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吟

□小乙

1

銀河電游廳彩光閃爍，把阿朵的臉映照成斑斕的蘋果。杜小峰站在門口，盯著她看。阿朵迎上去說，峰哥，我現(xiàn)在是領(lǐng)班呢。杜小峰小聲問，怎么非要待這兒？阿朵眼白一閃，你也不回這兒嗎？

杜小峰眼瞼微跳，他調(diào)頭上樓。

見到老卜，杜小峰開口就問，卜叔，阿朵怎么在這兒？老卜呷口茶，眼里放出精光，說，阿峰，大筆舊賬被你收回，干得漂亮！杜小峰還說，阿朵不適合在這兒。老卜一怔說，呵，她是你的人，那你帶走吧。

卜叔，我不是這意思……

老卜抬手，壓一壓空氣：你在涼山辛苦這么久，先說正事吧。

杜小峰吐一口悶氣，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聊了一陣子，老卜喚來黑胖，要給他接風(fēng)。杜小峰窩在沙發(fā)里說，卜叔，今兒太累，改天行不？老卜搖頭笑道，把阿朵一塊叫上。

地點(diǎn)在寬席酒樓。樓后有仰天山。傍晚，山腰浮著白云，云被落日染紅，像一朵朵大杜鵑。一輪酒喝完，阿朵又端杯單挑。杜小峰心里一震，臉沉下來。阿朵視若無睹，糯著聲音跟老卜碰杯。老卜樂得八字胡都翹平。場面很快熱鬧。酒至半酣，杜小峰坐在一邊抽悶煙。阿朵翹著蘭花指，跟眾人推杯換盞，甚至開懷浪笑。老卜瞧出端倪，早早收場，吩咐杜小峰送阿朵回去歇息。

天色將暗未暗，阿朵微醺著，嚷鬧要登山。微風(fēng)撩著發(fā)梢，阿朵漸漸安靜，杜小峰故意不理不問。到山頂，有寶馬湖，湖尾是桉樹林。坐在林邊，杜小峰掏出小瓶酒，接著啜飲。農(nóng)舍陸續(xù)亮起燈火，透出些許暖意。彎月掛在山尖，阿朵靠他近了些，你說，月亮?xí)n傷嗎？

杜小峰淡淡回道，跟人一樣，要沒了憂傷，哪來快樂。

跟人一樣？那有恨嗎？

杜小峰仰脖灌酒，吧嗒吧嗒地啜出聲來。阿朵搶過瓶學(xué)樣，他阻止道，再這樣喝，以后老卜會灌你的。阿朵咬咬嘴唇說，峰哥，有些話憋在心里，沒準(zhǔn)一醉，就一骨碌倒出來了。

杜小峰心頭晃蕩兩下，猶豫地松開了手。

阿朵猛飲幾口，酒勁上來了。她好幾次想說話，最終卻抱住膝蓋，側(cè)臉靜靜打量杜小峰，杜小峰不語。阿朵軟著身子，倚在他肩頭睡過去。杜小峰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身子莫名熱乎。那感覺，像春日的草籽碰到水分，在羞澀惶恐地滋長。他不自覺地?fù)碜“⒍?，看月牙一點(diǎn)點(diǎn)退去，化成沉默的白影。許久，阿朵挪一挪肩膀。杜小峰輕聲喚她，阿朵一下直起腰背，從他肩頭彈開，目光幽冷地投向天幕深處。

半晌，阿朵說，老卜的電游產(chǎn)業(yè)做得不錯，在其他縣開有分店。聽說還跟科技公司合作，在搞什么大數(shù)據(jù)技術(shù)。杜小峰騰地站起來說，關(guān)心這些干嘛？阿朵又說，老卜做金融放貸，同樣風(fēng)聲水起。

杜小峰沖出火氣，問，你到底想說啥？

我想融入這個團(tuán)隊(duì)。

杜小峰心里鈍鈍痛一下，他喘幾口粗氣，甩袖而走。下坡，忍不住回頭，阿朵不見了。杜小峰頓時慌神，在山林間尋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見人影。打電話，沒接。悻悻回公司，天光大亮。阿朵居然坐在接待廳，跟老卜喝茶聊天。老卜見到他，眼里帶笑地說，阿峰，你的臉色不怎么好啊。休息幾天吧，有啥事了，我聯(lián)系你。

閑了一周，老卜真召集他，都是喝酒、泡迪吧。每次阿朵都在場，抹紫眼影，涂紅嘴唇，大蝴蝶耳環(huán)，包臀裙勾勒出身姿的曲線，之前尚存的稚氣幾乎褪盡。老卜對阿朵越來越熱情，讓她坐在自己身旁，夸她能干。手下人對阿朵自然“敬重”，阿朵享受著恩寵，常醉得一塌糊涂。杜小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冷眼看著這一切。

不久，老卜提攜阿朵當(dāng)什么助理，整天帶她在外談業(yè)務(wù)。那天，杜小峰喚住阿朵說，祝你好運(yùn)。阿朵沒回應(yīng)。杜小峰緊一緊拳頭，又松開手說，遇到麻煩，記得說一聲。

阿朵埋頭就走。

杜小峰拽住她說，跟我離開這兒。

阿朵嘴唇微顫道，聽黑胖說，你們想離開這里，要留下……

杜小峰打斷道，黑胖？還跟他來往？你就偏信他！

阿朵哼一聲，高跟鞋踩出一串噠噠聲。

那以后，除開老卜開會，兩人連碰面的機(jī)會也沒有。杜小峰給阿朵打電話，她從不接。晚上，杜小峰常倚在窗口，悵悵地聽落葉聲響。他心里的不安，像暗夜里的礁石，冷不丁冒出水面。

2

好長一段時間，阿朵總會鉆進(jìn)杜小峰的夢里。

夢境是一團(tuán)光影。黑胖，阿朵，還有他，影影綽綽，相互碰撞、重疊，消失。夢變得清晰，是在黃昏時分。杜小峰路過醫(yī)院東門，碰見阿朵。阿朵眼睛紅腫著，槐樹下蜷著一個中年男子，臉色蒼白，微微喘氣。路人說，女孩的爹治病，沒錢，在化緣。杜小峰站了一會兒，朝相反的方向走。夢就在這個結(jié)節(jié)中斷。

醒來，有關(guān)阿朵的一切記憶，依舊鮮明。

同在當(dāng)天，夕陽漸漸墜入地平線。杜小峰回到槐樹下，阿朵父女倆還在那里。杜小峰問，你阿爸治病差多少錢？

阿朵愣愣地看杜小峰。短發(fā)，深目，寬唇，透出幾分執(zhí)拗。少頃，阿朵咬一咬嘴唇，回道，四千塊。杜小峰左右環(huán)顧，說，有時候真要信命?？聪嗟恼f我這些天有禍，必須行善積德，消災(zāi)解難。然后掏出一撂錢，遞給阿朵說，借你吧，好好給你阿爸治病。男子吃力地?fù)纹鹕碜?，對阿朵說，娃，快謝謝別人。阿朵跪下，連連作揖。杜小峰渾身不自在，擺一擺手，轉(zhuǎn)身走了。

再次碰見阿朵，是在三天以后。

當(dāng)時，阿朵正坐在北渠河的護(hù)欄上，望著河面發(fā)呆。一問才知道，她爸患急性腎衰竭，因?yàn)榈⒄`病情，離世了。那一刻，杜小峰背脊滑過一陣寒意。沉默少頃，他問，你家里的其他人呢？阿朵沒吭聲，抬頭望向遠(yuǎn)處。夕陽在天際掙扎，晚霞彌漫開來，像巨大的傷口。護(hù)欄下，河流急湍。阿朵身子一軟，往河里跌。杜小峰一把拽住她。阿朵滑下護(hù)欄，退兩步，說，對不起，我沒錢還你。

杜小峰聳聳肩，微微一笑。他拉著阿朵，到附近的快餐店，點(diǎn)了飲料和軍屯饃。阿朵不敢動筷子，杜小峰把饃切碎，放到她盤里。阿朵還是不吃，杜小峰就夾一塊，遞到她面前。阿朵遲疑地接過來，吃一小口，輕輕放回盤里。杜小峰把飲料杯遞過去，問，干嘛不回家？

家？沒人了。

杜小峰心頭一緊。沒人？跟著我，愿意不？

阿朵抬頭瞧他，眼神凄惶。

從店里出來，阿朵依舊不說話。杜小峰沒轍，悻悻離去。許久，回頭，阿朵居然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杜小峰咧嘴一笑，帶著阿朵往碎石壩走。到壩口，指著不遠(yuǎn)處的大瓦房說，就那兒，看見了嗎？

阿朵問，你的家？

老卜的家。

干嘛不回你的家？

杜小峰抬腳，沖地面的小石塊一踢，跟你一樣，沒家了。

沿路走去，杜小峰講了自己的過往。上中學(xué)那年，老媽有了外遇，老爹跟她經(jīng)常大吵大鬧，家里難得清靜一回。有一次，老爹喝醉酒，性子上來了，一刀捅死了老媽。老爹被判死緩，托熟人將他送到福利院。杜小峰笑道，我不喜歡那個地方，管護(hù)員像個巫師，整天板著面孔。我喜歡跟他們作對，挨了不少懲罰。有一次，院里搞迎檢活動，趁人多混亂，我溜掉了。

后來呢？

去年就遇到老卜。見面得叫他卜叔，明白不？

卜叔做啥的？

他……杜小峰十指交叉，朝外一掰，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脆響，說，卜叔是修鎖匠。不過，他結(jié)識了許多……生意人。我們幫他干些跑腿、牽線搭橋的事。

拐進(jìn)岔道，便是瓦屋?？吞脤掗?，屋頂灑下的光，映照出幾團(tuán)飛舞的灰塵。老卜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細(xì)小的眼睛自帶幾分笑意。杜小峰在他耳邊咕嘀一會兒，老卜搖晃腦袋說：好，要學(xué)手藝，你教她。

阿朵暫時在這住兩天，我會幫她找其他活兒。

阿朵一臉茫然。

晚上，杜小峰把閣樓打理出來，鋪上軟席。夜風(fēng)從窗口涌入，夾著貓狗叫聲。阿朵縮一縮脖子，把身子貼在木板墻上。杜小峰說，別怕，我住你樓下，有什么事，用掃帚敲敲地板。

夜里，杜小峰輾轉(zhuǎn)反側(cè)。天花板沒有任何響動。

3

杜小峰行蹤不定。他出門辦事，就叮囑阿朵待在閣樓里，不要亂跑?；貋恚瑤浣?。那天，杜小峰給她挑連衣裙。阿朵換上，沒一句道謝。杜小峰給她配手機(jī)，阿朵依舊沉默。到客家館吃涼粉，杜小峰辣得滿臉汗，故意伸出舌頭扮土狗，逗她開心。

阿朵問，你和黑胖認(rèn)識？

杜小峰手一抖，黑胖？

昨兒晚上，他來見卜叔，卜叔這樣喚他名兒的。

不是叫你別亂跑嗎？杜小峰猛灌一口茶水道，他是卜叔的徒弟，我跟他不太熟。

卜叔的手藝，是啥？為啥不答應(yīng)教我？

杜小峰側(cè)開目光說，知道了。

杜小峰帶阿朵到美發(fā)廳、盲人按摩店、快餐店，甚至模具廠應(yīng)聘。阿朵未滿十八，老板都嫌她太小，拒絕了?；赝呶?，她主動找老卜學(xué)手藝。杜小峰忙說，我給阿朵找到活計了。

老卜黑繃著臉說，那以后別來這兒。

杜小峰無奈，只好在洪柳安置區(qū)給阿朵租了一間房。打理好屋子，吃泡面。天色漸暗，小區(qū)里有狗叫聲不斷，把客廳襯得寂寥冷清。杜小峰舞著塑料面叉，又逗她樂。阿朵盯住他說：峰哥，干嘛不教我手藝？杜小峰挑一綹面條，塞嘴里，咽下去，嘆了一口氣說：哎，卜叔修鎖，這行道早沒落了。你一個女孩子，學(xué)來有啥用？別急，我心里有數(shù)。

夜晚，杜小峰打道回府，有熟悉的身影從女貞樹旁閃過。他急步追上，居然是黑胖。黑胖抬頭，覷眼說，別誤會，老卜派我來瞧瞧情況。你待那妞兒，很用心啊。半晌，杜小峰回道，她爸患病走了，別給她添麻煩。黑胖撇嘴，我沒那閑工夫。說完，揚(yáng)身而去。

杜小峰坐在花臺邊，雙肘撐膝，沉思良久。起身，回阿朵屋子。不等她問話，杜小峰拉住她，說，我想到了，你學(xué)調(diào)酒吧。女孩子做調(diào)酒師的少，以后好找工作。

阿朵卻問，剛才你遇見誰了？

杜小峰心一凜，臉微微發(fā)燙。就是你提到的那個……黑胖，碰了面，寒暄了兩句。阿朵往窗外看，杜小峰又說，明兒帶你報名，早點(diǎn)休息。

培訓(xùn)點(diǎn)在市區(qū)。杜小峰每天趕公交接送她，耗掉不少時間。阿朵悟性不錯，很快記住好些雞尾酒名。血腥瑪麗、長島冰茶、七色彩虹、琥珀之夢。知道了威士忌杯盛酒，只裝到七分之一；葡萄酒杯不能超過三分之一。回租住屋，杜小峰陪她練搖壺。雙手握殼，上下旋轉(zhuǎn)，咣當(dāng)作響；壺拽在單手里，擺頭扭腰，學(xué)著把身姿舞成水波。

一晃兩月，阿朵出師了。

那時，老卜的行當(dāng)快歇業(yè)了。他開始策劃新業(yè)務(wù)。杜小峰暫時清閑，就幫阿朵找差事。他甚至對老卜說，卜叔，跟你一年多了，我資質(zhì)有限，您要不介意，我想、想另謀個活計。老卜目光粗野地逼視他：來去自由，可規(guī)矩你懂。杜小峰緊抿嘴，思緒搖擺。

縣里的酒吧檔次不高，只有地鐵廣場的“慢時光”有調(diào)酒師?？砂⒍錄]實(shí)戰(zhàn)經(jīng)驗(yàn)，老板不愿聘。杜小峰私下跟對方說，她先做學(xué)徒吧，工資我來墊。老板敲杠說，學(xué)藝要倒付費(fèi)。杜小峰咬牙答應(yīng)。

接連的花銷，使杜小峰的手頭緊巴了。

他回老卜那里說，卜叔，有活兒，你盡管吩咐。卜叔笑瞇眼，拍拍他的肩說：好好干，等轉(zhuǎn)了正，虧不了你。

老卜搞了一個貸款公司。杜小峰幫著拉業(yè)務(wù)。年底，老卜又開了游戲廳，叫他張羅。杜小峰陪阿朵的時間少了。幸好，阿朵人靈醒，又舍得吃苦，老板正式聘她了。杜小峰長舒一口氣。

游戲廳開張那晚，老卜請客，到酒吧嗨皮。黑胖提議去“慢時光”，杜小峰忙說，換個地點(diǎn)吧。黑胖賊笑道，你要不樂意，回去歇息唄。

杜小峰果真走了。半路上，他想給阿朵打電話，掏出手機(jī)，卻調(diào)頭朝酒吧跑。到場子，眾人在傳杯玩盞，好不熱鬧。過了一會兒，阿朵送來她做的果盤。帶皮的橙子劃成瓣，擺弄出兔頭狀；梨子切片，豎起來，排成小拱墻。黑胖說，阿朵這手藝，要在咱們游戲廳，一樣大展手腳。阿朵高興地回道，兄弟們真要看得起，常來光顧呀。挖墻角的事，老板知道了會不高興哦。老卜哈哈大笑。

杯盡人散，杜小峰拉過黑胖說，以后還這樣，對你不客氣。黑胖掙脫他的手說，老卜讓我警告你，他不希望自己的業(yè)務(wù)，被不該知道的人知道。杜小峰呼地?fù)]起拳頭，又縮回來。

閑暇時，杜小峰篤定去看阿朵，接她回租住屋。他老愛念叨，夜店人多雜亂，遇到麻煩，記得通知我。阿朵聽煩了，就堵住耳朵說，知道啦。又說，不管誰來，我做我的，沒啥呀。杜小峰腮幫繃緊，問：黑胖還來？阿朵吞吐道，只是偶爾來啦。

杜小峰更加警惕。那會兒，老卜的業(yè)務(wù)漸漸有了起色。杜小峰拉業(yè)務(wù)、催收債，三天兩頭跑外面。稍有空余，他到酒吧，悄悄逛一圈，離開。偶爾給黑胖打電話，假裝聊事，試探他在哪里。有一回，黑胖說話舌頭打結(jié)，背景聲音嘈雜。他不放心，跑“慢時光”一瞧，黑胖果真在場，阿朵居然陪著他喝酒。黑胖醉得不輕，說話流里流氣，還非要跟她喝交杯酒。杜小峰想都沒想，走上前，朝黑胖一推攘，力道不大，但利落。黑胖故意仰身后退，嘩一聲撞翻小圓玻桌，酒杯盤碟碎了一地。起身，借酒發(fā)瘋，跟杜小峰廝打開來，撞得桌椅板凳四仰八翻，嚇得顧客紛紛離場。

老板和保安好不容易勸住，黑胖狂妄道：以后我還來找阿朵，每天來，能咋的？花錢買服務(wù)，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不服，叫警察來查視頻，該抓誰抓誰。

阿朵站一邊，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鬧罷，杜小峰主動賠錢。老板便支阿朵送他。杜小峰琢磨著她剛才的態(tài)度，心里一半是冰，一半是火。阿朵嘟嘴道，對不起，都怪我笨。杜小峰推磨似的想了一圈說，以后遇到麻煩，記得……阿朵接話：知道，馬上通知你。接著吐一吐舌頭，跑開了。

杜小峰第一次見阿朵如此頑皮。再想想，阿朵之前堵耳朵的小動作也很可愛。不管怎樣，阿朵已經(jīng)不像最初，整天悶氣沉沉了。思忖間，腳尖在地面支來支去，劃出些許紋路。阿朵回頭，沖他淺淺一笑。杜小峰眉目舒展，追了過去……

隔了一日，阿朵被辭退了。

老板說，阿朵沒啥錯，可我這店子小本經(jīng)營，折騰不起。只能委屈她，另謀高就。

阿朵失業(yè)了，杜小峰反倒有些小開心。阿朵磨練一年多，成熟不少。他勸阿朵到市區(qū)打工。阿朵說，跑老遠(yuǎn)的，遇到麻煩，你能趕過來嗎？杜小峰咽一咽口水。阿朵又說，在“慢時光”酒吧，點(diǎn)雞尾酒的顧客少，我大多時間就做吧員。老卜的游戲廳生意不賴，適合我的。

不行！杜小峰喝道，又軟下聲音：別急，我想一想再跟你商量。

還沒拿定主意，老卜要他帶兩小兄弟，到?jīng)錾绞湛钭?。他給阿朵說，一兩個月就回來。你要閑不住，到哪找份差事都可以，只是別跟老卜那幫人攪在一塊。又改口說，我說的是黑胖，那小子心術(shù)不正。

阿朵不悅，目光飄忽一下。

到?jīng)錾?，三角債?wù)遠(yuǎn)比預(yù)想復(fù)雜，杜小峰耗了半年才回來。

4

杜小峰沒事，就蜷在屋子里喝酒，離開老卜的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那天，阿朵打來電話，說有事求助，在游戲廳等他。杜小峰心頭一熱，嘴上卻說，如今你是老卜的大紅人，我能幫你啥忙？阿朵說，愛聽不聽，我心情壞透。有事你忙吧，我不勉強(qiáng)誰。

杜小峰將信將疑。掛斷電話，卻一路奔去。阿朵狀態(tài)果真不好，臉色蒼白，人瘦了些。她說，熬了夜，沒大礙的。杜小峰不放心，拉她看病。還好，醫(yī)生說，只是睡眠不足，氣血差，勸她多休息，少飲酒。拿到藥，杜小峰送阿朵回去，阿朵說，想上山，喝酒看星星。

你不要命了？

你從來不懂得關(guān)心人，今天是我的生日。

杜小峰驚訝道，沒聽你說過呢。

你什么時候問過？阿朵自顧朝前走。路燈把她影子拉得細(xì)細(xì)長長，在樹蔭下?lián)u晃。杜小峰鼻頭一酸，說，行了，陪你，可決不能喝酒。

誰說要喝？阿朵擰眉道，就想找個人陪著坐坐。

有轎車急駛而過，杜小峰拽她一下，自己繞到靠大路的外側(cè)走。拐進(jìn)左岔道，又從阿朵左邊換右側(cè)走。阿朵沖他翻個小白眼。

在美食街，阿朵鬧著要吃麻辣烤串，杜小峰不答應(yīng)，帶她到稀飯莊，點(diǎn)了紅棗粥、肝腰合炒、蒜泥拌黃瓜。他飲枸杞酒，叫阿朵喝烏雞湯。阿朵沒食欲，只小口呷。杜小峰心一軟，在對面餐店端來烤腦花。阿朵一下眉開眼笑，話匣慢慢打開。她回憶住閣樓、學(xué)手藝的日子。說到動情處，舞動勺子，動作活泛靈巧。杜小峰看在眼里，氣堵在心里：這些小把式，跟誰學(xué)的？

阿朵不爽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插，說，你以為我想跟他們在一起？你一走大半年，叫我到哪兒去？現(xiàn)在，你跟著老卜，卻要攆我走？

杜小峰激動道，阿朵，別急，我會想辦法。

離開餐館，杜小峰訂了一塊蛋糕，打算到水吧，給阿朵賀生。阿朵說，我想上山看月亮，行嗎？

杜小峰允諾，捎上鹵菜和酒。

來到寶馬湖邊，湖面比往年低。月亮掛在山脊邊，像半張看不到情緒的臉。夜風(fēng)拂過，夾著泥腥味。阿朵說，今年雨水少，湖水灌溉農(nóng)田了。我常來這里發(fā)呆。說著，抽泣起來，哭得肩膀一顫一顫的。杜小峰嗓子發(fā)干，不知怎么勸慰。他擁過阿朵，凝視遠(yuǎn)處。寂靜籠罩著山野，燈光在幽暗里浮動，讓人略感寒意。阿朵接著說，我沒你想的那么放肆開心，沒準(zhǔn)我是這世上最孤獨(dú)的人。

對不起，阿朵。

等阿朵心緒舒緩下來，杜小峰點(diǎn)燃生日蠟燭。阿朵跪在地上，雙手合胸，閉眼許愿。靜默良久，她霍地彈開眼睛說，好啦，以后會好好的。杜小峰心花怒放，開始大口喝酒吃菜。這一次，阿朵滴酒不沾，只把臉側(cè)在膝蓋上打量他。杜小峰喝得愈發(fā)暢快，酒瓶很快見底。阿朵倒在草叢里，攤開雙臂，仰視天空：峰哥，你閉眼試試，整個世界都在你懷里，好安靜好幸福。

杜小峰放下酒瓶，學(xué)阿朵的樣兒。聽著夜里大自然的天籟之音，真有一種虛空超脫的感覺。就在此時，阿朵倏地抽出一把鑿刀，嗖一聲，向杜小峰的右手扎去。她從牙縫里蹦了句：就是你，害得我成這樣子。

要在平日，阿朵肯定傷不了他。但現(xiàn)在，酒后的杜小峰反應(yīng)慢了些。他縮手，刀尖已經(jīng)狠狠戳在他的無名指根部，手指硬生生被截斷，血從指縫一滴滴落下。

阿朵舉刀，手抖著，大喊：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

杜小峰扭著臉，腦子再次浮出那團(tuán)夢影。黑胖、阿朵，連同他，相互碰撞、重疊，消失。鑿刀在月色下閃動白光，杜小峰眼睛花了一下，一陣陣劇痛鉆心。回過神，拾起斷指，踉蹌離開。阿朵望著他的背影，眼里蒙上冰殼。冰殼破碎，順臉頰滑落。她跌坐在草叢上，冷語道，為什么偏偏是你？

隔了一個月，杜小峰灰白著臉，來到老卜那里。他手掌纏著紗布，老卜躺在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沒注意到異樣。

杜小峰舉起斷指，輕輕碰一碰老卜。

老卜瞪大眼，面如泥塑。他長長嘆口氣說：阿峰，你跟著我，馬上三個年頭，該轉(zhuǎn)正了。以后啊，每筆單子你都能分紅。過不了多久，你要車有車，要房有房，要女人有女人。說著，捏一捏裹在杜小峰手上的紗包，嘖嘖兩聲：治這手傷，花銷不少吧？我沒猜錯的話，現(xiàn)在你連付一天的飯錢都夠嗆，對吧？

杜小峰沒回應(yīng)，只將手放在他眼前問：卜叔，需要拆開瞧瞧嗎？

老卜嘴唇碰了兩下，良久，又沖他揮一揮手。

杜小峰讀出了他想說的那兩個字：走吧。

來到大街上，杜小峰沒有回頭瞧一眼身后的公司。時間不算太晚，車來人往依舊嘈雜。天空落著稀疏雨點(diǎn)，飄在臉上，跟陽光一樣愜意?？烧缋喜匪f，他如今幾乎身無分文。他在縣城的天橋下歇息了一宿。

這是多年來，他睡得最踏實(shí)的一覺。

次日，杜小峰準(zhǔn)備永遠(yuǎn)地離開這個縣城，越遠(yuǎn)越好。傍晚出門，黑胖出現(xiàn)了。他說，那手指，是你和阿朵的私人恩怨。離開組織，照規(guī)矩，另留一根。杜小峰霎時明白，是阿朵從中作祟。他轉(zhuǎn)身就逃，疾風(fēng)在耳畔劃過。黑胖緊追。少頃，傳來摩托的咆哮?；仡^，還是老卜的手下。不遠(yuǎn)的路邊，恰好有沙石車緩緩啟動。杜小峰急步上前，靈巧一躍，吊在后車擋板上。沙石車駛?cè)氪蟮?，漸漸甩掉追兵。

路過柏合村口，道路變窄，沙石車減速。杜小峰跳下車，往村里跑。他暗忖，追蹤肯定將持續(xù)，但沙石車的路線應(yīng)該會誤導(dǎo)老卜的手下。當(dāng)務(wù)之急，找個地方避一避，再作打算。

5

柏合村口的“好又來”餐館里，秋菊送走客人，回桌前拾掇狼藉。杜小峰將手撐在店墻上，喘息一會兒，問，有吃的嗎？

秋菊瞧一瞧他，目光落回桌面：廚師回家了，明兒請早吧。

剩的飯菜也行。

秋菊再次瞄他一眼，把碗盤撂成一疊，弄出點(diǎn)響聲，說，對不起呀，啥都沒有了。

杜小峰定定注視秋菊。在白熾燈的逆光中，他依然看見對方臉頰有塊紅斑。杜小峰又問，哪兒還有餐館？

村北有一家，這會兒肯定也關(guān)門了。

杜小峰垂頭，朝村里走。

打理好一切，秋菊到廚房取出快餐盒，翻開蓋看一看，米飯上壓了一團(tuán)肝腰合炒，熱氣騰騰的。關(guān)好店門，往家里趕。秋日夜長，村莊的炊煙早已散盡。月光灑落，在田間鋪上朦朧的銀紗。暗色籠罩，深得見不到盡頭，像要一口吞噬掉她。秋菊抄著荒田小路，趕回家中。

臥室傳出翻身的吱嘎響動。菊叔問，怎么這么晚？

客人喝了老半天酒，老板留我守店。秋菊扶他起來問：吃藥沒？

吃了，記得再去拿點(diǎn)兒。

秋菊遞過飯盒說，阿爸放心，不會礙你病。

吃到一小半，菊叔咽不下了，秋菊把剩下的飯菜放鍋里。躺上床，又想，自從阿爸查出肝癌，胃口越來越差。要是明兒天放晴，到山上采些馬齒莧，拌給爸吃。村里人都說這野菜能抗癌呢。

第二天，秋菊早早起床，到廚房取竹簍，發(fā)現(xiàn)飯盒居然跑到灶上。打開蓋，空了！四下瞧瞧，碗柜的門翕開一條縫，灶頭的大木鍋蓋被挪動過，斜斜地壓在灶頭邊。鍋蓋面兒有油跡的指印。側(cè)頭看看廚房的木窗，被撬開了。怪呀，就這窮地方，誰光顧呢？她腦里劃過一道閃電：沒準(zhǔn)是昨晚那小子吧。

秋菊罵了句“偷油婆”，噘著小嘴，上山了。爬到半山腰，天亮透了。野枇杷樹叢里，有小白花晃動。邊坡上閃出一片馬齒莧，她跑過去采。一株、兩株、三株……一邊采一邊往坡兒上移。突然，腳下的泥土顫了顫，秋菊還沒得來及退讓，聽到轟一聲，土塌掉一大塊。她整個身子跟著往下落，下意識抓住一棵馬桑樹，樹枝倏地彎垂，背上的簍被壓個半扁。秋菊低頭一看，山坡直峭，尖石嶙峋，山澗傳來水流的急速聲。救命啊，救命！秋菊大叫，雙腳在坡壁不停地蹭，泥塊窸窸窣窣滑落。片刻，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接著，她的手腕被什么緊緊拽住。抬頭一望，是一只粗大的手。

蹬，用力往上蹬……聲音有點(diǎn)兒耳熟。

秋菊的腳剛一用力，泥塊轟隆坍塌，馬桑樹的根嗞嗞作響。但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拽她上來了！秋菊這才注意到，那手缺了無名指。上了坡，站穩(wěn)，她聳聳背上的簍，看著對方，驚訝道，是你？

以后小心點(diǎn)。杜小峰告辭。

等、等等呀——

杜小峰駐足。夾克衫沾著爛碎葉，短發(fā)撲滿灰。臉色黯淡，眉宇微皺，透出山野漢的味兒來。秋菊心里莫明漾了漾，說，大哥，謝謝你呀。

杜小峰大步流星地離去。

回家，秋菊把鍋蓋湊到眼皮底，對著指印細(xì)細(xì)辨認(rèn)。拇指、食指、中指，不對，小指……中指、食指、拇指。來來回回念。怪了，咋就沒有無名指？又將自己的手貼蓋上，試著揩幾下。哪根手指都好控制，唯獨(dú)要翹起無名指挺難。她摁住胸窩，自語道，原來那偷油婆——不，是大哥，恩人，是他，是他救了我。

整天，秋菊心緒不寧，被拽手的感觸鮮明地留在手心，像纖夫的繩子，拽得她心兒顛來簸去。給客人上菜，盤里的油湯好幾次滴到手上。恍恍惚惚捱到打烊，她裝上兩盒飯菜，特意加了一份回鍋肉。老板以為她家里有客，秋菊含糊道，難得打一次牙祭呢。

秋菊到瓦鎮(zhèn)藥店買回幾盒多吉美。聽說這是印度的治癌仿制藥，同樣的療效，價格便宜好幾倍。喂完阿爸的藥，拌好馬齒莧，連同盒飯端給他，另一盒溫在鍋里。晚上，秋菊留意著廚房的動靜，一宿沒睡好。天剛亮，跑廚房一瞅，飯盒又空了，心里頓時熱乎起來。

當(dāng)日打烊，秋菊提回三盒飯，在鍋里溫了兩份。她想，恩人大哥肯定碰到啥麻煩，不能一天只吃一頓呀。

夜越來越深，蟲鳴鳥語都歇停了。秋菊聽到門外有動靜，心弦一跳，急步走到客堂，拉開門縫一瞧，卻是村長。村長推開門，咧嘴笑，唇間露出穢牙。秋菊跨出門，說，我爸剛躺下，別吵著他。村長挑一挑嘴角說，該還錢了吧？秋菊回道，才給阿爸買了藥。村長切一聲：忽悠我？秋菊咬咬牙問，再緩緩行不？我阿爸身子越來越差，讓我盡盡孝道吧。村長盯住她的胸，一把摟住她說，我褲襠里也要人孝道。秋菊聞到他呼出的口氣，一陣劇烈反胃。

上個月，村長向她討債，她還不出，村長就在這屋子后面解她褲帶。她借口例假，堅決不從。這會兒，秋菊僵著身子，腦子里閃現(xiàn)出那只拽她的手，她猛地推開村長。對方豈肯罷休，卷土重來，將手探進(jìn)她的胸口。秋菊絕望地閉上眼，里屋恰巧傳出聲音：秋菊，痛……

秋菊又是一掀：爸，馬上來，是村長，在說事兒。

痛……難受……

村長一下沒了雅興?；逇猓『?，你就先去孝道他吧。他松開手，從褲兜里掏出兩張鈔票：拿去應(yīng)應(yīng)急，你好好想想吧。

秋菊在心里“呸”一聲，轉(zhuǎn)身，呯地關(guān)上了門。

6

伺候老爸睡熟，秋菊蜷在廚房獨(dú)自啜泣。淚水順臉上的紅斑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手背上。秋菊生下來就有這斑，越長越大。村娃們瞧見她，老要嘲笑一番。阿媽看她的臉色，冷得能擰出水來。阿爸呢，后來身子一直不好，阿媽干脆主動被拐，跟著新歡跑掉了。

去年，阿爸病倒了。

阿爸要是走了，我該怎么辦?。壳锞沾蛄吭铑^的飯菜，心里又被什么輕輕拽著。哭夠了，她到堂屋翻騰一會兒，找到半截鉛筆，撕下一頁泛黃的日歷，在背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哥，來了叫我。壓在灶頭邊，回屋歇息了。沒多久，又回廚房，添了一行：謝謝你救我。

翌日，鍋里的飯菜依然沒了，而且木鍋蓋下面壓著兩百塊錢。秋菊揣測，一定是大哥！身子又是一熱，可覺得不對勁，他有錢，還來找吃的？嗯，下次“逮”住他，非要問個明白。

晚上，秋菊還溫兩份飯菜。剛洗漱好，聽到屋外有響動。村長？秋菊腦子一下亂起來，忙躲進(jìn)小屋。待了一會兒，心里老有什么欠著，忍不住出來，站在門角后，透過縫兒覷一眼，再瞪開眼，心頭一熱：呀，恩人！忙“吱”地拉開門。

杜小峰踉蹌進(jìn)來，臉頰和手腕都有小傷口。秋菊心尖錐著痛，又夾著隱隱驚喜。她配上淡鹽水，給他擦拭，像伺候嬰兒一樣清洗大哥的傷口。他的手指粗糙，但纖長。洗右手時，杜小峰剛伸出來，又縮回，說，不用了。

忙活完，杜小峰困得眼神松松垮垮。秋菊在堂屋搭地鋪，抱出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被，扶他躺下。被子薄薄的，蓋在身上，擋不住深秋的涼意。但聞著被子淡淡的洗衣粉味兒，杜小峰渾身又暖乎乎的。

昨晚，杜小峰從山里下來，正想“偷嘴”，發(fā)現(xiàn)秋菊屋里還亮著燈，就在附近等。沒想到，瞧見村長齷齪的一幕。他本想沖過去，情況有驚無險，終究忍住了。他悄悄跟隨村長，埋頭從后面撞他一下。折回秋菊家，把村長的錢壓在灶頭，看到那張留言條。他猶豫一會兒，離開了。天蒙蒙亮，他趕到南馬高速，準(zhǔn)備乘長途大巴遠(yuǎn)離縣城。盤纏不夠，他不得不逗留在車站里，尋機(jī)扒竊。可接連幾夜沒休息好，也許對方太警惕，他失手了。兩三個人揪住他，一頓亂揍。還好，圍觀的人只袖手旁觀，瞎起哄。杜小峰瞧準(zhǔn)空檔，抱頭溜走。

那一刻，他想都沒想，飛一樣地往秋菊家跑。

杜小峰睡得迷迷糊糊，腦里不斷閃現(xiàn)那把鑿刀。閉緊眼，把頭捂在被子里，幻象消失。沒多久，又浮出阿朵猙獰的面容。阿朵冷笑道，知道我為什么要留在老卜那里嗎？為什么要跟黑胖來往嗎？為什么要守住你嗎？我要知道一切……

杜小峰猛然驚醒，感覺滿頭大汗。擦擦額頭，什么也沒有，只是渾身一陣發(fā)冷。

第二天，秋菊給餐館老板說家里有客，請了半天假。到瓦鎮(zhèn)買了些牛肉，哼著小調(diào)兒回家。走到村口，秋菊把肉袋緊了緊。她怕萬一村長瞧見，讓她還錢。進(jìn)屋，杜小峰已經(jīng)把被子疊好，放在藤椅上。軟席卷成筒，靠在墻角邊。他對秋菊說，給你添麻煩了，我這就走。

又沒趕你！

要趕我，我也不敢來。

是啊。秋菊把袋放桌上，說，吃得簡單，別嫌棄。

杜小峰坐下，沉默著。

秋菊淘好米，怯怯地問，哥，怎么稱呼你呢？

杜小峰遲疑道，叫哥就行。

秋菊哦一聲，問，哥，你怎么想到來我這兒的？問完，心跳如擂。

遇到點(diǎn)麻煩。那晚見你提著飯盒……

秋菊撲哧一笑：哥，你眼睛蠻亮。

對不起。杜小峰掃一眼灶頭，問：你溫的飯菜，是我……

秋菊掩嘴笑笑，臉發(fā)熱地說，哥，就是給你留的。

說著，菊叔披著厚外套，蹣跚地走出來。他精神好了許多，幫著洗菜。杜小峰湊過去幫忙，秋菊說，快坐，你是客人呢。菊叔洗完菜，連喘幾口氣。秋菊扶他回房歇息，出來后，到灶頭生火。杜小峰這才問，你借了村長的錢？

秋菊被柴火嗆了一下，說，那村長，是個討厭的老頭。咦，我就納悶，灶頭下怎么壓了兩百塊錢。是你為我貼上的，對不？

不是。那老頭掉路上，我撿回來的。

是這樣啊……秋菊疑惑，那老頭就一個守財奴，怎么可能這么馬虎？轉(zhuǎn)念又想，哥真要有錢，怕也不會來我這兒吧。

干嘛借錢？

阿爸治病，大醫(yī)院看不起，就在藥店買藥吃，但也好貴，實(shí)在沒法子，找那老頭借了兩千塊。剛開始，他裝出好人樣，幫著說情，讓我在餐館干點(diǎn)雜活。工錢少是少點(diǎn)，包伙食。老板人蠻好，知道我爸的情況，總留些飯菜給我。秋菊皺一皺眉頭，回頭說，村長吧，你別以為他是好心人，他是怕我沒收入，還不起錢。

杜小峰冷冷道，你欠了人情，他才有機(jī)可乘。

秋菊臉一紅，趕忙往灶膛里添柴，柴火噼噼啪啪炸兩聲。她問，對了，哥遇到啥麻煩了？

小事，不用擔(dān)心。

哦，你的手，怎么會……

杜小峰縮一縮手，蹲在灶火邊，不語。

秋菊說，哥，我沒別的意思。其實(shí)，我、我臉上這斑兒也是……

斑？呵，這不礙啥的。

秋菊抿一抿嘴。不知怎么的，她臉上倏忽泛出幾分羞澀。杜小峰側(cè)頭，望一望木窗外。陰陰的天，風(fēng)有些亂，吹得山腳的白楊樹颯颯作響。一只麻雀從林間飛出來，像小黑石子一樣，被擲上天空。杜小峰豎一豎衣領(lǐng)，秋菊掩過窗戶，說，哥，要不幫我添添柴，身子熱乎些，我去給牛肉拌料。

下午，秋菊到餐館，想著哥說晚點(diǎn)兒就走，怕留也留不住，心里泛起惆悵。傍晚，天落起小雨，細(xì)細(xì)密密的，路上很快見不到人影兒。老板聽說她家有客，讓她提前回去。路上，雨越下越大，秋菊打著傘，還是半身濕透。踩在泥坑里，差點(diǎn)滑跤。可她望著天，竊喜道，下吧下吧，大些下，下久些，天要留客呵。

7

到家，阿爸正睡著，卻不見杜小峰。秋菊想，真是的，就算要走，也該打個招呼呀。她軟在椅子上，氣得飯菜也不想做。沒過一會兒，門吱嘎推開，是哥！他提著一個塑料袋進(jìn)來。秋菊噌地站起來，說，急死我了，下雨天的，哥跑哪兒去了呀？

杜小峰渾身濕透，抖抖身上的雨水，打開袋說，下午閑著沒事兒，到山上走了一趟。

秋菊往袋里瞅了瞅，喲，好些灰灰菜和蕨菜，一下破涕為笑。她拿出阿爸的夾克衫，連同毛巾遞去說，快擦擦吧，把衣服換掉。

杜小峰接過來說，到你摘野菜的地方看了看，沒想到，看得老天爺都落淚了。說著，打個噴嚏。

秋菊咯咯咯地笑著說，知道了。哥，我去做飯菜。

用過晚餐，雨停了，但風(fēng)還大。秋菊幫杜小峰洗換下的衣物，杜小峰說頭暈，早早歇息了。秋菊給他加被子，晚上他還是發(fā)起燒來。秋菊擰著冷毛巾，給他敷額頭。天剛亮，秋菊趕到鎮(zhèn)上，買回感冒藥，燒好水，兌得溫溫?zé)幔藕蛩氯ァ?/p>

秋菊走后，杜小峰依舊恍惚著，繼續(xù)蒙頭沉睡。下午，秋菊抽空從餐館帶回點(diǎn)兒蔥白、生姜和紅糖，給他熬姜湯。杜小峰捧碗喝著，熱氣騰騰，熏得他眼都濕了。他抹一抹嘴角，笑道，好辣。

秋菊又咯咯咯地笑。

隔了一日，天放晴。秋菊打烊回家，杜小峰也有了精神。他換上自個的夾克，頭發(fā)和鞋子都整理一番。秋菊心沉下去，說：天倒黑不黑的，公交車也收班了，明兒走吧。再說，路還爛著，會臟你的鞋。

杜小峰望一望屋外，目光落回她臉上，說，本來就打算明天走。

晚上，等杜小峰睡過去，秋菊對著小鏡子，盤了盤凌亂的頭發(fā)。鏡面蒙著灰，她不擦拭。她喜歡這樣，照出來的模樣兒才有朦朦朧朧的美。她打量鏡里的自己：臉好清瘦，鼻子有些塌。眼睛倒蠻漂亮，卻被討厭的紅斑搶了風(fēng)頭。瞧夠了，她索性到廚房，在灶膛生起柴火，靜靜地蹲在那里?；鹈巛p舒漫卷，跟水波一樣在她身子里漾動。漾了一會兒，那拽手的感覺又回來了，拽得她呼吸急促，整個人就像林間扇動翅膀的鳥兒，怎么也安靜不下來。

夜深了，秋菊想困了，心也徹底透涼。剛睡不久，阿爸的身子又痛，吞了嗎啡也壓不住，他一直呻吟，昏過去兩次。秋菊喚醒杜小峰，驚恐道，哥，幫幫我！阿爸是沒得治，但總不能活活痛死呀。

杜小峰額頭沁出冷汗，趕快送醫(yī)院吧。

要有錢，早去了。

菊叔翻個身，秋菊馬上抿緊嘴唇，身子卻微微抖起來。杜小峰說，要不，找村里人借點(diǎn)錢？

大伙兒的日子都過得緊巴，我要能借到錢，也不會求那老頭了。

菊叔又呻吟一聲，像刀割一樣凄婉。杜小峰繃緊腮幫，目光上下左右胡亂瞄。屋子靜如死潭。你說，咋辦啊？秋菊急了，拉杜小峰到客堂，說，就是把我賣了，怕也換不了幾個錢。說著，掩嘴抽泣，身子顫得跟篩糠一樣。

杜小峰一把擁過她，手貼在她后背，一動不動。等秋菊哭夠了，他松開手說，實(shí)在不行，把這屋子抵給村長？

那老頭？秋菊退兩步，瞪大眼問，那以后……住哪兒？

杜小峰盯住地面，腦子嗡嗡作響。

秋菊催促道，你說，快說啊。

你阿爸真老了，杜小峰咬咬牙說，你也不必住這兒！離開這村，我、我們另想辦法。

秋菊眼神混沌地望著他。許久，她目光清亮了些，堅定了點(diǎn)兒，說，那、那我去找那老頭試試。

到村長家，秋菊說明來意。村長抽一抽嘴角：抵房，不會找到下家了吧？秋菊默不作聲。過好一會兒，秋菊央求道，求你了，村長，阿爸現(xiàn)在疼得難受。村長咕噥道，好，那我也不嫌晦氣，再湊兩千塊給你。連上兩次的，總共五千。

打好欠條，秋菊說要是阿爸老了，很快把房子騰出來。回去后，杜小峰背著菊叔，到瓦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給菊叔打了大劑量的杜冷丁，說，拖不久了，只能盡量減輕痛苦。守到次日中午，杜小峰見他父女倆都睡熟了，就到鍋爐房接水。走出住院部，猛然瞧見黑胖。黑胖掐滅煙頭，向他投來鷹隼似的一瞥。杜小峰迎過去，黑胖起身，轉(zhuǎn)進(jìn)拐角。杜小峰腦子滾過一道雷，繞道跟上。黑胖不見了。

人來人往，喧鬧聲涌動，杜小峰卻感到漫無邊際的沉寂。一路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提著壺回來，卻在病房門口看到阿朵！杜小峰腦子頓時轟隆隆地響，像在跑過山車。他努力保持鎮(zhèn)定，放下壺，秋菊剛巧醒來。他借口上衛(wèi)生間，帶阿朵下樓。阿朵的鞋跟在樓道間叩出磕磕磕的聲音。杜小峰加快腳步，走到廊道盡頭，說，我忙完，就去見老卜。

不用。阿朵逼視他，你把手指給了老卜，現(xiàn)在還差我的。

別在這兒鬧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杜小峰低聲道，語氣里有堅硬的芯。

阿朵目光散了一下，又聚成針，扎著杜小峰。她微微喘息，胸部一起一伏。杜小峰握緊拳頭，指節(jié)咯吱脆響，說，等忙完，我會給你個交待。

話語間，黑胖跟上來。他靠在墻頭，塞一支煙在嘴里，目光斜睨杜小峰。阿朵側(cè)身，朝他擺一擺頭。黑胖會意，跟著阿朵下樓了。

幾天后，菊叔走了。骨灰埋在村子的山腰處。料理完后事，杜小峰叫秋菊喚來村長。他掏出一把小刀，故意悠閑地削自己的指甲，說，秋菊還在服喪，有些事要處理。這周之內(nèi)，你要敢找她麻煩……杜小峰將刀嘣地插桌上，說，我會給你麻煩的。

這光景，嚇得村長乖乖離去。

屋子霎時沉寂。秋菊仍舊沉浸在悲痛中。天氣干冷，杜小峰在灶膛生火，陪秋菊坐在膛口，靜靜地看火焰跳動?；鸸鈸徇^臉龐，撲來陣陣暖意。秋菊倚靠在他的肩頭，睡了過去。

傍晚，秋菊氣色好了許多。杜小峰握著她的手說，秋菊，給你說個事兒。秋菊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動了動。

我沒你想的那么好。杜小峰說，目光越過她的肩頭。

秋菊緊咬下唇。

杜小峰抬頭注視她，說，不過，以后我會是好人。

秋菊慌亂搖頭：哥，你說的這些，我不在乎。你說過，你會……

知道，你放心。但有些事兒，我得去處理。

啥事兒？我能幫到你嗎？

回來告訴你。

什么時候回來？秋菊急道。

很快。杜小峰沉吟片刻，又補(bǔ)了一句，肯定會回來。

要是沒回來？

不可能！杜小峰走出廚房，又轉(zhuǎn)身說，萬一，我是說萬一，這周還沒回來，你暫時找個地方歇腳，我一定會回來的。

秋菊望著他的背影，一臉荒涼。

8

冬日夜涼，月亮透出不露鋒芒的寒意。阿朵坐在寶馬湖邊，摟著黑色大提包，目光投向湖面。杜小峰走后，她假借老卜的旨意，指派手下人找他。等來消息后，她胸口一下堵得厲害，身子里仿佛有旋渦在沖撞，你爭我奪。沉思間，聽到腳步聲。阿朵側(cè)過頭：給別人當(dāng)孝子，你很盡心啊。

杜小峰臉色如水：你想多了。

柏合村的人都知道，干嘛非要瞞著我？

杜小峰沉默著。阿朵將手探進(jìn)包里，夾出一支煙，銜在嘴里，點(diǎn)燃，幽幽地說，當(dāng)初，你說帶我到老卜那兒，我跟你去了；今兒，你說走就走了，好利索呀。

杜小峰感覺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右手，瞧了瞧說，阿朵，欠你的，今天，我一次還清。

還完就溜？

以為你不想再見到我。阿朵，不管你把我看成什么，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撂下你。

阿朵猛吸一口煙，煙頭異常亮了一下：聽你的意思，這次來了，就不走了？

秋菊還等著我的。

阿朵站起來，手指著斜前方說，就那個長著大紅斑的女人？她對你那么重要？

別這樣說。

我問你，誰來等我？

杜小峰的太陽穴突突跳兩下，說，秋菊需要幫助。

我偏不要你去呢？

阿朵，把秋菊安頓好，什么時候叫我回來都行。杜小峰側(cè)過身說，但我不可能再回到老卜那里。

阿朵將手再次插進(jìn)提包，有咣當(dāng)?shù)穆曧?。杜小峰的臉抽搐兩下，仿佛刀光在眼前晃過。阿朵卻掏出個陶瓷瓶說，峰哥，還記得我們以前在這兒看月亮嗎？

杜小峰抬頭，彎月懸在空中，有些虛幻。夜風(fēng)吹過，湖面漾起波紋。阿朵又掏出兩瓶酒，拾來碎磚頭，擱上瓶，說，我們很久沒喝酒了。

杜小峰跟木頭一樣站著。阿朵擰開一瓶酒，蕩了蕩，酒香颯然飄出。她啜一口，說，你不喝，我自個兒喝了?，F(xiàn)在我做啥事兒，不都一個人了嗎？

杜小峰嘴角抖一抖。阿朵往嘴里倒酒，不小心嗆了一口，她猛咳一陣。杜小峰奪過瓶，問，干嘛非要這樣？

想跟你一塊喝喝酒。阿朵綿軟一笑說，好像就這么個小小的請求，都跟做夢一樣，是嗎？

對不起。杜小峰語氣軟下來。欠你和你阿爸的，我一輩子也還不清。說著，舉瓶，仰脖猛飲，辛辣涌入體內(nèi)。完了，拿過另一瓶，正想開蓋，阿朵從包里抽出鑿刀，刀尖對著他。杜小峰立刻握緊瓶口，將瓶倒舉在頭頂，擺出對峙的架勢。阿朵仰頭迎上，目光在月色下微微顫動。僵持幾秒，杜小峰放下瓶，說，秋菊在等我。

阿朵冷笑，將鑿刀咚地拋進(jìn)湖里，說，峰哥，你想多了，沒人攔你。請你來，我無非是想當(dāng)著你的面，把這刀處決掉。這樣，咱倆一了百了。行了，你喝吧，喝夠了，去找你的秋菊。

杜小峰遲疑片刻，大口灌酒。酒滴不時從嘴角溢出，濕了衣領(lǐng)。阿朵坐下，抱膝，側(cè)臉靠在膝蓋上，貪婪地看著他，看他在夜色里漸漸迷蒙。酒瓶空了，杜小峰站了一會兒，身子打個偏，軟倒在阿朵肩膀上，半睡過去?；秀敝?，阿朵的手像云朵，撫過他的臉頰，撫過他的每根手指。阿朵的呼吸撲在他肌膚上，像羽毛拂過。阿朵沖他笑笑，笑得有些嫵媚，有些怪異。杜小峰感受著這一切，如同置身夢境。少頃，阿朵揮起磚頭，停在半空。磚角在月下閃著寒光。

秋菊等著我的。杜小峰說。

有重物擊在他后腦勺，眼前的黑暗頓時飛珠瀉玉般地瀉開。

醒來，天光大亮。杜小峰晃一晃腦袋，頭痛如裂，有磚屑從發(fā)際間掉落。等適應(yīng)白日的狀態(tài)后，杜小峰拔腿往村子跑。秋末的陽光難得從云層鉆出來，在風(fēng)中漾一會兒，又縮回去。到秋菊家，沒見人影?？吞靡磺腥绻?，連同那把插在桌上的刀。杜小峰惶然，待到中午，又跑“好又來”餐館、鎮(zhèn)上的藥店，攔住路上的村民，甚至找到村長探問情況。所有人都擺手，朝他投來質(zhì)疑的目光。

杜小峰守在秋菊家里，直到村長來接管房子，秋菊依舊沒有出現(xiàn)。離開的路上，柏合村一如平素的蕭瑟。

9

杜小峰待在瓦鎮(zhèn)，幫一家液化氣店送氣罐，每天蹬著三輪小貨車，在大街小巷跑。偶爾看到跟秋菊一樣的身影閃過，他總要呆愣一會兒。有時候，感覺有人盯梢，回頭，只有熙攘的人群，陌生的目光。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的思緒依舊停留在那個夜晚。秋菊期盼的目光，像蒺藜，扎在他的身子里。

閑下來，杜小峰就跑村里打探秋菊的消息，每次都一無所獲。翌年春天，天氣和暖了，杜小峰不知道還有沒有留在瓦鎮(zhèn)的必要。他給老板說，如果另有人選，自己就辭職。那時候，到柏合村，總能聽到山上有鞭炮聲響。他反應(yīng)過來，清明節(jié)快到了，本地的習(xí)俗，是要在節(jié)前祭拜亡親。菊叔的墳不就在山腰嗎？不管秋菊在哪兒，她都應(yīng)該……不，是肯定會回來掃墳。

杜小峰怦然心跳。他跑上山，來到菊叔墳前。墳包壘了新土，插有幾根燃過的香支和蠟截。秋菊來過？或許鄉(xiāng)人祭祀，順帶給鄰墳添上的？杜小峰請了幾天假，每日守在墳前，直到清明結(jié)束。秋菊沒有出現(xiàn)，但他決定留在瓦鎮(zhèn)。秋菊明年一定會來，沒準(zhǔn)今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半、春節(jié)都會回來。

夏末之際，杜小峰聽到一則新聞：老卜的團(tuán)伙被端掉了！短暫興奮，他想到了阿朵。趕到碎石壩，那間瓦房大門緊鎖，門前垂下蛛網(wǎng)，儼然被蠶食掉的獸殼。茶坊牌館熱議著這事兒，說老卜手下有個女子，去年冬天，她自斷一根手指，退出團(tuán)伙；也說今年初春，有個黑小子追捕她，她鉆進(jìn)出租車溜掉；還說這個女內(nèi)鬼匿名揭發(fā)了老卜的罪行。不管哪種說法，有一點(diǎn)能肯定，阿朵在老卜出事前離開了團(tuán)伙。

杜小峰給阿朵打電話，提示空號。他只能等待下一個傳統(tǒng)祭祀日的到來。七月半，秋菊沒出現(xiàn)。老卜的新聞，逐漸冷卻。白露那天，杜小峰送罐回店子，遠(yuǎn)遠(yuǎn)見一個女子，坐在店門口。齊耳短發(fā)，白衫灰褲。陽光罩在她身上，映出舒然的靜美。再靠近些，杜小峰驚訝得蹬車打了一個滑。

對方的側(cè)臉有紅斑！

杜小峰頓時感覺眼前的一切活泛起來。他揮揮手，飛一般騎到店子前。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是你！

杜小峰拉秋菊到水吧坐。秋菊說，就走走吧，隨便聊聊。

順街邊走，到岔口，秋菊往車站方向轉(zhuǎn)去。路上，她說起跟杜小峰分手后的事。那天晚上，阿朵將杜小峰打暈，帶著黑胖找到秋菊……

秋菊拂一拂劉海，對杜小峰說，當(dāng)時，阿朵醉得好厲害，特別是盯我的眼神，挺嚇人的。她讓我滾，說滾得越遠(yuǎn)越好。

威脅你？

是那意思吧。我說要等你，我不走。她身邊的黑胖子拿刀嚇唬我。我說你一會兒就要回來。黑胖陰森森地笑，阿朵卻讓對方出去。然后……她先是說，如果我執(zhí)意等你，她就殺掉你?？珊髞碛盅肭笪?，如果我賴著不走，就是想逼死她。秋菊眨巴兩下眼，拭一拭眼角，問，你之前說遇到麻煩，是你跟阿朵之間的事吧？

杜小峰點(diǎn)頭。他抬腿，想沖腳下的小石子踢過去。剛抬起腿，放下，用鞋底輕輕在石子上滾了滾。

秋菊扭一扭嘴唇說，我覺得阿朵也不是那么壞，而且還有點(diǎn)可憐。真的，女人是敏感的，女人的心，女人最了解。

杜小峰琢磨著她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說，我跟阿朵的事兒，一兩句話說不清。

不用說。前些日子，我們那地方也在傳老卜的事，說他以前是盜竊團(tuán)伙的頭目，收羅了不少流浪兒、離家的孩子當(dāng)扒手。后來行當(dāng)沒落，轉(zhuǎn)做高利貸，唆使手下人做打手，追逼欠債人；還用游戲廳作幌子，搞網(wǎng)絡(luò)賭球詐騙。他把自己藏得很深，住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這些傳言半真半假吧，特別是說阿朵入道之初，跟一個小子的恩怨情仇。我知道，那人肯定是你。

杜小峰怵在原地，心里亂箭飛。那個夢境倏忽脹滿腦子。這一次，他仿佛走進(jìn)了那團(tuán)光影，夢從一開始就清晰：是在縣里的火車站。乘客從站口涌出來，像洪流。黑胖抱臂，瞅了好一會兒，對他支吾了幾句。杜小峰擠進(jìn)人堆，往前推了推，秩序一下混亂。阿朵回頭瞧他一眼，他抻長脖子，假裝找人，一轉(zhuǎn)身，走了。黑胖陰笑著，緊緊跟隨……

秋菊接著說，沒想到，阿朵后來失蹤。說不好為啥，我居然念著她，感覺有些事欠在心里，就忍不住跑來瞧瞧……到村子，大伙兒說你常來找我……說著，秋菊哽咽了。

杜小峰掏出手紙，給她擦淚，問，你從哪里過來的？

鄰縣雙南，我在當(dāng)?shù)匾患移囍圃鞆S當(dāng)綠化工。

杜小峰抬頭，釋然道，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決不食言。

秋菊搖頭說，阿朵遲早會回來找你。我不是怕她，我只是不想傷害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其實(shí)，阿朵對你的愛，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對你的恨。

明白。杜小峰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

秋菊又拭一拭眼角，說，我得回去了，不然怕晚了，趕不上車。

不遠(yuǎn)處就是車站。站口的乘客稀稀拉拉，略顯清冷。杜小峰說，下次我來看你。

秋菊說，說不準(zhǔn)我哪天就到其他地方打工了。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送秋菊上大巴，車子緩緩啟動。陽光穿過槐樹葉，閃過幾抹光點(diǎn)。秋菊隔著玻窗，跟杜小峰道別，聲音離他很近，又似很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