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鬢角的雪

□劉倬琦

我坐在副駕駛，父親開著車，車子經(jīng)過一幢幢擁擠的步梯房。這條巷子充滿了煙火氣，也是我們每次去看望爺爺奶奶的必經(jīng)之路。車子開得很慢，父親嘴里不停嘀咕著：“看看魚店還有沒有奶奶愛吃的鱸魚，再買點爺爺愛吃的六味齋，或者再多買些你愛吃的……”我刷著手機時不時回朋友消息，腦袋嗡嗡的，我并不煩躁只是覺得有些吵，但很快我又被手機里的視頻吸引。正在我因為一個短暫的兩分鐘視頻笑得發(fā)出“咯咯咯”的鵝叫時，我想起身邊開車的父親，想要立馬與他分享，就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臂膀，扭頭發(fā)現(xiàn)，他的眉心緊鎖直直地望著前方?？斓街形缌耍镒永餄M是急著挑選今天午飯食材的人，面對這樣的情況，就算是擁有40 年駕齡的父親，也不得不提高警惕。我愣愣地看著父親，我不在乎車子的處境，視頻的大致內(nèi)容也忘得差不多了，我只是保持著剛才的動作，扭著頭看他，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是我的眼睛近視又嚴重了，或者一定是中午的陽光太晃眼了，不然我旁邊這位怎么會長出了白發(fā)？不多，只在鬢角右側(cè)，但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父親。

父親常年在外工作，一開始在北京，后來為了?；丶遗阄冶闳チ吮臼〉某鞘校F(xiàn)在又去了離家更遠的內(nèi)蒙。母親雖不常出差，但她的工作似乎比父親還要繁雜。家里老人也始終不愿接受我的存在，在我最需要陪伴的大多數(shù)日子里是保姆照顧著我。兒時的我沒有聽過睡前童話，動畫片也很少看，通常是陪著保姆一起看最火熱的電視劇——《還珠格格》。我看不懂，但也沒其他事情可做，這可能也是我早熟的原因之一吧。從我只會哭鬧到笑嘻嘻指著照片上的男人喊爸爸，從爬行到兩只腳跑，從幼兒園到上小學，我長大的痕跡都被母親和保姆以一條條短信和照片的形式通知到我的父親那邊。母親會下班回來陪我，父親卻不能因為我學會了幾個字母就拋棄工作開長途回來。盡管這樣，我們每晚都會通電話，父親很忙，但家里的電話他從來都不會掛斷，或許他只是想聽我的聲音。我不懂什么是父愛，但我很清楚父親疼我。

記憶最深的是那年除夕夜，我頭部受傷進了醫(yī)院，父親在外企工作，本是不會回來的。那晚不只是我，家庭聚餐的所有成員都在醫(yī)院。我傷勢并不嚴重，可是在那晚處處結(jié)彩的氛圍下，醫(yī)院的冷清就顯得令人懼怕。時間過于久遠，再加上那天環(huán)境太亂，現(xiàn)在腦海中也只有片段式的畫面。記得我只是睡了一覺，再醒來也不過是兩小時之后，我被母親緊緊抱在懷里，天還黑著。父親回來了，四小時的長途車程，他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我睜眼的一霎，父親站的好遠，臉色白得嚇人，身上還穿著來不及換掉的工作裝，好像已經(jīng)站在那里很久了，看我醒來便沖我笑。蒼白的膚色配著疲憊的五官硬是擠出了一張慈愛的臉。他突然的出現(xiàn)讓我既驚喜又疑惑，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問過他是怎么回來的，多久回來的。我并不好奇這些，反正睜開眼看到他的那一刻便覺得除夕夜在醫(yī)院度過也沒什么不好。

父親總是竭盡全力讓我開心，小學時期連續(xù)三年為我舉辦圣誕晚會，晚會是在家舉行的，場地不大但布置得很有氛圍。進門的角落站著一位和我一般高的圣誕主角，白胡子，一身喜慶的紅，有人經(jīng)過他，他便會隨著響起的音樂跳起舞來。房檐上鋪滿了串燈，客廳中央是一棵大型圣誕樹，上面掛滿了裝飾。晚會開始了，大人們聚在一起討論給孩子報什么補習班，剩下全是吵鬧的孩子，大概有近10 人，從客廳跑到臥室再從臥室跑到書房，只有餐廳和陽臺緊閉著門。餐廳先開了門，趴在門口的孩子們一窩蜂跑進去，狼吞虎咽地品嘗著我母親做的美食。桌子周圍全圍著孩子，大人們不知道在忙什么，正玩得開心的我也不是很在意。直到孩子們發(fā)現(xiàn)房子里只剩自己時，這才慌張著找自己的父母，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從晚會開始后父親便不見了蹤影。我并不擔心和父母走散，畢竟我也沒有從小養(yǎng)成依賴父母的習慣，我怕的是父親又一次因為工作一聲不吭地走了。孩子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破綻，不一會兒全都擠在了陽臺門口，門從里面打開，映入眼簾的就是一雙眼睛和白花花的一片。門被我們撞開，圣誕老人背著他的包袱滑稽地跳著跑來，孩子們有的開心地拍手，有的已經(jīng)愣在了原地。我當然是很驕傲的，畢竟圣誕老人是從我家里冒出來的。圣誕老人很高，大概有一米八的樣子，身材也和父親很像，他彎下腰給孩子們發(fā)著禮物，孩子們收到禮物后都迫不及待地打開，而我的禮物便是這位白胡子爺爺。我識破了父親，父親說如果我喜歡，他就和圣誕老人說一聲，每年這個時候把衣服借他穿穿。就這樣父親扮演了三年這個并不存在的角色，只因為這是僅存于小朋友內(nèi)心的幻想?？晌冶旧砭褪遣惶嘈磐挼暮⒆樱谒哪晡冶愀嬖V父親，我不要了。父親總以為我喜歡熱鬧，我想那個時候的我應(yīng)該只是覺得熱鬧的場合有父親在才會喜歡。

母親口中的父親和我的印象恰恰相反，她總說，父親是一個總愛把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對外人如翩翩公子，有耐心，有修養(yǎng)，處處為他人著想，回到家里，天天就像吃了“槍藥”，一句讓人舒心的話都說不出來，連最起碼的尊重和禮貌都做不到……反正母親對自己丈夫的怨言只多不少，兒時的我聽到這些也總是和她對著干，父親對我極其寵愛，因為這一點，我總是否認母親的觀點，有時還像個小大人叉著腰瞪著眼睛教育母親，我不允許她這么說我的爸爸。

上了初中，父親好像更少陪我，他或許只認為兒時的我需要陪伴，可是后來我在別人口中得知他們的童年經(jīng)歷，我才知道，我擁有的很少，都是片段記憶，我的生活他并沒有參與多少。我的性格變化很大，那時已經(jīng)有了生病的跡象，變得孤僻，不愛說話，我不再和他每日通電話，常常是母親把我說煩了，才會應(yīng)付母親似的和他打通電話說幾句，通話時長也從不超過3分鐘。后來我也想過，是不是我的冷漠讓他覺得我不再需要他，或是因為我總和他爭吵讓他對我太失望。我深知他對家庭對我的重要性，所以果斷選擇了后者，之后的日子就是不斷地和他發(fā)生沖突再不斷地提醒他我在青春期，我太叛逆了，別生氣，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我怕他不疼我了，如果我不夠乖巧就不能留住他，這個家或許也留不住了。從那時起，我好像就意識到父親一定會拋棄母親。

父親確實對我很好，但他也只對我好。他總是和母親吵架，哥哥一回家就挨訓，家里的飯做咸了整頓飯都拉著臉，外面的飯不好吃便只說不合他口味，家里某處太亂就呵斥母親每天只知道工作，朋友的車內(nèi)亂得無處下腳也只是笑著說不礙事。父親總是把公司里的習慣帶回家，再加上長大的我和母親相處太久，我開始心疼母親。她怨他，我也怨他，哥哥也怨他，但是我們都不敢真正地去指點父親的過錯，因為最后都是被他一雙橫眉厲眼嚇退。

我知道父親工作忙，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同樣是五十多歲的年紀，母親的白發(fā)早已滿頭皆是，而他依然是滿頭黑發(fā)，我甚至有時會因為母親看起來比他蒼老而怪罪他。

父親外面有了人，那女人我還見過幾次，不得不說她很有氣質(zhì)，而且也比母親年輕了整整一輪多。她是一個高學歷的翻譯官，也很會照顧人，反正常年在外的父親被她照顧得總不見老。最初只有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情，13歲的我糾結(jié)了很久還是決定告訴母親。也是在那一刻，我心里的父親沒了光環(huán)，我不再崇拜他。如果放在以前我還會告訴圣誕老人別再借給他衣服穿了，他是個騙子。母親知道后當然是找父親理論，父親早就搬去了書房，我的房間離書房還是有段距離的，父親回來母親就整晚待在書房與他鬧，父親不在我就聽著母親的哭聲入睡。在這樣長時間的失眠中我的病情也逐漸惡化，但這時的他們完全顧不上我的感受，我也從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那個女人勸父親離婚，她生不了孩子，告訴父親一定要拿到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她懂父親最疼我，她這樣無非是堅定了父親離婚的想法。父親單獨問過我很多次。關(guān)于跟誰的問題，我的選擇必定是母親，也只能是母親。母親已經(jīng)足夠可憐，她的一生早已獻給這個男人和兩個孩子，她不是女強人。男人早已背叛她，大兒子也娶妻過上自己的生活，無法想象若我也離她而去，她究竟會對這個世界怎樣地失望。這并不是我想法悲觀，那段日子我翻出過她寫下的遺書，去過汾河邊尋她，陪她在醫(yī)院洗胃，她衰老得很快，但最后還是為了我不斷地堅持著。我不能只留戀過去的父親，現(xiàn)在的母親更需要我。

顯然，父親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再加上女人從勸說到最后的逼迫，還有姥姥的突然去世，父親放棄了離婚，我感謝他沒有讓我成為一個單親孩子，感謝他讓我發(fā)現(xiàn)母親多年來無聲的愛。當然我也怨恨他太多，事后我開始厭惡他，甚至感到惡心，我看著母親一如往常地為這個家庭付出，更是無法原諒他在我心中的這一抹黑。

我的病終于在高二下學期那年爆發(fā)，厚厚一沓的檢查結(jié)果，有些病我連聽都沒聽過，我到現(xiàn)在都在懷疑是醫(yī)生不懂裝懂。我早就意識到了父母的反應(yīng)，總體來說所有人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臉色不好，不停向我發(fā)出或深或淺的關(guān)心。我自認是個矛盾的人，休學那兩年其實是現(xiàn)在的我能夠大轉(zhuǎn)變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不只是我，父親也開始扛不住歲月的蹂躪，我借此機會與他聊過幾次。

現(xiàn)在的父親與母親關(guān)系緩和，對哥哥的關(guān)心也開始以直截了當?shù)男问奖磉_，他已經(jīng)足夠努力地嘗試改變幾十年來形成的習慣，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每晚做過的夢，但所有人都看到他逐漸斑駁的鬢角。

我沒有見證過父母的愛情，但現(xiàn)在的父親必然是離不開母親的。父親奔波外地，兄弟姐妹有英年早逝的也有與父母斷絕關(guān)系的，家里百歲的爺爺和奶奶便無人照料，所以我的母親退休后并沒有閑著，而是照顧兩個高齡老人和正在上學的我。父親其實很孝順，但是他有更重的責任在身?，F(xiàn)在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花甲老人，上依然有老下依然有小，我無法客觀地去評價他的過去，或許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對我來說確實是個好父親，同時對于他的父母也是一個好兒子。我只見他哭過三次，三次都是喝醉后，一次是提到他去世的兄長，剩下兩次都是因為我。

現(xiàn)在的我也只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我承認父親的優(yōu)點和缺點，他對我的好和對母親的不好都或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我，但現(xiàn)在的我無法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僅用短短幾行文字去書寫他，就像現(xiàn)在的我看著父親鬢角的幾縷白發(fā)陷入沉默。在他打斷我的思緒之前，也沒有人能夠用簡短的幾句話揣測出我沉默的那幾秒究竟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