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車 間
從花城區(qū)到市區(qū)有二十多公里,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乘坐202 路公交車往返于兩地。道路兩旁風景不錯,特別是返程進入花城區(qū)以后,花城大道兩旁茂林修竹,溪水叮咚,山巒疊嶂,綠樹環(huán)繞,不時能見到一兩只水鳥盤旋于兩岸垂柳相連的河面上。
那是四年前,我十八歲,剛從一所名不副實的汽修技校出來,在花城區(qū)的一個汽修廠里我一個表姐夫手底下當了個學徒工,他是噴漆師傅,我跟著他學噴漆。
楊雪在市區(qū)上班,我去找她要有四五十分鐘的車程。她會在店里面等我。那時候她在小十字一家內(nèi)衣店做導(dǎo)購員,到處都有那個內(nèi)衣品牌的廣告,公交車上、站牌上、墻體上、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代言人是一個十分出名的臺灣模特。她上早班的話,四點鐘就下班了,有時候為了等我要等到六點鐘。很少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先回住處去。等到我后,我們會一起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回到住處做飯吃。她住在小十字后面一個老舊的紅磚小區(qū)樓里,和他人合租,有單獨的臥室,共用廚房、衛(wèi)生間和大廳。吃完飯后,我們總是去逛附近的河濱公園、人民廣場,或僅僅是在街道上走著。她不想總待在房間里,她說里面太憋悶了,要出來透透氣,哪怕白天上班站了一天腳都站痛了。而我沒有過去時,她一個人總是不敢出來。她感覺總是有個人一直在偷偷地跟蹤她,她總是很害怕,她害怕被他捉住。和我走在一起時,她總是盡量躲在陰影處,緊緊抓住我的臂膀,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在瑟瑟發(fā)抖。有時候我們會去看人家下象棋,在街邊聽流浪歌手彈吉他唱歌,而每次她都站得不久,兩三分鐘后,還什么都沒看到,她就抓起我的手臂就走,她說在一個地方待得時間長了不安全,她害怕那個人已經(jīng)追上了她。那個人是一家鞋店的倉庫管理員,長了一張滑溜溜的臭鼬般的臉,那張臉總是讓她感到害怕。她在那家鞋店的一個分店上過一個月的班,期間她最害怕的就是早班的接貨和晚班的補貨,那時候需要簽字點貨,那個倉庫管理員總是有恃無恐地摸她的手,緊貼著站在她身邊。長此以往,她感到很絕望,不知道該向誰求助。似乎只有她一個女生受到騷擾,他欺負她是新人,沒有靠山。其他女生對她的遭遇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幸災(zāi)樂禍,無動于衷,她們都把她看成了潛在的銷售競爭對手,怕她搶了她們的銷售單。那個庫管做這一切時,做得如此明目張膽,甚至有在其他女生面前夸耀表演的成分,他一邊和她們開著黃色玩笑一邊在進行他的表演,她想把他的惡劣行徑向經(jīng)理和店長說,可是當看到他和經(jīng)理店長在門口有說有笑時她打消了這一念頭。她覺得自己在那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很快提出了辭職。她本來想一走了之,可是她需要錢,不能一走了之,只能硬著頭皮干到月底。在剩下的半個月里,她盡量遠離那個庫管,和他保持距離??墒?,那個庫管通過微信群加了她好友,她不想得罪他,通過了。加好友之后他凈給她發(fā)些不堪入目的下流圖片和視頻,凈說下流話,各種性暗示,他說她不理他只是她在裝,他叫她不要裝了。她保留了那些證據(jù),想過報警,可是她不知道警察來了會幫到她什么。她不知道是會把事情解決還是會把事態(tài)擴大。后來,終于從那里離職了,她也終于松了一口氣,她以為終于擺脫他了,不會再受到他的騷擾。有兩三次,她會在十字路口和他迎面而過,她裝作不認識他,或沒有看到他,匆匆走過。僅有的幾次。不是這個城市太小,而是這個商業(yè)街太小,這是她的失誤,她不應(yīng)該在同一個商業(yè)街找工作的。她租的房子是按季度租的,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住滿這兩個月,她決定搬得遠遠的,她有個網(wǎng)管朋友,住在望城坡那邊,她可以搬過去和她一起住。她重新找的這家內(nèi)衣店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來兩百米左右的馬路邊上,而那個鞋店在十字路口往上走七八百米,有兩個站的距離,一整條街布滿了各種各樣的店,有服裝店、鞋店、大型超市、酒樓、咖啡館、熟食店、婚紗攝影樓。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在這家內(nèi)衣店上班的,她只能得出結(jié)論,他跟蹤了她。她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某處冷冷地盯著她,像陰魂不散的幽靈,她都神經(jīng)衰弱了,無法入睡,只能吃安眠藥。我問她是哪家鞋店她不說,我叫她指給我看是哪個她也不指,她怕我惹事,她不想我惹事。我說我不惹事,我只是教訓教訓他,讓他受點苦,讓他知道痛就夠了。她說不想我有事,我說我不會有事的,以前讀技校的時候,經(jīng)常被人揍,也經(jīng)常揍人,我懂得怎么保護自己。她說下次撞見的時候指給我看,我覺得她只是說說而已,并不會真的指給我看。
那天傍晚,我和她從文昌閣一路向南,漫步到凱賓斯基酒店門口,那里曾經(jīng)是這座城市的最高樓,如今讓位于雙子塔,成了老二。酒店依然豪華氣派,穿著鮮艷制服的男迎賓員昂首挺胸,神氣活現(xiàn),驕傲得像個公主。我們往西走到甲秀樓,那里有家肯德基開在商場的一隅,路邊隔出個櫥窗來賣冰淇淋,有幾個人在排隊,我們買了兩杯冰柚子茶,甲秀廣場上有一撥跳廣場舞的人,音響開得很大,廣場邊上的樹叢下的木椅和水池邊的球形石凳上稀落地坐著無處可去的神情落寞的人,幾個涼亭里圍滿了上了年紀的人,在唱露天卡拉OK,唱的大多是20 世紀90 年代流行的港臺流行歌曲、軍歌、民歌。他們好像活在另一個時代,上一個世紀。有一個穿著舊軍裝的小個子老頭在唱一首軍歌,老頭中氣十足,歌聲震耳欲聾。他們顯得既喧鬧又寂寥。我們匆匆走過,把那些嘈雜的聲音和隱匿在廣場密林中的幽靈們留在身后。經(jīng)過人民廣場來到河濱公園,廣場上有個樂隊在唱歌,里里外外圍了很多人。不知不覺中,我們已走了這么遠,繞了大半個圈。我們走得累了,正要休息一下,就在那里駐足觀看。有鋪了地毯的簡易舞臺,有燈光,有音響,有主唱,有吉他手、貝斯手,還有架子鼓,看起來聲勢頗為浩大。主唱是個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彈著吉他,唱的則是他們自己寫的歌,音響旁邊的紙箱里裝著他們自己刻的盤,二十五元一盤,出手買盤的人并不多。不過這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心情,情緒很好,觀眾卻很冷淡。第二首歌還沒聽完楊雪拉著我就走,我本想再多看會兒,結(jié)果看她一臉急切,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得跟著她擠出人群,朝來路返回。穿過馬路,走到人民廣場邊上時,我不時地回頭觀望,她叫我不要回頭。都走到了沃爾瑪?shù)膬蓚€金字塔尖建筑物背后,她才放慢腳步,緊緊抓住我的手臂的手才放松下來。她說,她在人群中看見那個人了,離我們很近,中間就隔著一個人。我說,在哪里,你怎么不指給我看,她說,我太害怕了,什么都忘了,只想趕緊離開。我說,他長什么樣子,穿的什么衣服?她說,他戴著個黑色的毛線帽,穿著一件藍色的牛仔夾克,他的臉很尖,呈倒三角形,嘴上有幾根橫著長的胡須,有點像老鼠胡須,看著很惡心,整張臉像是剛從臭水溝里鉆出來的一樣,濕答答的,冒著熱氣,有股惡心的味道。我在腦子里努力回想,剛才身邊有沒有出現(xiàn)這么個人,我只記得在我們的左手邊站著的是兩個結(jié)伴的女孩,女孩的邊上就是兩個一米多高的大音響,那里不可能再站人。右手邊是一個胖子,那胖子身體很寬,肚子圓滾滾的,肥頭大耳,一張臉長得像只獵犬。難道那個人就躲在胖子旁邊,用胖子的身體作為掩護來接近楊雪,她以為楊雪只是一個人嗎?還是知道我和楊雪在一起?他站得離我們?nèi)绱酥?,到底意欲何為?我本想轉(zhuǎn)回身去看個究竟,可是又不能把楊雪一個人丟在這里。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里,就是在這個人民廣場的一個地下通道里。我到如今依然能記得那時她一臉的驚慌失措,濕漉漉的眼睛里充滿恐懼和絕望,像只荒原上正在被獵犬追尋的受傷獵物。
我是在5 月長假的第二天傍晚碰上楊雪的。那天廠里跟著放了三天假,我一個人在市區(qū)游蕩,到傍晚臨回去時,路燈已亮,城里華燈初上,路上已稀稀落落地出現(xiàn)幾許行人,廣場上已有了星星點點的人影,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個移動的黑點??諘缌艘惶斓某鞘兴坪跤辛嘶嘏嫩E象,我走下鉆石廣場的地下通道,準備橫穿人民廣場,朝著火車站方向,去趕到H 區(qū)的最后一班車。這時,我和一個慌里慌張、頻頻回頭后望、急匆匆趕路的女孩撞了個滿懷。在這如同棺材般狹窄幽暗的地下通道里,我們面面相覷,四目相對,一時忘了向?qū)Ψ秸f抱歉。五秒鐘后,她突然過來挽住我的手,說,能陪我走一段嗎?有人跟蹤我,拜托了!我看她近乎祈求的眼神,想著就快要趕不上的晚班車,一時左右為難。她說,就一小段,不耽擱你太多時間,到人多的地方就不麻煩你了。我想,也罷,到時候只有坐夜班車回去了。我轉(zhuǎn)身,朝來時的方向走,我們爬上階梯,走出地下通道,她一直緊緊挽著我的手臂,像是怕我會突然消失一樣,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她偶爾回頭張望一眼,我問她道,還跟著嗎?她說,沒跟來了。我說,那就好。她說,謝謝你。我說,是陌生人嗎?她搖搖頭說,不是。熟人嗎?也不是。那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我和他不熟。我默然,但不便再問。我們沉默地向前走著,作為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卻絲毫不覺得尷尬,好像本該如此,看來我們都是不善言辭的人。我們走出大十字,朝鮮花廣場方向,右轉(zhuǎn)到銀座,她說她就住在小十字銀座后面。銀座這里是老牌商業(yè)街,有兩個電影廳,還有小吃城、電玩城、街機、撞球室。此刻人影稀疏,只見路邊有幾家搭帳篷賣麻辣燙和炒飯的,旁邊的餐桌邊坐著幾個吃東西的人。我們穿過一條狹長曲折的巷道,來到幾棟老舊的居民樓下,她說,我到了,就住在上面。說著她指了指其中一棟樓的樓上。我正要和她告別離開,她說,以后你能來這里找我嗎,我剛到這邊,做什么都是一個人,沒有什么朋友。我說,你愿意的話,我很樂意,沒什么不能的。其實我過來這邊是挺遠的,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愿意,不管遠不遠,你會來的,是嗎?我說,嗯,會來。其實我也經(jīng)常一個人的,但我沒有對她說出口。我們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然后分別。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少回花城區(qū)的修理廠去,而是蝸居在楊雪租的房子里,每天去接她下班。她們店的旁邊緊挨著一棟大樓,那是一家整容醫(yī)院,離路面有兩三級臺階。墻面被刷成通體白色,門前有兩根大圓柱,一樓大廳里面黑洞洞的,咨詢臺在二樓。每當她下班早了我來晚了她又不想下班以后還在她們那個狹小的店里面逗留時,就會躲在旁邊那棟大樓的一樓大廳里等著我,在里面窺探著外面的動靜,看見我來時,她才從里面出來,或是朝我迎面走來,或從后面挽住我的手臂。我們從小十字走到大十字,再經(jīng)過郵電大樓、人民廣場、火車站,下午時分,車站旁、廣場角落里,火車站的天橋上,總是有擺攤下殘局的,每遇到熟悉或看破的棋局,我總是忍不住放手一搏,有時候會贏一百,有時候會贏三百五百,也有輸?shù)臅r候,但不管輸贏,在一個攤位一回只下一次,輸贏都走,不糾纏,不扳本,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原則。我們逛了一圈,等天黑他們收攤以后,在指定的老地方等著人來收錢,然后發(fā)給傭金。有時候是在人民廣場后面的公廁旁,有時候是在火車站后面的巷子里,每次能拿到百八十的傭金。拿到傭金后,我們會去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小飯館吃一頓,我們會點兩個菜一個湯,我們那時候經(jīng)常點的菜有麻婆豆腐、蒜泥白菜、魚香肉絲、青椒土豆絲、宮保雞丁、折耳根炒臘肉,湯則有紫菜蛋花湯、豆腐白菜湯。那家位于公廁下邊的餐館的經(jīng)營者是一對年輕夫婦,此外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和一個上小學的小男孩。那老頭一頭亂糟糟的卷發(fā),一副陰郁的表情,那小孩我們每次光顧都趴在餐館最里面的一張油膩膩的餐桌上寫作業(yè),頭頂上的電風扇呼呼轉(zhuǎn)個不停,吹出的風都是一股油膩的味兒。我們每次去時,那老頭總是用一副狐疑的目光盯著我們看,好像我們的錢是偷來的似的。我狠狠地瞪回去,挑釁地逼視著他,直到他兒子或兒媳在廚房里面喊道:“爸,你在那里杵著做什么,叫你送的餐怎么還沒送去,人家又打電話來催了?!彼虐涯窃撍赖哪X袋移開。我有時真想問問那老家伙盯著我們看出什么花樣來沒有。后來由于從心底厭惡那討厭的目光,我們就很少去那里了,而是去大劇院旁邊的一家沙縣小吃,去吃雞腿飯、鴨腿飯、雜醬面、牛腩面,吃完飯后,如果我們身上的錢還略有盈余,我們會去大劇院旁邊的那家地下室的老電影院,或是小十字和銀座的那兩家老影院看電影,那時候電影票價剛降下來不久,不再是動不動就幾十上百,而是二三十塊就能進電影院消磨一個半小時,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能堂而皇之地走進電影院了。但凡是票價超過四十的電影我們都不會去看,我們知道這個城市里哪個人跡罕至的旮旯角落里有被人遺忘的老電影院,那都是我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
兩個多星期以來,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被跟蹤的跡象,我已經(jīng)厭煩了這種被偷偷摸摸跟蹤的生活,這到底算個什么事兒。我在心底告誡自己,如果再讓我發(fā)現(xiàn)那個跟蹤狂,我一定不會對他客氣,我非得好好收拾那個下流玩意兒。我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們并不怕他。還記得讀技校時同寢室一個總是“夜半歌聲”的家伙,每晚熄燈后他總是放聲高歌,如殺豬般鬼哭狼嚎,吵得我難以成眠不勝其煩,都快神經(jīng)衰弱了。多次警告打招呼他都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把我的忍讓當作是軟弱。一天晚上熄燈后他又故技重演,我實在忍無可忍,二話不說直接把他從床上拖到地板上來,此后我和他面對面站在黑沉沉的寢室中間悶聲不響地互扇耳光,躺在床上的其他人都屏息靜氣,寂靜的寢室里只聽見一記記有節(jié)奏的不緊不慢的沉悶的耳光聲,也不知道互相扇了多少耳光,直扇到半夜手都腫了才作罷。也不知道是誰先住了手,累得各自爬上各自的床去睡覺。自此之后,寢室熄燈后終于清靜了,再無夜半歌聲。
我們以為我們已經(jīng)擺脫了那個鼬鼠一般的庫管,也不再去那家該死的餐館,頓時感到一陣輕松,不再懼怕誰的眼光。可能是由于我們太過于放松警惕,以至于和他正面遭遇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那天傍晚,我們剛在人民廣場橋洞邊上那棵大榕樹底下下完最后一局棋。陣陣晚風吹來,底下的河面被吹起了皺,一艘拴在河岸邊上掛著鮮艷彩帶打撈垃圾的汽艇被風吹得在河面上左右搖晃,水面拍打著河岸噼啪作響。風經(jīng)過河面吹上岸來,帶著一陣涼爽從我們面前拂過。我摸著口袋里贏來的一小沓錢。我們穿過地下通道,正要去火車站與人民廣場之間那條分岔進去的巷道里交還贏來的錢,并領(lǐng)取傭金。在等紅綠燈過斑馬線到有花壇的中間木地板地段時,由于過馬路的人太多,兩邊都擠滿了人,一個戴著淺色寬邊帽把帽檐壓得低低的人差點撞在我們身上,我們都一下子停住腳步,這時他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多毛的濕漉漉的臉,活像一只滑溜溜的水獺。我只覺得那是一張讓人生厭的臉,我用手臂用力地擁著楊雪把她挪到一邊來,想趕緊避開這張讓人厭惡的嘴臉,這時我發(fā)覺楊雪的身體僵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怔住了,我側(cè)臉過去,發(fā)現(xiàn)她的眼光正死死地盯著那張臉,臉色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腳底發(fā)麻,血往上涌,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緊張,我緊緊攬住身旁的楊雪,我怕她會突然倒在地上。同時我屏住呼吸,默無聲息地盯著對方死魚一樣的雙眼,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白蓋住了大部分眼睛,兩顆眼珠子毫無生氣,像兩顆鑲嵌上去的白色玻璃彈子。那張薄成一條線的嘴唇在離我三厘米的面前張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暗地里干的那些勾當,等著瞧好戲吧?!闭f完又偏向楊雪的耳邊去耳語道:“你逃不掉的?!边@時我猛地用肩膀狠狠朝他的胸口撞去,把他撞向一邊,他重心不穩(wěn),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卻在地上冷笑著看著我們,我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又一腳踢在他的小腿肚上,他像條死狗一樣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回身過來,眼看著綠燈就要變色,用力擁裹著楊雪朝對面走去。我們?yōu)榱祟A(yù)防被跟蹤,在附近逛了一圈才進巷子里面去交錢,可是進去一半時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他們幾個提前來交錢和收錢的已經(jīng)被四五個便衣和一個穿制服的警察拷上手銬帶出來了,和我們正面闖過,我們已來不及躲閃,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我們裝作是附近租房子的,自顧自地往里走,目不斜視地從他們旁邊經(jīng)過,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心想這肯定是被人舉報了。
經(jīng)過這次中間地帶的對決之后,楊雪的害怕已經(jīng)升級到了恐懼,還有歇斯底里的憤怒和絕望。她總是沒來由地摔東西,要么就是長久地沉默不語。她睡覺時總做噩夢,半夜在夢中驚醒。在夢里總是有個面目模糊的人在追蹤她,她在夢中總是跑得很累,有時候又邁不動腿,只能定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就要被追上。有時候發(fā)出聲向路人求救,路人卻有說有笑充耳不聞,像是聽不見或是聽不懂她在說什么;有時候卻是聽見或聽懂了卻假裝聽不見聽不懂,無動于衷。她總是感到孤立無援,不知道該向誰求助。在十字路口或是三岔路快被追上時,我總會出現(xiàn),然后和那個追蹤她的戴著山羊面具或是長著八字胡的男人扭打作一團,看到我滿身是血后尖叫著驚醒。如此一周過后,她總算振作起來,我也松了口氣。她重新梳妝打扮,振作精神,她下定決心離開這座城市,不再作片刻的逗留,到外省去。她有個堂姐在上海的工廠里做手機電腦配件。她堂姐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孩,一家三口都在廠里邊。她說我們可以過去投靠他們,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到時候我們也在廠區(qū)附近租個小房子,每天一起去廠里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做飯,一起存錢。她去內(nèi)衣店把工作辭了,我們果斷退了小十字的房,她搬到望城坡她朋友那里去暫住幾天,我則暫時回到H 區(qū)的汽修廠。等一切準備就緒之后,我們就離開。
望城坡在火車站沙沖路的老里邊,和小十字隔了半個城,她想這樣那個庫管就沒那么快找到她??墒牵惶煜挛?,當她和她朋友從外面買菜回來時,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庫管正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對著她笑,在進門的一剎那,她嚇得手上的菜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臉色慘白,差點發(fā)出尖叫。原來她朋友的男朋友和那個庫管認識。他們說今天下午有個朋友要過來一起吃飯,她也沒在意,也沒法在意,因為畢竟是寄人籬下。只是她沒想到他們說的那個朋友竟是那個庫管。等她朋友叫她男友進廚房去幫忙時,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客廳里就只剩下她和那個穿著鮮艷紅色皮夾克的庫管了,好像朋友故意把他們留在一起,制造單獨相處的空間似的。她想要站起來離開,可是雙腳卻綿軟無力,身體僵在沙發(fā)上,一動也動不了,甚至連聲音都出不來。房間里頓時只剩下她和那個庫管時,她感覺房間里的空氣正在一點點抽離,那個庫管不再假笑,而是露出陰沉的本來面目,只見他站起身來,彎著腰越過茶幾俯在她頭頂上,他用一種單調(diào)乏味的聲音說道:“只要答應(yīng)我,什么事都沒有。”她不知道他要她答應(yīng)他什么。然而庫管又發(fā)出獰笑道:“你那個騙子小白臉呢?是不是把你給甩了?還是叫警察給抓了?叫他給我小心點,別讓我再碰見他,碰見他我弄死他?!闭f著從褲管里摸出一把起子“啪嗒”一聲拍在玻璃茶幾上。“敢撞老子,他活膩了是不是?”那庫管的聲音聽起來像金屬鋸齒發(fā)出的一樣單調(diào)呆板,沒有絲毫感情,像是不夾帶任何內(nèi)容的噪音,里面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東西,只是讓人不舒服罷了。楊雪雖然身體無法動彈,眼睛卻直視著他,她想叫他“滾,離我遠一點”,但卻發(fā)不出聲音。一會兒后,那個庫管離開了她,他到旁邊接電話去了,他用他那金屬腔的聲音打著電話,語氣透露著不耐煩。接完電話,他沖著廚房里面的喊道:“公司有急事,要我過去一趟。”說完也不說抱歉之類的,直接開門走掉了,走出門卻不忘回頭對楊雪說:“我說過你是逃不掉的?!睏钛┡笥训哪信笥褟膹N房出來時那庫管已不見了蹤影。楊雪的朋友也跟著出來,她問楊雪說,你們聊的怎么樣,還行吧?我看他對你挺有意思的,然后又困惑地說,我覺得你們是不是認識?認識嗎?感覺怪怪的。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楊雪說,不認識,第一次見。我胃痛,不吃飯了。她決定隱瞞下去,不向他們透露。她進了房間,并且關(guān)了房門。
第二天,楊雪誰都沒有告訴,她一個人去火車站買了票,乘了當天晚上十點的火車就離開了。她只帶了很少的行李,大部分東西都不要了。她想過去再重新置辦。像我們這樣四處漂泊的人,離開哪里,都要丟掉一些東西,才能輕裝上陣。有時候是床鋪,被褥,笨重的鍋,易碎的碗,老舊的電風扇,有按摩功能的洗腳盆,有棒球棍圖案的臉盆,牙刷,過時的搪瓷口杯,用剩一半的牙膏,袋裝的洗衣粉,肥皂,二手家具店淘來的電冰箱,小型洗衣機,可以活動的穿衣鏡,電腦桌椅,幾本舊書,散架的舊衣柜,過時的衣物,只剩一只的拖鞋等等。它們的命運有的會被后來的人繼續(xù)使用,有的進入城郊的二手舊家具市場,而它們大多都走向了垃圾池、焚燒場。它們被輕易地消滅掉,抹掉我們曾經(jīng)來過的痕跡。然而那些被我們呼吸過的空氣,衣櫥里的氣味,墻上的劃痕,門背后的一根釘子,灶臺上的一塊污漬,碎掉一只角的地板磚,這些也能被輕易抹除和填塞嗎?楊雪告訴我說:佳,我走了,聽我的勸告,你就暫時先不要過來找我了,我不想你受到傷害,不想你因為我而卷入麻煩。我先過去安頓好,相信我,我會安頓好一切的,不是嗎?
那家鞋店在小十字一帶有兩個分店,一個倉庫。兩個分店一個是中山東路店,一個是富水北路店,都是同一家店,卻不叫同一個名字,中山東路那個叫城邦紀,富水北路那個則叫范扶紀,右下角都刻著“香港名店”幾個字樣。店面不大,有二十幾平方米,裝飾則統(tǒng)一為黑色復(fù)古。兩家店相距三四百米,有兩條街道,前面一條是繁華的商業(yè)街,兩邊布滿琳瑯滿目的商店、酒店、服裝店和大型超市,后面一條則是較為靜謐的小吃街,兩邊安靜地佇立著飯館、小吃店、酒吧和發(fā)廊。倉庫在中山東路與護國路交叉口一個叫名士大廈的居民樓群的其中一棟的一層里面。每天早上十點,那個庫管都要從倉庫分發(fā)貨物到兩個店去,他先把貨發(fā)到中山東路店,然后經(jīng)過后面的小吃街送貨到富水北路店。早上十點的小吃街沒什么路人,大多都是些騎著電瓶車匆匆而過的送貨的人,飯館和小吃店也剛開門,為中午和晚上的營業(yè)做準備工作。我在一個落著卷簾門的酒吧門口攔住了推著一板車鞋的庫管的去路,我們在被經(jīng)年累月的油污弄得黑乎乎的瀝青路面上沉默地僵持了五秒鐘,然后悶聲不響地開始動手,在地上扭打作一團,只管用拳頭死命地朝著對方身上砸,旁邊不時有電瓶車悄無聲息地滑過,對眼前扭作一團的毆斗毫不在意,一溜煙不見了蹤影。我被壓在了地上,胸口被他鐵鉗一樣的雙手死死地鉗住,身上像背了一座山一樣沉重,動彈不得。終于,我拼盡全力,從地上翻了起來,兩腿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封住他的衣領(lǐng),一只手瘋狂地扇他耳光,我的手上和他臉上全是血。這時,他卻咧著嘴對我狂笑不止。我把他扭曲的笑臉扇得變了形。正當我扇得起勁時,一陣劇痛從腿上傳來,我看見他正拿著一把紅色的起子朝我的腿上一陣猛扎,我顧不得劇痛,把手掌改為拳頭,只管把拳頭往他頭上臉上猛烈結(jié)實地砸下去。他瞳孔睜得很大,眼中充滿驚懼。也不知砸了多少下,我累得要死。對方不再動彈,像死了一樣,我的拳頭和對方的臉都破了,血淋淋一片,我突然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瑤捉鼤灥?,像身下坐著一具尸體,我惡心得想吐。我忍受著腿上的劇痛,挪到一旁的墻根處。大腿冒出一縷縷血,痛感像巨浪拍打巖石一樣襲來,麻木感和鈍痛感交替出現(xiàn)。我抬頭望著天上如棉絮一樣的白云,口渴得像在冒煙,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五六分鐘后,對方也從地上爬了起來,一只手支著旁邊的板車坐在路中央。一個穿著臟污白大褂的幫廚大媽從旁邊匆匆走過,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們。又坐了五六分鐘,我終于緩過氣來,此時還不見有警察來,我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一腳踢開擋在路中央散落一地的鞋盒和新款皮鞋,拖著沉重的軀體一瘸一拐地走了。
楊雪走后,我獨自站在街頭,彷徨四顧,不知所然。我重新回到花城區(qū)的汽車修理廠,一門心思地學起修理技術(shù)來,閑暇時間開始看文學書籍,并從中得到某種解脫和慰藉。有時在夜半時分,我看書看得入神,竟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空曠的房間里,屋頂?shù)哪菍哟喽〉蔫F皮被深夜兇惡的風撕扯得獵獵作響,有什么熱燙的東西從眼簾處滾落,臉頰變得冰冷。一年后,我學有所得,師傅甩手讓我單獨操作,并給我提了工資。我又在師傅的手下干了大半年,多少積累了一點經(jīng)驗和每個月工資原封不動存下的存款。一天晚上,師傅請我到外面的大排檔吃烤魚、喝啤酒。酒過三巡時,他突然開口說要我出師,并說已經(jīng)幫我聯(lián)系到了一家效益不錯的小修理廠,雖說規(guī)模較小,但是路段不錯,并且也是和保險公司合作的,不愁沒有業(yè)務(wù),老板頗有門路,眼下正缺一名技術(shù)過硬的噴漆師傅。師傅說,那家修理廠養(yǎng)我一個人完全不成問題,一天補幾個小疤或兩天噴一個全車,輕輕松松,人很清閑,不用太辛苦,也來錢,做久了還可以招個徒弟跟著一起做。師傅最后說,如果偶爾遇到什么難噴的車,他還可以隨時支援,其實都不難,就珍珠漆對你們來說有難度,不好掌握,但時間久了,經(jīng)驗足了,就都不是問題。我在那家兼具洗車和修理的廠子干到大半年的時候,基本上算是穩(wěn)定了下來。其中只有一次,噴砸了一輛白色的奔馳,怎么都噴不出珍珠的效果,只得打電話請師父過來救援,原來珍珠加的比例不對,我加的不是多就是少,噴上去要么看起來沒有,要么看起來密密匝匝。老板是一個性情淡漠的中年人,很少來廠里,偶爾來時,便遞給我一支煙,問幾個不咸不淡的問題,這個月噴了幾臺車?一個人應(yīng)付得過來嗎?需不需要幫手?隨后到洗車部轉(zhuǎn)一圈,再一頭扎進后面的辦公室,待不多久就匆匆離去,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這倒是讓我松了一口氣,省得與他打交道耗去大把精力。下班后,我便把那輛差不多算是白撿來的霧蒙蒙的灰藍菲亞特開上花城大道去兜風。那輛菲亞特送來修理廠時,被焚毀得差不多只剩下個骨架,一直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年深月久,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周遭堆滿了廢棄不用的車前杠、擋泥板、車門、大燈、前蓋、排氣管等雜物。一天老板說要把那里清理出來,等把其他雜物清除完畢后,那輛車卻成了難題,當初保險公司送過來時,丟在這里就無人跟進了。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通過保險公司聯(lián)系到車主,車主被問起時,似乎已忘了這事。只說很快過來拖走,后來又說不來拖了,委托修理廠幫忙處理了,有人要的話就多少給點,實在沒人要直接拖出去扔了。我多少給了點錢,把它從灰燼中拖了出來,買包煙請機修師傅檢查了一番,所幸發(fā)動機沒有問題,其他只是些小問題,又請鈑金師傅拉了拉鈑金,剩下的我有時間時就今天刮點灰,明天弄扇門,前前后后總共花了兩個半月時間,終于把它弄得有模有樣了,只是那藍色的漆噴上去時,卻怎么也亮不起來,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活像蒙上了一層藍色的陰翳,我不知道是車漆出了差錯,還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但這些都不成其為問題,它安靜地停在之前拖出來的那個角落里,不去注意根本無從發(fā)現(xiàn),那里停的好像不是一輛車,而是停了一個夢。我時常開著它在環(huán)城高速路上風馳電掣,拼命想要去追尋什么,又像是沒命地想要甩掉身后的什么。但我知道我并沒有勇氣離開這個城市,我不能像楊雪那樣,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就像從來沒有在這里生活過一樣,把那些像自身陰影一樣緊緊跟隨的恐懼和齷齪遠遠拋在了身后,同時也將我丟在了自己的泥沼里?;蛟S,當我們斬斷我們的某一段生活時,是要連著筋骨帶著皮肉的,不如此,就不足以和過去告別,和過去的生活告一段落,從此成為一個清白的人。而我每每上路,都只是上環(huán)城高速,而不是出城高速。我知道,在環(huán)城高速,不管我跑到100 邁還是120 邁,最終我還是在繞城一圈或繞城半圈后,在某個路口繞下,重新回到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我不知道是對未知生活的恐懼還是身后的羈絆攫住了??墒?,我只是孤身一人,身后并沒有羈絆,只是未知的恐懼讓我邁不出步子。每當打算前行時,腦海中總是有一個聲音叫我要等一等,最終拖住了我的后腿。
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城市的道路穿行,當我最終停下車后,卻恍惚發(fā)現(xiàn)自己總會出現(xiàn)在那么幾個地方。要么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火車站的出站口,抬眼望著那些一批批從里面急匆匆走出來的人頭攢動的旅客們,似乎里面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迎面走來。然而,當一撥又一撥旅客都走光了,只剩下空蕩蕩的通道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那里翹首以盼?;蛟S,我也知道在那里什么都等不到,我只是給自己一個等待的姿態(tài)罷了。
有時我來到銀座后面,獨自走在那些迷宮般的巷子里,抬眼望著那曾經(jīng)熟悉的樓層。一天,一個房東模樣的中年女人問我是不是要租房子,我問她要出租的房子是哪一間?她抬手指了指那間被玻璃封死凸出來的陽臺,我跟著她上了樓,她爬起樓來有些笨拙,甚至要拉著樓梯扶手,當她從一串哐當作響的鑰匙里找出其中一把來開門時,我的心都跟著揪緊了,好像自己即將面臨某種未知的審判似的。門開了,一股似曾相識的干燥空氣迎面撲來,我沒忍住回轉(zhuǎn)身打了個噴嚏。大廳還是原封未動的擺設(shè):表面發(fā)黃又嗡嗡作響的電冰箱,陳舊得看不出顏色坐上去像是要把整個身體陷下去的舊沙發(fā),一張鑲嵌在墻壁上蠟黃的瓷磚壁畫,陽臺上立在一堆布滿灰塵的雜物前的畫架,過道上靜靜佇立著的兩道臥室的門。時間好像在這里停止了,甚至空氣中飛舞著的還是幾年前的塵埃。有一瞬間,我恍惚感到楊雪會從最里面那道臥室的門走出來,我的頭腦一陣眩暈,一股椎心的痛差點將我擊倒。女房東說,年輕人,你的臉色怎么這么蒼白,要不要坐一下?她指了指沙發(fā),我搖了搖手,搪塞說是好久沒爬樓梯的緣故。我看向陽臺外面灰白的晴空,從那里照進來的明晃晃的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耳畔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鬧市的喧囂像是某種囈語。女房東又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你的樣子好像一個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一時又想不起來了,你看我這記性。哦,我想起來了,她說,四年前我這里住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孩,好像是在下面哪家服裝專賣店上班的,她那時經(jīng)常帶回一個同樣是十八九歲的小伙子,我看你和那小伙子長得挺像。那時我有時候真為他們感到擔心啊,他們看起來是那樣年輕無助,那樣郁悒,那樣惶恐不安,好像身后有什么險惡的東西正在追著他們跑一樣。她嘆息了一聲,轉(zhuǎn)口又說,不過他們交房租倒是挺準時的,都沒讓我操心過,我有時候倒是想讓他們能拖一拖的。我后來先下了樓,我說我暫時還沒有租房的打算,只是看一看。她說沒事,只是看看也不要緊的。我一口氣跑到了樓下,來到外面天光明亮的地方大口呼吸著空氣,好像才得到了某種解脫,不至于暈倒在地。
2020 年12 月寒風料峭的一天,我到望城坡底下三岔路口那家名叫“夢幻星空”的網(wǎng)吧去上網(wǎng),其實那時候它已經(jīng)不叫網(wǎng)吧而改為網(wǎng)咖了。以前楊雪和我有時會從它的門前路過,我記得有一次她似乎提起過,她的朋友就是里面的網(wǎng)管,還問我想不想進去上網(wǎng),她的朋友可以免費幫我們開一臺機子。我們一起走進了網(wǎng)吧,楊雪朝柜臺走去,柜臺后面似乎坐了一個面容模糊的年輕女孩,我站在門口等她。我看見她和柜臺里面那個女孩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后,楊雪向我走來,對我說,走吧。我不明就里,跟著她出了網(wǎng)吧的門。出來后楊雪什么都沒有對我說,我也什么都沒問,我們就那樣離開了,我不知道和她說話的那個是不是她朋友,還是她朋友那天休息不上班。后來那天我獨自走進去的那家網(wǎng)咖和以前相比已經(jīng)大變樣了,空間變得更寬敞,大廳里原本相連的座位也隔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卡座,成弧形的外圍一圈則是一個個小小的包廂。我用身份證開了機,要了杯果茶,然后在大廳中間找了個位置坐下。我打開電腦,玩起了單機游戲,那是一款即時戰(zhàn)略游戲。我正排兵布陣,準備發(fā)起進攻時,感覺頭頂被一抹陰影擋住。我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容貌俏麗的女孩正一只手支在前面隔間的擋板上支著下巴看著我,她染綠了一頭披肩長發(fā),鼻孔上綴了個亮晶晶的鼻環(huán),讓她原本柔和的面容多了幾分逼人的英氣,綠色的外套外面套了件藍色的網(wǎng)管馬甲。她說你是佳佳,孟佳吧?我點頭稱是。她說,你不是在花城上班嗎,怎么跑這邊來了?我說就是想過這邊來看看。她看了看我,臉上有種憐憫的表情。她說,以前楊雪經(jīng)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不知道她有沒有在你面前提起我?我說有提起,有次我們一起走了進來,但那次沒有看見你,我們就走了。她說,那天可能我沒當班。后來我們又聊了一些其他的,她說她中間離開過這家網(wǎng)吧一段時間,在外面做其他事情,然后又回來了,并準備和男友盤下這家網(wǎng)吧,另外還有兩個合伙人。她沉吟片刻,問我還記得那個倉庫管理員嗎?這時她已在我旁邊另一臺機子面前的沙發(fā)上坐下。這個卡座就兩臺機子,兩個人坐在一起顯得逼仄,恰是一個半封閉的空間。這是上午十點來鐘的時候,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走進網(wǎng)吧上網(wǎng),好像都是些不用上班的人,剛起床吃了早飯,進網(wǎng)吧來消磨一天的時間。我沒有說話,內(nèi)心并不想提起那個庫管。她問我,知不知道有人在貴府路上暴捶了那個庫管一頓?我說不知道,我說楊雪離開后我就再也不到那邊去了。她說那個庫管被暴捶之后沒幾天,就被公安機關(guān)帶走了,和他一起被帶走的,還有他們的經(jīng)理。原來他們兩人聯(lián)合倒賣倉庫庫存,一人做假出庫數(shù)據(jù),一人將做假出庫的貨品按批次偷偷轉(zhuǎn)移出來處理掉,又將原本毫無瑕疵的貨品作次品處理。等總部發(fā)現(xiàn)漏洞開始清查賬目時,前前后后一年時間竟有十來萬對不上數(shù)。我記得那時楊雪向我提起過,剛到的貨品,輪到她賣出時,卻被告之尺碼斷貨,那時她還單純地只以為是那個庫管針對她,卻沒想到是真的斷貨。一局游戲結(jié)束,我沒有認真去打,只準備進攻,并沒有做好防守準備,當敵軍從四面八方攻進來時,我只有倉皇應(yīng)對。防空和堡壘的力量十分薄弱,而讓擱淺在半道上的軍團回援明顯已來不及。我只得帶著集結(jié)在半道上的軍團浩浩蕩蕩地沖向?qū)Ψ降睦铣?,將其連個兵也沒有留下防守的基地一頓亂砸,眼看勝利在望,對方只剩下幾座兵營和一些邊沿地帶的塔樓,而我還剩下小部分越戰(zhàn)越勇的精英部隊,我剛把分散開來的部隊集中火力對準它的主基地猛攻時,我的那些軍士一下子原地爆炸了。我的主基地已被敵軍攻破。我不想再戰(zhàn)一局,游戲和人生之間的區(qū)別就是,在游戲里,不管你輸了多少回,你都可以再來一局,而人生,不管輸贏,都不可以再來一局。突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那個庫管對我來說變得無足輕重,他被不被公安機關(guān)處理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只知道我能坦然站在他面前,能夠有效回擊他的卑劣,甚至都不需要動手。我起身和女孩告別,我想她還有些話想對我說,或許,我今天鬼使神差地游蕩到這里來,并和她不期而遇,正是因為冥冥之中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左右著我們。我并不是宿命論者,可是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叵測、詭秘,讓你在如墮霧中、茫無頭緒時卻又有著一股神秘力量牽引你走向那個讓你魂牽夢繞的命運交織的閃光點。她就坐在我邊上,可她的聲音卻像穿過茫無涯際的迷霧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說,楊雪今年要回來,她可能想要見一見你。我突然感到很疲憊,身體一陣虛脫,有什么東西被一下子從身體里抽走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從坐下的地方站起來,從座位起身到網(wǎng)吧門口的那段距離,我搖晃著身體就像走了一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