別兒怯不花于順帝前誣告馬札兒臺貪污腐敗,順帝輕信讒言,下詔將馬札兒臺貶徙西域,后貶徙在甘州。再后來左丞相別兒怯不花再次誣告馬扎兒臺,順帝因不放心讓其待在河西,下詔將馬札兒臺貶徙西寧,于是脫脫辭相到甘州隨父同往西寧。
脫脫到達甘州后,知其父已病,但不敢耽誤行程,便即時安排安置之事,隨后驅車同父親馬扎爾臺前往西寧,準備到達西寧后給父親治病。十月末,二人車自甘州到達大斗城(永固城)姚寨村時正遇天氣驟冷,其父病危,隨即停留在姚寨村。是年十一月,馬扎兒臺病薨,享年六十三歲。脫脫因父離世而極度傷心,舉家搬遷到姚寨為父守孝三年。至正十年(1350)脫脫出任中書右丞相,他于這一年到姚寨村建太師府第,并在大門上書刻寫下了“大元至正十年立”“中書右丞相錄軍國事脫脫書”的鎦金漢字。
翌年,脫脫縱馬北去,在他身后,那幢飛檐斗拱、青磚碧瓦的太師府第依然蹲距在童子壩河畔,前庭野草搖扶,后院黃花寂寂,野鳥啁啾,寒鴉繞梁,最終坍塌成一堆黃土廢墟。八百年過去,白云皆成蒼狗,物換人非,所幸脫脫的家族血脈還在姚寨村綿延,那些蒙古民族的后裔一直就生活于此,他們姓脫,有十幾戶人家。
是夜,黑夜湮滅了星辰,我發(fā)現(xiàn)窯寨村雖沒有燈光,但那么多的雪還是找到了位置,落在田野殘存的草尖、樹葉和燈盞花上。
高地之上,星座低垂。淡紫的星,暗紅的星,金黃的星,蝴蝶狀的星,花朵般的星……那么多星星就懸在我的頭頂,觸手可及,仿佛張開臂膊便可攬入懷抱。每到夜晚,站立于西風瑟瑟的高地,我抬頭仰望天空,發(fā)現(xiàn)所有的星宿都列張有序、位次清楚,儼然遵循著宇宙的倫理和法則。
據(jù)當?shù)氐奈幕瘜W者研究表明,很久很久之前,這一片高地上曾活躍著許許多多的占星者,他們依據(jù)星象運行變化,不僅可預測當年的莊稼收成,還可以判定人的吉兇禍福、前途運勢。占星者認為天上的星象源于地上的人事。人間有什么事物,天上便存在相應的星象,彼此之間存在著對應的隱秘關系。天人感應,人是天所派生的。星空之間先有一個神靈世界,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天上的投影。然而,遙遠的時空已經(jīng)陷落,如風如煙,占星者也早就沉淪于塵埃之中,不見了影蹤。物質主義盛行的時代,人們的目光被形形色色的欲望所囚禁,不再仰望星空。
占星者消失在時光遠方之后,巫風巫雨又飄進祁連山北麓的高地。巫的世界來路不明,超驗、神秘,有智慧和知識,也隱藏諸多未知的危險與詭秘。那些讖言與咒語,曉喻神示,遮蔽事物,點燃希望。這里的巫神一般是農民,女性,年齡從四十多歲到七八十歲不等。跟書籍影視作品中出現(xiàn)的女巫不同,她們沒有那種猙獰丑陋的面容,也不設鬼氣森然的道場,大多長相樸素,性格賢淑,白天下地勞作,扶犁拽耙,鋤草割麥,心思全在莊稼糧食上面,只有到了晚上,才在自家的堂屋里擺上桌凳,支應別人的差事。據(jù)說她們能夠通靈天地,深諳玄機,熟知神理,占卜吉兇,禳解災禍,給人間帶來快樂與福祉。我曾目睹過女巫為人祛除邪魔的過程,一個年輕媳婦跪于香案之前,渾身顫栗,兩眼無光,臉上現(xiàn)出灰暗顏色,像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癥,她咕咕噥噥,自言婚后夫妻不和,夜夜夢見惡鬼附體,欲行茍且之事,以致心煩意亂,頭痛失眠。巫婆則端坐一旁,面帶微笑,良久,慢條斯理地說了幾句:心病還需心治,你心中已有了別人,把他趕出心房,一切就好。然后就拿出一張黃裱紙,點燃焚燒,待紙盡火滅,噗噗吹幾口氣,讓黑蝴蝶般的灰燼飛舞起來,大聲沖女子吼道:淫魔,快快離開!就在那個瞬間,我竟發(fā)現(xiàn)女子的臉頰泛起了淡淡紅暈,幾滴眼淚慢慢漾出了眼眶……后來聽人講,那個女子有了外遇,但又不想離婚,內心一直糾結掙扎,所以才找到巫婆為她解除心魔,而自從被巫婆祝禱禳解之后,生活很快又回到了正常軌道。我猜測,也許彼時彼刻,巫婆就戴著神的光環(huán)對女子的心靈說話。她的神諭不是企圖束縛和控制女子的頭腦,而是意在喚醒并引導一種精神力量進入女子的心靈世界,讓她覺醒,進而自我救贖。
《舊約》上說,神的靈運行在水上。在河流經(jīng)過的地方,莊稼婆娑,人煙阜盛。神就隱藏在村莊,活靈活現(xiàn),無影無形,但又無處不在。山神、河神、火神、灶神、馬神、花神、龍王神、土地神……所有的神地位平等,各司其職,跟人類共同管理世間事務。播種時要祭祀春神,澆地時要祭祀河神,建屋時要祭祀土神,砍柴時要祭祀龍王神,但凡婚喪嫁娶、生兒育女,乃至孩童生日、老人壽誕,都要殺雞宰羊,焚香叩首,向神靈禱告,祈望它們賜福人間,保佑福祉。人神共居的村莊,敬神祭神并不是迷信和虛妄,而是象征了一種內心世界的崇拜、憧憬、規(guī)避與自律。村民們固執(zhí)地相信,一片雪、一滴雨、一葉草、一朵花、一片蝴蝶、一只螞蟻都是神的賜予,都有神性。不隨意砍伐森林,不盜獵野生動物,對生命的悲憫與憐惜、同情和珍愛,對大地倫理的尊重敬畏,是他們生命中至死不會更改的信仰。
而祖先之神遠在千山萬水之外,魂兮歸來,他們會落腳何方?寓居哪里?
在高地北端的六壩鎮(zhèn),我曾見到過一棵年輪密匝的槐樹。那棵古樹大半已被雷電燒毀,皮開骨裂,焦黑枯敗,慘不忍睹。但其三分之一的樹干依舊青翠蒼碧,支撐著如云的華蓋。虬枝橫空,綠葉婆娑,透著昂揚向上的勃勃生機。天火無情,卻吞滅不了頑強的生命、倔強的精神,百年之下,真是令人感慨唏噓。
古槐緊挨澇壩,澇壩里的水已經(jīng)干涸,皴裂的壩底無草無花,一片枯旱景象。村民對我講,澇壩數(shù)十年前就已廢棄,為的是騰出空地,在那里修建民宅。水波消失于時空,沓無蹤影,然而那棵古槐卻保留了下來,冬季披滿白雪,夏日注一潭清涼,像一個堅貞的勇士,守護著自己傲岸的氣節(jié),也守護著村人的夢。當?shù)赜袀€傳說,每逢三五月明,槐樹下就會出現(xiàn)一個女子,紅衣綠褲,秀發(fā)飄逸,來時一身槐花香,去時念叨“回故鄉(xiāng)”。當月落西山,雞鳴欲曙之時,美女就凌波微步,消失于東方。傳說雖荒誕不經(jīng),但從委婉動人的語境中卻透出了一種懷鄉(xiāng)意識、一種尋根問祖的情懷。
我曾經(jīng)就古槐的來歷問過當?shù)氐囊晃焕先?,他告訴我,這槐樹是從遙遠的中原帶來的。很久以前,山西大槐樹附近有人向河西遷徙,為了不忘故園,臨上路前,在門前摘了一支槐樹苗,藏在行李中一直帶到了六壩,后來將其種植在澇壩旁邊,竟然活了下來,一長就是數(shù)百年光陰。老人說話時語氣舒緩,百年滄桑從他的話中輕輕帶過?;睒浞N于六壩,是哪年?哪月?哪日?老人已無法說清,但我想,那棵老槐樹絕不會忘記,它肯定記著當年離鄉(xiāng)背井的惆悵、流浪飄泊的悲傷,記著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艱辛……
考明史,知道在明洪武年間有過一次大移民。明代統(tǒng)治者看重河西走廊的軍事作用,移民大概是為了戍邊和屯田。從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角度看,把中原閑散的勞力遷移到地廣人稀的河西,加強國防,發(fā)展農業(yè)生產(chǎn),還是有一定積極作用的。但我要說的是,在當時那種條件下,山高路遠,交通閉塞,老百姓從富庶的中原走向窮荒邊塞,其身心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啊。也許,那是一個秋風送爽、秋色宜人的日子,在差役的催逼下,他們淚流滿面,哭聲震天,一步三回頭地踏上了漫漫征途。也許那是一個雨雪霏霏、大雁南歸的季節(jié),他們擁著白發(fā)親娘,說啥也不愿離開那個炊煙裊裊、雞鳴狗吠的村莊,不肯離開那山、那水、那世代聚居的鄉(xiāng)野。但后來還是無奈地出發(fā)了,在西去的迢迢古道上,有的暴病猝死、黃沙裹尸、魂歸大漠,有的尋機逃跑卻被寒冷的風雪奪去了生命,化成了泥、變成了水……
后來,他們就來到了高地的小鎮(zhèn)六壩。然后,百年鄉(xiāng)愁、百年歸夢就這樣凝結在一棵小小的槐樹苗上了。春天將樹苗種下去,夏天就有了青蔥的葉子,秋天就有了細碎的白花,冬天就落滿西部的白雪。在異地他鄉(xiāng),槐樹第一次觸摸祁連云霞,開始搖曳希望和憧憬;第一次為流浪者撐開濃濃的綠蔭,讓他們在下面講述老家的故事,歌唱故鄉(xiāng)的民謠。在老槐樹周圍居住的村民,一代又一代地出生、一代又一代地衰老、死亡。老槐樹伴著他們的人生歷程,見證著他們的喜怒哀樂,而他們也把老槐樹當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敬畏它,崇拜它。在六壩鎮(zhèn)一帶,至今還保留著一種風俗:每年開春,人們都要在老槐樹初生的枝條上披紅掛彩,名其為招魂儀式,幾百戶人家由族長率男女老少跪于樹下,上香獻祭,三叩九拜,吹著瑣吶呼喚祖先的亡靈。
我來到祁連山高地的時候,那個縣城還殘留著古老的風貌——土夯城墻、角樓、寺廟、玉皇閣、澇池、穿廊房子、棺材鋪、鐵匠鋪、酒肆、茶館、驢馬市……那些建筑都平躺在西風流云之下,樸拙、老舊、安靜且岑寂,蒙著時光灑下的斑斑灰塵。成群的鴿子在天空中飛翔,鴿哨悠揚明亮,有一種穿透內心的空靈與遼遠。十字街頭,有剛落成的白馬雕塑,馬首朝東,向著東方地平線四蹄踏云,做出飛翔姿態(tài)。雕塑暗喻這片高地的游牧民族歷史,同時也象征了踔厲奮發(fā)、奔騰向前的時代精神。街市上行人稀少,汽車摩托寥寥。在那些逼仄狹長的巷子里,時常閃現(xiàn)出青海的喇嘛身影,他們與我相遇時,絳紅的袈裟如火般跳躍,人卻安靜得像秋天的楓葉。那一刻,我恍然覺得小城前生的歲月紛至沓來,透過喇嘛們清澈的眼瞳,能看到眾生的命運,如燈盞般忽明忽暗。
家居縣城西街,是城鄉(xiāng)結合帶。我走下樓,向西走幾百米,再向東,繞過屠宰場和村莊的廢墟。這里曾經(jīng)是貯藏炊煙、鴿子以及麥草垛的地方,然后拐彎,走進逼仄彎曲的街道。街道東接田野與農家,那里生長麥子和油菜,夏天是黃花綠葉映襯的世界,蝴蝶、杜鵑、蜜蜂、螞蟻,紛紛攘攘,所有的生靈都在歌唱命運。街道西面的樓群與祁連山遙遙相對,山與城之間有零星的村莊、荒漠、戈壁,霧嵐猶如蒼茫的簾幕,把山崖云樹遮掩得朦朧而又神秘。行走于街道,我總有一種幻覺,仿佛是在天街上游蕩,伸手即可觸摸到白云和星群。或者說,不小心就會踩到一個夢境,遇見古代的西風流云,跟一群穿著狼皮衣袍、戴著狐皮帽子的匈奴人擦肩而過。這種由來已久的感覺,使我很容易將祁連高地的城鎮(zhèn)當成一座荒遠古老的驛站,在每一個生動或無聊的日子里,為心靈制造虛幻的影像和場景。
常常是黃昏,我走下樓,向西街走去。那時候可以描繪的景色是,夕陽剛剛落山,殘留的霞光打在火柴盒般的樓房上,看上去就像古舊的金子,仿佛落滿了時間的風塵。幾棵云杉孤獨地站立在馬路兩邊,樹梢間棲息著一些無名的鳥兒,它們的眼睛里含著無家可歸的鄉(xiāng)愁。路邊生長著零星的菊花,殘枝敗葉,蕊株里落著灰塵。有數(shù)朵燈盞花夾雜在里面,閃著橘紅的光芒,也不知道,那些花朵的記憶能照亮黑暗嗎?
西街上蹲踞著許多私人藥鋪,門面光鮮锃亮。墻上貼著治療牛皮癬、白癜瘋、紅斑狼瘡的廣告。一個藥鋪的門大開著,門前端坐一位耄耋老人,手里捧一本藥書,念念有詞地讀著什么。他的藥鋪比較狹小,靠窗前放一張桌子,其余地方都碼放著大大小小的紙包和蛇皮袋子。藥匣子上都用毛筆寫了中藥的名字:白術、黨參、龍骨、五味子、蛇床子、海馬、冬蟲草……那些動植物的根莖和尸骸靜靜地躺在那里,散發(fā)出一種馥郁苦澀的味道。
臨街的巷子都隱藏在黃昏的陰影里。巷口睡著一個乞丐,他身邊的鐵皮飯盒空空蕩蕩,像一個沒有食欲的嘴巴。沒有誰為他施舍什么,他的眼睛里落滿了人世的霜雪,冷漠而荒寒。街巷旁邊有發(fā)廊和桑拿室總是人頭攢動,暗昧,風情,欲望彌漫。商賈、官僚、地痞、流氓,這些人來去匆匆,很慷慨地消費著金錢與精力。幾千年過去了,民間史依舊在書寫著灰黯、世俗的生活畫卷,沒有波瀾,平靜如水。
醫(yī)院是西街最大的單位,但不知為何,前來看病的人卻寥寥無幾。太陽落山后,一個孕婦被人牽著走了進去,一個死者被人抬了出來,一陣吵吵嚷嚷過去,大院里又復歸寧靜。我看見槐樹和白楊在院子中央搖曳,葉片被風吹得四下飄旋,有個年輕的女護士彎腰撿起一枚落葉,放在手里看了看,又很快把它丟進風中。倏忽間,葉子飄走,她也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窈窕的背景。
每天傍晚八時左右,向西行駛的最后一輛大巴離開縣城。車上的乘客大多為農民,他們上城購物,逛完商場和飯店后,心滿意足地回家。家在祁連山麓,是太陽沉睡的地方,他們向西,再向西。我突然想起古代的行客,他們離家進城,大概需要幾天的時間,坐馬車或騎毛驢,走在路上,目力所及,更多的是樹林、山寨、土堡和河流,當然也少不了土匪的搶掠、野獸的驚擾,盡管如此,還是會有幾個過路的鄉(xiāng)村秀才,踱步念誦幾句平仄合轍的古詩。而當下,在農民眼中,出現(xiàn)的是整齊劃一的村莊、鱗次櫛比的瓦屋,還有汽車、摩托、寬敞的柏油馬路……他們坐在汽車上,也會大聲地談論時興的服裝、手機,哼起悠遠的曲調、流行的歌謠。
出城,緊挨樓群的是一條河。地理學上說,那是季節(jié)性河流,冬天干涸,夏日洪水滔滔。現(xiàn)在是深秋,水流平緩,能看到河心巨大的石頭,面目猙獰,恍若饕餮。我剛來山城的時候,河灘里還生長著各種野草野花,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如今只能發(fā)現(xiàn)被臟水污染過的芨芨草,孤零零地立在晚風里,瑟縮,飄搖。河灘邊到處是垃圾、塑料袋之類,有幾只烏鴉,像憑吊歲月的黑色亡靈,在那里鳴叫、聒噪。水泥橋頭上,不知何人信筆涂鴉,寫著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其中不乏治療某些隱疾的廣告。
河水悠悠地流動,清寒的水面上漂浮著心形的白楊樹葉,也有星星和弦月的倒影,如夢般悄然遠逝,難道它們就象征著時光帶給人類的悲涼宿命?從史書上看,這條河流屬于黑河水系,在遙遠的年代,它曾養(yǎng)育了祁連山高地諸多游牧民族。長河飲馬、牧笛悠揚、挽弓射雕的身影在這里忽隱忽現(xiàn),而茂密的蘆葦也會在炊煙、夕照中搖曳白色的花穗,為鄉(xiāng)野邑鎮(zhèn)平添如詩如畫的情調。數(shù)千年過后,那些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相繼消失在歷史的煙云之中了,可河流還在流淌,默默地向西流淌,沒有誰能觸摸河水的內心。河水沖洗了什么,映照了什么,沉淀了什么,似乎成了一個亙古的秘密。
我走進了圣天寺。在這個偏遠的縣城,有一座蘭若古寺,想來是最清靜的去處了,然而事實跟我想象的正好相反。小小寺院里滿是善男信女,大雄寶殿香爐前摩肩接踵,人們排隊進香,粗大的紅色蠟燭旁煙霧繚繞。幾個僧尼喊叫著維持秩序,木魚聲聲掩蓋不住紅塵的喧囂聒噪。香客來此地拜佛,祈求的僅僅是功名利祿。泥佛沉默不語,院內的老杏樹在蕭索的秋風中搖晃,發(fā)出瑟瑟的聲響。我注意到了幾株蘭草,它們的花朵尚未完全凋零,花瓣上還棲息著一只白底黑斑的蝴蝶,它也許是唯一能夠飛往彼岸的生靈。
最終抵達了郊外的墓地。很久之前,這里是寬闊的荒漠,長滿了灌木和雜草,后來有人斬棘燒荒,在這里埋葬死人,于是這里就成了墳場。不過埋在這里的人大多死于非命,或者是沒有后代親友的孤寡老者,因此皆不見墓碑,也很少有人祭掃。墓地落葉飄飄,青苔斑駁,就連石頭上也鋪了一層厚厚的鳥糞。岑寂,安謐,清幽,沉靜,偶爾閃過幾點磷火,猶如雪狐的眼睛。我坐下來,點燃一根香煙,盡量使自己的感覺融入墓地,或者說,在這個秋天的黃昏,我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孤魂野鬼,以異樣的目光打量身后那燈火闌珊的城市……
記憶屬于過去,所有記憶都表明著時間的流逝。當然,沒有誰能真正回到記憶的原點,當歲月流逝之后,所有的記憶已經(jīng)被時光刪減、修飾甚致篡改。從這個意義上說,依據(jù)回憶進行的寫作永遠是超現(xiàn)實主文的。作家普魯斯特以寫實聞名世界,但他描寫的巴黎也只是夢想中的天堂。所以,回憶只能算作語言的廢墟,無法用現(xiàn)實去佐證、考稽和說明。
我要證明的是,三十年過去,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還能看見這片大地上的雪山、云朵和星空日月。歷經(jīng)滄桑后,我依然愛著這個偏僻、荒寒、孤獨的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