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近作

□文／于堅

除 夕

虎皮花紋之夜 焰火照亮虛空

會議結束 鞭炮齊鳴 當世界

沉淪于物之深淵 這個民族依然

迷信萬物有靈 成千上萬人團結

在故鄉(xiāng) 迎接一頭不吃人的老虎

幽靈鼓掌 浪子回家 平原響起

罡風在北方吹 南方山崗晴朗

河流轉向朝著河流 孩子們跑在

紙屑和灰塵里 捂著耳朵 汽車再次

熄火于大街一側 大王不知道這些

卑微的事故 不知道這千年的忠誠

死守 這悲傷的抒情 這盲目的贊美

這永恒的期待 它在雪地上吃掉語言

獨自在黑暗里走著 又一次偉大的

君臨 我跟著故祖母徹夜未眠

等著天亮 諸神在窗外明滅

南津驛

這兒 正是傳說那種——風水寶地 離縣城

不遠 保持著有利于養(yǎng)生的偏僻 有點兒邪惡

有點兒自命不凡 有點兒自卑 鄰居長于說長

道短 畏首畏尾 在危險的年代落井下石 明

哲保身 平日相安無事 精于種地 這塊種稻

那塊埋芋 船停在河畔 鶴舞于長濱 死亡

有時來他們中間悄悄帶走一位 有些事熄燈后

才能做 布鞋帶來踏實 棉被生產溫暖 月光

總是在午夜跟著小偷潛入黑暗小巷 南津驛 在

四川盆地 資陽市東南三十里 始建于元朝至正

二十八年（1368）沱江 一頭青灰色的老牛馱著

船只 水井 狗 鹽巴 瓦 煙葉 煤炭 二姨

楊桂花的梳子 李劼人的小說《大波》和孔子的

真理 正德十三年徙鎮(zhèn)于今所 巡司戍守 傳遞

管理文書 配馬12匹 馬夫6人 一條街

七百米 丘陵 平壩 沼澤 白馬站在黎明的

霧中 無數(shù)小溪 快或慢 清或濁 生生之謂易

灌溉 運輸 發(fā)達 沒落 衰敗 復活 過了幾百年 天氣還是這么熱 永恒的酷暑啊 哪一天會吹來涼風？活著還是死去 無所謂

他們喜歡此地 自古夢想著荔枝園 黃果園

菜圃 倉庫 榨油坊 豬仔 鳥鳴 麻婆豆腐

和一串串紅辣椒 讓天空滾下熱淚 星星咳嗽

老鼠背來媳婦 他喂馬的時候他在放羊 他刨土豆時他收棉花 她繡花時她在喂雞 它飛進梅花后它在山楂中落下 高祖叫于我?guī)?/p>

穿青衫的老大 康熙朝自福建長汀翻山越嶺

遷來 看見一座矮山 山陽臨江 坡緩 有沼澤 叢林和大塊的云 停下！一切都美

“總是有人愿意為獲得食物而去做某種事情”

（馬克思）動手 取石 鋸木 蓋房子 捕魚 開荒 種米 施肥 生娃娃 放馬 趕牛

寫了春聯(lián) 蓋了祠堂 供著土地公公和娘娘

（造像 燒香 跪下來感激涕零）盡美矣又盡善矣 日復一日 勞動是這家人的極樂

坐在門墩訓斥頑童 在茶館里抽水煙 所有座位都是竹編 會響 井夠深 青苔傳訊

一代代龍王在深處登基 曾祖父叫于煥章

孝子 大丈夫 莊稼漢 祖父諱南軒 愛好寫字 嫁接果樹 鼴鼠那樣的人物 大院里有十二缸金魚 祖母名彩芹 人稱菩薩三娘

樂善好施 鄰居姓周 姓曹 姓張 姓劉 姓魏的…… 回春堂 周記 福膳樓 賣回鍋肉

那家 都是默默無聞的畫棟雕梁 開著醬園

馬具鋪 米鋪 剃頭鋪 鞋匠家 冥器行

磨坊主是個白臉 裁縫是個灰臉 財神是個關公臉 馬王廟公用 幽暗的陶罐里 諸神周身

涂抹著臨江寺的豆瓣醬 他弟弟也是讀書人

兇年 一聲槍響倒在河東 年紀輕輕 棺板還沒準備 祖母將自己的紅木給了他 圍觀者姓張

姓王 姓李 姓趙 姓魏的…… 家族逃命后

孝子只剩下老六 與故鄉(xiāng)相依為命 祖墳 田野

月亮 烏鴉 蘆葦叢 菊花和憂傷的秋日 唉

謝了！皮開肉綻的叔叔 頭破血流的堂弟

謝了！瘦筋干巴的嬸嬸 白茫茫的冬天為公公

端上最后一碗米湯 碼頭那邊還有個戲臺 街子天川劇班會來變臉 十天半月座無虛席 紅臉 白臉 藍臉 綠臉

鬼臉 素面朝天的都是看客 人生自古

如戲 命好的莫得意 冤大頭也不要

生氣 看戲的姓張 姓王 姓李 姓趙 姓魏……

如今家族還有上百人 本地外地 富的

窮的 男男 女女老老少少還是姓 于這個字甲骨文就有 小孩認字還是那三筆 橫橫 豎勾 要寫端正

邛竹寺記

一天筇竹寺在山崗中午睡 挨著松

無人念經 朱紅色的小寺院 門口有

一對石象 一對石獅 孔雀杉活到了七百年

柏樹八百年 唐梅上千年 那盆牡丹十年

歷代住持的舍利塔在后頭 藏著不朽之骨

僧舍是一排平房 某人的素衣晾在院子里

三點鐘就不再滴水 到黃昏可再穿花香

游擊隊偶爾來襲 白貓黑貓都不為所動

它們的路線是另一條 天空 水井 菩提樹

夕陽 月夜 夏天滿地陰影 有銀杏樹的 有玉蘭的 有桂花的 有山茶的

有人選擇信仰

有人選擇有求時進來燒一炷香 偏殿里沒有燈

五百個羅漢塑像待在黑暗里 栩栩如生像是

希臘人的作品 用的是山泥和稻草 匠人叫做黎廣修 徒弟是個啞巴 師徒們上手時 世界

還是清朝 穿亞麻布衣 吃麻油面 在懸崖下沐浴 水從石頭中流出來 流過石頭 流過他們

堅定的赤足 山門往下走兩公里是昆明城 夜夜燈火輝煌 多少人的家鄉(xiāng) 有一家漆黑的茶館

他們趕街時去 偶爾 鳥鳴會揭開樹林 總是要暫停 諦聽 忘記 布谷鳥的最容易識別 世上許多地我僅去一次 這里經常來 尤其是秋天

竹子中藏著一個布滿蒼苔的廁所 雨痕 壁虎蟲

馮老師也喜歡秋天 他告訴我們“這些羅漢里面

必有一個像你們 慢慢找吧 ”他沒透露自己像

哪一個 教小學政治 孝子 一生多災多難 唯一的

嗜好是唱戲 有時候能看見一窩云 蹲在琉璃瓦上

像是失蹤多年的芒鞋 又像是跪在釋座面前的蒲團

又像是來自印度 恒河乘著潔白的天空之車 再看

就不見 是實相者 即是非相 若有色 若無色

下山路很陡 最好是棄車步行 那種風景……

天黑了 我們還高一腳 低一腳 在路上唱著歌

宏仁村

村子在滇池東岸 波浪旁邊

從前在蔚藍的天空下

他們用泥巴和木頭蓋了房子

開辟荷塘 種下稻子 埋好蠶豆

學著先人種植松柏 建造祠堂

土主廟坐落在屋子后頭 在月光下唱戲

腌制冬菜 接生之后 婆婆坐在村頭

納鞋底直到瞎眼 巫婆住在李家隔壁

他們把一切當做天地來做 道法自然

模仿造物主 看不出他們的野心

天天扛著鋤頭去耪地 一代代當著

某位浪子的祖母 父親 母親 兒子和妻

像佛那樣睡去 像喜鵲那樣醒來

夕陽下水田和桉樹包圍著村子 夜晚總是

黑透 要去鄰家串門得提著燈 狗很少叫

有些事它們知道 葬禮總是一場比一場隆重

慶祝死亡 與怕死的醫(yī)院大異其趣 拆遷者

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他們反對先來后到

他們是一伙光輝的年輕人 戴著手套

玩紙牌者——為塞尚做注

在那樣一個無所事事的早晨 我們在中學

后面的倉庫里玩撲克 黑手 每只五個指頭 淡藍色的指甲摳著方塊 疊出個小小的角 心在跳繩

學校包圍著我們的灰桌子 光明老師 正在教室點著名 誹謗黑暗的落水者好學生都不賭

穿著臭襪子 藍襯衣 我們的教材沒有教務處

病急亂投醫(yī) 只有牌局能夠拯救空虛 因分文不名而不動聲色 臉孔塞在一副自制面具后面

莫測高深 真假難辨 這就是時間 每個淡黃色的窮光蛋都敢出牌 佯裝搶到了一大包錢的

綠林好漢 每張 都像死神那般鐵青 熬夜后牙齒變軟 舌頭干掉 睪丸硬化 眼睛看不清

局面 十米開外有個球場 裁判是一個與女生

秘密上床的壞蛋 那么英俊 那么結實

那么

筆直 那么信誓旦旦 他賭她永遠不會說 出著牌 喝著茶 揩著輸?shù)舻暮?抽著陰謀煙卷 摸到紙就要下手（大小是5.7×8.8cm）撫摸它

琢磨它 干掉它 處女們如何成為蕩婦 這是亙古最神秘的一局 一對黑桃 四朵梅花

21點 可不是小數(shù)目 紅桃A是一顆始亂終棄的心 Q 我們這里叫它姑姑 色瞇瞇 方塊9

是個陰謀 沉默不語 到底是9還是6 世界的大牌叫作鬼“你有一對王 為什么不出”

楊黎說 洗手間空著 他怎么不玩了 馬桶

是個作弊的好地方 撒旦和麻姑在另一桌

她們

口是心非地玩 我們詭計多端地玩 愛過 也失去 恨得咬牙 又和好 重新洗牌 一輛汽車在屋外亮著前燈 就像蹲在戰(zhàn)壕里的送死鬼通過

這些善良騙局 如膠似漆 大家笑呵呵走向一貧如洗 有情有義 錢都到哪里去了 無人關心

充實

之謂美 哦 已經午夜三點 逝者如斯夫 這里的

流水沒有波浪 不在乎贏 跟著春天的爆竹聲

肝膽

相照 世故 狡猾 成熟 輕率 拒絕正派 為活著

出一手下流的臭牌 那棵樹又點燃了梅花 青春逝去

臨死還在打 破裂總是來自廚房里 賣早點的小販

在街口支起爐子 將嶄新的面團再次投進翻滾著的

菜籽油 向死而生 我們日日夜夜在上面漂著 努力

要成為不沉的油條 飛機聲有時響起在遠處 火車

銜著龍駛向遠方 那時候是二十世紀也是十九世紀

我們一心一意玩著撲克 直到天亮 太陽升起時感到

困乏 讓親愛的家長失望了 我們沒有戰(zhàn)勝時代

熬過了一大把時間和它天生的無聊 那些頹廢的春天

我們存在過 塞尚呵 ?？怂沟睦袭嫀?/p>

臨終前終于

畫了我們 他把鋪著報紙的桌子畫成土紅色 玩牌者

畫成土豆色 帽子畫成了深褐色 紙牌

一張畫成

死灰色 一張畫成暗綠色 最后一張 他畫了青色

小鬼“他在色彩光線感覺與形體之間

在向深度空間

展現(xiàn)圖像與顏色的平面配制之間 遇到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