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明
米從與姚村從小鄰居,一塊玩耍,上學(xué),長大。中學(xué)畢業(yè),分到不同單位。姚村在紡織廠做機(jī)修工,米從在儀表廠做檢驗工。姚村腦子活,有魄力,不安分,不滿足,總想做他喜歡事。他倆各自進(jìn)廠后,還是鄰居,見面時間減少,不過關(guān)系還好。
三十多年前,西康路證交所開張,從西康路北京路口到西康路南京路口,到處是人,都在談?wù)撟C券,滿嘴大飛樂、小飛樂、豫園、真空電子等八個股票——俗稱“老八股”?!袄习斯伞背闪耸忻袢粘I钣迷~。米從無動于衷。別人能活,自己也能活,再說,一直聽娘話,娘說不許,他想做,終究沒做。
面對如此頑愚,原想帶他共同發(fā)財?shù)囊Υ逡膊辉谝?,只是說,馬上就會兩極分化。餓死膽小,撐死膽大。窮人可變富人,富人則會越來越富。機(jī)會擺在面前,不想發(fā)財,是你的事,不要說沒提醒。姚村這話不無道理,米從還是我行我素。
米從記得,老長時間沒見姚村,不是沒去他家,去時時常撲空。姚妻總說,他到外地去了。米從奇怪,證交所離家一箭之地,到外地干嗎?姚妻笑說,我不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說。后來米從聽公用電話間做傳呼的娘說,每月姚村家長途電話多。米從問誰打的,娘說,姚村打給他老婆。
半年后的一天,米從早班回家,剛到家門口,見馬路邊停著一輛上海牌出租車,一眼望去,姚村從車?yán)锍鰜?,風(fēng)塵仆仆。姚村人瘦多了,臉也曬得墨黑,兩眼卻放光,精神極好。米從知道姚村從外地回來了。
姚村左背挎包,右背水壺,手拎帆布包。細(xì)看,帆布包下沉,國際飯店醒目圖標(biāo)被拉長。包裝什么?米從不知道。但米從知道,出租車不是隨便坐的。要打電話預(yù)約,要有鈔票。
姚村看到米從說,下班了?米從說,是啊,老長時間沒見你,整天忙鈔票吧。姚村沒直接回答,問,有空嗎?米從說,有空。姚村說,來吧。米從說,好,我先回屋里洗把面孔。
米從回屋沒洗面孔,喝了一口涼水,坐了一歇,拿上香煙,到隔壁姚村家。
姚村家與米從家一樣,都是沿馬路石庫門。西康路,是條南北方向細(xì)長而彎曲小馬路,上空有四根電車線,24路電車上兩根小辮子翹在電車線上,整天從南到北、由北至南,來來回回開著。米從推開沿馬路邊的兩扇老式黑門,聽到沉重的吱呀聲。一看那門,合頁生銹。米從站在天井里,沒像以往大叫姚村,他看見天井里停著一輛嶄新幸福牌250摩托車。這車鮮見,開起來轟隆隆賊響,馬路都會抖動,又叫“大炮”,這玩意兒至少上萬,姚村的吧。
米從掀開姚村家客堂間竹簾子,朝里一看,沒人,就叫,姚村,姚村。米從聽到客堂間后面臥室響起姚村應(yīng)聲,桌上有香煙、茶葉,自己動手。米從走進(jìn)客堂間,見桌上果然有茶罐頭與香煙。他先找了個玻璃杯,打開茶罐頭,動手在杯里放了茶葉,四處一看,不見熱水瓶,對著臥室說,熱水瓶在啥地方。姚村說,柜子上面。米從看到一邊白乎乎水曲柳柜上,有一只嶄新氣壓式熱水瓶,他拿起玻璃杯,走過去朝熱水瓶上方一壓,一股細(xì)水流了下來,杯里冒起一股熱熱的白煙。米從一手捏杯口,一手托杯底,回到桌前坐下,順手拿起桌上香煙抽了起來。米從以為姚村很快從臥室出來,一支煙抽完,沒見動靜。米從有些無聊,這時,就見午后陽光打在竹簾上,篩進(jìn)一條條陽光,滿房間老虎紋。
這樣坐著,姚村又不出來,米從眼光掃到桌上一疊報紙,拿起一看,除了證券報之類,還有鄰近省市各類報紙,計十多種。姚村是看新聞報道,了解國際國內(nèi)形勢?如果是這樣,訂份本市的就可以,他為啥要訂那么多鄰省鄰市各類報紙呢?米從想了想,顯然姚村主要不是看新聞,而是看鄰近省市報紙一角上各類證券價格。米從不得不佩服姚村,認(rèn)真做功課,不賺鈔票才怪。
姚村沒從臥室出來,米從覺得來得太急。人家剛從外地回來,自己立馬過來,有些不妥。想著,站起,走到臥室門口喊了一聲,我晚上再來。剛說完,姚村從里面打開門,說,急什么。米從笑笑,卻瞥見姚村背后臥室大床上坐著他妻子。他妻子與米從目光一對,連忙從床沿邊笑笑,站了起來。米從眼睛瞪大了,他看到大床上堆成小山一樣的嶄新“大團(tuán)結(jié)”,有著國際飯店醒目圖標(biāo)的帆布包無精打采,癟塌塌蜷伏一邊。米從從沒見到如此多的現(xiàn)鈔,那張嘴巴張成O型了。
姚村順手把門關(guān)上,輕推米從說,坐坐坐。
米從重新坐下。姚村隨即抽煙,說,也就幾萬元鈔票,不用大驚小怪。米從倒抽一口冷氣說,口氣好大,你是萬元戶,還輕描淡寫。姚村嘴里吐出的大大小小煙圈,在米從眼前縈繞著。姚村說,跟我一道做,床上至少你一半,可你喜歡跟鈔票過不去,我有什么辦法?米從不響,心里翻江倒海。姚村說,我辭職了。米從一愣,說,開什么玩笑?你這個工礦檔次,是你姐姐到黑龍江插隊換來的,你太不珍惜。姚村笑說,人要做事,總要舍棄東西。念著上班,怎么賺鈔票?再說,累死做活,每月幾十元,有意思嗎?
姚村與米從瞎聊,姚村不斷打哈欠,一臉疲憊。米從心想,既然勞累,讓我立即過來做啥?想來想去,估計姚村長遠(yuǎn)沒見他,只是客氣而已。米從站起說,你太累,休息一下,晚上我請你吃老酒。
姚村說,人是累,但能賺鈔票。
米從說,再怎么賺鈔票,身體總歸要緊,打個午覺吧。
米從嘴里說著,雙腳開溜。
姚村說,別忙走,小龍怎么樣?
小龍?米從想,姚村怎么問起小龍?小龍是米從侄子。大哥去世,嫂子嫁人。小龍說是被奶奶從小收養(yǎng),但奶奶在電話間工作,沒多少鈔票,撫養(yǎng)小龍,鈔票基本都是米從出的。
米從說,小龍十八了,考不上大學(xué),在希爾頓大酒店做行李工。
姚村噢了一下。
米從說,啥意思?
姚村想了想說,記得老年嗎?
老年是啥人?米從說,記不得。
西北人,以前常到我家吃老酒。
米從想起了,說,記得,人高馬大,喝酒很爽。
對的。早先在我們紡織廠實習(xí)過,我?guī)н^他。
過去老長時間了,你們還有來往?
有來往,他住在西北滍城。
米從點(diǎn)點(diǎn)頭,但他不知姚村說著小龍,跳到老年啥意思。
姚村說,讓小龍陪我去滍城一次。
去滍城?
對,去滍城,老年那個城市,時間一個禮拜吧。
米從不響。
其實真正辦事也就兩三天,不過這條線路做生意人多,回程票難買,托老年辦回程票得一個禮拜后。
多一天少一天不要緊。
小龍跟我跑一次,付他六百塊。
米從嚇一跳。米從月薪加獎金八十,六百塊大數(shù)字了。
米從遲疑,姚村漫不經(jīng)心說,不包括來回車錢與吃住。
小龍陪你做啥?
管鈔票。
鈔票?
對的,這次我要搏大的。
多大。
我把家里十萬元統(tǒng)統(tǒng)押上。
米從倒抽一口冷氣。一萬元已經(jīng)萬元戶,沒想到姚村有十萬元,這是何等驚人的數(shù)目啊。
姚村看到米從驚訝之態(tài),笑笑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投資基數(shù)越大,收獲也就越高,成正比的。
那小龍……
去時管人民幣,回時管國庫券。
原來姚村不做股票,是搗騰國庫券。
米從說,你讓小龍做保管員?
姚村說,憑小龍身胚與拳頭,保管員太難聽,叫保鏢才恰當(dāng)。
拳頭硬不等于保鏢,應(yīng)該叫跟班。
姚村說,好的好的,叫跟班也行。
米從笑了。小龍從小沒爹娘。沒爹娘孩子易被人欺負(fù),米從為了讓小龍自我保護(hù),老早花大錢讓他跟城里名師習(xí)拳。小龍?zhí)焐羌艽?,手腳靈活,加上名師指導(dǎo),刻苦鍛煉,曾獲“城市杯”形意、通背、劈掛少年組冠軍。
小龍升初中時,少體校有意收他,米從娘反對。她崇尚孩子讀書,打拳總歸沒出息。米從三心兩意,說,小龍想學(xué),我們資助,除非他不想學(xué)。征求小龍意見,不吭聲。再問,急了,說,聽奶奶的。小龍這樣說,米從也沒法。其實米從也不想小龍繼續(xù)打拳。這年代到處講鈔票,打拳再好,身上空麻袋,沒有一分錢,終究不行。小龍師傅也說,小龍體質(zhì)好,肯吃苦,肯苦練,喜歡呆練。讓他朝東,不會往西。少年組還好,進(jìn)青年組,成材也難。
小龍沒進(jìn)少體校,讀了初中。后來勉強(qiáng)讀了高中,成績一般。大學(xué)考不上,中專呢,不用成績,送的。小龍覺得沒意思,他想先賺鈔票。幸虧身上有力氣,到希爾頓酒店做臨時工。小龍無論小學(xué)、中學(xué),踏上社會,確實沒人敢欺負(fù),他呢,不惹事。米從滿足。
米從腦里閃電掠過枝枝節(jié)節(jié),嘴里卻問,這事違法嗎?
姚村說,我不做犯法事。證交所、銀行、派出所與稅務(wù)局,我都咨詢過。法律上沒規(guī)定犯法。這話米從信,姚村在打擦邊球。
米從想了想說,小龍十八了,得征求他意見。
姚村笑笑,似乎說,這樣好的條件,要做的人太多,小龍不做,別人會做。不過,嘴上還是客氣說,如果小龍同意,我馬上付錢,隨時出發(fā)。
那么急?
時間是鈔票,機(jī)會是鈔票,魄力是鈔票,必須快馬加鞭。
好。
不過,請他做保鏢,還要有約定。
約定?
約定就是合同。
保管鈔票,要啥合同。
這是重要環(huán)節(jié)。
好吧。
不要想得太多,草擬合同,約束雙方職責(zé)與責(zé)任,先君子后小人。
好。
姚村從口袋摸出一小疊“大團(tuán)結(jié)”遞給米從說,親兄弟明算賬,我倆是好同學(xué)好鄰居,但你是小龍長輩,一百塊中介費(fèi),要付。
米從連忙推辭說,不用。
姚村認(rèn)真起來,不拿,小龍不必去,我另找人。
米從騎虎難下,想了想,收下。
米從回到自家屋時,娘在燒夜飯。米米從說,我會做飯。娘說,小龍也要回來吃飯。米從應(yīng)了一聲。娘問,你不是上早班嗎?米從說,姚村回來,我去他家了。娘說,他回來啦?米從說,對,發(fā)了,天井里停著一輛“大炮”。娘說,是嗎?米從說,他老婆還坐在床頭數(shù)著小山一樣的鈔票。娘笑說,你羨慕?米從說,當(dāng)初我想與他合伙,你堅決反對。娘說,我只是對你敲邊鼓,真想合伙,我能攔住嗎?米從不說話了。娘說,投機(jī)生意終究不是長遠(yuǎn)之計。米從說,這年月誰不三六九抓現(xiàn)鈔。娘說,我只曉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米從說,迷信,有事跟你商量。
娘看著米從。
姚村想去西北,準(zhǔn)備把小龍帶上。
帶小龍做啥?
拎旅行袋。
講詳細(xì)點(diǎn)。
姚村去收國庫券,要帶現(xiàn)鈔,一人忙不過來,讓小龍跟班。一禮拜,小龍六百塊,我拿一百。
七百塊,鈔票老多。大凡鈔票越多,危險性越高。
姚村在滍城有好友,沒危險。
沒危險讓小龍去做啥?付老高出場費(fèi)又做啥?鈔票退回去。
米從覺得娘這話生硬,說,這事你我做不了主,小龍決定。
他是孩子,不懂輕重,別告訴他,不就可以了嘛。
不行,到時姚村問起,很難回答,總不見得說謊。
說著時,米龍回來了,娘兒倆交換眼色,立即剎車。
米龍一看,像是明白什么,也不吱聲。
米從說,小龍,酒店怎么樣。
爺叔,鈔票少,人吃力。
米從想了想,說,隔壁姚叔想請你幫記忙。
米龍說,我剛在外頭碰到姚叔,他跟我講了。
米從娘不高興,姚村怎么可以不經(jīng)我們大人,直接跟小孩講呢?
米龍說,奶奶我不小,這事我能決定嗎?
米從沒看他娘,點(diǎn)點(diǎn)頭說,可以。
小龍沒回答,低頭,暗里搓那大手,顯得摩拳擦掌,我愿意做的。
米從問,單位請假方便嗎?
米龍說,我是臨時工,做一天算一天,無所謂請假不請假。
米從說,那好,不過你曉得跟姚叔出去的責(zé)任嗎?
貼身姚叔,管好鈔票。
米從說,貼身不必要,關(guān)鍵一袋鈔票,怎么管?
小龍說,你曉得我力道大。
不要太自信,姚叔向來單獨(dú),讓你跟班,傭金又多,像奶奶說的,有風(fēng)險。
我曉得,姚叔跟我講了八個字,人在錢在,人死錢在。
米從說,既然決定,等會兒跟我過去簽個合同。米龍點(diǎn)頭。
米從娘無奈地嘆氣著說,既然有合同,要寫清楚,每天要打長途電話報平安。
米龍點(diǎn)點(diǎn)頭,奶奶,你放心,這次出去,其他東西不帶,雙節(jié)棍要帶。
米從娘說,小龍聰明,拳頭雖硬,工具也要帶上。
米從點(diǎn)點(diǎn)頭,帶上對的,不過,要記住,出去不是打架,不要與人發(fā)生摩擦,要懂得避讓,能裝孫子就裝孫子,關(guān)鍵保護(hù)好鈔票。
有人用刀威脅,搶鈔票呢?
反擊。
懂了。
但也要靈活機(jī)動,頭子要活絡(luò),不要傻乎乎。
小龍說,搶人呢。
米從娘一聽說,搶人?又不是漂亮小姑娘,搶啥?
米龍搖搖頭說,奶奶,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萬一搶人要鈔票呢?
米從與他娘愣住了。米從說,你是說像港臺片里綁架。
是這意思。
米從娘說,現(xiàn)在新社會,不是舊社會。
米龍低下頭說,打個比方。
米從說,你港臺錄像片看多了。
沒幾天,離家日子到了,那天黃昏,米從請假送他們?nèi)ダ媳闭尽?/p>
老北站離西康路屋里很近,走過去沒多少路。不想走,在大自鳴鐘坐13路兩站就到,但是姚村說,我叫好出租車了。米從想姚村鈔票多,出租車費(fèi)不在話下,就像前幾天,米龍在合同上簽字,米從說起每天一次長途電話,姚村笑,一次算什么?他想打就打,我來掏錢。這是小細(xì)節(jié),米從由衷佩服姚村,是個做大生意的人。想到自己做什么都注重小零小碎,終覺沒法與姚村比。
三人到了老北站,下了出租車,金色夕陽下,穿過廣場往候車室走,不少候車、閑逛男女目光都盯著他們。米從發(fā)現(xiàn)姚村與米龍都戴蛤蟆鏡。姚村前頭,米龍隨后。姚村一米六五,身材瘦小,米龍一米八五,體重至少八十五公斤。姚村黑西裝,白襯衫,黑領(lǐng)帶,一雙黑皮鞋锃亮,手里拎著棕色牛皮小包。米龍上身藍(lán)白?;晟?,下身肥大草綠色軍褲,腳下穿著黑色球鞋。軍褲還好,?;晟佬×艘恍?,穿在身上緊繃繃。米龍?zhí)嶂悸眯写?,斜背軍用包,包帶緊勒身上,鐵桶一樣壯實身體勾勒出來。一前一后,無疑姚村老板,米龍跟班。
米從有些不安。
進(jìn)候車室,姚村把車票交給米龍說,等歇上火車,你睡下鋪,我睡上鋪。
米龍接過票說,我年輕,姚叔你睡下鋪,我睡上鋪。姚村笑,讓你睡下鋪,是旅行袋放在下鋪,你手臂長,隨時可以摸到。米龍點(diǎn)點(diǎn)頭說,噢,不過,姚叔你放心,我還有保險。
姚村與米從一看,小龍在旅行袋拎襻上穿了尼龍繩,死死縛在手腕上。姚村咦了一聲,說,怎么想到這個辦法?米龍說,香港片里拎箱人,一頭銬箱,一頭銬手腕,我沒手銬,就這樣。
米從與姚村笑。
姚村說,米龍,我跟你爺叔說些話,你送兩包紅雙喜到行李房,讓他們托運(yùn)“大炮”仔細(xì)一點(diǎn),別摔壞。
米龍說好,提著旅行袋往行李房走。
姚村說,放下袋吧,快去快回。
米龍說,不行,合同寫得清楚,人在鈔票在,眼光不能離開鈔票。
米從說,小龍一根筋,讓他去。
米龍說,一袋鈔票沒多少份量。
米龍?zhí)崞鹇眯写?,那袋輕巧得像小孩手拿一盒萬年青蘇打咸味餅干。
米龍去了行李房,米從說,托運(yùn)“大炮”,是啥意思?
姚村說,滍城多為山路,交通不便,“大炮”托過去,進(jìn)出方便。
米從覺得托運(yùn)“大炮”實在荒唐,總覺哪里不對,不過終究想不出所以然。
姚村與米龍上了去滍城綠皮火車,臥鋪車廂狹窄過道、鋪位,到處是人,一長溜行李架上,塞滿鼓鼓囊囊蛇皮袋。這些旅人,多為中青年男性,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操一口難懂方言。他們穿著驚人一致,深色西服,商標(biāo)統(tǒng)一縫在袖口。米龍猜想這些就是滍城人。
米龍眉頭皺時,姚村說,與我們一樣。米龍不懂。
姚村說,滍城人喜歡我們上海的衣服與小商品,他們就是來回?fù)v騰的小商販。而我們呢,不也是嗎?只是形式不同。米龍點(diǎn)點(diǎn)頭。
姚村說,形式不同,結(jié)果也不同。小商販笨腦子,下死力,累死累活賺不了多少。孟夫子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米龍似懂非懂。
姚村說,就說你和你叔叔做臨時工,每月賺多少錢?跟我出來一禮拜,又賺多少?同樣賺鈔票,但差距可大了。米龍一聽,臉紅了。
兩人找到鋪位,姚村哼了一記,米龍一看,他們下鋪床位坐著三個男人。
米龍說,這是你們鋪位嗎?三個像是滍城人,好像沒聽懂米龍話。米龍拿出票子晃晃,三人站起兩人,一個不動。米龍說,這是我們鋪位。那個男人笑了,嘴里好像說讓我坐會兒,有啥要緊。米龍沒說話,伸出單掌,抓住男人后領(lǐng),提溜起來。男人不高興,嘴里嘟囔什么。
米龍指指下鋪下方,問,誰的蛇皮袋?沒人答理。
米龍單掌輕輕撥拉,蛇皮袋被拎到過道上。
剛才坐在下鋪上一男子,非常不高興,說,我的。
米龍聽懂了。你放在我下鋪下面干嗎?
公共場所,誰都可放。
架子上是公共場所,我座位下,是私人場所。
男人一雙眼睛陰沉下來,米龍渾身不舒服,單掌成了單拳。
姚村走到下鋪前,拿出絹頭,撣撣床鋪,絹頭飛到小桌板下垃圾桶里,一聲不吭坐下,看著窗外。
米龍松開拳頭,單掌手指解開手腕尼龍繩,把旅行袋塞入下鋪空間。
開往滍城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起。車廂里熱鬧起來。泡茶的、吃方便面的、拿酒與罐頭菜肴的、上廁所的穿梭不絕。姚村看著窗外,只一會兒,太陽落山。車廂燈亮了,女服務(wù)員推著送餐車,沿著細(xì)長過道尖聲叫道,包子牛肉火腿腸,啤酒飲料方便面。
米龍看了眼姚村。姚村說,去餐廳吧。米龍從座位下面拉出旅行袋,一提,跟在姚村身后。
三個滍城男人眼睛一動不動看著。
十三號用餐車廂無人,非常安靜,桌上鋪著白桌布,花瓶里插著塑料花,一邊桌上放著菜單。姚村臉上活泛起來。
吃什么?米龍拿起菜單問姚村。
姚村大手一揮,似乎嫌米龍話多,想吃什么都可以。
米龍打開菜單一看,趕忙合上,說,姚叔,菜貴得離譜。
姚村笑說,糊涂。米龍不明白。
這里不以吃為主,而以環(huán)境為主。
米龍明白了,姚村本意不在吃,而是看中餐廳環(huán)境。
米龍叫了三菜一湯,兩碗米飯。
姚村獨(dú)自叫了一杯茶,他筷子動得少,主要喝茶,雙眼看著窗外。
窗外漆黑一團(tuán),列車穿越山洞。
米龍低頭吃著,姚村說,到了滍城,老年會來賓館交易。
米龍停下筷子說,要我做什么?
啥都不做,守著客房門。
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姚村點(diǎn)點(diǎn)頭,若有所思。
姚叔你心思很重。
老年是老友不錯,應(yīng)該說還是我?guī)н^的徒弟。這些年,我們一直通信,他呢,逢年過年,總是寄上滍城臘肉、茶葉送我。
米龍說,老朋友了。
不過,這次帶了那么多現(xiàn)鈔,怕節(jié)外生枝。
你給鈔票,他給國庫券,不就結(jié)了?
話這么說,內(nèi)心總有些不踏實。
米龍一驚,姚叔不慌,我在呢。
嗯,防人之心不可無。
怎么防法?
姚村不說話,從西服內(nèi)側(cè)袋拿出地圖,慢慢攤在桌上,米龍一看滍城地圖,說,城市不大呀。
但在西北不小。
研究一下。
米龍看了看說,這個滍海比杭州西湖大。
頂三個西湖。
再怎么頂,也不可能說是海吧。
姚村笑,海是蒙古語。有湖泊地方都叫海,或海子。北京有中南海、什剎海,也就湖或河的意思。
米龍滿臉潮熱,說,姚叔,我沒文化。
我也有好多地方不懂。姚村說,滍海絕非一般海子,而是碧波萬頃,波光粼粼,舟帆點(diǎn)點(diǎn)。
是嗎?
那里是國家帆船隊集訓(xùn)基地。
風(fēng)景肯定不錯,到時去看看吧。
我們不是來看風(fēng)景,不過,正事辦完,可以考慮。
好。
姚村指著地圖上一小點(diǎn),說,這是老年替我們訂好的滍海大酒店。米龍點(diǎn)點(diǎn)頭。
火車急速往前飛馳,零星燈光從窗外飛進(jìn),姚村臉一會兒暗,一會兒亮,一會兒半明半暗,他呆呆地看著地圖,若有所思。
姚叔,想什么呢?
姚村不響,從內(nèi)插袋里又取出一張地圖,鋪開說,這是全國地圖。米龍不解。
姚村打開后說,看看上海與滍城有多少公里?米龍搖搖頭。
姚村說,地圖下方有標(biāo)識,一厘米等于一百公里。姚村張開手掌在地圖上測了一下說,正好一虎口。我一虎口二十厘米,滍城離上海直線距離一千五百公里,加上曲曲折折,應(yīng)該兩千公里。米龍不知姚村什么意思。
不過,從上海到滍城很方便。
是嗎?
你看看318國道。我們在東,滍城在西。米龍還是不明白。
不懂我意思?
不懂。
我費(fèi)大力把“大炮”運(yùn)來做啥?一來開“大炮”方便,二來也算身份象征。
米龍疑惑。
姚村慢慢抬頭,說,防備。
防備?
鈔票太多,一絲風(fēng)吹草動,開上“大炮”沖向318國道。
是逃跑啊。
對的。另外我問你,是不是一定要住滍海大酒店?
米龍不響,雙眼盯著地圖,眼睛一亮,指著地圖說,姚叔你看,這里有希爾頓大酒店。
姚村低頭一看,說,我們沒預(yù)約,能否住進(jìn)呢。
全國希爾頓大酒店都是外資老板,只認(rèn)鈔票,不認(rèn)其他。
姚村笑,自嘲說,我糊涂,怎么忘記你在希爾頓工作。不過,老年預(yù)定好的酒店怎么辦呢?
說太遠(yuǎn),不方便。
理由勉強(qiáng)。
不勉強(qiáng)也有。
說。
滍海大酒店,有個蟲字,總歸不好,不吉利。希爾頓就很討喜。出門做生意,這就是理由。
小龍啊,你叔叔總說你木訥,我看你思維敏捷,反應(yīng)快得很呢。
姚叔別表揚(yáng),如果聰明,老早考進(jìn)大學(xué)。
不要耿耿于懷,社會大學(xué)可比課堂精彩。
餐車很靜,姚村與米龍說著話,綠皮火車朝前跑去。
姚村與米龍倆人坐到九點(diǎn)時,餐車打烊,姚村起身準(zhǔn)備回臥鋪車廂。不過,米龍不動。
怎么啦?
姚叔,你剛才說話提醒了我。
啥話。姚村顯然不知哪句話提醒了米龍。
你說,一有風(fēng)吹草動,溜之大吉,這個當(dāng)然好。我在想,如果無法溜之大吉,我們怎么辦?
姚村想了想說,我們是活人,不是死人,這個怎么可能?
我說如果。
啥叫如果?舉個例子。
米龍眼珠一動,盯著姚村。
說。
例子我也舉不出。
那我替你舉例子,是否怕鈔票被人搶走?
對。
還對呢,怎么可能被搶?即使搶。姚村說到這里,頓了頓說,那也是你的責(zé)任,否則我付鈔票,帶你出來做啥?
沒人會從我手里搶走鈔票,除非弄死我。即使弄死我,他也活不了。
這點(diǎn)我相信,我們睡覺去。
還有事。
你說。姚村看看手表,打著哈欠。
人在鈔票在,這點(diǎn)可以放心。如果人不在,鈔票在,怎么辦?
姚村歪頭看著米從,迷惑不解。
我是說,如果有人知道我們帶著那么多鈔票,把你或者我捉牢,逼我們把鈔票拿出來換人,怎么辦?
姚村這才明白,說,你錄像片看多了,這是綁架,不可能。
為啥?
我們不會露財,別人不會曉得。老年是當(dāng)?shù)厝?,身?qiáng)力壯,根基深,頭子活。他老婆生病,急需鈔票,我們出事,交易不成,他賺不到鈔票,他手里債券找誰兌換?老年會保護(hù)我們安全。
姚叔,這些我都知道,萬一是我還是你被人捉牢,被人逼著用鈔票換人,怎么辦?
姚村一聽,不耐煩地說,小龍,你有想法是對的,但是這種可能微乎其微。我們千里迢迢來干嗎?賺鈔票。鈔票沒了,啥也沒了。鈔票比人重要。誰被捉,誰倒霉。
這個合同里沒有講清楚,這話最好寫下來,否則講不清爽。
寫就不寫了,定了。
姚村走出餐廳,米龍馬上提著帆布包,跟了過去。他倆走到臥鋪前,剛才幾個滍城男人又坐到米龍下鋪?zhàn)簧?,喝著燒酒,說笑什么。一見姚村與米龍,其中一個拿起一次性空杯說,哥們,出門在外,互相幫襯,一起喝杯酒吧。姚村不響,沿著臥鋪邊的窄小鐵扶梯往上爬去。米龍說,站起吧,我要睡覺。說著,把旅行袋往臥鋪下面一塞。
幾個男人互看一眼,很不高興地站起,把吃喝東西挪到通道靠窗小桌上。其中一個嘴里發(fā)出“切”,就見右手拇指按住右鼻翼,一聲哼,左鼻孔飛出一條濃涕。接著左手拇指按住左鼻翼,又一聲哼,右鼻孔里飛出一條濃涕。米龍惱怒之極,不過,他想到奶奶與爺叔的話,出去不是打架,是保護(hù)鈔票,不要與人發(fā)生摩擦,要懂避讓,能裝就裝。
二十七個小時后的夜里,姚村與米龍抵達(dá)西北重鎮(zhèn)滍城,出站后只見車站廣場,燈火明亮,人頭簇?fù)?,舉牌接人的,操著電喇叭大叫,拉客坐車住旅館比比皆是。姚村與米龍目不斜視,直接去了行李房。沒想到,管行李房的說,晚了,明天提吧。姚村笑笑,掏出兩包紅雙喜,往行李房人手里一塞,對方馬上笑臉相迎,說,跟我來吧。
姚村推著“大炮”出來,米龍拎著旅行袋往后座一坐。姚村問,地圖看熟了吧?米龍說,熟了。從火車站往南,到人民中路,左拐往前開就到了。姚村說,小龍,你記性好,你爺叔小看你,以后出門,我得帶上你。
“大炮”沿著火車站往前開著,轟隆隆的聲音吸引著好多路人。到了四叉路口遇到紅燈停下時,姚村說,那么多人看著我們呢。紅燈轉(zhuǎn)綠,姚村不動,眼睛看著馬路中間穿著白色制服警察。米龍捅了捅了姚村,綠燈。姚村說,我知道。姚村開動“大炮”說,注意到交警嗎?米龍說,沒有。姚村說,奇怪。米龍說,奇怪啥。姚村說,沒看到交警腰后皮套插著手槍?米龍說,怎么可能?姚村說,我看得清清楚楚。米龍不響。姚村說,我走南闖北多年,從沒看到交警佩槍上崗。
姚村與米龍到了希爾頓大酒店。姚村讓門童把“大炮”推到酒店停車庫,給了對方五元小費(fèi),對方受寵若驚,驚訝得合不攏嘴,半晌才說,老板,想在滍城辦事可以找我。姚村笑笑。
姚村與米龍進(jìn)了大堂,一個出示以前紡織廠工作證,一個出示希爾頓大酒店工作證,啥麻煩沒有,順利入住酒店。
辦好手續(xù),拿好房卡,米龍拎著旅行袋往電梯走去,姚村不動,一雙眼睛掃向大堂。米龍問怎么啦。姚村不回答,接著往電梯走去。進(jìn)入電梯,一股香味撲鼻而來。看四周,三面裝飾精美花紋頂天立地的大鏡,把并不太大的轎廂擴(kuò)大了。米龍說,酒店高級。姚村說,越高級越安全。米龍說,對的,我們酒店也一樣的。米龍按了十八樓,電梯門慢慢合上,姚村從身后伸出細(xì)指對準(zhǔn)一排按鈕亂撳,鍵盤上五、六、九等好幾個紅燈亮了。
米龍說,我們?nèi)ナ藰恰?/p>
姚村說,知道。
米龍不解。
姚村說,我們帶現(xiàn)鈔,外出要注重細(xì)節(jié)。
啥細(xì)節(jié)。
大堂沙發(fā)上坐著幾個陌生人,在注意我們。
注意又怎么樣?
姚村說,到了外頭,能避則避;能防則防。我按那么多樓層,至少陌生人一時半會不會知道我倆住哪層。
米龍想笑,終究沒笑出來。姚叔草木皆兵了。
電梯上上停停,到了十八樓,倆人出了電梯門。米龍拿著房卡找房間,姚村立定,看著電梯,直到門合上,指示燈箭頭往上升去,才走向房間。
進(jìn)房間后,姚村讓米龍洗澡,他操起電話打了起來。米龍人在衛(wèi)生間,耳朵豎得尖尖的。
大堂嗎?麻煩送兩客晚餐到房間。對的,沒講究,但是量要大些。另外,酒店有保險箱嗎?有的,好。接著姚村說,接外線。
沒一會兒,米龍聽到姚村笑聲。老年啊,我到了。對不起,滍海大酒店沒找到,我們住進(jìn)希爾頓大酒店。對的。就是人民路上那個酒店。噢噢,一八〇四房間。你啥時過來?晚上十點(diǎn)過來,好的,到時見。
電話掛了,米龍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
洗完了?
只是洗把臉,睡覺前再洗吧。
打個長途回去,告訴你奶奶,平安到達(dá)。
好的。
還得告訴你奶奶,我們住在希爾頓。
這也要說嗎?
要讓家人知道行蹤。
米龍很快打完電話,姚村說,把旅行袋拎過來。
米龍把旅行袋拎到姚村面前。
打開。
米龍從內(nèi)衣口袋掏出小鑰匙,打開旅行袋搭扣鎖著的永固牌彈子鎖,拉開拉鏈,滿滿一袋嶄新“大團(tuán)結(jié)”跳入眼簾。米龍知道裝滿鈔票,但是,一見到大把大把用塑料紙包扎好的新鈔,還是一陣激動,臉上潮熱,好像這些鈔票是他的而不是姚叔的。
米龍不動。
姚村說,一扎一千元。
米龍機(jī)械地點(diǎn)點(diǎn)頭。
分散放好。
米龍不解。
我不能對老年說,我?guī)Ф嗌兮n票。
明白。
等歇老年來,他拿多少國庫券,按兌換價給他多少現(xiàn)鈔。
米龍說,你不是讓我守門嗎?
這要隨機(jī)應(yīng)變。老年來一,一對一;來二,你不用到門口,倆對倆。
三呢?
讓他們出去,交易用不著人多。
好的,姚叔,十扎是一萬,是否放一處。
可以。
米龍伸出兩只大掌,一手抓五扎,走進(jìn)衛(wèi)生間。到了里面,把鈔票放在馬桶蓋上,打開水箱蓋,把十扎鈔票放了進(jìn)去。米龍笑,港臺片都是這樣藏鈔票。
米龍回到房間,又依次把錢分藏被里,床下,柜中,包括陽臺,總之能藏都藏了。藏完,米龍知道,姚叔帶了十萬現(xiàn)鈔。
這些事情對米龍來說,也就幾分鐘做好了,剛剛坐下歇一記,房門敲響了。米龍不知怎地緊張起來。姚村笑,送餐的。
米龍點(diǎn)點(diǎn)頭,從背包抽出雙節(jié)棍朝后腰一插,開門后一看,確是服務(wù)員送餐。
他接過盒飯,把門關(guān)上,就見服務(wù)員身后走廊盡頭,站著三個男人。
姚村與米龍吃飯。米龍說,姚叔,走廊上站著三個男人。
姚村把筷子放下,不動聲色。
飯后,姚村躺在床上,米龍打開電視機(jī),屏幕上放著李連杰主演的《東方不敗》。米龍最喜好李連杰的武打片,不過或許坐長途火車?yán)壑木壒?,看著時,瞌睡上來了。
門被輕輕敲響,米龍一驚,跳了起來,脫口而出,誰?
外面叫了起來,姚師傅,我是老年。
躺在床上姚村慢慢起來,示意米龍開門。米龍走到門口,先是看貓眼,接著又把耳朵貼在門上,輕聲對姚村說,好像不只一個,應(yīng)該三人。
姚村說,沒事,開門吧。
米龍打開門,果然見門外站著三個男人。一個壯實,兩個瘦小。壯漢看到米龍有些意外,這時米龍背后姚村說,老年嗎?
是。
米龍讓三人進(jìn)房。
老年進(jìn)房,搶著上來與姚村握手,埋怨說,滍海大酒店條件好,風(fēng)景優(yōu)美,房價也便宜,我還是托朋友預(yù)訂呢。
姚村滿臉堆笑說,對不起,是不錯,只是遠(yuǎn)了一些。說著,指了指米龍說,我徒弟說,希爾頓喜氣一點(diǎn)。
老年回頭看著米龍說,你徒弟?我怎么看都像保鏢呀。
姚村不響。
老年說,沒事的。眼珠一轉(zhuǎn),看到茶幾上飯盒,驚訝說,就吃這個?
姚村說,這個好吃。隨即說,老年,你坐。
老年與姚村坐著,那兩個漢子站著,米龍也站著。
姚村說,東西帶來了吧。
姚村說著,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漢子帶個綠色挎包。姚村馬上知道,這包里國庫券總量不超三萬。這多少讓他有些失望。
老年似乎覺察姚村內(nèi)心,說,晚上出來不方便,帶了三刀券。你們要多少,報個總數(shù),返回之前,我肯定全部搞定。
姚村一聽哈哈大笑,老年呀,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帶了兩萬元。
老年臉上露出失望,說,兩萬啊。
姚村說,這個不用擔(dān)心,反正要住一禮拜,只要有,我可以打長途回去,讓你嫂子快匯過來。
老年這才眉開眼笑說,好。來一次不容易,總得多兌些。你賺我賺大家賺。
姚村點(diǎn)點(diǎn)頭,說,返程票弄好了吧。
老年說,兩個下鋪。
老年摸出兩張火車票交給姚村。姚村沒看,給了米龍。
姚村說,臥鋪票難弄,謝謝你。
老年說,誰跟誰呀,你是師傅,這是必須的。
姚村看了看手表說,米龍啊,你出去一下,我要和老年說些話。
米龍點(diǎn)點(diǎn)頭。
老年何等機(jī)靈,對兩個隨從漢子說,你們也出去吧。我與姚師傅談些事。
米龍與兩個漢子站在客房門口。
一個漢子敬煙給米龍,米龍搖頭,兩個漢子也就自己抽煙了。
米龍看到剛才站在走廊盡頭的三個男子還在。
米龍問身邊兩個漢子,那是你們同伴嗎?
兩個漢子回頭一看,搖頭說,不認(rèn)識。
他們站那里干嗎?
不知道。
他們站老長時間,會不會是條子?
不會,滍城條子一眼能認(rèn)出。再說,我們也沒犯法。
那他們站著干嗎?不像住客。
兩個漢子不響。
會是壞人嗎?
兩個漢子互看一眼說,臉上是看不出好壞的。
很快,姚村把門打開,老年滿面春風(fēng)提著背包從客房出來。
老年臨走對姚村說,你們遠(yuǎn)道而來,明天我在滍海大酒店請客。姚村說,不用,請客這事理應(yīng)我來。再說,滍海太遠(yuǎn),明晚就在希爾頓吃吧。
老年說,不行。
姚村說,不用推三推四,說定了,這倆兄弟一起來。
好。
老年帶著兩個漢子走了,米龍進(jìn)房間,把門關(guān)上,把門后保險搭鏈拴上。
米龍回頭看到床上一堆各種年份不同顏色國庫券。
姚村說,把這些都收好。
米龍說,是藏起嗎?
不用。把剛才那些鈔票取出來,連同這些統(tǒng)統(tǒng)歸到一處。
米龍大手一掃,把國庫券全部放入旅行袋里。接著又開始取出那些原先藏好的鈔票。
看著米龍利索地做著這些,姚村說,米龍,你可以做大事。
米龍笑,不行。
你沒問兌換多少券,沒問差價多少,不嫌麻煩把鈔票收收藏藏。
米龍說,這沒啥。
姚村說,把袋拎上,我們下樓。
下樓?
我在大堂租了保險箱。
姚村與米龍出了房間,走廊盡頭暗暗走道燈下,三個男人還在。姚村與米龍上了電梯。
姚村說,這三個男人,好像是原先坐在大堂里的陌生人。
米龍說,大堂陌生人我沒看到,不過滍城男人長得差不多。
不管,愛站就站吧。
到了大堂,總臺服務(wù)員手一揮,門童跑了過來,一見姚村笑了,隨即把他們領(lǐng)到保險箱跟前說,說,老板,自己設(shè)置密碼吧。說完,走開了。
米龍把旅行袋放入保險箱內(nèi),關(guān)上保險門說,姚叔,你設(shè)吧。
你設(shè)。
你的鈔票。
你是保管人。
那我……
不用告訴我,只管設(shè)。
米龍想了想,按下家里傳呼電話021-563455。
姚村與米龍隨即來到大堂,米龍看看旋轉(zhuǎn)玻璃門外的馬路,路人很少,卻也燈火燦爛,想到外頭走走,姚村說,晚上不宜出去。說完,倆人返回電梯處,回到十八樓房間口。到了房間口,姚村不動。米龍問,怎么啦?姚村從口袋里拿出一支煙,慢慢朝走廊盡頭走去,米龍低聲說,姚叔,我們不惹事,也不怕事。姚村說,你不懂。米龍緊跟上去。
姚村走到三個抽煙家伙跟前,哥們,借個火。
三個男人互看一眼,一個把嘴里快燃盡的香煙摘下,遞給姚村,姚村接過點(diǎn)燃,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腳輕輕一拖,地上出現(xiàn)一條煙蒂黑線。
姚村說,哥們,你們站這里老長時間,是住客嗎?
三人不說話。
你們是看走廊風(fēng)景嗎?
三人還是不說話。
姚村猛吸一口煙說,我們來時,你們?nèi)齻€坐在大堂,現(xiàn)在過去老長時間,你們究竟想干嗎?
三個男人中的一個說,老板讓我們等人。
姚村猛地冷笑說,不是等人,是想打劫對不對。
三人一愣,互看一眼。
姚村說,你們港臺黑社會片子看多了是吧。
三人不吭聲。
姚村把抽了幾口的煙往地上一扔,與米龍回到房間,姚村立即給總機(jī)打電話。有三個陌生人不像住賓館,老站在十八樓走廊盡頭,讓人不安,能不能讓你們保安上來看看。
姚村打完電話米龍說,姚叔,你為何要上去與他們說話呢。
姚村說,他們真等人,沒問題,就怕他們心懷鬼胎。
心懷鬼胎?
這叫敲山震虎,想動我們腦筋,自尋死路。
第二天一早,姚村與米龍下樓吃了自助餐后,米龍以為姚村回房間,姚村卻說,出去兜兜吧。米龍一喜,回去還有好幾天呢,整天待在酒店也不是個事。米龍說,我把“大炮”推出來。姚村眉頭一皺,干嗎?米龍說,兜兜風(fēng)。姚村說,“大炮”不是兜風(fēng)。
米龍不吭聲,兩人往賓館門口走去,卻在門口撞見老年。姚村奇怪。
老年笑說,姚師傅,券那事,我讓手下人辦了,弄個十萬八萬沒問題,你讓嫂子提早打款過來。
姚村說,這個你放心。
我尋思你們在賓館沒事做,一早過來帶你們逛逛滍城。
謝謝。
地主之誼。對了,馬路對面是滍城老街,可以看看。
三人出了賓館往馬路對面走去。
米龍跟在姚叔與老年身后,一雙眼睛四處看著。
剛到老街入口處,就聽到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曇?,只見路邊一個鐵匠鋪里,三個赤膊的精壯漢子,在通紅的爐子邊,一個前仰后合拉著風(fēng)箱,一個用長鉗夾著燒得通紅的生鐵放在鐵砧上,一個掄著十八磅的大錘使勁砸著鐵塊,那鐵塊在大錘下不停地扭曲、變形。
米龍說,我在電影里看到過,沒想到這里還真能見到。慢慢靠近,一股炙熱撲面而來。老年說,走吧,這有啥看頭。米龍身子不動,雙眼一動不動注視那塊不斷變幻的生鐵。
姚村輕輕咳嗽一記,米龍知道過分專注了。
三人往老街走去,米龍發(fā)現(xiàn)姚村沒啥興趣,不過老年顯得興致勃勃。
老年說,這里有家藏飾小店,有些特色,要不進(jìn)去看看?姚村像是突然醒來,點(diǎn)點(diǎn)頭。
這家店在老街毫不顯眼,老年帶進(jìn)去時,除了老板娘閑著沒事嗑瓜子,店里空無一人。老板娘一見老年,立馬站起,走出柜臺,笑臉相迎,操著滍城話與老年說著什么。
米龍粗粗打量這家小店,總覺得哪里見過。鐘表、器皿、珠子、佛像、藏刀、手鏈、戒指、項鏈、護(hù)身符、頭飾、耳環(huán)、銅壺、手工紙藝、茶具、燈飾、掛毯、地毯、綠松石、六瓣金剛菩提子還有沉重陰暗的家具等等,撲面而來。
對米龍而言,這些東西雖說精美,也只是看看而已。沒想到,一開小差,身邊不見了姚村。米龍急了,老街雖小,人卻不少,姚村不見,那就麻煩,于是急急往門外走去。老年奇怪問米龍干嗎,米龍說,姚叔不見了。老年笑說,在柜后面。
米龍?zhí)缴硪煌?,見姚村蹲在高大柜子下面,那些柜門一個個打開,姚村拿出好多東西細(xì)細(xì)察看。
姚村抬頭看了米龍一眼,滿臉放光說,找?guī)讉€紙箱子……
干嗎?
聽到?jīng)]有。
米龍看著老板娘,想說話,老板娘卻說,行,紙箱有。
姚村把一個玻璃柜里東西一掃而凈,接著第二、第三個玻璃柜里的東西同樣一掃而凈。姚村掃第一個柜子,米龍覺得奇怪,姚村接二連三把第二第三個柜子一掃而凈,米龍傻眼。老年目瞪口呆看著。原先滿臉喜氣洋洋的老板娘,喜氣凝固,她搞不懂怎么回事。
寂靜的空氣中,姚村說,全要了。
不知何時,小店碩大窗玻璃前擠滿人頭,他們瞪大眼睛默默注視店內(nèi)動靜,像看稀罕動物表演。
姚村把第四個玻璃柜里東西一掃而凈,站起,抬頭看著小店上方閣樓問老板娘,樓上還有嗎?老板娘搖搖頭。
老年看看姚村,又看看老板娘,說,這是小店,東西都在這里。老板娘像是頓悟似的,馬上說,就這些了。
姚村說,就這些?你開個啥鳥店?
老年與老板娘瞠目結(jié)舌。
姚村說,全裝紙箱。
老板娘怔怔地看著姚村說,你不是開玩笑?
姚村說,我是尋開心的人嗎?
老板娘身子晃了一下,臉上樂開了花,連聲說,好好好。
姚村說,但是你得替我郵寄。
老板娘口吐蓮花,說,你放心,不但郵寄,郵費(fèi)我出。
姚村點(diǎn)點(diǎn)頭,結(jié)賬。
一聽結(jié)賬,米龍如夢大醒,馬上對老板娘說,先別裝紙箱。
姚村看著米龍。
米龍把姚村拉到一邊說,姚叔,你想買這些,你的權(quán)力,不過這些不是什么稀罕物品,買個一二個留作紀(jì)念可以,買那么多,沒必要。
我喜歡。
米龍無語。
老年看著米龍,老板娘也看著米龍,似乎姚村成了隨從,米龍成了買主,只有他能一錘定音。米龍想了想,再次看看姚村,見他神態(tài)堅毅,米龍雙手一攤,對老板娘說,結(jié)賬可以,不過,那么多東西總價打個八折。
老板娘沒回答,老年說,必須的。
老板娘點(diǎn)頭哈腰跟著說,請放心,不說,我也打八折。
買完東西,姚村就像吃了一頓大餐,顯得格外精神,之后在步行街上,他東張西望,指手劃腳。
這時老年說,不用多逛了,我們?nèi)砗S瓮妗?/p>
米龍說,滍海?
對。
姚村說,滍海不是封了嗎?
是封了,我是滍城人,能搞定。
米龍不響,這事,他不能決定。姚村說去,就去;不去,則免。
姚村與米龍曾在火車上研究過滍城地圖,總覺得滍海離市中心挺遠(yuǎn),不過在老年的帶領(lǐng)下,他們坐上三輪車從滍城城中出發(fā),穿過318國道,花了四十多分鐘到了那里。三人到了滍海邊,有幾個臺階加一根拴木樁。從這里望去,陽光下的滍海一望無際,水波瀲滟,靜美祥和。
老年不時地看著手表,眺望遠(yuǎn)方。
忽爾天際響起輕微聲音,漸漸大了,浩渺的湖水中,像箭一樣飛出一條金光燦燦狹長快艇,只見它瞬間飛到跟前,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速轉(zhuǎn)彎,穩(wěn)穩(wěn)靠在臺階前,艇的四方頓即涌上千堆白雪。
一個矮個粗壯留長發(fā)的男人在招手。
老年笑著說,上艇。
上艇?
米龍看著姚村。
老年說,除了國家帆船隊集訓(xùn),滍海嚴(yán)禁船、舟、艇、筏,你們遠(yuǎn)道而來,我打招呼,破例了。
姚村手一揮率先上了艇,老年隨后,米龍跟上。長發(fā)男人讓大家穿上黃色救生衣,隨即艇一個轉(zhuǎn)彎,箭一樣直刺滍海深處。除了高速快艇與湖面接觸發(fā)出砰砰砰的巨大聲音,四周悄然無聲,風(fēng)在耳邊刮,光在眼前閃,白色湖面上,那快艇猶如一只金色大鳥,張開了巨翅往著天穹深處直插過去。早先并沒注意的太陽出現(xiàn)了,起先是個紅色圓球,慢慢成了磨盤,接著成了碩大無朋的巨輪,傾刻把整個滍海映得天地一片彤紅,剎那間,人與艇融化了。
在滍海上飛馳多長時間已經(jīng)不知道了,只是當(dāng)艇輕輕滑向臺階,慢慢停下,馬達(dá)聲漸漸暗下時,姚村與米龍還端坐艇里一動不動,仿佛夢里。
上了岸,就見一邊停著一輛皮卡車,老年說,上車,在這里吃頓便飯。
姚村沒吭聲?;蛟S他還在回味滍海如夢如幻的場景。
米龍低聲說,姚叔,吃便飯嗎?
老年顯然聽到了,說,來了總要吃個便飯,晚上我再跟你們?nèi)ゾ频瓿燥埌伞?/p>
姚村說,行。
姚村跟著老年上了駕駛室坐下,米龍?zhí)掀たê髱擒嚲脱刂鴾砗_叺囊粭l小路往前開著,忽一轉(zhuǎn)彎,進(jìn)入密林深處,那里有個深宅大院。
那頓飯吃到何時,米龍不清楚,反正醒來躺在賓館床上。米龍像在夢里。與姚叔不是隨老年去了滍海嗎?不是坐快艇看那波動的湖面,遼遠(yuǎn)的天際,火紅的紅日嗎?不是坐上皮卡,去了滍海邊大院吃飯嗎?對了,大院歷歷在目。剛走進(jìn)去時,覺得庭院里有一種舒適涼爽感,整個建筑顯得挺有氣派,不過,細(xì)細(xì)一看,房子油漆失去光澤,地上瓷磚也破碎了,到處都有灰片脫落。庭院當(dāng)中擺著一張八仙桌,圍了一圈椅子,上面擺著一圈杯子與一個竹殼熱水瓶。記得,他們坐下后,有人過來倒茶,喝了沒幾口,酒啊、菜啊,一個個地上來了。再接著,他記不清了?,F(xiàn)在記清的是自己躺在床上。是誰把自己送回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還有姚叔呢?整個房間里哪里還有姚叔影子。姚叔去了哪里,難道他沒回來,還是回來又出去了?米龍實在理不清楚。想到這里,他從床上蹦起,拉開門,坐電梯下樓,到了大堂。他看到服務(wù)臺墻上一長排掛鐘,標(biāo)有北京字樣掛鐘下,指針指向五點(diǎn)。
米龍走到服務(wù)臺前,女服務(wù)員在打瞌睡。米龍輕敲桌面,女服務(wù)員一驚,馬上站起,笑臉相迎,先生,有事嗎?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先生有事嗎?
米龍想了想說,我是怎么回來的?
你說什么?
我是怎么回到賓館的?
服務(wù)小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米龍說,我是在滍湖那邊吃飯,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
女服務(wù)員笑說,你喝多了,我看到你被一輛三輪車送回。
三輪車?
對。
我老板呢?
什么老板?
與我同住的長輩。
我看見三輪車下來兩三個人,其他不知道。
米龍急了,說,我老板不可能獨(dú)自出去。
你不要急,說不定去街上走走了。
米龍轉(zhuǎn)身來到大堂門口,替他們保管“大炮”的門童正好在。
米龍問,我被一輛三輪車送回的嗎?
門童笑了,是的。
我老板呢?
你倆喝醉了,我扶你們上了電梯,送進(jìn)房間。
可我老板不在房間呀?
我沒見他下來,沒見他出門。
房里確實沒我老板。
奇怪。
米龍一片混沌。
忽然想到存放鈔票與債券的保險箱。
米龍說,我要看看保險箱。門童來到服務(wù)臺后面,打開門,走了。米龍把門關(guān)上,走到保險箱前,按了密碼,箱門彈開,鈔票與國庫券靜靜躺著。米龍松了一氣。背上沁出一片汗水。
米龍再次走回大堂,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他不知自己應(yīng)該干什么,只能等候。他想到老年,不過電話號碼呢?至于滍海邊深宅大院,想再去找,一時半會也難。
坐了一會兒,就見門童把門拉開,賓館走進(jìn)三個男人,一看,是老年與兩個跟班。老年一見米龍就笑吟吟說,怎么一個人坐這里,姚師傅還在睡吧。
米龍站起,沒說話,看著他們?nèi)齻€。
沒想到,你倆真的不會喝酒,沒怎么勸酒,你倆就醉了。
米龍沒回答老年這話,只是說,姚叔不見了。
你說什么?
下午在你那兒吃飯,醒來時,我就躺在賓館床上,不見姚叔了。
怎么可能呢。老年轉(zhuǎn)身問兩個跟班,不是你倆送他們回來的嗎?
我們送到大門口,姚師傅說,他倆能上去,我們聽后走了。
那你倆確定姚師傅回房間了?
好像是門童送上去的。
米龍說,對的,我問過了,確實這樣。
老年想了想說,滍城巴掌大,姚師傅不可能走遠(yuǎn),還等他請客吃飯呢。
服務(wù)臺上方七八個掛鐘滴答滴答走著,時間到了晚上七點(diǎn),天也暗下來。老年急了,姚村究竟去了哪里?
米龍說,姚叔說請客,不會失信。不過,年師傅,我感覺不好,會不會出事。
老年說,不會,再等等。
米龍說,再等一個小時,姚叔不出現(xiàn),只能報警。
老年一聽,把米龍拉到一邊說,報警?報啥警?
姚叔不見了。
不見也不能報警。
為啥?
情況不明,就算報警,也得二十四小時后受理。另外報警后,私下買賣證券是犯法,不但要充公,還坐牢。
米龍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平靜下來,說,犯法事我們不做,姚叔也不會做。
老年說,你們城市不屬犯法,不等于我們這邊不屬犯法。
米龍覺得老年這話有問題。
就算滍城私下交易證券犯法,不過米龍不說,老年不說,警方怎么可能知道?報警針對姚叔人不見,跟證券沒關(guān)系。頂頂奇怪,米龍不勝酒力,姚叔酒量怎么可能醉?就算醉,潛意識總有,為什么只記得進(jìn)了深宅大院,后面什么事情都記不得,腦海一片空白?
米龍想到這里說,好吧,你們吃飯吧,我回客房再等。
行,等會兒再聯(lián)系。
米龍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撲到電話前要了外線,一個長途打回家里。電話接通后,卻立馬掛了。打電話干什么?不就向爺叔告訴情況。爺叔能說什么?也就報警。這個他會??蓤缶?,接下來怎么辦?等警方來查。警方一時半會查不出怎么辦?警方會不會把他滯留。還有,萬一警方查清私下交易證券,如老年所說是犯法,要充公,那對他,主要對姚叔,不就雞飛蛋打?米龍責(zé)任是什么?保護(hù)鈔票。沒了鈔票也就沒了一切??刹粓缶肿鍪裁??等。今晚等不到姚叔怎么辦?明晚后晚姚叔再不回來怎么辦?一直等下去嗎?
他擔(dān)心起來,覺得整個客房鬼影重重。米龍發(fā)現(xiàn)電話機(jī)下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小龍,我心神不定,總感覺這次來錯。若我一旦不測,一不救我(你沒法救);二不報警;三開上“大炮”趕緊回家;四,把鈔票交我老婆。姚村。
米龍拿著紙條發(fā)呆。這么說,姚叔感覺自己會遇不測。這真奇怪。既然知道,為何不對他說,不滑腳呢?他想,姚叔之所以不想這樣做,是否覺得跑這趟不易,想把十萬現(xiàn)鈔兌畢走人。他算了算,從午后起,姚叔失聯(lián)好多小時,算不算不測?還有無法理解,如果姚叔失聯(lián),自己為何沒有失聯(lián)?難道他身強(qiáng)力壯?可又一想,這不是理由。自己怎么回到賓館都不知道,真要讓他消失小菜一碟。只有一個可能,有意放他一馬。這是為何?估計要他出錢贖人,當(dāng)然,前提應(yīng)該是姚叔被人綁了。如果綁了,那必會有人找上門,或者說打電話進(jìn)來。
米龍胡思亂想著,把紙條往口袋一塞。
一個多小時過去,客房門敲響。米龍把雙節(jié)棍往身后一插,來到門處,透過貓眼,是老年他們。
老年一人進(jìn)來,兩個跟班站在門口。
米龍關(guān)門后,老年問,沒消息嗎?
沒有。
我怎么也想不通,姚師傅對滍城不熟,怎么可能獨(dú)自外出呢?
門童說,他把我倆送到房間后,沒見姚叔出去。
賓館多大啊,他能到哪里去?
要不,讓賓館保衛(wèi)科找一下。
怎么找,打開每個房間?
床柜邊電話鈴急促響起,米龍一顫,老年笑了說,呵呵,姚叔來電了。
米龍慢慢走過去,拿起電話,沒有聲音。
米龍問,姚叔嗎?
姚叔在我們手里。
聲音極度陌生,米龍心臟狂跳起來,你是誰?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姚叔在我們這里。
米龍感覺話音是滍城口音。
怎么啦?老年問。
米龍一手捂著話筒,對老年說,姚叔在他們手里,什么意思?
老年大步走了上來,拿過話筒,操起滍城話問,你們是誰?
老年快速操著滍城話與對方交談,米龍一點(diǎn)聽不懂,不過老年臉色變了,也就意味姚叔有麻煩。一部部港臺黑社會片里,那種綁架、勒索統(tǒng)統(tǒng)跳了出來。
半晌,老年捏著話筒,看著米龍說,麻煩了,你來聽。米龍說,我聽不懂。老年說,姚叔要與你通話。米龍走過去,接過電話。姚村操著只有米龍能聽懂的話說,冊那,被幾只阿胡卵弄了一記,蠻難弄的。想滑腳,難。米龍說,姚叔,身體哪能?姚村說,有吃有睡,還有咖啡,這幫小殺胚只想弄鈔票。米龍說,儂擺一句,哪能弄法。姚村說,真是怪了,伊拉弄清鐵盒有十粒米,要一手交米,一手交人。米龍說,爺叔,我是人在米在,人不在米也在。姚村說,對,不過人要沒了,要米做啥,把米交給他們。米龍說,鈔票是儂的,我只講一句,想付鈔票,讓伊拉帶儂到賓館,我開箱,儂付鈔。姚村說,賓館涉外,他們不敢來。來了,萬一報警,遭到埋伏,人財兩空,這個要理解。米龍說,姚叔,我弄不懂,儂哪能為伊拉講話?姚村說,伊拉對我蠻好,沒有打罵,只要鈔票。米龍說,講了半天,還在兜圈子。姚村在電話里發(fā)怒,米龍,儂哪能死腦子?儂把鈔票給伊拉,我再多給你一筆怎么樣?米龍說,姚叔,這與錢沒關(guān)系,就算你多給,我也不要。姚村說,那儂不救?米龍說,不是不救,而是沒法救。米龍頓了頓又說,姚叔,記得電話機(jī)下紙條吧。姚村半晌說,記得。米龍說,記得就好,另外,我再講一遍,我按合同辦事。
米龍直接掛機(jī)。
老年焦急問,怎么啦?
米龍說,姚叔被人綁了,對方要鈔票。
老年說,這是大事,弄不好丟命。救姚叔要緊,還是給錢吧。
米龍說,我沒錢。
老年說,剛才我聽電話時,那幫雜碎說,你們在賓館保險箱存了大筆現(xiàn)鈔。
米龍說,我是跟班。保險箱應(yīng)該由姚叔打開。
老年說,對方說,錢是你保管,保險箱密碼只有你知道。
對的,不過得姚叔來。姚叔不到,我不會打開。
滍城這幫綁匪,不給錢,會撕票。
我與姚叔合同是人在錢在,人死錢在。姚叔那條命,合同沒說。
錢與命比,誰重要?錢沒了可以賺,命沒了,啥也沒了。
我按合同辦事。如果非要讓我在錢與人中作比較,錢比人重要。社會到處是人,鈔票很少。社會缺的不是人,缺的是鈔票。土匪綁架不是要人,而是要比人更重要的鈔票。
老年倒抽一口冷氣,想了半天才說,全中國人都知道,你們城里人把命看得比天還高,可你完全兩樣。不過,不管如何,你不交錢,跑不出滍城。
是嗎?
出滍城只有兩條路,一個火車站,一個長途汽車站,到處都是他們的人。
米龍不響。
床頭柜上電話又響了。米龍不接電話,老年接了。果然又是剛才那個綁匪。老年與他說了幾句,回頭對米龍說,對方說,可以把姚叔帶到賓館門口,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怎么樣?
米龍說,不是帶到賓館門口,而是帶到保險箱前,姚叔說打開,我打開。錢得由姚叔交到對方手里,而不是我。
老年點(diǎn)點(diǎn)頭,對著電話又是一通呱啦呱啦。
老年掛了電話,搖搖頭說,對方說不行,帶姚叔進(jìn)來,風(fēng)險很大。想要保姚叔平安,只能在賓館門外。
米龍搖頭,那就沒法了。
你們回去還有好多天,不急,再想想。我跟對方說了,有些事電話里講不清楚,可以約到賓館大堂見面,大家談?wù)劇?/p>
老年說完準(zhǔn)備走了。
米龍說,慢。
老年回頭看了一眼米龍說,想通了。
米龍走到老年跟前,約談免了。
老年似笑非笑地說,那好。
米龍伸出手,老年也伸出手,握了一下。老年與米龍都是身強(qiáng)力壯。不過米龍年輕多了,這一握手,老年面孔抽搐。米龍綿綿不斷的握力讓老年感覺到了。
米龍說,告訴他們,我想出城,誰也攔不住。
老年面皮紅了,說,好吧,我告訴他們。
老年他們?nèi)齻€走了,米龍往床上一躺,一雙眼睛盯著天花板,腦子開始折騰起來。到底性命要緊,還是鈔票要緊。性命沒了,再多鈔票也都失去意義,鈔票連張廢紙都不如;轉(zhuǎn)念又想性命有了,沒有鈔票,性命有意思嗎?性命,鈔票,在米龍腦里反復(fù)縈繞,互相打架。米龍頭暈?zāi)X脹。床前電視機(jī)開著,瑩瑩的光在閃,主人公聲嘶力竭叫道,老子破產(chǎn)了,還活著干嗎?不如死吧。米龍一聽,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一看屏幕,一個老板模樣的人站在窗前,縱身一飛,融入天空。
米龍一個激靈,與其沒有鈔票活著,寧肯抱著鈔票去死,盡管這些鈔票與他沒半絲關(guān)系,但他是跟班,是保管者,這就有關(guān)系了。從酒店高樓看看下面如蟻般的人群,究竟多少人有錢?可以隨便問問任何一個行人,口袋超過五元零用錢的,幾乎沒有。拿自己說,每月二十八元工資,口袋里頂多也就五元。看看姚村遞給拉門人五元小費(fèi),門童恨不得跪下叫爺。
米龍豁然開朗。
第二天一早,米龍照例下樓去餐廳吃自助餐,畢后,站到賓館門口,就見七八個形跡可疑的家伙或蹲或抽煙。幾個騎三輪車的也不像做生意,一雙雙眼睛死盯賓館大門口,與米龍眼光一對,馬上裝著若無其事看著別處。他心里一動,這樣僵持下去,只有壞處,他們?nèi)硕?,萬一弄急了,直接上來綁他,就算他有三頭六臂,強(qiáng)龍也難斗地頭蛇。姚村那張紙條上的兩個大字跳入腦海,滑腳。對了,三十六計——走為上。
米龍回到房間,快速整理好東西,姚村東西他一點(diǎn)不動,背上挎包,拿好帆布袋,來到大堂,他走向門童說,他得打開保險箱。門童陪著米龍來到小房間,打開門后走了,米龍關(guān)上門,打開保險箱,取出所有鈔票與證券,放入帆布包里,隨后走到大堂,來到門童邊上。這人看著米龍有些吃驚,先生,你要出門?
米龍點(diǎn)點(diǎn)頭,暗里往他手心塞了十元錢說,想請你幫忙。
門童眉開眼笑說,您說。
看見這三個小混混了嗎?他們一直盯著我,看來想搶劫。
門童隨著米龍眼光一看,說,他們不是小混混,是住賓館的客人。
米龍說,就算是客人,但我一動,他們攔我怎么辦?
門童笑笑說,不管您與他們有啥過節(jié),賓館決不允許攔人。
那我到后門開摩托車了。
沒問題。
好。
不過提醒您,賓館不會有事,一旦出了賓館,您得自己保重。
米龍往大堂后面走去,三個家伙站起,快速移動腳步。米龍看見看門人上前伸手一攔,低聲說了幾句話,三個家伙成了木頭人,一動不動站著。
米龍一閃身來到賓館后門。
他看到后門停車間里,嶄新“大炮”靜靜臥著。米龍把帆布包往“大炮”后座一扎,一腳跨上,轟響油門,沖出賓館。
米龍往318國道開去時,滿腦子港臺片。這些片子顯著情節(jié)就是公路追殺,場景煞是好看??伤麤]想到,自己現(xiàn)在成了黑道片里主人公了。他發(fā)瘋般狂開半小時上了國道,放緩速度回頭一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哪有什么車子在追趕自己,整個318國道往東方向,除了他一輛轟隆炸響的“大炮”外,連個影子都沒有。米龍覺得奇怪,突然頓悟,不由狂笑。滍城除了見過幾輛天津夏利小車和皮卡外,多是三輪,怎么能與幸福250型“大炮”車速相比呢,完全不是一個級別。
三天三夜,風(fēng)餐露宿,一路艱辛,米龍回到上海。當(dāng)米龍那輛“大炮”,轟隆隆地于黃昏時分開到西康路石庫門家前,整個人癱軟在地。那天是禮拜天,家家戶戶忙著準(zhǔn)備晚飯。最先發(fā)現(xiàn)米龍與“大炮”的是米龍奶奶,她正好手里拿著電話單子,站在一戶人家門口高叫,九二一號錢家電話。叫了半天,沒人回應(yīng),米龍奶奶準(zhǔn)備回電話間時,就見門口倒著“大炮”與看不出面貌的男人。米龍奶奶嚇了一跳,高叫,啥人?。∧腥溯p聲叫道,奶奶,是我。米龍奶奶揉揉眼睛又說,你是啥人啦!我是小龍。這一說,米龍奶奶魂飛魄散,尖叫起來,米從米從,快出來。米從在房間里喝小酒,說,媽,哇啦哇啦叫啥啦。米龍奶奶火了,小龍要死了,你快出來。米從想,什么小龍要死了。米從嘴里說著,走了出來,一看地上躺著小龍,不由大呼小叫,怎么啦小龍。
小龍人模鬼樣坐在天井里,一邊小桌上放著米飯與蛋花湯。米從與小龍奶奶站在一邊,他們臉色難看?,F(xiàn)在怎么責(zé)怪小龍都沒用。命比錢重要,這是常識,用錢換命,天經(jīng)地義。但是怎么用錢換命,小龍覺得自己沒錯。他認(rèn)死理,他的跟班責(zé)任是保護(hù)鈔票。
這事只能把姚村老婆叫來。
姚村老婆走進(jìn)天井,一眼看到小龍像鬼一樣漆黑的臉,嶄新幸福250“大炮”破敗不堪,面色一下慘白。她問,我男人呢?小龍低頭不響,米從端椅讓坐,女人不坐,聲音由低到高,由細(xì)變厲,我男人呢?米龍還是不響。女人說,說呀。米龍睜著疲憊目光看著女人說,我把鈔票帶回了,一分不少。女人說,先別說鈔票,我問你,我男人呢?米龍說,我跟姚叔合同明白,我只管鈔票不管人。女人說,那你得告訴我我男人怎么啦?米龍說,姚叔被綁架了。女人說,他被綁架?那你怎么沒被綁架。米龍說,我不知道。女人說,報警沒有。米龍說,姚叔不讓報,一報,姚叔沒命了。女人說,那不報,他現(xiàn)在還有命嗎?這個米龍沒想過。女人說,我奇怪了,你姚叔在滍城只有好友,沒有仇人,憑什么綁了你姚叔。米龍說,他們知道他帶了巨款。女人說,他們怎么知道?米龍說,我鬧不清。女人說,就算這樣,那對方是要鈔票對嗎?米龍說,對的。女人說,你給鈔票不就了結(jié)了嗎?米龍說,鈔票不是我的,是姚叔的,理應(yīng)姚叔交給對方。女人說,我就弄不明白,姚叔既然被綁了,他會不明白性命比鈔票重要?米龍說,他明白。女人說,既然明白,怎么不把鈔票給對方呢?米龍說,鈔票在賓館保險箱里,要給鈔票,只能在賓館里給,但是對方不敢進(jìn)賓館,非得讓我把鈔票送到賓館外,一手交錢,一手換人。女人說,那你照做不就得了。米龍說,我不能。女人說,為啥?米龍說,合同上只說我保鈔票,沒讓我送鈔票。女人說,你豬腦子啊。米龍看著女人說,不要罵人。反正一句話,我只管鈔票,其他與我無關(guān)。女人歇斯底里般叫了起來,沒了男人,我要鈔票做啥?米龍突然站起,大聲吼道,這年月,有了鈔票,還怕沒男人?女人一聽,尖叫起來,你放屁!任何男人都抵不上我家男人。
這時,就見戶籍警與居委會主任走進(jìn)石庫門天井,米從一愣,對身邊娘低聲說,你一報案,姚村死定。
米從娘說,人命關(guān)天,能不報告政府?
米從說,你不報警,大不了我與姚村老婆走一次滍城,找到老年,交錢領(lǐng)人。
米從娘說,姚村沒欠錢,為啥要交錢領(lǐng)人?
米從說,不交錢,領(lǐng)不到人。
米從娘說,你這是助長那些殺胚,報告政府是必須的。
米從苦笑著說,好好好,兒子服了你了。
這事,一晃三年過去了,警方怎么處理不知道,不過,姚村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是真的。三年后,姚村老婆去派出所辦了人口失蹤手續(xù),作為西康路上首位身價十萬以上的富婆,手續(xù)辦完,立即嫁人。
嫁誰了?
米龍萬萬沒想到,她嫁給了自己爺叔——米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