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怨如慕 如泣如訴
——品評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于雷雷

（大連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遼寧大連 116024）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收錄在小說集《熱帶癲狂癥患者》（1922），是茨威格代表作之一。小說包含一封“約莫有二十多頁”的匿名的長信，寄信女子筆尖傾瀉的誠摯與溫存觸動人心，作家那多驚嘆茨威格“對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經(jīng)近乎走火入魔”。《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表面上是一個女人的私語，實際上包含有父權(quán)制社會中女性作為第二性共有的言語困窘和成長艱辛。本文試以女性視角對小說文本進行解讀，以發(fā)掘陌生女人到底是誰以及她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封信。

一、父權(quán)視野下的陌生女人

茨威格被稱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但他作為一個男作家，其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不免帶有父權(quán)思想，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寄信人沒有透露姓名，或者說名字被作者有意隱去。名字是有內(nèi)容的，是一個人信息的載體，而女子寫給R先生的信無論信封還是信紙上都沒有署名，如此則寄信人和收信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不明朗。在來信里，寄信人告訴R她的人生是從認識他的那天才開始的，表示自己自從青春萌發(fā)以來就一直在等待對方的呼喚，并將等待貫穿了一生。陌生女人極力克制了內(nèi)心的澎湃，希望男子有一天驀然回首發(fā)覺她的存在，而自己是“如此靦腆，如此膽怯，如此奴性十足，如此軟弱”，只能等待對方的意志。女性是欲望的被動者和等待者——這是典型的父權(quán)觀念。茨威格筆下的陌生女人沒有透露自己的姓名，而在以父權(quán)為主導(dǎo)的視角下，她也被默認為沒有名字，屬于她個人的信息不那么重要。

第二，陌生女人是男性視角下的被啟蒙者和被塑造者。在《來信》中，男子的出現(xiàn)使得女子的原本雜亂無章的生活變了模樣，女子開始注意形象，變得干凈利索，又因為R喜歡書而發(fā)奮讀書，猜想他喜歡音樂而堅持不懈地練鋼琴，甚至把男子寫的書全部買下，把文章里的每一行字讀得滾瓜爛熟，甚至在睡覺被人叫醒的迷糊狀態(tài)下還可以從文章的任意一段開始進行背誦，像是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受到指引，有了信念和忠誠。像是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女子多次凝望男子住宅窗戶玻璃透出的燈光，感受男子在屋里走動，感受到屋內(nèi)的花瓶、雕塑、神像、繪畫以及書擺放的位置，想象窗內(nèi)是一個“阿拉丁的王國”，而窗外則是一個現(xiàn)實的、沉悶的、日常的世界。在女子的訴說里，R是被崇拜的偶像，是被仰望的對象，是一個給她打上了烙印的人。在父權(quán)視角下，這種被啟蒙和被塑造在某種層面上算得上是女子的可愛之處之一。舉個例子，在魯迅的小說《傷逝——涓生的手記》（1925）里，涓生對子君講文學(xué)與人生、家庭與社會，面對稚氣懵懂的子君，覺得她熱烈又純真，待搬到吉兆胡同組建小家庭之后，子君作為被啟蒙者的角色消失了，就不再愛她了?！秮硇拧防锏呐铀坪跎钪O其道，亟亟用此向男子證明自己的愛是純粹的、根深蒂固的，并且是獨屬于他的。

第三，《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花的意象是父權(quán)視野下對女性的審視?；?，種類繁多，紅的艷麗，白的素雅，可采摘來點綴生活，是增加生活情趣的東西。寄信人每年在收信人生日那天送去沒有落款的白玫瑰花束作為紀念，她清楚對方害怕羈絆，努力讓男子在這份感情上沒有一絲束縛感。陌生女人活著的時候，像花一樣點綴R的生活，愛他、想他、念他、怨他，深情永不變，她不會成為愛情中的累贅，即使她去世了，只是像他書桌上水晶花瓶空了，而他“美好、光明的生活里不會發(fā)生些微變化”。這種無噪音的愛情，至少，茨威格認為是美的——在小說結(jié)尾，作者茨威格點出這是“不巧的愛情”。

茨威格在作品中沒有明確表明自己對其作品中陌生女人的態(tài)度，他在作品中消失了，但事實上，文本的背后隱藏著茨威格的父權(quán)思想，小說中的陌生女人亦是父權(quán)視野下的陌生女人。

二、拒絕母親介入成長的女兒

小說在陌生女人的陳述中透露了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涉及女子和其母親及繼父的關(guān)系的描寫共有以下7處。

（1）在外人的眼里，女子的母親是一個貧苦的會計師的寡婦，她總是穿著孝服，身邊跟著一個年幼瘦弱的孩子。

（2）親生父親故世多年，在女子看來，母親終日郁悶不樂、膽小怯懦，這讓女子感到“和她并不十分相投”。

（3）母親拒絕和行為粗野的對門的一家人進行交流，也不讓女兒和他們的小孩說話。鄰居家的小孩欺負自家孩子，母親不知情或者說沒有很好地處理。受欺負的記憶給女子留下了童年陰影，多年后想起仍憤憤不平。

（4）女子從未向母親訴說自己對R先生的好奇和愛慕，不愿讓母親看出她的真實想法。

（5）女子過于關(guān)注R的動態(tài)，對母親不夠關(guān)心，她沒有注意到母親在和一個鰥夫談戀愛、約會。母親對于女兒也是先斬后奏，最后才告訴孩子自己接受了斐迪南的求婚，母女倆將要搬到因斯布魯克和繼父一起生活。女兒不愿意離開維也納，卻也無法反抗母親說一不二的意志，眼睜睜地看著家里一點點地被搬空。

（6）繼父和母親在生活中對女子很是關(guān)照，而女子并不領(lǐng)情，她不愿意參加家庭活動，要求出門工作，堅持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

（7）離家后未婚先孕，女子不愿意讓親人知曉和參與進來，她賣掉身上的首飾換成克朗來維持分娩前后的生活，后繼選擇做一個單身媽媽，獨自承擔(dān)一切。

梳理線索可知，母親改嫁之前，在社交上，母女倆在維也納郊區(qū)的小樓房中的一格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同樓棟的居民都是貧困的小市民；在經(jīng)濟上，母親帶著孩子靠著養(yǎng)老金度日，緊緊巴巴；在情感上，母女之間的溝通非常匱乏，對缺失父愛的女兒，母親很少表達她的愛意，在女兒面前她總是陰郁著臉、悲悲戚戚，她沒有察覺到青春期的女兒在對面的單身先生搬來之后的種種異樣表現(xiàn)，比如女兒上百次借故下樓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她沒有深究，對于孩子哭腫的眼睛，她沒有發(fā)覺其背后的隱情并且給予必要的干預(yù)。母親改嫁之后，在社交上，與之前的門前冷落、無人造訪的生活形成對比，女子開始受到邀請，年輕人圍繞著她獻殷勤。在經(jīng)濟上，繼父從商，頗有資財，在因斯布魯克有一座漂亮的別墅可以庇護母女倆。在情感上，繼父對她視如己出，母親由悲戚變得溫柔，對女兒有求必應(yīng)。離開維也納在因斯布魯克的新生活可以說是一掃陰霾，女子對這個重組家庭的感受卻是“在人群中感到孤獨”，覺得自己是一個“囚犯”“被遺棄的孩子”，她拒絕了溫馨而愜意的生活，通過自我封閉的方式自己折磨自己，選擇在人群的圍繞中構(gòu)筑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只有R，把親人關(guān)在心門之外。她逃離這個家，靠在服裝店工作賺錢養(yǎng)活自己，獲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即使她在最為艱難、脆弱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向母親求助，拒絕母親進入她那個只有R的世界。

陌生女人在來信中坦承成長過程中陷入悲傷沼澤，沒有人傾聽和勸誡她，她把R先生視為“知音”，以孩子氣的執(zhí)拗守護內(nèi)心里灼人的秘密，把豆蔻之年以來和R有交集部分收集起來反復(fù)咀嚼回味當(dāng)作入夢的營養(yǎng)。在這里，我們應(yīng)該看到陌生女人自我封閉的背后是孤獨——女性壓抑性成長的孤獨，為了建構(gòu)內(nèi)心的秩序，她“把自己埋進一個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林白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曾描述這種孤獨的狀態(tài)，“一個人的戰(zhàn)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墻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庇H生父親早逝，母親在女兒成長過程中沒有給予及時的干預(yù)，使得陌生女人評價自己時被架空，她只能從別處尋找對自己的評價，始終無法定位自己。

三、女性欲望悖論法則的犧牲品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在初期先經(jīng)歷了兒童的扮演階段，而后經(jīng)歷了成為她自己的階段，要問她的天性實際上如何，這在她的處境幾乎沒有意義，因為她只可以存在（be），不可以行動（act）?！盤也就是說，女性生來具有情感欲望，但她不能直接行動，父權(quán)制社會女性壓抑性的性別處境使得她只能通過抗拒成為欲望主體，而把自己變成客體方式先獲得男性的認同，再迂回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情感欲望?！芭杂Ｕ摲▌t”的作用下，情感的表達變得曲折。學(xué)者高小弘認為這是使得成長女性陷入兩性情愛困境重要原因之一，受欲望悖論法則的制約，女性會把自我裝扮成一個迷人的客體以獲得男性的青睞，更有甚者，“女性有意神化、偶像化自己的情愛對象，并在愛的膜拜中徹底放逐自我”。

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女子經(jīng)歷了兒童階段后進入成為她自己的階段，渴望能在R先生那里找到對自己的評價，完成自我定位繼而開啟自覺的人生。這個過程中，她為R奉獻她所認為的獨一無二的愛情，她把自己的激情極度壓縮，當(dāng)著他的面，她不能直接表白，只能多次暗示。

這種委婉曲折的暗示，在小說中的詳細描寫一共有兩次。第一次，女子在維也納街頭燈光昏暗的馬路上主動與男子目光相遇，制造了一場邂逅，兩人在對上了眼之后一起去胡同里的小飯館吃飯再共同步入男子寓所，女子帶著先前積累的決心和熱情柔順地委身于他，面對男子的詢問，她裝作傻氣的樣子，不愿意透露自己暗戀對方多年的秘密。此后相約的兩次見面，女子仍然守護內(nèi)心的秘密，在男子凝視她的時候，也期望對方會在某一瞬間會想起過去的一些人和事。臨別前男子給了一個空頭承諾，表示兩個月的旅行回來后會再來找她，女子則帶走了幾朵白玫瑰花作為紀念，并留下了郵局的地址，期待R給她寫信，那年她十八歲。第二次，十年后的一天（這年女子二十八歲，男子四十歲）在塔巴林舞廳，她被男子當(dāng)作吃愛情飯的妓女，兩人臨別時，男子透露自己近期有出行計劃，女子用喚醒式的目光盯著男子，告訴他自己曾經(jīng)愛過一個總是“出門遠行”的人，而男子沒有聽出對白里的暗示，只是為眼前的女士說話時的爆發(fā)的感情感到驚訝。失敗后她又做了努力，向?qū)Ψ剿饕郎匣ㄆ坷锏陌酌倒?，并提示他這些花可能是一個老朋友送的，無奈再次失敗。R像是失明的盲人，面對女子含情脈脈的目光卻無法辨別對方是誰，對她的個人情況一句也不打聽，悄悄塞給她幾張大面值的鈔票作為其做夜間生意的回報。吊詭的是，多年未見的管家在匆匆一瞥中認出了女子，唯獨最親密的愛人卻沒有認出眼前的故人。大概一生就是要承受不被自己心愛的人認出來的命運，女子強忍著心碎快步走掉，把鈔票塞給這個打了個照面的老仆人，離開R寓所的每一步都是轟然，過往的歲月傾軋而過，天崩地坼。這種反復(fù)地試探又受挫氣餒的過程是主體性不斷被否定的過程，女子陷入了怪圈，無法突圍。

事實上，女子早已經(jīng)意識到是她自己把自己一步步推入“厄運”之中，只是她不愿從夢中醒來，期望男子有一天認出她，把她從神思恍惚的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一個孩子的好奇心發(fā)展為愛情，一路走來，女子非常清楚這份感情希望渺茫，卻選擇畫地為牢。像是“紅玫瑰”和“白玫瑰”的集合體，一方面，她熱情奔放、飛蛾撲火，另一方面，她又貞潔恬靜、矜持緘默。以世俗的眼光冷眼看這份單方面的狂熱感情，它是卑微的、可笑的，也是令人懷疑的——十六年過去了，鄰居家的女孩、街角邂逅的年輕的姑娘、孩子的母親、夜總會認識的女人居然是同一個人！女子通過換位思考看清了R溫柔多情而又健忘的真相，在R眼里，女性的臉就像一面鏡子，鏡子里有時是熱情的樣子，有時是嗔怪的樣子，時而為天真爛漫狀，時而為疲憊狀，稍作打扮又會換一番模樣，變化無常?！扮R子中的形象極易流逝，所以一個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記一個女人的容貌”。R先生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一方面對女士彬彬有禮，另一方面“喜歡對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對世界濫施愛情，而不愿做出任何犧牲”。女子看透了男子的雙面人格，看出他游戲人間的一面，也以他者的眼光將自身視為客體進行了解剖，意識到自己的曲意逢迎。

女子在信中指出男子愛不忠誠，卻沒有遷怒于男子，只是將苦難的根源歸為命運，愛而不得就是她的命運。她偏執(zhí)地以為自己沒得選，于是跟著愛情而不是跟著理智走，在愛的膜拜中自我放逐，就算窮途末路也不哭泣，走向深淵也覺得美，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女子放棄與R正面對話，在她看來，男子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中間存在階級的壁壘，如兩條平行線永不相交，她不愿打擾對方平靜的生活。放棄正面對話而又等待反饋，導(dǎo)致陌生女人在面對其他異性的結(jié)婚請求時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她把他們視為“情意綿綿的好人”“生命邊上輕輕擦過的路人”，成為他們的情婦獲得經(jīng)濟來源，以此繼續(xù)等待R的反饋。魔怔了一般，女子執(zhí)著于一個“陳舊的孩子夢”，她的一生都在等待R的反饋，卻又在接受反饋的過程中不斷受挫，努力給自己的定位而不得，逐漸喪失主體性心甘情愿變成客體，終于在毫無節(jié)制的想念和等待中消磨了一生。即使在彌留之際，她在精神上仍沒有獨立，成為女性欲望悖論法則的犧牲品。

結(jié)語

從表面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一個女人對其一生的回顧，是她宣泄性的私語，她的悲劇是拋棄理智陷入癡狂的必然結(jié)果。歐里庇得斯《特洛伊婦女》言：“一切的不理智便是凡人的‘阿佛洛狄忒’，這女神的名字以‘不理智’開頭是有道理的。”在世俗的眼光看來，拋棄理智和美德，為愛癡狂的陌生女人是可憐的，也是必然品嘗苦果受到懲罰的。女子的來信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們應(yīng)該透過來信看到寄信人沒有訴說的東西，看到父權(quán)制社會中成長女性言語困窘和成長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