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林
蜿蜒的水泥路像一條堅硬的絲帶,把一片片土地和一個個山坡連綴在一起,勾勒出田園牧歌的生活氣息。道路兩旁的白楊樹枝繁葉茂,秋葉在暖陽的照耀下散發(fā)出絲絨般的金光。一陣秋風吹來,枯黃的葉子翩然而下,停留在鋪滿落葉的泥土上。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樹林里歡快地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這不是歐洲某個風情萬種的小鎮(zhèn),這是中國西部的莫家村。這個人口數量由三百八十七銳減到二十六的小山村,離縣城南部三十八公里,到省會成都的路程則是二百五十一公里。
我不知道這個村子為什么叫莫家村,盡管我是土生土長的莫家村人。我曾無數次問過在莫家村小學教書的爺爺,他每次都摸著后腦勺說以后再告訴我,但直到他七十二歲那年駕鶴西去也沒有回答我。在爺爺彌留之際,我蹲在病床前等候他給我一個答案,但是他的嘴唇一張一合之后便緊緊地閉上。從此,莫家村名字的由來,成為永久謎團。
無論怎樣,我把童年時的歡樂、青春時的迷茫,以及遠走他鄉(xiāng)引發(fā)的思念,都獻給了莫家村。自從十九歲那年到成都上大學后,我與莫家村的交集便越來越少。讀書時,每年寒暑假回去待幾個月;工作后,每年春節(jié)回去住幾天。十年前,我把年邁的父母接到成都一起生活,從此再也沒有踏上那片土地。
十年后的這個秋天,我沒有任何緣由地獨自駕車重返莫家村。當汽車穿行在彎曲延伸的山路上時,我開始懷疑這次回到故土的目的。這里已經沒有我的親人,據我所知,甚至連一個兒時的玩伴都沒有。我還在讀初中時,他們都陸續(xù)輟學漂泊異鄉(xiāng),以建筑工人、理發(fā)師、裝修小工、餐館老板等各種各樣的身份,散落在天涯海角。思來想去,我覺得唯一的理由是散心,我那顆漂泊太久的心,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停駐。
最近三年來,我的人生沿著一條拋物線逐步下滑,墜入泥潭,沉入深淵。我已竭盡全力,但生活越來越糟糕。兩年前,我和每個星期都會大吵一架的妻子離了婚,獨自撫養(yǎng)女兒,生活一團亂麻。離婚一年后,我所供職的報社效益越來越差。作為一名副刊編輯,我在單位的地位越漸無足輕重,版面常常莫名其妙地被砍掉。對此,我沒有據理力爭,領導也放任自流。在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我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故鄉(xiāng)如同母親的子宮,總能滋養(yǎng)每一個疲憊的靈魂。我必須回到生命開始的地方,尋找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
我把車子停在路邊,看著明晃晃的陽光,自嘲地笑了笑。我覺得,這個理由更像是一個無趣的借口,否則我會立即調轉車頭飛奔回成都,回到那個早已心生厭倦的地方。
莫家村一向很安靜,記憶中只有過年時的鞭炮聲能讓它沸騰起來。但是,現在的它猶如一位四十來歲的寡婦,容貌滄桑、內心寂寥。
一路上,我很少看見人,更沒發(fā)現夾著尾巴尋食的野狗,反倒是偶爾從樹林深處竄出一只神色慌張的野兔,嚇人一跳。鄉(xiāng)村公路修在半山腰上,莫家村人世代居住的房屋,都在山腳下。從村口到家的路上,我只看見一個農夫扛著鋤頭,低頭弓腰地走過。現在是下午兩點二十七分,我不知道他是上午鋤地晚歸,還是吃過午飯后再次出門。我不認識他,所以沒有停車打招呼。我想,他也未必認識我。別說后來嫁到莫家村的女人或入贅進村的男人,就算那些看著我長大的人,也不一定認識現在的我。在幾千個日日夜夜里,我由一個翩翩少年變成身體臃腫、頭發(fā)稀疏、眼瞼下垂和滿臉胡茬的中年。十年前回家那次,六十五歲的堂叔遠遠地看著我,警惕地問:“你是哪個?”
我說:“我是王小康?!?/p>
“你說啥?”他不但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是你的侄兒王小康?!蔽页吨ぷ友壅f。
“你長變了?!彼麏A著一支劣質香煙,嘴里吐出濃濃的煙霧。
我給堂叔遞上一支在他看來十分昂貴的煙,他用原來的煙屁股點燃剛接到的煙,狠狠地咂了幾口。一時相對無語。其實,我想告訴他我沒有變,但這句話卡在喉嚨里,終究沒有說出來。
十年來,與莫家村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的是我的父母。從兩位老人的口中,我得知堂叔八年前已經去世,死在一條臭水溝里,五天后才被人發(fā)現;我的小學同學王勝兩年前成為一位鰥夫,妻子喝農藥死后,獨自帶著一兒一女在湖北打工;村口的張奶奶依然健在,我還在莫家村時她已經六十九歲,現在八十八歲的她兒女都已去世,每天坐在堂屋門前靠曬太陽過日子;莫家村的公路修好了,莫家村的光纖通了;爺爺教了三十年書的莫家村小學,因為沒有學生讀書成了一片廢墟。
這些關于莫家村的故事里,當然少不了王麗萍。
我不只一次聽父母說起王麗萍,有時候他們說給我聽,有時候是兩個人自說自話。除了感慨之外,他們討論得最多的是王麗萍沒有結婚便有了孩子,以及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這么多年過去了,雖然人們議論紛紛、指指戳戳,但事實的真相始終沒有浮出水面。
在莫家村,當人們發(fā)現王麗萍懷孕時,便開始猜測孩子的爸爸到底是哪個。猜測和議論,緣于王麗萍未婚先孕,并始終保持沉默。在莫家村,未婚先孕是一種羞恥。未婚先孕還保持沉默,便給羞恥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供人樂此不疲地窺視。王麗萍越是沉默,流言蜚語發(fā)酵得就越兇猛。她的沉默和村里人的口水,形成一種強烈而持久的對抗,仿佛大家要用唾沫星子,沖開她緊閉而干裂的嘴唇。
在人們狐疑的神色中,各色人等紛紛成了與王麗萍有染的人。在眾多候選人里,村主任成為最大的懷疑對象。那個名叫杜志良的村主任,身材魁梧、聲如洪鐘、滿臉橫肉,二十年來橫行鄉(xiāng)里,欺男霸女。人們當面對他點頭哈腰,背地里卻把他祖宗十八輩罵了個遍。
我最關心的不是王麗萍與哪個男人有染,而是她現在身在何處。我聽母親說,王麗萍生下孩子沒多久便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踏足莫家村。她的母親劉桂芳走遍方圓幾十里,尋遍每一條山溝與河流,都沒有找到女兒。那個失去丈夫的婦人又失去了女兒,與身份不明的外孫王永福在莫家村相依為命。村里人鄙夷的目光,吞沒了這一老一少的生存空間。
自從王麗萍銷聲匿跡后,劉桂芳的精神便每況愈下。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變成花白的麻繩垂在佝僂的背上,五十出頭的她看起來比村口張奶奶還蒼老。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似乎患上了精神病,逢人便問:“你瞧見我們家麗萍了嗎?”
“沒有呢?!?/p>
“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啊?”她兀自問道。
沒有人回答劉桂芳。
王麗萍失蹤的前一兩年,人們還會安慰劉桂芳幾句。慢慢地,大家都嫌她煩,丟下一句“沒有”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但是,她依然逢人便打聽王麗萍的下落,不管對方是否認識她。每年冬天,只要有外出打工的人回來過年,劉桂芳都會抱著越來越大的王永福登門拜訪,詢問對方是否在某個城市見過王麗萍。當她看見對方沉默地搖頭后,才唉聲嘆氣地回到冷清的家里。一次次抱著希望前往,一次次帶著失望而歸。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三年,失望堆積成絕望,像一攤淤泥沉積在劉桂芳的心底。
母親告訴我,王麗萍離家后的第三年年底,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匯兌了五千塊錢。她在信中讓劉桂芳別再尋找她,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回到莫家村。她說自己只有一個愿望,讓劉桂芳把兒子王永福撫養(yǎng)成人,她會按時把生活費寄回去。王麗萍說到做到,每年都會給家里寫信和寄錢,只是寄信和寄錢的地址在不斷變換,劉桂芳不知道女兒到底在哪里。
帶著這些聽來的故事,我的雙腳落在莫家村潮濕的田野上,落在曾經生活了十九年的院子。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我在沉思中無法自拔。
離開院子后,我沒有回頭。我急匆匆地沿路返回,準備開車到魚鎮(zhèn)住宿。從莫家村到魚鎮(zhèn)有六公里路程,開車大約十分鐘。我想在天黑之前把疲倦的身體安頓下來。來到村西頭的田埂上時,我看見一位老人在菜園里摘菜,幾米之外站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我一個激靈,想起那是劉桂芳的家。王麗萍的故事如燃燒的血液般涌上心頭,緊緊地拽住我前行的腳步。
夕陽好像眨眼之間便隱藏在云層,莫家村被薄薄的暮色籠罩。我慢慢走過去,確定那位僂著背的老人就是劉桂芳。那么,那個男孩應該就是王永福了。我的耳邊回響著父親說過的一句話:“王永福太可憐了,村里每個人都叫他野種?!卑凑蛰叿?,我應該叫劉桂芳嬸子。于是,我輕聲喊道:“劉嬸。”
她吃力地抬起頭,沒有回應。
“你是劉嬸嗎?”
“你是哪個啊?”她的聲音很怯懦。
“我是王小康?!?/p>
“你怎么回來啦?”她認出我了。
“回來看看?!?/p>
“莫家村還有啥看頭哦。”她把菜丟在一邊,朝我走來。
“隨便看看?!?/p>
“你爸爸媽媽好不好?習不習慣城里的生活?”她的語氣逐漸變得溫暖起來。
“他們都很好。剛到城里時不太習慣,后來認識的老年人多了,也就習慣了。”
“你是我們莫家村最有出息的人?!?/p>
我沉默著,不知如何接話。
“聽說你在報社工作,喝墨水長大的人就是不一樣?!彼穆曊{突然降下來,“不像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子……”
在沉沉的暮色里,我看見劉桂芳抹了抹眼角。但是,她并沒有哭泣,取而代之的是哀婉的嘆息。
這個夜晚,我沒有到魚鎮(zhèn)住宿。劉桂芳的哀嘆讓我在夜色中呆愣著,半天才緩過神來。其實,她沒有盛情挽留,是我對王永福和王麗萍的人生謎團太感興趣,遲遲不愿挪動離開的腳步。后來,我多次挑起話題,嘗試著讓劉桂芳給我講講王麗萍的故事。她好幾次欲言又止,內心似乎做著強烈的斗爭。我表現得像個無賴,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耐心地聽著劉桂芳躲躲閃閃的言辭。后來,她慢騰騰地說:“天都黑了,要不你就在我們家住吧。不過,你現在是大城市里的人,不曉得習不習慣我們這種黑黢黢的爛房子?!?/p>
“有什么不習慣?我就是這里長大的人。”我心中竊喜,跟在劉桂芳身后,朝院子里走去。王永福不聲不響地跟著我,直到我在屋子里坐下,他也沒有說一句話。
劉桂芳住的還是原來那套房子,只是比以前更加腐朽。屋檐開始傾斜,瓦片懸掛在空中,如飄零的落葉。她說這房子已經破得不行了,夏天漲洪水時差點就被山洪沖垮。我說是該修繕一下,不然住著很危險。她沒吱聲,走進灶房開始做晚飯。因為我的驀然而至,劉桂芳用菜刀在一長塊肉上割下一小塊。那是一塊煙熏臘肉,她邊洗邊說,她已經沒有精力養(yǎng)豬,這些肉是去年冬天在魚鎮(zhèn)買回來的。我說你一大把年紀,就不用干這些苦力活兒了。劉桂芳有氣無力地說,現在啥子東西都貴喲,幾個錢一眨眼就用完了。
“王麗萍不給你寄錢嗎?”我明知故問。
“她那幾個錢,只夠他的生活費?!彼噶酥竿跤栏?,僵硬的手指上粘著幾根蘿卜絲。
王永福安靜地往灶膛里添加柴火,一會兒看看外婆,一會兒又看看我?;鹈绾芡?,照得他滿臉通紅。我嗯了一聲,不知如何安慰眼前這個老人。劉桂芳倒是打開了話匣子,幽怨地說起來。
劉桂芳說小康啊,你說我的命怎么這樣苦?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說媒的人踏破了我們家門檻。但是,我千挑萬選卻嫁給了王成松。那時候,我覺得他有一門手藝,將來能夠掙錢過日子。結婚沒多久,我就生下了王麗萍。生下女子后我滿心歡喜,但是他卻成天黑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后來我才知道,他嫌棄我沒有給他生個兒子。你說生兒生女這事兒我能決定嗎?如果我能做主,我還想生個兒子呢。既然他那么想兒子,我就給她生一個吧。可是,自從生下麗萍之后,我就再也懷不上了。你說咋就這么奇怪呢?按理說生了頭胎后生二胎更容易了嘛。你說我這肚子怎么就不爭氣呢?如果能生個兒子,他心里的疙瘩就解開了。我經常在半夜里想,這一輩子,老天就只給我安排一個娃,那就認命吧。他好像知道我這輩子再也懷不上孩子了,對我慢慢冷淡起來。最開始那兩年,他回家還能多住幾天,后來時間越來越短,往往是大年三十回家正月初二就出門,甚至有兩年沒有回來過年。麗萍十二歲那年,那個狗日的居然老婆孩子都不要,干脆不回來了。那狗日的真不是個東西,你對我有意見可以理解,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可是,麗萍才十二歲呀,他狗日的居然就這么撒手不管了。
大半個小時后,飯菜終于做好。盡管我一再要求簡單點,煮碗面條就好。但是,劉桂芳還是做了蘿卜絲炒臘肉、青菜湯和白米干飯。對于艱難度日的婆孫倆來說,這算是豐盛的晚餐。劉桂芳招呼著王永福,把堂屋里那張桌子清理下??礃幼樱麄兤匠2辉趺丛谔梦莩燥?。王永福依然不說話,獨自朝堂屋走去。燈光很暗,屋子里一片昏幽。我跟在王永福身后,踩著他的影子來到堂屋。堂屋本來很寬敞,但是大部分面積被各種農具占據,留下的空間只夠幾個人圍著桌子吃飯。莫家村人基本都是這樣,即便像我們家那套二層樓房,常常也塞滿了鋤頭、簸箕、風車等春種秋收的工具。
我對王成松的事有一些了解,現在還依稀記得劉桂芳找我給他寫信的情形。二十多年前,我每個周末最忙的不是復習功課,而是幫莫家村人寫信。那個年代,村里人與外界聯(lián)系全靠書信。因為我讀書成績好,而且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所以成為最理想的代筆人。有時候,我早上還沒起床,就有人在院子里等候。每寫完一封信,對方都會嘖嘖地夸贊。他們的說詞驚人地相似:書讀得多真好,這孩子將來肯定吃文字飯。樸實的莫家村人早已看透我的命運,后來自己真的成為報紙編輯,每天寂寞地與文字打交道。
現在想起來,劉桂芳給王成松寫信時,不像其他人那樣說家里如何好,讓對方在外安心干活兒,不需要牽掛家里。她說得最多的是問他什么時候回家過年,即便那時候離過年還有八個月。劉桂芳給王成松寫信的頻率不高,大部分時間是三四個月一封,后來變成半年一封。再后來,一年才寫一封。最終,她不再找我寫信,因為接連兩封信都被退了回來,信封上寫著“無人查收”。那一年,王成松沒有回家過年。從那以后,這個男人再也沒有在莫家村出現過。好像從第二年春天開始,同學們開始嘲諷王麗萍:“你媽生不出來兒子,所以你爸在外面重新找了個女人?,F在,你有兩個媽啦?!?/p>
這頓晚飯吃得很香。這不是說劉桂芳的廚藝很棒,而是我在咀嚼中找到了記憶中的味道。莫家村人的餐桌上總是少不了蘿卜、青菜和臘肉,以前經年累月地吃覺得味同嚼蠟,多年以后重新吃又覺得是美味佳肴。劉桂芳似乎找到了理想的傾聽者,說完丈夫又說女兒。
當劉桂芳說到“麗萍”這兩個字時,我渾身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筷子僵硬地停在碗邊。她問,是不是不好吃?我說很好吃。她說那就多吃點。說完,她自顧自地說起來。她說,麗萍這個女子的命,好像跟我一樣。她不是個笨蛋,你跟她是同學,知道她讀書時成績不差。但是,她遇到了一個王八蛋爸爸,重男輕女不說,后來干脆把我們娘倆丟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管不問了。如果王成松那個狗日的繼續(xù)掙錢回來,麗萍還會好好讀書,說不定就像你那樣考個大學,畢業(yè)后坐辦公室。你不曉得哦,退學那天,麗萍一句話都沒說,就像變成了一個啞巴。后來,麗萍就跟著她表哥打工去了。我一直覺得麗萍是個聽話的女子,沒想到后來她像狗日的王成松一樣,丟下兒子就不管了。你看永福這孩子好可憐,每天就跟著我在村子里轉來轉去。現在莫家村窮得連狗都看不起,人還怎么活?我們家以前那條狗,喂了六年,去年冬天居然不見了。后來,我想它是覺得我們的生活太差,跟著條件好的人家跑了。
劉桂芳三五兩下便把一碗飯扒拉完,她抹了抹嘴巴,一聲嘆息:“我也對不起麗萍?!?/p>
“劉嬸別這么說,你也不容易?!?/p>
“我不該干那些傻事。”
“什么傻事?”
劉桂芳的話像一把利刀,仿佛隨時可以劃開蒙在王麗萍身上那層神秘的面紗。但是,她沒有回答我,唉了一聲后,便忙著收拾碗筷回到灶房。我坐在昏暗的堂屋里發(fā)呆。其實,劉桂芳剛才說的我都知道,王麗萍從輟學到打工那段時間,我還在魚鎮(zhèn)讀書。我關心的是王麗萍后來的情況,她為什么沒有結婚便有了兒子,以及王永福的父親到底是誰。
王永福站在堂屋門口,遠遠地望著我,眼神里透出膽怯。我問,你知道我是誰嗎?他搖搖頭。我說,我也是莫家村的人。他看著我不說話。我又說,我和你媽媽是同學,像你這么大時我們就在一起玩耍。他依然對我保持著警惕,但表情比先前輕松一些。我說你過來,叔叔有話問你。他一步一步向我靠攏,站在桌子的另一邊。我問:“你想媽媽嗎?”
“想?!?/p>
“你找過媽媽嗎?”
“找過?!?/p>
“你怎么找的?”
“寫信?!?/p>
“我不相信?!?/p>
王永福的表情瞬間又僵硬起來,兩只眼睛圓鼓鼓地瞪著我。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敵視。我有些后悔剛才說的那句話,這樣的言辭對一個自卑的孩子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傷害。正在我不知如何重新與他接上話題時,他轉身朝里屋跑去。我獨自坐著,忐忑不安,煙夾在手指上卻沒有點燃。幾分鐘后,他抱著一大堆信封出來。信封很多,從他的胸口一直堆到脖子下面,沉重得似乎要將他壓垮。他嘩啦一下把上百封信丟在桌子上,氣咻咻地說:“這下你該相信了吧?”
我被王永福的舉動噎住了,看了他一眼后,轉過頭盯著那堆沾滿灰塵的信件。它們皺皺巴巴地堆在一起,就像一段昏幽而錯亂的時光。半晌,我才對王永福說:“都是你給媽媽寫的?”
“有幾封是給爸爸寫的?!?/p>
“爸爸?”
“嗯?!?/p>
我有些驚詫。王永福的父親是整個莫家村的秘密,十多年來,那個不見首尾的男人是人們最熱衷的談資,是劉桂芳最難以啟齒的話題。王永福怎么會給一個摸不著看不見的人寫信?
劉桂芳從灶房來到堂屋,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她忙不迭地數落外孫,質問他把這些信件拿出來干什么,并讓他馬上放回去。她的表情很嚴肅,聲音硬邦邦的,活像一只老母雞。王永福仿佛變了個人,大聲吼道:“他不相信我找過媽媽,我要把這些信給他看?!蔽覍擂蔚匦χf,他說的是真的,我冤枉他了。劉桂芳一聲長嘆,開始嘮叨王永福如何思念他的母親王麗萍。
被親生母親拋棄時,王永福還不到一歲。那個冬天的早晨,大霧彌漫。劉桂芳一覺醒來后,聽見隔壁房間里王永福哇哇地大哭。她手忙腳亂地下床,發(fā)現王麗萍的房門虛掩著,喊了兩聲無人應答,便推門而入。房間里很凌亂,好像剛剛被盜賊洗劫過。當她發(fā)現王麗萍那個紅色箱子和衣服都不見了后,瞬間意識到女兒已經離開。那段時間,劉桂芳兩只眼睛的眼皮不停地跳,隱約覺得王麗萍要逃跑,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她兩眼一黑,歪倒在床邊。
從此,年過五旬的劉桂芳,老淚縱橫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每天牽著蹣跚學步的外孫,在荒蕪的田野上走來走去。她就像盼望莊稼那樣盼望王永??炜扉L大,心想外孫長大了至少可以與自己做個伴兒,一起散步一起聊天。王永福真是個懂事早的孩子,王麗萍走后沒多久,就開始咿咿呀呀地喊“婆婆”。劉桂芳聽后先是一笑,然后淚水就嘩啦啦地順著臉頰流淌。
日子艱難地過著,劉桂芳徹底對王麗萍死了心,早已做好再也見不到女兒的打算。有一段時間,她沒完沒了地對熟識的人說,管他媽的,就當沒有生那個女子吧。但是,王永福四歲那年,失蹤三年的王麗萍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和寄了一筆錢。收到信和錢后,劉桂芳高興得快要瘋了,逢人便樂呵呵地說找到王麗萍了。村里人沒有多大反應,平靜地說著“找到了就好”。那時候,王永福還沒有上學,寫不來字,劉桂芳走了六公里路到魚鎮(zhèn),在郵局門口花一塊錢請人給王麗萍回了一封信。她興高采烈地對女兒說,家里一切都很好,王永福聰明伶俐、白白胖胖,再過兩年就上小學。信的最后,她沒有忘記叮囑女兒早點回來過年。她說:“這幾年你不在,我和永福年都過不好。別人家都歡天喜地,只有我們家冷冷清清。今年你回來后,我們家就熱鬧了。”
當回信塞進郵筒那一刻起,劉桂芳就開始等待王麗萍的回信。讓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是,一個月后等來的卻是自己所寄出的那封信,上面寫著“無人查收”。劉桂芳問送信的郵遞員為什么會無人查收,那個靦腆的小伙子說,可能王麗萍換了單位。劉桂芳“哦”了一聲,臉色便沉下來。她不甘心,第二天又走六公里路來到魚鎮(zhèn),花一塊錢請人給王麗萍再寫一封信。當信塞進郵筒后,她又開始等待,甚至晚上做夢都夢見郵遞員送來王麗萍的回信。但是,當她再次見到那個小伙子后,接到的依然是自己寄出去的那一封,上面還是寫著“無人查收”。這次,劉桂芳沒有問為什么會無人收信,弓著背緩緩地往回走。王永福似乎從外婆的神情中看見了結果,沮喪地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默不作聲。
這種從興奮到失落的情形,在接下來七八年里一次次上演。王麗萍每年都會給家里寫信和寄錢,但是劉桂芳始終不知道女兒身在何處。每一封寫著“無人查收”的回信,都把這個日漸蒼老的女人打入冰窖。只是與王成松相比,王麗萍消失得不夠徹底,至少那一封封來信和一筆筆匯款表明她還活著。王成松則不一樣,他到底是死是活,無人知曉。
當王永福開始讀小學后,他便開始用扭扭捏捏的字給媽媽寫信。但是,每一封信都毫無意外地退了回來,信封上冰冷地寫著“無人查收”。這個從小便失去母愛且不知道父親是誰的男孩,表現出了驚人的執(zhí)拗,無視那一封封退回的信件,堅持每個月給媽媽寫一封信,然后交給外婆從魚鎮(zhèn)的郵局寄出去。偶爾,他也會給爸爸寫一封,只是從未寄出去過。王永福找不到收信地址,更找不到收信的人。
作為一個以文字為生的編輯,我能想象那一個個歪七扭八的字,無不訴說著一個孤兒對父母的想象和思念。劉桂芳無奈地說:“寫不來的字,他都用拼音代替。如果拼音也寫不出來,他就用符號代替?!?/p>
“永福很聰明?!蔽艺f,“讀書成績應該很好?!?/p>
“再聰明又能怎樣?”劉桂芳說,“麗萍不回來,他始終都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p>
劉桂芳的語氣很平靜,我的內心卻掀起一陣波瀾。我絞盡腦汁,想要幫助劉桂芳和王永福,即便知道自己有心無力。
我終于把夾在手里的煙點燃,煙霧在莫家村的夜色里,蕩漾出奇怪的圖形,最終消失在夜晚的靜謐與虛無。劉桂芳說:“你怎么學會抽煙了?王成松那個狗日的以前煙癮也很大?!?/p>
“我經常出差,在全國各地跑?!蔽掖鸱撬鶈?,“下次出差時,我到信封上那個地方看一看,希望能夠找到她?!?/p>
我拿著最近的那封來信,認真地記下王麗萍所在的地方。
“你真是太好了,我和永福都謝謝你。”她差點哭出來,“我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了,她原不原諒我都無所謂,她回不回來看我也沒有關系,只是永福才十來歲?!闭f著,她拉起圍裙在眼角擦了擦,然后又說:“永福,快謝謝叔叔?!?/p>
“謝謝?!?/p>
“要喊叔叔?!?/p>
“叔叔?!?/p>
“你要說,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
我看著眼前的婆孫倆,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一宿未眠,滿腦子的王麗萍,把睡眠碾壓成玻璃渣子,尖細的棱角刺激著脆弱的神經。大山深處的莫家村彌漫著潮氣,躺在濡濕的床上,好幾個小時都沒有一絲暖意。我在濃郁的夜色里翻來覆去,為自己的謊言而焦慮,覺得自己不該欺騙這對孤苦無依的婆孫。事實上,我壓根就沒去過信封上的那個城市,暫時也沒有到那里出差的計劃。但是,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我不這樣說又說些什么呢?后半夜,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問道:“王麗萍呀王麗萍,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戲?”
王麗萍比我大兩歲,但我們是同一年入讀小學,而且六年中有四年都是同桌。六歲那年,她生了一場大病,差點丟了性命。我不清楚那是什么病,只知道治病時間長達兩年,我們也陰差陽錯地成為同學。我們住的地方離莫家村小學有一公里路程,每天上學下學都形影不離。于是,村子里那些閑來無事的人便取笑我們,說我和王麗萍是娃娃親,將來是兩口子。讀小學時,我們聽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上初中后,他們的取笑便在我和王麗萍之間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我慢慢覺得,她對我很有好感,并多次用言語和行為給予暗示。
多年以后,當我想起青春年少時的種種行為,依然為自己不解風情而懊惱。這樣的懊惱來自我內心里喜歡王麗萍,自己卻一次次錯失機會。如果讓我選一個女人結婚,我認為天下的女人都比不上王麗萍。
讀初中時,我和王麗萍不在一個班。她在一班,我在二班。但是,我們依然每天上學下學一路相隨。父親給我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我每天早上載著王麗萍到學校,晚上她再坐我的自行車回來,一路上總是充滿歡聲笑語。初一下學期那個春天,在經過一片凹凸不平的馬路時,她突然從背后緊緊地抱住我。那是個黃昏,天邊的夕陽正溫柔地撫摸著復蘇的大地,路邊的油菜花黃得刺眼。我鼓勵她說,別怕,這兩個小土坑難不倒我。她在我身后沒吱聲,雙手依然緊緊地箍著我,即便車輪走上平坦的路面也沒放手。第二天上學路上,她突然對我說:“你真好?!?/p>
“為什么?”我問。
“你每天都送我上學下學?!?/p>
我輕松一笑:“反正我有車?!?/p>
這樣的情景和對話,在我和王麗萍相識的十六年里,只出現過一次。雖然她后來還是坐在我的自行車后面,但是從未從身后抱過我,也沒有說過感謝的只言片語。
那年暑假,王麗萍有一半時間在我家度過。她每次都帶著課本,慢悠悠地朝我走來,與我坐在一起學習。那學期考試我全年級第一,她說有不懂的地方就請教我。我為她勤奮好學感到十分開心。但是,她總是心不在焉,眼神經常從課本游離到我身上。被我發(fā)現后,她又慌亂地盯著課本,白嫩的臉蛋上透著紅暈。我納悶她為什么突然變得矜持起來,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
開學前一天,王麗萍離開時,仿佛有很多話要說,但嘴巴多次張開又合上。后來,我問她還有哪里不懂嗎?她一愣,慌亂地搖頭,說都懂了。然后,她跳了出去,跑著離開了。
再次見到王麗萍,已經十八個月后。
那年九月,王麗萍沒有出現在學校里。開學那天,我在她家門口喊她,喊了十多遍都無人應答,便騎著自行車走了。三天后,我才聽劉桂芳說,王麗萍打工去了。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內心空落落的,就像丟失了那支最喜歡的鋼筆。
從那以后,我便獨自騎著自行車,穿梭在莫家村與魚鎮(zhèn)之間。真正的惆悵和傷感在四個月后到來,那天劉桂芳找我代筆給王麗萍寫信。她在信中對王麗萍說,第一年出門沒有掙到錢,過年就不用回家了,來回的路費很貴。她噼里啪啦地說完,我一筆一畫地寫。每一個字都寫得那么艱難,每一個字都讓我感到失落。我用了整整一百二十八天,才知道自己原來對王麗萍早已充滿好感和眷戀。從那一刻起,她的音容笑貌常常潛入我的夢中。
第二年,我為劉桂芳代筆,給王麗萍寫過兩封信。寫完第二封信后,我就開始等待她回家的那一天。從農歷冬月開始,每天回家路過劉桂芳家時,我都要朝院子里望一眼,希望看到王麗萍的身影。接連五十多天里,每一次我都失望而歸。
希望出現在放寒假的第二個星期。當我看到王麗萍時,離大年三十還有三天。那天上午,彌漫的大霧填滿了莫家村的每一寸空間,冬日的陽光始終無法穿透霧靄照射下來。我在村西的田埂上走來走去,一副思考人生的樣子。其實,我的眼神不斷地瞟向不遠處劉桂芳的家。昨天晚上,我家那條老黃狗嗷嗷地叫了好一陣子,我媽出去看了一眼,說是王麗萍回來了。
上午十點過,王麗萍終于出現在我的視野??吹剿哪且凰查g,我的眼神慌亂成一道閃電。我看了看她,立即又把目光對準菜地里的青菜。天氣很冷,雪白的霜把原本綠油油的菜葉壓得奄奄一息。片刻后,我又抬眼看著王麗萍。她安靜地站在院子里,仿佛也在偷偷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我想轉身逃跑,但已無處遁形。莫家村這么小,我又能跑到哪里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拖著機械的雙腳朝她走去。
離王麗萍還有十來米遠時,我停了下來。那是菜地的一角,蘿卜的葉子被雞啄得精光。我木訥地站著,半晌才為她送去微笑。她也笑了笑,但沒說話。一年多時間沒見,王麗萍變了。她燙著黃色的大波浪頭發(fā),穿著緊身牛仔褲,外面套一件紅色呢子大衣。即便隔著十多米遠,我還是能夠清晰地看見她化著濃厚的妝。她文了眉毛、畫了眼線,臉頰涂著厚厚的粉底,兩片猩紅的嘴唇格外醒目。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日夜盼望的王麗萍。她黝黑亮麗的長發(fā)、眉清目秀的面容以及美到極致的脖子,不失時機地浮現在我的腦海。我下意識地垂著腦袋,看見自己的褲腿被露水打濕,鞋子上沾滿泥土。我發(fā)現自己的樣子真是滑稽,臉一下子滾燙起來,恨不得找個縫隙鉆進地里?;艁y之下,我結結巴巴地說:“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
“什么時候走呢?”
“過了年就走?!?/p>
我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緊緊地握成一個自卑的拳頭。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心里渴望她能主動對我說些話,即便是敷衍了事地關心一下學習成績。但是,她始終不愿多說一個字。我們好像是初次見面,每一句話都是試探。我突然想起兒時村里人取笑我們是娃娃親,現在的樣子真有點像相親的場面。一對青年男女從路的兩頭走來,相互打量和審視。
“我回去做寒假作業(yè)了?!蔽覈肃榈?,“如果有時間,到我家里來玩吧?!?/p>
“好?!?/p>
還未等我挪動腳步,她便轉身朝屋里走去。她像一道紅色的幻影,消失在冬日的霧靄中。
離開莫家村到成都前,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王麗萍。
我還在莫家村時,王麗萍又回來過幾次,但每次都想方設法躲著我。后來,我多次如法炮制,在她家門口溜達和轉悠,不過都沒有看見她。我覺得她就躲在窗戶背后,只要看見我的身影就閉門不出。我想,這或許與我貿然地給她寫信表達愛意有關。
幫莫家村人寫信的那些年里,我覺得自己寫得最認真的,就是劉桂芳給王麗萍的每一封信。我總是一廂情愿地認為,王麗萍能從我的筆跡中,讀出我對她的想念。后來,我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和徒勞,便忍不住偷偷記下她的地址,給她寫了三封信。從第一封信開始,我就向她表白。但是,從第一封信開始,我收到的都是拒絕。
第一封信寄出去兩個月后,我收到了王麗萍的回信。她在信中絲毫不提我對她的愛意,一個勁兒地勸我好好學習。她說我聰明好學前途無量,她說我天生就不應該在莫家村生活,她說我一定會考上大學在城里找個好工作。
我對她的鼓勵視若無睹,依然用笨拙的語言對她掏心掏肺地示愛。但是,第二封信寄出去后便石沉大海。我不甘心,繼續(xù)寫第三封信。在信中,我重溫了載著她上學的快樂時光。我以為,這樣可以喚起她的記憶,畢竟她曾經對我心存愛慕。
這一次,我等來的不僅僅是拒絕。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孩,從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了。兩個月后,學校收發(fā)室有一封我的信。我心潮澎湃地跑去取,發(fā)現那就是我給王麗萍寫的第三封信,上面寫著“無人查收”。對我來說,王麗萍從此不知所終,盡管我依然幫劉桂芳一封一封地給她寫信。
回憶如冰窖,我的每一個毛孔都被冰霜封堵。五點剛過,我便起床,坐在冰涼的晨曦里抽煙。這個時節(jié),莫家村的天起碼要六點半才打開。一個半小時里,我一共抽了十六支煙。隔壁的劉桂芳和王永福,以及流落異鄉(xiāng)的王麗萍,他們的影子在我的腦海里飄來飄去,就像在演繹一場劇情復雜的皮影戲。
天剛亮時,劉桂芳就起床了。大門吱呀一聲,我便聽見院子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她對圈里的雞鴨說,你們也都起來吧,多去找點吃的,多下幾個蛋。然后,我的耳朵里傳來翅膀撲閃的聲響。接著她又說,你整晚都在盯著那些賊娃子,現在天亮了趕快睡會兒吧。然后,我聽見那條干癟瘦弱的小黑狗嗚嗚地叫了兩聲。
盡管劉桂芳再三挽留,讓我吃了早飯再走,我還是決意告別。我的錢包里還有九百元現金,臨走時給劉桂芳拿了五百。她執(zhí)意不要,我堅持說這是給王永福的見面禮。她便接受了,并真誠地對我表達謝意。我真的不需要她如此鄭重地感謝,我覺得這是自己應該做的。
背上行李,我爬了大約半小時,才來到山腰的公路上。整整十年沒有走過這條路,竟然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蛟S,我走得太急,仿佛想用最快的速度逃離莫家村。但是,當我發(fā)動汽車后,卻遲遲沒有離開。雙手握住方向盤,我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十來分鐘后,我終于明白自己待在這里到底想干什么。重返莫家村已經十多個小時,我依然沒有搞清楚纏繞在王麗萍身上的是是非非。我終于承認,這次重回故里的真正原因,是想了解王麗萍的故事,打探她的下落。
我在后備廂里拿出餅干和礦泉水,匆匆填飽肚子。然后,我像個前來踩點的竊賊,貓著身子潛回村子里。從父母的口中以及昨晚與劉桂芳的交流里,我知道莫家村還住著七八戶人家。這些人我都比較熟悉,他們都找我代筆寫過信。哪家哪戶的人員構成,以及這些年來的家長里短,我基本上都知道。而且,他們都信任我,什么話都讓我寫在紙上。此刻,我想找一下還在莫家村的人。雖然王麗萍的故事不方便說,但我覺得總能從與他們的交流中,發(fā)現蛛絲馬跡。
為了不讓劉桂芳看見,離她家較近的三戶人我沒有去。我繞著小道,從我家背后穿越一片竹林來到村子東頭。據我所知,這里還住著四戶人家。他們分別是村主任杜志良、八十八歲高齡的張奶奶、年過四十的董小娥和瘸著一條腿的肖大明。杜志良那里我決定不去,他五年前喝醉酒后掉進路邊的糞坑淹死了,家里只剩下六十多歲的妻子和一個傻兒子。更何況,在大部分懷疑的眼神里,他就是王永福的親身父親。
遺憾的是,我挨家挨戶走訪了張奶奶、董小峨和肖大明。兩個半小時里,我費盡心思想要打聽王麗萍的事情,結果繞來繞去弄得我口干舌燥,也沒有獲得一點有用的信息。他們好像都知道我要前來,事先經過商量保持著統(tǒng)一的口徑。每當我觸及這個話題,他們都顧左右而言他,不是回憶過去就是感慨未來。在他們心中,曾經的莫家村什么都好,現在的莫家村什么都不好,將來的莫家村屁都不是。
回成都的車開得很慢。
我身體漂浮內心空虛,腦子里亂哄哄的,雙腿軟得沒有力氣踩油門。我在每一個服務站都停下來休息,站在路邊看著一輛輛汽車呼嘯而去。從莫家村到成都,二百五十一公里路耗費了五個小時。當我穿梭在熟悉的大街小巷時,已是傍晚時分,橘黃的街燈掩蓋了每一個行人臉上的蒼茫。
父母對我突然返家感到驚奇,忙著給我準備晚餐。我沒有告訴他們要回莫家村,而是撒謊說到另外一個城市出差一個星期。當時,我以為自己會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轉悠幾天,把身心浸潤在田園的氣息中。我自己都難以相信,第二天便急匆匆地返回,就像我第一次離開莫家村那樣急不可耐。一陣狼吞虎咽后,我把困乏的身體重重地丟在床上,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
我本來向單位請了五天假,所以根本不用去上班。父母都不在家,他們每天把孫女送到幼兒園后,都會在小區(qū)附近的一個公園里散步,與來自天南地北的老人,聊那些說過無數遍的話題。他們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老兩口聊天時經常感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在這么繁華的城市定居。如果說他們對晚年生活還有什么隱憂,那就是我的婚姻大事。我與妻子結婚時,他們不贊同,覺得妻子不夠通情達理;后來,我與妻子離婚時,他們還是不贊同,認為妻子是個踏實持家的女人。三十多年來,我在他們一貫的反對中,擅自做了很多決定。我不知道是對是錯,但是從未后悔過。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無所事事。每天睡到上午十點,然后是吃飯、看書,或者到附近的街巷走走看看,下午到幼兒園接女兒。每當我在高樓大廈之間徘徊時,都會想起莫家村,想起王麗萍和王永福。第三天,我凌晨五點便莫名地醒來,突然想寫下莫家村的故事。于是,我興奮地爬起來,點燃一支煙便打開電腦寫起來。在噼噼啪啪的敲擊聲中,王麗萍母子和整個莫家村,便在電腦屏幕上流淌開來。
從凌晨五點到深夜十點,我沉浸在二百五十一公里之外的那個鄉(xiāng)村,思緒在記憶與現實中穿梭。莫家村的人和事,在我的腦海里不斷地翻騰。這篇八千三百六十二個字的文章,耗費我整整十七個小時。
這篇文章,徹底擊碎了我,掏空了我。
天氣越來越冷,霧霾越來越嚴重。我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上班下班,閱讀編稿,周末陪女兒在家玩耍。某一天,當我站在窗前發(fā)呆時,猛然發(fā)現天空飄舞著雪花。我告訴女兒后,她高興得像只活潑的小鹿,歡快地在每一間屋子來回奔跑。
從到成都求學那一天算起,十六年過去,我從未見過這個城市下雪。我突然想起小學六年級時,莫家村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據年長的人說,那是莫家村有史以來最大的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每一棵樹每一幢房子都被大雪包裹著,整個村子一片歡騰。尤其是我們那幫十來歲的孩子,恨不得在每一個角落都堆一個雪人。我和王麗萍在田間地頭四處亂竄,捧著地上的雪撒向對方。
看著天空恣意飄飛的雪花,我踱著步子來到書房,準備給王麗萍寫一封信。這是個荒唐的決定。在網絡發(fā)達和智能手機普及的時代,誰還用這種老套的方式,聯(lián)系一個多年不見的人?我卻要在大雪紛飛的季節(jié)里,給遠在廣州的王麗萍寫信。我之所以這么做,一是希望通過書信喚起她對過往的回憶,二是除了從王永福那里獲得她的地址外,我沒有其他任何方式可以聯(lián)系上她。
端坐在書房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兩頁白紙,卻找不到鋼筆。別說鋼筆,就是圓珠筆、鉛筆都不知道散落在哪里。我的記憶里,手寫已是非常遙遠的事。平常編稿和寫作,我都在電腦上完成,與外界聯(lián)系全靠打電話和發(fā)微信。
我來到樓下,在小賣部買了一支鋼筆一瓶墨水,鋪好紙沏好茶,抽著煙開始給王麗萍寫信。可是,當一切準備就緒后,我發(fā)現情緒散亂得如空中飄舞的雪花,撲簌簌地落下卻無法堆積成讓人興奮的積雪。我有太多話要說,但不知從何說起。我感覺每一個點都能下筆萬言,但大半個小時過去后,筆和紙都安靜地躺在書桌上。后來,黔驢技窮的我變著法子把之前寫的那篇文章改成了一封信,焦點集中在劉桂芳和王永福在莫家村的孤苦和無望,以回憶我和王麗萍青春年少的往事和這些年對她的牽掛結束。洋洋灑灑地寫下來,竟然把整整兩頁紙寫得滿滿當當。
這不是我寫得最好的文字,語言生硬、敘述混亂,更重要的是字寫得張牙舞爪。那手漂亮的鋼筆字,徹底報廢。落筆的一瞬間,我抬頭望著窗外,樹枝上已然掛著棉花一樣的雪朵。天氣預報說,這幾天全國普降大雪。我希望王麗萍生活的城市也能下雪,因為我在信中回憶了莫家村有史以來的那場大雪,以及我們肆無忌憚地在雪地里撒野的情景。
我在網上查了一下,離家最近的郵局有兩公里路。我把寫好的信折起來,揣在上衣口袋里,準備到郵局寄出去。出門時,我媽問我去哪里,我說出去看看,難得下這么大的雪。她說把孩子帶上吧,我猶豫著答應了。外面很冷,女兒穿著羽絨服,戴著帽子圍著圍巾,打扮得我快要認不出來了。我逗她:“請問小姑娘,你來自哪里呀?怎么不像我們這里的人?!?/p>
“莫家村?!彼窀竦匦?。
“莫家村在哪里呀?”
“不知道?!?/p>
“你怎么知道莫家村啊?”
“奶奶說的。”
我牽著女兒的手,沉默地走在滿地積雪的大街上。我很想與她說說話,卻不知道說什么。路邊的枯樹靜靜地站著,屏住呼吸等待每一朵雪花降落在自己身上。我們慢慢地走著,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走過兩條巷子,穿過一座立交橋,再跨過一個十字路口就到郵局了。在立交橋下,女兒問我:“我們去哪里?”
“郵局?!?/p>
“去郵局干什么?”
“寄信?!?/p>
“信是什么?”
“就是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交給對方看?!?/p>
“哪個把信送給那個人呢?”
“郵局啊?!?/p>
“哦?!?/p>
我們繼續(xù)走著。
在十字路口,我指著不遠處的郵局對女兒說:“那就是郵局?!?/p>
“你這封信是寫給哪個人的?”
“一個朋友?!?/p>
“我還以為是寫給媽媽的呢?!?/p>
我愣在原地,悲傷莫名地涌上心頭。我扭頭看著街道的另一邊,一串熱淚滑了下來。我不想讓女兒看見自己哭泣,慌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離婚后,妻子去了另外一個城市,與成都相距三百多公里。最近大半年,女兒沒有與媽媽見過面。
“綠燈亮了,該我們走啦。”她牽著我,朝對面走去。
然后,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這個霧霾重重的冬季,任何一種結果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安慰。但是,我沒有收到王麗萍的回信,寄出去的信也沒有退回來。每天晚上回家,我第一件事情便是打開報箱,但里面總是空空如也,狹小的報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三月初,我的人生迎來巨變。
我想請假去廣州尋找王麗萍,主任問我請多久,我說一個月。我預感到這趟尋找之旅會很困難,所以預留了充裕的時間。那個該死的胖子,眼睛鼓得像盛夏的桃子,直愣愣地瞪著我。然后他說,你應該安心工作。停頓片刻,他接著說,你應該注意自己的工作態(tài)度,最近幾個月請假太多了,單位里很多人頗有微詞。我說我知道,但是這一次有重要事情要辦,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請假。他擺了擺手說,絕不可能,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給人批一個月的長假,除非你是孕婦。請問你懷孕了嗎?說完,他詭異地笑了。
第二天,我遞交了辭職申請,默默地走出辦公室,告別了工作十二年的單位。看著車水馬龍的大街,十二年來的記憶瞬間被喧囂淹沒。我開著車,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盤算著即將到來的廣州之行?;丶液?,我在書房里呆坐了大半個小時,才意識到自己丟了工作,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
第三天,我便起身前往廣州。
與上次一樣,我對父母說要到外地出差一個月。他們沒有懷疑我這次出差時間怎么這么長,一個勁兒地叮囑我,在外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因為工作忙就不吃飯。作為一個來自莫家村的農家子弟,我在成都有房有車,有一份在他們看來無比體面的工作,所以,他們對我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都深信不疑,只有女兒氣嘟嘟地問我:“你怎么又要出差?”
“爸爸要工作?!蔽艺娌恢滥膩淼挠職鈱ε畠喝鲋e。
“你走了,哪個陪我玩呢?”
“爺爺奶奶?!?/p>
“他們總是跟一群老頭老太太聊天,我一句都聽不懂?!?/p>
我苦笑一聲,悶聲悶氣地收拾行囊。幾件衣服,幾本書,簡單得不像要到另外一個城市。收拾妥當后,我便急匆匆地往外走,飛機兩個小時后起飛,留給我的時間不多。當鐵門沉沉地關上后,我站在樓道里,感到一陣空虛和失落。聲控燈突然熄滅,樓道里黑咕隆咚。我跺了跺腳,燈重新亮起來。我掏出鑰匙轉身打開門,進屋把女兒摟在懷里,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爭取盡快把事情辦完,幾天后就回來?!彼o繃的臉上立即綻放出絢麗的花朵,要求我與她拉鉤。我們的小手指相互勾著,她一邊搖晃著小手一邊唱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樓梯?!?/p>
我問:“小樓梯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被人踩啊。”她得意地說。
我在女兒額頭上深情一吻,然后噌噌噌地下樓,跳上街邊一輛出租車朝機場飛奔而去。
這個城市的擁堵簡直讓人忍無可忍,但又不得不忍。我恨不得汽車長出一雙翅膀,像鳥兒那樣飛越高樓大廈和擁堵的街道。好在走出市區(qū)后,路上還算順暢。從家里到機場,我前前后后用去一個多小時。我是最后一個通過安檢和踏上飛機的人,剛坐下來乘務員就開始廣播本次航班馬上起飛。
兩個多小時里,我都處于失重狀態(tài)。飛機每一次遭遇氣流引發(fā)的顛簸,都弄得我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差點快要吐出來了。我把座椅上的免費雜志、報紙翻了一遍,依然心神不寧。我又拿出保羅·奧斯特的《幻影書》,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所寫的每一個字都讓我著迷。但是,這一次他用文字精心構造的迷宮,始終無法吸引我。我一直在迷宮門外徘徊,根本無法進入其中。當我看到戴維·齊默的妻兒死于一場空難之后,便徹底放棄了閱讀。從第一行字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本好書,只是不適合今天的我。
我拘謹地靠在椅子上,雙臂環(huán)抱,兩眼微閉。我很困乏,但又無法睡去,千頭萬緒交織在腦子里,就像千萬只蒼蠅那樣狂亂地飛舞。
下飛機后已是傍晚時分,每一絲夕陽都透出溫情。王麗萍工作的地方在郊區(qū),我在機場坐上一輛出租車,繞過市區(qū)直奔目的地。一路上,我都緊緊地閉著眼睛。雖然我是第一次來這個城市,但是我對它的繁華和氣派都不感興趣。我只想去郊區(qū)那家服裝廠,找到那個多年不見的女人。出租車司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她不斷地通過對講機與同行說話。我聽不懂粵語,但那一聲聲低沉的嘆息告訴我,他們在說著一些并不開心的事。
當汽車停留在王麗萍工作的服裝廠門口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斑駁的大門上,五個字的工廠名字只剩下三個字,好在掉的兩個字是“服裝”,還能讓我準確地判斷出王麗萍就在這里工作。門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一個牌子。他們或有說有笑,或神情呆板。我給門衛(wèi)室那個中年男人遞了一支煙,向他打聽王麗萍。在交流中,我聽出了他的四川口音,便與他攀老鄉(xiāng)套近乎。自從得知我們是老鄉(xiāng)后,他對我的警惕便慢慢解除。我告訴他,我是王麗萍的哥哥,這次來是給她送從老家?guī)淼臇|西,因為弄丟了電話號碼,所以只有順著地址找過來。一支煙抽完,他完全相信了我的說辭,在厚厚一本工人名單中找到了王麗萍,并準備給她的寢室打電話。他咧嘴笑著說:“你來得真是時候,她剛剛下班,應該在寢室里?!?/p>
我笑著對他點點頭:“她給我說過上下班時間,這個點兒她都在?!?/p>
他打電話的時候,我又拿出一支煙抽起來。我剛把煙點燃,他就掛了電話。我忙不迭地給他遞上一支,他一邊咂巴著煙一邊說:“你等會兒吧,她馬上就出來。”
“你說是她哥哥找她嗎?”
“沒有,我們一般都說門口有人找。”他尷尬地笑著,然后問我,“要不要我給她再打個電話說一聲?”
“不用?!?/p>
我接連說了好幾聲謝謝,搞得對方有點難以承受。然后,我踱著步子來到門外。大門有一個拱形門廊,門廊擋住了一部分光線,在右邊形成一個暗角。我忐忑地站在角落里,等待著王麗萍的出現。我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什么樣子了,舊日的記憶在腦海里不斷地翻涌,就像大海里一波又一波隨風翻滾的驚濤駭浪。
正在我思緒飄飛時,一個女人遠遠地走來。她穿著灰色短衫和牛仔褲,長長的影子在燈光下?lián)u搖晃晃。我一眼便認出那就是王麗萍,盡管她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那個女孩。她的身材、容貌和穿著都變了,但直覺告訴我,她就是來自莫家村的王麗萍。我立即變得緊張起來,內心設想的無數個打招呼的用詞,全部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十多年前在王麗萍院子門口看見她時一樣,我再次想到了逃離。不同的是,上次是自卑,這次是慌亂。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辭掉工作坐著飛機,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就是為了找到王麗萍。她現在就朝我走來,難道要臨陣脫逃嗎?
王麗萍站在門口,左右環(huán)顧。
我站在原地,靜待她的眼神投射到我身上。當她扭頭看見我時,身影搖晃了幾下。我立即向她揮手,她沒有回應,依然死死地盯著我。我們就這么對視著,好像都在記憶中尋找對方的影子。大約一分鐘后,我看見她轉過身去,往廠子里走了兩步。但是,我還未來得及喊她的名字時,她又轉身大步向我走來。
“是你啊,你怎么來了?”她的聲音變了,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
“出差,剛好路過?!蔽也恢肋@樣回答能否贏得她的信任。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她邁著細碎的步子,向我靠近了一些。
“半年前,我回了一趟莫家村?!蔽医K于拔掉腳下的釘子,勇敢地向她走去。
此刻,我和王麗萍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一米,近得可以看見她臉上的皺紋,近得能夠聞到她身上關于莫家村的氣息。
從廣州回成都的航班是晚上八點四十五分起飛,我在璀璨的燈火與朦朧的夜色中,告別了駐足兩天的城市。兩天時間太短,我逛不完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但足以能夠了解一個女人十多年來的心酸與坎坷。當我見到王麗萍并聽完她的故事后,一刻也不愿意在這個城市停留。她笑著對我說:“多玩幾天吧,我陪你到處逛逛?!?/p>
“我很忙,回去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蔽彝裱灾x絕。
王麗萍沒有到機場送我,臨走時交給我一個信封。但是,她要求我上了飛機才能看。我問為什么,她說到時候你就會明白。
飛機準點起飛。
我盯著窗外,看著工作人員被拋在身后,看著樓群越來越矮小,看著機翼穿過稀薄的夜色直插云霄。我沒有像來時那樣失重和頭暈,但內心空虛得仿佛自己只剩下一張皮囊。當飛機在萬米高空孤獨地飛行時,我才想起王麗萍給我的那個信封。于是,我從懷里掏出來,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這是一個白色的信封,上面沒有任何字跡。我打開它,發(fā)現里面還有一個信封。當里面的信封剛抽出一半時,我便明白那是我去年冬天給王麗萍寫的信。我把它完整地拿出來,發(fā)現信封被打開過。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這說明王麗萍看過我寫的內容。撬開信封口后,里面有三張紙。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們抽出來,鋪展在逼仄的餐桌上。前兩張是我自己寫的,第三張上面寫著一句話:我配不上你。
沒有抬頭,沒有結尾。但我知道,這是王麗萍寫給我的。我沉默著把它折好,重新放回信封。我歪倒在座椅上,想起王麗萍的坎坷命運和顛沛流離,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在聒噪的工廠門口,我與王麗萍經過短暫的錯愕后,終于接納了彼此。兩天時間里,除了上班之外,她都與我一起。我們在附近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聊一些陳年舊事和生活現狀。我率先打開自己,毫無保留地告訴她自己離婚、失業(yè)的事實,也與她分享女兒的乖巧可愛。大部分時間里,她都不插話,安靜地聽我嘮嘮叨叨。第二天傍晚,她提議到茶樓坐坐。坐下不久,她便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感情生活?”
我點了點頭。
“我沒有感情生活?!彼粗G茶在水杯里慢慢下墜,“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王永福的父親是誰?!?/p>
我的眼神躲躲閃閃,沒有勇氣正視王麗萍。從她的話語中,我隱約感覺到她的臉上刻滿屈辱。為了掩飾自己的慌張,我想抽支煙。我剛把煙銜在嘴里還沒來得及點燃,她便慢悠悠地說起來。
悲傷從十六歲那年夏天開始,便在王麗萍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并長期沉積在心底。那年暑假,王麗萍都生活在母親的喋喋不休中。那個失去丈夫的女人,在精神與現實的雙重壓力下舉步維艱,總覺得整個家庭隨時都會崩潰。王麗萍的學習成績不差,劉桂芳卻想方設法讓她退學。但是,劉桂芳從未把“退學”二字掛在嘴邊,她像只不知疲倦的蒼蠅,在王麗萍的耳邊訴說家庭的困境和生活的艱辛,以及女孩子不用讀那么多書的現實意義。
劉桂芳總是這樣對王麗萍說,你爸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怎么這樣不負責呢?他就算不管我,也得對你負責呀,你可是他親身女兒。那個狼心狗肺的家伙,為了與外面的女人鬼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難道他就沒有想過,誰給你拿錢讀書呢?誰給你拿錢付生活費呢?誰給你拿錢置辦嫁妝呢?不過,女孩子讀不讀書倒是無所謂,長大了就嫁人,嫁了人就生娃。你看我們村的女孩子,有幾個讀過書?我前幾天還在想,你算是讀得比較多的了。
這樣的話說一兩次,王麗萍可以理解為母親因為生活窘迫而有感而發(fā)。但是,劉桂芳好像沒完沒了似的,早上起床后便把這些話掛在嘴邊,深夜兩個人坐在院子納涼時還在重復。有天晚上,王麗萍對搖著蒲扇的劉桂芳說,下學期我就不上學了,讀那么多書真沒用。劉桂芳聽聞后一陣沉默,手中的蒲扇慢慢地躺在腳邊。半晌,她用蒲扇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打死了一只叮咬自己的蚊子。然后,她幽幽地說,這幾年,村里的年輕人在外面打工掙了不少錢,我覺得你不比他們差,也不會比他們掙得少。
一股寒氣從王麗萍的心底升起,酷暑中的她全身冒出雞皮疙瘩。一次試探換來了陷阱,她只有閉著眼睛往自己挖的坑里跳。那一刻,王麗萍明白母親確實鐵了心想自己輟學打工。在濃郁的夜色里,她借著遙遠的星光,終于看清劉桂芳貪婪、愚昧的真面目。
王麗萍不知道父親為什么不再回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重組新的家庭。后來,她猛然明白,那個生性老實的男人是被妻子逼走的。雖然王成松有一門手藝,但是靠下苦力掙不了多少錢。每年回家,王成松都會聽到劉桂芳的風言冷語,說他沒有村子里的某人掙得多,甚至還不如那些在外進廠的女人。王成松消失的前一年,整個春節(jié)都在與妻子吵架。最后,他無奈地對妻子說,你到外面進廠吧,我在家里種莊稼和照顧麗萍。這句話猶如一個炸彈,搞得整個家庭烏煙瘴氣。劉桂芳指著王成松的鼻子罵道:“你他媽的不是個男人,像只烏龜一樣縮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春節(jié)之后,王成松背著行囊孤獨地遠去。那一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叮囑妻子照顧好家庭和孩子。走到院子外面時,他轉身回來摟著門口的王麗萍說:“你要好好讀書,爭取將來考個大學,不要再回莫家村?!蓖觖惼颊J真地點點頭。只是,她沒想到這是父親對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更殘忍的是,父親的愿望第二年便化為泡影。王麗萍初中就輟學,哪有機會讀大學。最開始,王麗萍埋怨父親小肚雞腸,像母親說的那樣不像個男人。但是,隨著年歲漸長,她慢慢知道,母親的戾氣實在容不下任何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王麗萍就像她父親那樣,在外打工并未掙很多錢。外出打工后第一次回家,她一路上都在尋思著如何應付劉桂芳,她知道母親會沒完沒了地盤問自己的收入。走進莫家村口時,王麗萍決定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把身上僅有的五千元錢全部交給劉桂芳,至于她要說什么就聽之任之。但是,當她敲開家門時,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讓他感到羞恥的情形。劉桂芳并不知道王麗萍什么時候回家,當她看到女兒出現在門口時,十分驚訝和慌亂。她語無倫次地問:“你怎么突然回來啦?”
“回來過年?!闭f著,王麗萍繞過劉桂芳往里屋走。推開里屋房門時,她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另外一個門口,他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往外跑。盡管燈光朦朧,她還是看見了,那個男人是村主任杜志良。
“剛才那個人是誰?”王麗萍只是想求證一下,她希望母親不要說出杜志良的名字,那樣就可以自欺欺人,認為自己看花了眼。
“杜主任?!眲⒐鸱及胩觳耪f出這三個字,然后她又慢吞吞地解釋,“村子里在修公路,你那個狗日的爹跑了,我們家沒有出勞動力。我知道你快要回來了,所以讓杜主任來算一算,我們家到底該補交多少錢?!?/p>
王麗萍沒有聽清劉桂芳后面的解釋,當她聽見“杜主任”時,羞辱完全占據了她的大腦,攪亂了她的思維。她把行李一件一件地從箱子里拿出來,眼淚啪嗒啪嗒地往箱子里掉。從那以后,劉桂芳在王麗萍眼里除了貪婪和愚昧外,更是一個無恥的女人。母親的形象黯然失色,就像院子里的一地雞毛和滿地狗屎。但是,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杜志良帶給自己的傷害絕不僅僅于此。那個男人與不知廉恥的母親合謀,聯(lián)手毀了王麗萍的人生。
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劉桂芳便開始張羅女兒的婚事。在外打工這些年,追求王麗萍的男孩子很多。不過,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追求者,全部被劉桂芳拒絕。她嫌棄有的人在外省太遠,她嫌棄有的人家里太窮。每當王麗萍說起有人在追求自己時,劉桂芳從來不問女兒的想法,直截了當地問對方的家庭狀況。二十三歲那年,王麗萍的生命里迎來一個她認為再也不能錯過的男孩。小伙子名叫萬峰,來自湖南,在一家電子廠當車間主管。他們在一次聚會中相識,他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在大半年時間的交往中,她對他充滿好感,覺得是個適合結婚成家的男人。那年回家,王麗萍把萬峰的照片交給劉桂芳時,她看都沒看便說:“你嫁那么遠,將來誰為我養(yǎng)老送終?”
“他對我很好,我也覺得他不錯?!?/p>
“你要學你那個混賬老爹?嫁到外地一走了之,將來就不管我了?”
王麗萍與劉桂芳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最終的結局是王麗萍被限制出門。從此,她便不知道萬峰的下落。后來,當她再次到廣州獲知他的消息時,知道他已經結婚,并在一次打架斗毆中犯下過失殺人罪,鋃鐺入獄。
劉桂芳變得越發(fā)暴戾乖張,為了防止女兒逃跑,她把王麗萍鎖在家里。那個春節(jié),王麗萍就像一只絕望的鳥兒躲在籠子里,透過窗戶看著人們喜氣洋洋地走家串戶。大年初二,王麗萍聽見院子角落里有人說話。她倚在窗口豎起耳朵偷聽。十來分鐘后,她明白來者是杜志良,說話的內容是提親。當時,王麗萍像泄氣的氣球,軟塌塌地貼在窗戶上,嘴里輕輕地喊了一聲:“萬峰。”
杜志良前面生了五個女兒,一心想要兒子的他,終于在四十四歲那年如愿以償。但是,這個名叫杜鴻遠的兒子有先天性智力缺陷,整日傻乎乎地在莫家村游蕩。杜鴻遠沒有上過學,不講規(guī)矩不懂世事不知羞恥,經常當著男女老少的面拉屎撒尿。那個飛揚跋扈的村主任認為,即便兒子傻不拉幾,憑著自己積累的財富,將來能夠為他討個老婆。
但是,杜志良的如意算盤打得并不好,隨著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嫁在本村的女孩越來越少。眼看著杜鴻遠已經二十四歲,依然一個人傻乎乎地在莫家村的田野里亂竄,杜志良心急如焚。后來,他利用劉桂芳對錢財的迷戀和兩人媾合的關系,打起了王麗萍的主意。讓他感到驚喜的是,劉桂芳竟然答應了這門婚事。杜志良給劉桂芳的承諾是十萬元現金,確保她終身衣食無憂老有所養(yǎng)。
那天下午,當王麗萍從劉桂芳嘴里聽到杜鴻遠這個名字時,知道自己這輩子完蛋了。
從大年初二開始,接下來的兩三個月時間里,王麗萍和劉桂芳進行著一場明槍暗箭的戰(zhàn)斗。她們似乎都愿意拿生命做賭注,進行一場角力。不過,王麗萍最終敗下陣來。
后來,身心疲憊的王麗萍向劉桂芳投降,她說:“我答應這門親事吧?!闭f完,她蹲在墻角里號啕大哭??薜綔I水流干聲音沙啞后,王麗萍提出最后的要求,她不想這門婚事被外人知道。杜志良豪爽地答應,他讓王麗萍先住進他家與杜鴻遠生活,然后出錢在城里為他們倆買套房子,從此遠離莫家村。
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王麗萍悄然住進杜志良家。
第一天晚上,王麗萍和衣而睡,雙手環(huán)抱蜷縮在床角,斜著眼睛偷偷地盯著杜鴻遠。盡管她無可奈何地答應這門婚事,但是骨子里不能接受被這個傻子侵占。出乎意料的是,杜鴻遠扭扭捏捏地躺在床上,嘿嘿一笑后倒頭便睡。聽著傻子沉重的鼾聲,王麗萍并未放松警惕,擔心他突然襲擊而來??墒?,杜鴻遠整個晚上都沒有醒來。
第二天晚上,王麗萍依然早早上床,全副武裝地等待傻子睡覺。跟昨天晚上一樣,杜鴻遠對著王麗萍嘿嘿笑了幾聲,又弓著身子背對著她進入夢鄉(xiāng)。王麗萍發(fā)現,這個傻子仿佛對自己還心存芥蒂,遠遠地躲著。后半夜,她終于在困倦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后來的十幾個夜晚,王麗萍與杜鴻遠都相安無事。她明白了,這個傻子根本不懂男女之事。王麗萍心中的石頭終于落地,開始琢磨著以后的生活。她期盼著杜志良兌現在城里買房的諾言,那便是她逃離魔窟的最佳時期。在王麗萍的計劃里,一旦與傻子在城里生活,她便能輕松逃脫杜志良和劉桂芳的監(jiān)控。
這樣的幻想在一個燥熱的夜晚破碎。
那天晚上,王麗萍吃過晚飯便回到屋里睡覺。現在,她覺得那張寬大的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躺在床上,她不用看杜志良一家人的臉色,也不會遭到杜鴻遠的傷害。王麗萍坐在床沿上,聽見堂屋里杜志良對著傻兒子吼道:“你沒有脫過她的衣服?你沒有親過她的嘴巴?”王麗萍不知道杜鴻遠怎么回答的,她只是聽見杜志良接著又對傻子吼道:“今天晚上,老子手把手教你怎么做?!?/p>
王麗萍渾身顫抖起來,她像一條狗那樣爬到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把自己包裹好。她不知道杜志良還對杜鴻遠說了些什么,只聽見杯子、碗筷陸陸續(xù)續(xù)砸在地上的聲響。每聽見一次響聲,她都會哆嗦一下。無助的王麗萍,只能祈禱杜志良多喝點酒,最好被酒精醉死永不醒來。但是,當房門“哐當”一聲打開后,絕望將她完全包圍。
遍體鱗傷的王麗萍終究沒有逃脫杜志良的魔爪。她的衣服被撕成布條,她的嘴巴被床單堵塞,她的頭發(fā)被抓扯成一團亂麻,她的臉蛋被扇了五個手指印。最終,她的嘶喊和淚水都被一床被子嚴實地捂住,所有反抗都變成了屈服。杜志良魯莽地進入王麗萍的身體,就像肆無忌憚地踐踏一片綠油油的麥田。
在絕望的谷底掙扎,耗光了王麗萍的精力。那個夜晚的后半段,她在虛脫中睡著了。醒來后,她發(fā)現杜志良和杜鴻遠都不在身邊,皺皺巴巴的床單蓋不住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她穿好衣服下床,晃晃悠悠地來到門前。門被鎖著,她怎么用力都打不開。此刻,王麗萍才明白自己再次被囚禁。從自己家到杜志良家,她始終沒有逃脫被囚禁的命運。
從清風拂柳的春天到空氣燥熱的夏天,王麗萍被囚禁了三個多月,直到她肚子里播下罪惡的種子。那一百多個悲傷的夜晚,杜志良取代了杜鴻遠。這頭憤怒的野獸,厚顏無恥地對王麗萍說:“即便孩子是我的,但也必須把鴻遠叫爸爸。你知道嗎?我怎么可能絕后呢?我不能對不起老祖宗,我丟不起這個人?!?/p>
得知自己懷孕后,王麗萍再次想到離開這個骯臟的世界,結束充滿羞恥的人生。但是,狡黠的杜志良早已拿走了房間里所有可能用于自殺的東西,一根像樣的繩子都沒留。王麗萍想大哭一場,可是淚水早已流干。
一個星期后,王麗萍靈機一動,用肚子里的孩子做籌碼,迎來了重見天日的轉機。那天晚上,她隔著緊閉的房門威脅杜志良,如果不讓她回家,她就弄死肚子里的孩子,或者將來通過親子鑒定告他強奸。杜志良害怕了,屁滾尿流地打開房門與王麗萍談了大半個小時。他一改往日兇神惡煞的態(tài)度,和顏悅色地與王麗萍講道理、談條件。杜志良承諾,只要王麗萍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和不到法院告他,他馬上兌現當初的諾言,給劉桂芳十萬元現金以及為她買一套房子,而且房子的所有權歸王麗萍。為了逃離魔窟,王麗萍完全配合,欣然答應。
凌晨時分,王麗萍趁著夜色溜回家里。當她出現在劉桂芳面前時,首先遭到的便是呵斥:“你怎么回來了?”
“我逃回來的。”王麗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受夠了?!?/p>
王麗萍開始了漫長的哭訴,把在杜志良家遭受的磨難全部告訴劉桂芳。劉桂芳傻眼了,她不相信王麗萍。她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如果有一句假話,我便遭天打雷劈。”王麗萍的喉嚨沙啞得快要說不出話了。
劉桂芳哭了。她哇哇地號著:“這是哪輩子造的孽?。俊?/p>
王麗萍的記憶中,這是母親這輩子最悲傷的時刻。劉桂芳的哭泣和淚水,深深地打動了絕望中的王麗萍。但是,這種來之不易的感動,很快就消失殆盡。半個小時后,劉桂芳的哭泣終于停下來,她抹了一把老淚說:“把孩子生下來吧?!?/p>
“我還要把這個孽種生下來?”
“不生下來,又怎么辦呢?”
“我要去醫(yī)院打掉?!?/p>
“如果把那姓杜的逼急了,把這事兒捅出去了,我們還有什么臉面在莫家村過活?”
“這是我的事,與莫家村那些烏七八糟的人有什么關系?”
“如果村里都知道了,你將來還怎么嫁人?”
“那我這輩子就不嫁人?!?/p>
劉桂芳把一連串“如果”擺在王麗萍面前,但都被一一化解。她轉而又說,“既然都這樣了,就把孩子生下來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后,人們最多說你嫁了一個傻子,不會說你被狗日的杜志良糟蹋了。人這一輩子啊,名聲很重要?!?/p>
“你懂得什么叫名聲了?”
“生下來吧?!?/p>
“打掉?!?/p>
“生下來吧?!?/p>
“打掉?!?/p>
“生下來吧?!?/p>
“打掉?!?/p>
“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這條老命不值錢,我就給你吧?!?/p>
“你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嗎?”王麗萍摔門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王麗萍蹲在房間里,面對一片漆黑,墜入絕望的深淵。
接下來的幾天,劉桂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守候著身懷有孕的王麗萍。每隔幾個小時,杜志良都會在劉桂芳院子門外的田埂上轉悠一圈。站在窗戶背后,王麗萍看得一清二楚。那個卑鄙、丑陋的身影,讓她感到惡心。
在黑暗中掙扎的王麗萍,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她要生下孩子。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王麗萍的整個人生。無論輸贏,她都將永遠逃離莫家村;無論輸贏,她的靈魂都將永遠無法安寧。王麗萍明白,她必須生下孩子,這樣才有機會逃離杜志良和劉桂芳的監(jiān)控;她必須生下孩子,一定要杜志良和劉桂芳一起,與自己承受永遠無法消除的罪惡。
兩個多小時里,我坐在萬米高空回憶著王麗萍的講述,心如刀絞。她坐在茶樓里握住水杯眼神愣怔的樣子,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直到飛機落地帶來的猛烈沖擊,才把我的思緒從飄忽的回憶中拽出來。當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走出機艙后,我才拖著一副軀殼往外走。
現在是深夜十一點,空氣中飄浮著黃色顆粒物,嗆得我使勁地咳嗽。我打開手機,邊走邊給王麗萍打電話。撥通那串號碼后,我聽到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
我盯著屏幕,確認手機號碼無誤后再次撥打,聽到的還是那句“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
行李從我的肩膀滑落,沉重地砸在地上??粗猩掖业娜藗?,我始終邁不開回家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