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住過土坯房,就會明白它的好處。
在小鎮(zhèn)老街的大路深處,廢棄的衛(wèi)生室往下走五百米,就是爺爺?shù)睦衔?。老屋的地基是太公家的,后來被村里分給大家住。那房子本來也爛了,地基就被分給了爺爺和三大爺,他們本是堂兄弟,于是兩家就在同個地基上建起了房子。門前是片肥沃的水田,過了一個冬天,水田的水早已經(jīng)放干,大黃牛拖著沉重的石磙,來回滾動,把水田的泥土碾實。全家人齊上陣,用方鍬將黃土切成同樣大小的長方塊兒,碼在稻場上曬干。建房子時要選艷陽天,門前的黃黏土被一筐筐挖起來,和上水,用腳不停地踩,踩得黏黏稠稠的,用瓦刀抹一層黏土,蓋一塊土磚,墻壁建得敦實而厚重。因為挖黏土,稻場前被挖出了一條小溪,從左邊的堰塘取水,繞著門前涓涓流一圈,蜿蜒流進稻場前的水田。
房子建好后,是統(tǒng)一的一廳四室,一廚一衛(wèi),還有一個附屬屋用來放置柴禾和牲口。土胚房坐北朝南,冬暖夏涼,堂屋正中央的位置,瓦片中間開了個小天窗,用的是一小塊透明塑料布,壓在層層瓦片之中,光線從屋頂直接灑下來,配上大門和窗子,采光很好。
老屋的前面兩間房間是臥室,后面兩間房沒開窗戶,不適合當臥室,靠近廚房用來當火屋,另一間用來堆雜物。大門是兩塊厚重的門板,晚上睡覺前,用一根扁擔抵住門,有時候會插上門栓,有時候也會忘記,就算鎖上了,那么細小的一根木栓,從外面也很容易撞開。鄉(xiāng)下的治安一向是靠狗。我家雖然沒養(yǎng)狗,可是隔壁的三大爺一直養(yǎng)狗,后山的大爺爺家里也養(yǎng)狗。晚上睡覺時,如果有一點聲音,比如遠處傳來的摩托車的聲音,或是大路上走過了一個人,狗就會叫起來。往往一只狗叫起來,相鄰的另一只狗也叫起來,彼此唱合,唱歌一般,最后整個村子里的狗全部都吠起來,如同聚會。主人就會惱怒地從床上下來,狠狠教訓一番自家的狗。慢慢地,它們就安靜下來了,能聽清窗外的蟲鳴。
大門旁邊還有一個貓洞。我家也不養(yǎng)貓。一只貓管三家。我問家里為什么不養(yǎng)貓時,爺爺如是說。奶奶在堂屋的米袋旁邊放了個貓碗,一點點飯,如果是當天吃了葷菜也會拌點肉末和魚湯進去。晚上那隔壁家的貓就會準時過來,吃了我家的供奉,就會在米袋中間巡視一番,嚇唬老鼠們。老鼠不僅偷糧食,晚上也吵。臥室里放了兩張雕花大床,我爬上床還要踩上兩級床踏。這床是太太唯一留下來的東西,當年當鋪大小姐的陪嫁婚床。兩張大床上面,是紙糊的頂棚。頂棚的存在本是為了衛(wèi)生,一抬頭就是杉木和瓦片有些不大好看。但隨著時間推移,頂棚變得并不衛(wèi)生。那些報紙受潮了,染上一團一團黃色的水印,白天從下面走,有時還會掉灰,下午窗外探進的光柱里,微塵在里面打著旋兒盤旋,老鼠在上面一跑過,積灰流沙般撲簌撲簌往下掉,不小心就會迷了眼睛。晚上老鼠鬧得最兇。床上鋪著帶有太陽香味的白色家織布,棉褥下面是厚厚的稻草,又軟又暖,一翻身就撲簌簌發(fā)出輕響,正當睡神在招手,抱著被子快要睡著時,老鼠卻開始狂歡了。
它們在頂棚上跑過去,跑過來,仔細聽,還能聽出腳步的不同。它們這樣撒歡似地跑過幾圈后,就開始打架,嘰嘰聲,吱吱聲,不絕于耳。有時候打架打得兇了,有老鼠還會從頂棚入口處掉下來,黑暗中猛地傳來噗通一聲。吵得實在睡不著時,爺爺就會嘴里大喝一聲,用拳頭砸墻,或是拿起窗臺上的竹竿捅頂棚,發(fā)出砰砰的聲音以示威懾,但大多時候是不管用的,老鼠們安靜兩秒之后,繼續(xù)鬧騰。夏季的夜晚,幾乎每天我都是在老鼠的狂歡之中睡著的。有時候我抱怨,奶奶就去三大爺家借貓,晚上睡覺時把貓關(guān)在臥室里。那貓自由慣了,關(guān)在房間里也不高興,上躥下跳,動靜不比老鼠小,等它一番發(fā)泄努力之后,爺爺把房門打開,那貓大搖大擺從貓洞而出,奔向自由的山林,而老鼠們經(jīng)過這一嚇,都老實了,能夠安靜個把月。
農(nóng)村里,五月天最好玩。漫山遍野的金銀花、野薔薇盛開了,太陽金燦燦的,整個空氣中飄蕩著春天的味道。伴隨著花兒多起來,各種蜂子也多起來,有屁股短短毛茸茸的蜜蜂,鄉(xiāng)下的養(yǎng)蜂人很多;也有翅膀小小個頭大的馬蜂,見到它小孩子都害怕;更多是一種屁股細長黑色翅膀的土蜂,它的個頭雖然比蜜蜂大,但是并不傷人。土胚房經(jīng)過風雨的沖刷,墻面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眼,這里是土蜂的天堂。整個春夏,它們在墻面上飛來飛去,忙忙碌碌。爺爺和奶奶卻很討厭土蜂,說它懶,不自己做窩。又覺得土蜂在這里亂鉆,會把墻上的窟窿鉆大。奶奶積攢了很多塑料袋,這些東西也不用放到別處,往墻上的窟窿里一塞,用的時候拈住了扯出來。其他的農(nóng)具,比如鐮刀啊,鉤鐮啊,也是直接往墻上一插,刀刃穩(wěn)穩(wěn)地沒進墻縫,牢固又方便。有時候窟窿的確有點大,她就會把鉆洞的土蜂趕走,用一塊塑料布仔細把洞填滿。我卻是喜歡土蜂的,下午搬個小板凳坐在臺階上,看哪個土蜂鉆進了哪個洞,等到土蜂飛走了,我就用根小樹枝來挖,看看洞里是不是有蜂蜜。土蜂貌似是不釀蜜的,從洞里掏出來的,除了細細的土灰,就是一點黃色的花粉,其他什么也沒有。
八仙桌的后面,電視機的柜子里,奶奶放了很多藥瓶。家里的藥吃完了,藥瓶都是舍不得扔的,那是一些深棕色的玻璃藥瓶,有的是配木屑壓縮制成的木塞子,有的是配白色的塑料蓋,我把外面的標簽都撕掉了,洗得干干凈凈,把瓶子放到陽光下看,琥珀一樣純凈。抓土蜂很簡單,等土蜂鉆到洞里之后,我就把玻璃瓶貼在洞口,耐心等待,過幾分鐘后,那只磨磨嘰嘰的土蜂出來了,一頭鉆進玻璃瓶里。我把瓶蓋蓋好,得意地跑進堂屋炫耀。奶奶教我,用燒紅的鐵絲把塑料瓶蓋戳兩個洞,免得土蜂憋死了,給它透透氣。那只可憐的小蟲子在玻璃瓶里嗡嗡叫,繞著圈圈打轉(zhuǎn),可是它不管怎樣上下左右地折騰,還是出不來。等它累了,就不再飛了,縮在瓶底不動,偶爾我搖晃瓶身,它抬起纖細的足挪下位置,又懶洋洋不動了。最多半天時間,我就會把它放走,瓶蓋打開后,它并不飛,似乎疑心這又是新的陷阱,直到我用手指甲敲玻璃瓶,它才抖一抖翅膀,嗡嗡飛走。飛出來的土蜂并不驚惶,它落在墻壁上,東看看西看看,確定位置后又鉆進之前的窟窿里,淡定得仿佛只是旅游后返家。
小時候我有過一個想法,想把所有的土蜂抓起來馴養(yǎng),把它們馴化成釀蜜的蜜蜂。這個偉大的理想自然是破滅了。土蜂實在是太懶,觀察了一個夏天,我終于認清它們是不會釀蜜的這個事實,每次抓進玻璃瓶里的土蜂也是一副任殺任剮的消極模樣,漸漸地我開始覺得它們可憐:既沒有巢穴又不會工作,等到冬天了它們怎么過,豈不是要凍死餓死?在大人不注意的時候,我從罐子里偷一點點白砂糖出來,一粒一粒喂進墻洞里,可是它們對糖并不感興趣,那些晶瑩的砂糖沒有任何變化。我在為它們的生計發(fā)愁時,它們依然熱鬧地穿梭在稻田和老屋之間,無憂無慮的樣子。漸漸地,我放棄了馴養(yǎng)土蜂的念頭。它們這樣瞎忙活,似乎也挺快樂的。勤快的昆蟲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了,不做窩就不做窩吧,不釀蜜就不釀蜜吧,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老屋的廚房燒的是柴灶,土磚砌成的灶臺,在墻角連成L形,兩頭都是灶膛,上面架三口鍋,可以同時煮飯燒水煨豬食。柴灶燒的是柴禾,收完稻谷的稻草,綠豆黃豆的豆萁,收了棉花芝麻后的植株,把這些植物的殘骸挽成一把,系好,就叫“把子”。下午沒有農(nóng)活時,奶奶喜歡坐在稻場邊上的竹林前挽把子。她動作極快,一雙手上布滿老繭也不怕扎,小山一般的稻草豆萁,半個小時就被她挽成一摞整整齊齊的把子。我?guī)退堰@些把子搬進廚房,碼在灶臺旁邊的柴禾堆里。稻草燒得最快,常常是用來和松針一起引火,豆萁和棉花桿燒得慢點,可以用來燒水和煨豬食。農(nóng)村里,燒火永遠是頭等大事。奶奶一年四季都在后山耙松針,用稻草和各種農(nóng)作物挽把子,有時候她還會去砍柴,用鐮刀劈下一些光滑的小灌木背回家,實在沒東西燒了就砍幾棵門前的竹子。竹子最不經(jīng)燒,紅色的火苗一下騰起來,很快就露出金色的纖維,每燒到一個竹節(jié)就會發(fā)出一聲爆破,炸出一蓬灰。我燒火時最喜歡松針和牛屎餅,最煩燒竹子,它發(fā)出爆破音的時候特別像爆竹,我總是很害怕。
牛屎餅作為一種燃料是非常合格的,引火快,燃燒持久。二十多年前農(nóng)村里耕地主要靠牛,牛是非常寶貴的家庭資產(chǎn)。家里曾養(yǎng)過一頭黃牛,它長得很高大,頭上小小兩只角,眼睛溫順,皮毛光滑。放牛的工作一向是爺爺做,他懷里揣一本武俠小說,多是柳殘陽的書,赤著一雙腳,雙手背在身后,牽著牛慢悠悠走。把牛放到水庫邊的草場里,回來時在田埂上采一捧雁來菌。喂牛歸爺爺,牛屎就歸奶奶管。附屬屋里的牛屎,奶奶會定期把它們清理出來。新鮮的牛屎很臭,等到干了之后臭味就小了。路上的牛屎,奶奶有時候也會去撿。她有一個專用的工具,是一根木棍,頂端有一根黑色的長釘子,見到牛屎,一釘就起來,向后拋進背后的背簍里。等到牛屎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后,就要開始制作牛屎餅了。
制作牛屎餅,一般會選在一個陽光充沛的下午。奶奶搬著小板凳坐在稻場上,牛屎也搬到板凳旁邊,腳邊還放著一桶清水。她先把牛屎放在一起,干的就搗碎,然后把水倒進去攪拌,就像揉面一般。攪拌均勻的牛屎被做成盤子大小的餅,濕噠噠的很有粘勁,奶奶把手里的牛屎餅啪一下貼在土墻上,它就牢牢粘在上面了。奶奶捏一個,粘一個,這個活兒其他人怕臟,只有奶奶樂意干。等到牛屎餅全部做完了,老屋靠大路的那側(cè)墻壁,也是向陽的那面墻壁,就貼滿了暗綠發(fā)黃的牛屎餅,遠遠看過去像是盔甲上的一枚枚鐵片。太陽曬,大風吹,這些牛屎餅慢慢就風干了,顏色也和土坯墻的顏色混成一體。冬天沒有柴禾時,做飯前奶奶提一只大筐,拿把小鐮刀,把干掉的牛屎餅撬到筐子里去,堆在廚房里慢慢燒。它的火苗是藍色的,不甚明亮,溫暖卻持久。農(nóng)家的一切都來自大地,一切也物盡其用,最后歸于大地。
這些年來,住過各種各樣的房子,驀然回首,住著最舒服、最有趣味的還是那間土坯房,陽光從頭頂?shù)瓰⑾聛?,棕櫚樹皮繃成的棕墊,厚厚的松軟的稻草,枕下是粗糲干凈的家織棉布,鼻尖滿滿都是春天的氣息,一翻身,稻草發(fā)出細細脆脆的聲響,像是壓碎了一池陽光,在那些夢境里,搖曳著桃花色澤的幻光,遠離風雪雨霜。你要是住過土坯房,就能明白它的小小樂趣,渾然天成的采光和通風,不請自來的動物朋友,無論是老鼠和貓狗,還是土蜂和螢火蟲,在那間房子里,永遠沒有寂寞,歲月停滯在最溫暖愜意的那一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