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游

都說名字反映了家長對孩子的期許，游游爸爸給游游取名之前，一定不知道這個道理，不過他就算知道，作為一個文盲，恐怕也想不出更好的寓意。游玩，游走，游戲，游泳，貫穿了游游的整個小學生涯，他把“游”字的寓意發(fā)揚到了最大，也非常誠實地，將自己的不學無術(shù)發(fā)揚到了最大。

小學的語文老師是正經(jīng)師范學院畢業(yè)的，在整個鎮(zhèn)上也算是文化人，文化人罵人都比普通人講究，期末考試時，她把班上吊車尾的六個差生編了句順口溜——“三峰二屈一個憨頭”，不到一天功夫，這句押韻的順口溜已經(jīng)傳遍了全鎮(zhèn)。順口溜里數(shù)字的后綴都是人名，這個“二屈”，就是游游和他的姐姐，兩人姓屈，是對雙胞胎。雙胞胎長著一樣的吊梢丹鳳眼，一樣的蠟黃國字臉，一樣頑劣的性格，一樣糟糕的成績。在游游和二姐上面，還有個大姐，比他們大四五歲，成績也很差，但占了單打獨斗的便宜，不像雙胞胎姐弟那樣臭名昭著。

游游爸爸聽了老師的評語后，自覺丟了面子，拿起門后的扁擔要打游游，被好事的鄰居勸住，這才是你們屈家的種呢，游游讀書是隨了你！游游爸爸當年讀到小學三年級，還只會寫自己名字，專門逃學去摸魚掏鳥窩淘氣，游游爺爺一氣之下，干脆讓他退學務農(nóng)。游游的確像他爸爸，一樣的臉型五官，站在一起就是個小號的復刻；一樣的大骨架身材，才小學五年級就已經(jīng)長得如成人高；游游爸爸在鎮(zhèn)上賣野味為生，游游學前班就已經(jīng)會釣小龍蝦了?；虻牧α渴菑姶蟮?，游游爸爸生氣之后，也就想開了，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自己兒子也不是讀書的料，這似乎也是天注定的事情。

游游爸爸從結(jié)婚起就望著生兒子，頭胎生了個女兒，等不及滿六年，就急著懷了二胎，結(jié)果生下來一對雙胞胎，家里的牛都被牽走了。在游游出生之前，他家只是百步村一般的農(nóng)戶，游游爸爸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但是他和雙胞胎姐姐出生后，家里就變成村里最窮的人家，破罐子破摔的游游爸爸不再侍弄田地，而是在山野溪流里閑蕩，捕魚打獵，然后拿到市場上叫賣。游游爸爸變成兼職獵人后，日子并沒有比從前更窮，反而隔三差五能吃到肉，游游的身體如吹氣球般迅速膨脹，變成班上最高大的孩子。他小牛犢般的身材，蠻橫的性格，奠定了學校里孩子王的地位。每天早上，游游在一堆男生簇擁中走進校門，臉上吊著兩管黃鼻涕，肩上挎著他爸爸傳下來的軍綠色挎包，活像是山大王進城。

因為窮， 游游從來不買文具，和他靠小偷小摸滿足學習需求的二姐不同，游游是光明正大地拿，班上的男生不敢得罪游游，從來不會去找老師告狀。游游雖然蠻橫，但還是有風度的，他的風度體現(xiàn)在尊重女性和尊重知識上。他每天在操場和走廊橫沖直撞，帶著一幫小弟爭地盤打架，但是從來沒和女生動過手，也從來沒向好學生動過手。老師把他和一幫差生分在最后一排，他們就把教室后門當作了自己的根據(jù)地，上課時趴在桌子上睡覺，和同桌小聲說話，傳遞紙條，下課后聊電視劇和武俠小說，瘋趕打鬧，等閑不往教室前半截走。

以講臺開始的教室前半截，是另一個世界。那里是好學生的聚集地，是老師的眼珠子，同學們心目中的楷模。班上還有另一個孩子王——亮亮，游游征服同伴靠的是蠻力，亮亮征服同伴靠的是智慧。如果把蠻力和智慧放在一起比較， 那智慧的影響力遠遠勝過蠻力，同樣是老師和家長嘴里的談資，游游是罵名，亮亮卻是美名，全校學生家長都知道亮亮得過的榮譽，亮亮靠他出眾的智慧成了全鎮(zhèn)人的驕傲。游游爸爸是不務正業(yè)的農(nóng)民，亮亮爸爸是供銷社的員工；游游的家是百步村里的土坯房，亮亮的家是縣城里的筒子樓；游游的玩具是農(nóng)具和捕獸夾，亮亮的玩具是《十萬個為什么》和變形金剛；游游是全班最高最壯的男生，亮亮是班上最矮最瘦的男生；游游長著熊一樣的方臉闊下頜，亮亮長著狐貍般的大眼尖下巴。這兩人是他們所屬群體的典型代表，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卻奇跡般地成為了朋友。

游游和亮亮的友誼，由亮亮先遞出橄欖枝。亮亮雖然長得瘦小，但因為腦子好，從小就是眾星捧月地長大。他喜歡看《三國演義》，將軍師諸葛亮奉為自己的偶像。亮亮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游游窘狀的人。父母在供銷社工作，自己又是全校成績最好的學生，亮亮也是全校擁有最多零花錢的孩子。亮亮買了文具，在放學后主動送給游游。游游搶過，拿過，騙過，唯獨沒有人主動送他過，亮亮的大方和友善，讓游游感動得不行，亮亮就這樣成了游游最好的朋友。游游不僅不許其他男生欺負亮亮，還認下亮亮做“大哥”，將自己打下來的地位拱手讓給亮亮，自己退居二線，成了二哥。

游游發(fā)話， 小弟們不敢不從，于是全校的差生都變成亮亮的小弟，以亮亮的意志為行事宗旨，指哪兒打哪兒。亮亮成為全校男生領(lǐng)頭人之后，以所屬班級給小弟們劃分地盤，讓他們不要到其他班級尋事，小弟之間有了矛盾，可以來找他申述調(diào)節(jié)。游游則是亮亮命令的執(zhí)行人，在亮亮不在的時候，男生們的秩序就由游游管理。在每天放學后，亮亮都會帶著男生們在月季花壇旁邊開會，匯報一天的事務，制定后面的行動。

男生們的拉幫結(jié)派，在學校并不是秘密，以往見了游游就橫眉冷對的老師，對亮亮卻是悉心呵護，得到亮亮不會影響學習的保證后，老師們就對男生們的幫派活動視而不見了。有亮亮管著，他們現(xiàn)在規(guī)矩了許多，語文老師端著保溫杯笑道。你真是個朽木腦袋！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老師恨恨地把粉筆扔到游游腦門上。你天天跟著亮亮玩，怎么就沒學到人家的聰明勁兒！游游也不生氣，咧著嘴站在教室后，趁老師寫板書時撿起地上的粉筆，丟到后排的男生身上，粉筆像是丟進油鍋里的水滴，讓最后一排沸騰了起來，男生們嘻嘻哈哈打鬧起來。老師氣急敗壞，卻又拿這群滾刀肉沒有辦法。喀！亮亮轉(zhuǎn)頭，清咳一聲。游游見了立馬站好，規(guī)規(guī)矩矩貼著墻根，男生們見狀老老實實趴在桌子上，教室又安靜了下來。

小學畢業(yè)的時候，老師特地請了照相館來學校拍攝畢業(yè)照，大家和老師合影完畢后，三三兩兩站在月季和紫薇花中間拍照。亮亮是被邀請最多的人，每個人都想和他合影，回家好給父母顯擺。游游一直跟著亮亮，亮亮和別人拍照時，他就退到樹陰下面，拍照結(jié)束后，他就走到亮亮身邊，亮亮臉上揚著笑，嘴巴就沒有停過，游游卻一直沉默，像個盡職的保鏢一樣。

游游沒有想過要和亮亮合照，一張照片五塊錢，他連畢業(yè)照都不準備要，但是亮亮拉住了他。我出錢，到時候洗兩份，我們一人一份，亮亮笑著邀請。他們一起站在石榴樹前，半蹲在花壇前面，亮亮笑得燦爛，游游卻依然僵著一張臉。照相師傅要游游笑，這位同學，笑一個。游游愣住了，半晌后擠出一個猙獰的笑， 旁邊圍觀的同學和老師都笑出了聲，后面合影師傅就不再要求游游笑了。照完相后，亮亮拉著游游去踢球，綠色草坪上，追逐著足球的游游倒是笑得很開心。

那是游游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學校里。拿成績單時，游游沒有來學校，他二姐也沒來，沒有任何懸念地，他們又是倒數(shù)一二名。老師把畢業(yè)照和照片發(fā)給每個人，亮亮幫游游交了錢，解散后，他在幾個小弟的帶領(lǐng)下，騎著自行車去游游家送照片。他們沿著馬路騎到青石板的老街，下到塵土飛揚的土路，再從土路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走到小路盡頭，才看到那間歪歪斜斜的土坯房。貼著門神的大門緊緊關(guān)著，上面掛著一把鎖，問旁邊的鄰居，原來游游跟他爸爸去打野雞了。門前沒有遮掩，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睛，亮亮等了一會兒，就和男生們離開了。那是他們最后的交集，一個沒有告別的告別。

亮亮沒有上鎮(zhèn)上的初中，他去了縣城的實驗中學，全家搬回了縣城。游游也沒有上鎮(zhèn)上的初中，他主動輟學了，因為成績太差，在學校又總是惹是生非，老師們也沒有勸。游游留在了家里，跟著他爸爸學習打獵，冬天在蘆葦蕩和稻田旁邊架網(wǎng)捕野鴨，春夏進山林里抓野雞，晚上在水田和溝渠里捉鱔魚，白天在池塘里釣龍蝦釣青蛙，偶爾也去水庫和小河里電魚。游游不是讀書的料，但對這些一學就會，很快他就出師了，成了鎮(zhèn)上最年輕的獵人。

千禧年的冬天，我從宜昌回小鎮(zhèn)，坐的是走國道的縣際巴士，經(jīng)過一片連續(xù)轉(zhuǎn)彎的緩坡時，路邊站了一群賣野味的人。他們穿著黑色皮衣，手里舉著竹竿，竹竿頂上綁著斑鳩，腳前擺著野雞野兔。前面有輛小轎車減慢速度，他們一擁而上，擠在車窗前叫賣。在一群男人中間，我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是游游！他長大了，臉上再沒有黃鼻涕，嘴唇上面長了厚厚一層黑色絨毛。他還是不善言辭，站在人群中一言不發(fā)。小轎車司機選了那個最殷勤的人。游游搓搓手，退回路邊的荒草。

我想喊他，卻害怕他已經(jīng)忘記我，畢竟我們同學的六年里很少說話。但他應該不會忘記亮亮。那樣燦爛如驕陽的亮亮，照亮我們記憶的亮亮，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名國防工程師，再也不會回到這個荒蕪的小鎮(zhèn)。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難受，沉默看著他從車窗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