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云
少時家貧,足跡只囿于村莊范圍,很少有機會外出?;蛉ブ窳挚巢?,或去山坡摘茶,跟著母親從事各種季節(jié)性勞動,日子倒也過得無憂無慮。美中不足的是太孤陋寡聞,每天只見簸箕大的一塊天,山的外面看到的也還是山。成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自然大大限制了我的想象。
我就很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是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卻不得而知。
那個時候流行一首歌曲,齊秦演唱的《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
我跟著村頭的高音喇叭,一句一句學唱,內心蜿蜒出一段鋼軌,一直通向遙遠的遠方。
這是我對遠方夢想的起源。羨慕那些從小就生活在鐵路旁邊的孩子,他們看著一列列火車駛進駛出,想必對遠方早已了然于胸。而我只能望著家門口對面的山峰出神。
說起我家門口的這座山,可是大大有名,它就是峨眉山。平時我站在核桃樹下,一眼就能望見金頂,陽光照耀下,金光閃閃,周圍還有很多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奶奶說,那是菩薩居住的地方。峨眉山雖說看著很近,可遠著呢,從家里出發(fā),走兩天兩夜也到不了。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奶奶說我是峨眉山的童子,去不得。至于為什么去不得,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搞明白。
我想到外面去,我想看看天邊外的世界什么樣的,可它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很想像愚公一樣,請一個大神來將它搬走。
但是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山的那邊還是山,海的那邊依然是海。所謂遠方只是一個悖論,推倒又重來的西西弗斯神話。
從1983年至1986年,我在峨眉讀師范。把遠方的距離,從家向外擴展了60多公里。這已經是我所能達到的最遠地方了。其間,班主任老師組織全班同學春游,地點是都江堰青城山。當時條件艱苦,缺乏大型交通工具。班主任陳老師神通廣大,向當?shù)伛v軍租了兩臺軍用解放牌卡車,一路載著大家向青城山進發(fā)。
這次經歷對全班同學來說新鮮而刺激,大家站在敞篷車上,一路歡歌笑語,身上的荷爾蒙和田野里的油菜花一樣茂盛。五個多小時的車程,公路兩旁不斷閃現(xiàn)出陌生的農房、陌生的風景,我感覺一切都很新鮮有趣。
我從一座山峰走到另一座山峰,遠方的概念雖說得到進一步拓展,但依然不是我想象中的遠方。那天,青城山上在下雨,綿綿春雨把山路兩旁的植物洗得油光發(fā)亮,密林深處不時傳來一聲聲鳥鳴,韻味悠長,像有人在向外掏東西,把我的心一點一點掏空。
顯然,我渴望看到更遠的遠方的心愿依然沒有得到滿足。
三年的師范生活,總體上說只是不斷激發(fā)出我對遠方的向往,我的興趣和愛好主要集中在文學上,而對成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則沒有多大興趣。我讀了很多外國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復活》《雪國》《伊豆的舞女》《紅與黑》《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等,我的閱讀是膚淺的,但因為閱讀帶來的滿足感一直不曾消失。老實說,通過閱讀我不斷認識遠方,并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抵達。
在我看來,遠方煙雨迷蒙,影影綽綽,正因如此,對我充滿巨大誘惑。
有一個時期,譚晶演唱的《在那東山頂上》一直在我心頭回響,完全是天籟之音,揮之不去。這是倉央嘉措最美的情詩,由譚晶清麗的聲音演繹出來,會把滿懷情意的人唱得淚落如雨。我一直認為,《在那東山頂上》好比《紅樓夢》中的《葬花吟》,二者在深情婉轉方面如出一轍,換句話說,倉央嘉措就是另一版本的林黛玉,雖說年齡性別都不相同,對愛情的執(zhí)著卻是一致的。
年輕時我也想當一個情圣,我覺得這個稱號比人世間的很多稱號更有意義。那個時候,我承認讀愛情小說讀得有點兒走火入魔,受影響最深的是《茶花女》,我向往書中那種純潔的愛情。我的初戀對象是我的初中女同學,她和我出生在同一個村莊,我們兩家隔得并不遠。我們一同上學放學,她的學習成績比我好,尤其是語文成績比我好。我想主要原因是她有一個在外地當工程師的爹,常常給她寄些好看的書回來,連環(huán)畫、電影雜志之類,我從她手里借來看過,愛不釋手。她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喜歡打扮,長得像電影《小花》中的女主角一樣好看。我只是暗戀她,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來過。我感覺自己的家庭條件和她家差距遠,不般配。她父親像一座大山一樣橫亙在面前,讓我望而卻步,只在心里悄悄喜歡她。
初中畢業(yè)后,她被父親帶到外地去了,據(jù)說是西藏,她父親工作的地方。她離開村子那天,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鉆心地疼。
她離開后就一直沒有回來過,在那邊結婚生子,慢慢變老,把根扎在雪域高原。我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總之是很老了吧,因為我也老了。我偶爾會回憶一下往事,想想她年輕時的模樣,永遠清新美麗。
假如她不去西藏的話,會不會成為我的妻子?這是一個謎。誰也不知謎底,讓它永遠成為一個謎好了。
我站在河邊,目送流水浩浩蕩蕩向遠方流去。我自然而然想起了那個大家都很熟悉的典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老夫子的感嘆如歲月深處的洪鐘大呂,發(fā)人深省。但在我看來,流水總是與遠方聯(lián)系在一起,遠方是流水的家園,而流水是不顧一切奔赴故鄉(xiāng)的游子。
眼前這條河叫花溪河,一個飽含詩意的名字,而它的美景卻也配得上這個名字,每個季節(jié)都會給人帶來不同的驚喜。我從小在花溪河邊長大,熟悉它就像熟悉我身上的脈搏,它的每一次心跳我都能感覺到。
花溪河是我邁向遠方的起點,也可能是我回歸的終點。我在外面定居的日子,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花溪河,它蕩滌起雪白的浪花,向著遠方流去。最終流到哪里,是個謎。世事如謎,花溪河水也不例外。
我向往的遠方,就像花溪河一樣具有流水的質地,既是時間概念,也是空間概念,流水的運動不僅僅為了抵達,還有著高深莫測的永恒意義。唯其如此,遠方在我的意念中水一樣柔軟,又具有巖石般的堅硬。
我們每個人可能抵達的遠方都極其有限,所以遠方只是個像水一樣不可捉摸的偽命題。
關于遠方,人們有一句爛熟的話,將詩和遠方并列。典型的是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天才畫家選擇拋棄了優(yōu)越的家庭生活和穩(wěn)定的工作,去了遙遠的塔希提島,在那里終老一生,并完成了絕世畫作。
遠方其實并不僅僅是詩意,還可能是荊棘與風險,但對人的誘惑與遮蔽卻總是存在。
人為什么總是抵達不了遠方?我想除了距離遙遠之外,還與人內心的怯懦有關。
遠方被浮云遮蔽了,只有勇敢者才能撥開層層迷霧。
遠方太遙遠,像時間一樣易被遺忘,就像災難。
時間永是流逝,街道依舊太平。我們終將會遺忘,遺忘災難,遺忘傷痛,遺忘瘟疫,遺忘曾經刻骨銘心的一切,甚至連墓碑也會被人夷為平地,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傊?,生活還將繼續(xù),以某種亙古不變的方式繼續(xù)。但是有什么錯呢?不,什么錯也沒有。大家都覺得很正常,再正常不過的正常。如果你非要吹毛求疵,那只能說明你不正常。
嗚呼!世界就是這樣。
2010年我在四川阿壩藏區(qū)援藏,那地方叫金川縣,離州府馬爾康兩個多小時車程??h城就建在大金川河兩岸,一溜的藏式建筑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其中不乏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建筑。這些房屋背后大都靠著山坡,有風吹來,會將山上的砂土吹到公路上,落滿一地的灰??h城的基礎設施本來很落后,但汶川地震之后,國家撥了不少資金,重新建了很多項目,居民用電用水的情況有了很大改善。總體說,是個美麗的高原城市。相比之下,在阿壩州13個縣中,是氣候條件最好的地方,海拔也不高,大約在2000米以上,我去了以后,沒有出現(xiàn)太強烈的高原反應。
當?shù)厝讼矚g把自己的家鄉(xiāng)稱為“塞上江南”,除了流露出內心的自豪之外,也的確是個迷人的地方。尤其是春天梨花盛開的時候,整個縣城都掩映在一片雪白的梨花之中,完全沒有高原的荒涼與粗獷,相反增添了很多柔美的江南氣息。大金川河水量開始猛漲,由濁變清,浩浩蕩蕩向著遠方流去。整個縣城像一只寧靜的小鳥,在春天的枝頭縱情歌唱。
這是我在中年時期看到的遠方,與我想象中的遠方完全不一樣。只不過是我看到的另一種熟悉的風景,它在高原,不在內地。
去金川縣之前,我心中的遠方肯定比這要豐富得多、壯美得多。
金川縣城后面有一座山,叫龍家山,看著不高,可實際比想象中還高,它擋住了大家的視線,把蔚藍色的天空硬生生劈為兩瓣,視線之外可能還有另外一座山,但看不到。
在藏區(qū)登山實為勇敢者的游戲,爬不了幾步便累得氣喘吁吁。在一個周末,我和同事徐陽決定去征服這座龍家山。關于這座山,我向當?shù)乩习傩照埥痰妹挠蓙?,他們告訴我沒有實際含義,祖祖輩輩都這樣叫,也沒有人去深究。我猜想可能與當?shù)赝了镜募倚沼嘘P。山看著不高,實際上我們爬了兩個多小時,感覺只是走到了山腳,離山頂還遙遠得很。山路并不好走,山上植被也很少,大都是低矮的灌木,和內地山林的豐茂相比,這里顯然缺乏清新之氣,但有自己的特點,簡單來說,就是壯美。在蔚藍色的天空下,山的輪廓清晰可見,呈現(xiàn)出堅硬的氣質。不時可以看見頭頂有蒼鷹在自由飛翔,在高原它們被譽為神鷹,靜靜守候著這片安靜的牧場。山上少有人居住,住戶基本上都搬到縣城的集中安置點去了。有的房屋已經朽爛,墻體坍塌,周圍長滿荒草。
那天我和徐陽最終沒有攀上頂峰,走了不到一半體力不支,只好沿路返回,回到縣城已是暮色時分,大金川河兩岸的燈火次第亮了起來,看著就像人間仙境。
當我們看見一座山卻還想看見另一座山,這就是遠方的誘惑。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我查看了一下手機上的相冊,去年今日,我?guī)е胰巳V濟鄉(xiāng)桃花山看桃花,在一株開得非常艷麗的桃花前,我留下了并不年輕但略帶笑容的面孔,想想看,才一年的時間,可為什么我卻感覺如此遙遠?
余生到現(xiàn)在不算漫長,但感覺經歷了很多事。私人層面不說,單說國家層面的,就經歷了2003年的非典,1998年的特大洪災,2008年的汶川特大地震,以及去冬今春的新冠肺炎,件件刻骨銘心。這么多的事情都遇上了,只有苦笑的份。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詭異,未來還會發(fā)生什么,誰也說不清楚。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當災難發(fā)生時如何應對,今后怎樣避免。特別是人為因素造成的災難可不可以避免。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也不要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一直以為遠方指向的是未來,現(xiàn)在我覺得也可能指向過去。歷史與時間在一條幽暗的螺旋軌道上行駛,過去未來兩茫茫,像是墜入馬爾克斯幽暗的迷宮里。
除了遠方,我一無所有。記不清這是誰說過的話了。我覺得有點兒矯情,但依然是關于遠方表述的最好的句子,好就好在,有夢想并把它作為生活的唯一。這年頭有夢想的人多了,但把夢想作為自己唯一驕傲的人并不多。
迄今為止,我去過的地方不多,西北地區(qū)、華中五省各去過一次,離我最近的重慶也是去年才去的。很多地方我都停留在想象之中,一來限于經濟實力,二來時間也不允許,我要上班,單位管得嚴,輕易請不了假。已經習慣了像蝸牛一樣蝸居在這個小城,遲遲動不了去遠方的心思。人囿于各種原因,無法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例子比比皆是,但這不是理由,真正有夢想的人是不受影響的,或者說總會千方百計去接近夢想的宮殿。遺憾的是,這方面我的毅力不夠,做事總是半途而廢,以致今日一事無成。除了內疚,還有很多的不甘在里面。
年輕時我很喜歡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天邊外》,至今仍能回憶起閱讀這本書的情景。那是讀師范的時候,暑假放假回到老家雅峨山上。那年我十六歲,身心處于極不成熟的年齡,對外面的世界又充滿了強烈的好奇。七月的鄉(xiāng)村,寂寞又寧靜,村民都忙著去山上干活,我很不喜歡勞作,就靠閱讀這本《天邊外》打發(fā)漫長的夏日時光。篇幅并不長,我很快就讀完了,感覺像生了一場大病。連母親都覺得我有點走火入魔。我實在是太喜歡羅伯特這個人物形象了,他有夢想,但最終在幻滅中死亡,令人唏噓。此后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將這本書重溫一遍,露絲、安朱、羅伯特,三個人物的命運已深深植入我的腦海。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閱讀在當時顯得有點超前,在我心頭埋下了第一顆文學的種子,直到現(xiàn)在這粒種子還在生長,也不知有沒有長成參天大樹的可能。但我已經不奢望,我做過這樣的夢,并且還在做著,已經足夠。
通往遠方的道路崎嶇艱難,不一定人人都能抵達,但只要心猶在,夢就在。
四大名著,我讀得最不用心的大概是《西游記》了,主要原因是我很不喜歡妖魔鬼怪的故事,覺得離現(xiàn)實生活很遠,而且不真實。相比之下,我喜歡《紅樓夢》中所描寫的世俗生活,充滿人間煙火味,又很抒情唯美。讀過《紅樓夢》的人都很喜歡里面的詩詞,特別是林黛玉寫的,《桃花行》《葬花詞》等,我不知在筆記本上偷偷抄過多少次,每次讀后,總覺滿口余香,回味無窮。
《紅樓夢》中有一句歌詞“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大概可以看作全書的主旨,是全書人物命運的總領,多少愛恨情仇、人間富貴,到頭來只是一場空,所謂“懷金吊玉”不過是風花雪月,在時間盡頭兀自凋零。
《三國演義》的作者站在一個很高的高度,俯瞰蒼生大地,試圖給歷史一個很好的交代,朝代的更迭,英雄走馬燈般變來變去,最后都要歸結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或者是“白發(fā)漁樵江渚上,貫看秋月春風”這兩句唱詞里,在這里時間就是遠方,歷史只是遠方棲息的一個鳥窩。
《西游記》的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主要寫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取回真經的故事,這本身就是很好的勵志故事,曾經打動了無數(shù)人的心。記得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播出的時候創(chuàng)造了多個收視第一,男女老少競相收看,片中主題曲《敢問路在何方》更為人們津津傳唱:
你挑著擔,我牽著馬;
迎來日出送走晚霞。
踏平坎坷成大道,
斗罷艱險又出發(fā),又出發(fā)。
……
蔣大為演唱的這首《敢問路在何方》,成為我在酒酣耳熱之際,和朋友進歌廳瘋耍時必點曲目,醉意朦朧中它能很好表達我對遠方的向往。
洋洋灑灑一百回的《西游記》在我看來就兩個字:遠方。包含了古人對抵達遠方的種種終極想象,唐僧師徒遇到的阻礙越大,抵達遠方的難度越大。幸運的是,小說結尾唐僧師徒終于求取真經歸來,而在現(xiàn)實中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收獲的。
杜甫詩云:“無邊落木瀟瀟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僅憑這兩句詩,杜甫就足以躋身偉大詩人行列而毫無愧色。吾輩寄生天地之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是怎樣的大悲哀。在此背景下,能夠看清過去與未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前頭是無邊落木,身后是不盡長江。過去、現(xiàn)在、未來無法看清,更別提遠方了。遠方是個指向多元的概念,很多人窮盡智慧也無法繞出來。從哲學層面看,過去是遠方,未來亦是遠方。遠方,神鬼莫測。
“踏花歸去馬蹄疾”,據(jù)說是北宋畫院給宮廷畫家出的考試題目,這句詩的上句是“拂石坐來衫袖冷”?!豆沤裨~話》云:蜀人《將進酒》,嘗以為少陵詩,作《瑞鷓鴣》唱之:“昔時曾從漢梁王,濯錦江邊醉幾場。拂石坐來衫袖冷,踏花歸去馬蹄香。當初酒賤寧辭醉,今日愁來不易當。暗想舊游渾似夢,芙蓉城下水茫茫。”全詩表現(xiàn)的是對昔日悠游歲月的美好回憶與惆悵,“踏花歸去”這個意境成為全詩最吸引眼球的地方,一位騎著駿馬的年輕男子,從我的面前急速跑過,他的身后是一片鮮花盛開的原野。
騎馬去遠方,是個不錯的選擇。也是古代男人們的至愛。唐·吉訶德就是騎著他的瘦馬,開始一段英雄旅程的。在我的想象中,騎馬遠行,不僅浪漫,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途中遇到的各種風險都可忽略不計,剩下的是看不完的風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若是都這么走著,那該到達多么遠的遠方,絕不是我這種井底之蛙所能想象的。
現(xiàn)代人遠行,交通工具上有多種選擇,天上地下,海陸空并用,幾千里之外的地方,朝發(fā)夕至,要不了多長時間就到了,節(jié)奏太快反而失去了很多趣味。我喜歡的是慢,那種車馬和郵車都很慢的年代,這樣的生活一去不回了。
我讀師范學校時,聽過最感人的歌曲大概是蘇聯(lián)民歌《小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唱得我肝腸寸斷,內心不斷泛起漣漪。
在我心中,遠方是與玫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玫瑰更芬芳、更虛幻,也更溫暖。
20世紀80年代,臺灣著名歌手蘇芮有一首經典老歌,歌名叫《奉獻》,歌詞寫得很美,其中這么幾句令我印象深刻:長路奉獻給遠方,玫瑰奉獻給愛情,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愛人,白云奉獻給草場,江河奉獻給海洋,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愛人……蘇芮是成名已久且很有實力的女藝人,在她一詠三嘆的演唱中,將奉獻的含義詮釋得天高地遠、海闊天空。個人以為比韋唯演唱的《愛的奉獻》要唯美和精致許多,令我這種不輕易表露感情的男人也聽得血脈僨張,仿佛積聚了很多能量。
長路是個復合的意象,通向多種可能,但它的終極目標是遠方,它孤零零地橫亙著,沉默寡言,以時間的方式通向未來,我由此想到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未選之路》,詩中寫道:兩條路分散在樹林里/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的一生。
奉獻是沒有盡頭的,也是非常孤獨的,就像伸向遠方的路,無怨無悔。
我和鎮(zhèn)上的朋友一起喝酒聊天,他們最向往的是將來某一天,乘船去遠方旅行。我們還討論了出行的具體細節(jié),在哪里上船,經過哪些地方,終點是哪里,重要的是要帶上平時喜歡喝的白酒,在船上一邊喝酒,一邊欣賞風光。想想都是一件很美的事。
老實說,這個想法在我心頭已經萌發(fā)很久了,我全部的努力就是讓它變成現(xiàn)實。
年輕時我讀蒲寧的小說《從舊金山來的先生》,感興趣的不是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而是主人公經歷了哪些地方,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怎樣,海天一色中,怎樣迎來每一個日出日落。這些我都很好奇。我想象著大海的遼闊無邊,船在其中航行,是不是感覺分外渺???
錢鐘書《圍城》一開篇描寫主人公方鴻漸從歐洲乘船回國,在大海上的所見所聞:
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面上開駛著,但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到紅消醉醒,船艙里的睡人也一身膩汗地醒來,洗了澡趕到甲板上吹海風,又是一天開始。這是七月下旬,合中國舊歷的三伏,一年最熱的時候。在中國熱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說是兵戈之象,因為這就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
這段文字成為我認識印度洋、太平洋的極好教材,我想象中的旅程正要如此駁雜、混亂、充滿異域情調,同時又飽含人間氣息,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水彩畫,而大海也很適合用水彩畫或者油畫來表現(xiàn)。
我若有這樣的機會,一定會帶上一本書,坐在甲板上,面對浩瀚星空好好讀上幾頁,當然書的內容一定要與大海、與宇宙人生有關,彼時,我想我可能會成為一個哲人,至少會成為一個很有思想的人。
有一只鳥張開翅膀,奮力劃動周圍的空氣,成為這個秋天天幕上最閃爍的詩行。
我長時間望著它,一點一點消失在天盡頭,它要飛向哪里?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如此決絕地飛,其實是飛向自己命運的盡頭。哪怕像飛蛾撲火,也絕不后悔。
我垂下頭來,不由得發(fā)出一聲嘆息。
我寫文章喜歡把一個話題說清說透,喜歡以它為原點,圍繞它展開若干話題,這大約就是人們說的發(fā)散思維。這方面,成都的作家蔣藍先生做得最好,別人是“掘地三尺”,在他那里可能是“掘地九尺”,比常人挖得深。挖得越深,才有可能挖到真正的金子。這與人的才能有關,沒有這個本事和耐力,即使想挖深也沒用。
我的面前遇到了一個極大的難題,我想把遠方的含義挖得更深,但有些力不從心。
那就回頭再打量一下遠方吧。遠方幽暗、混沌、迷糊、渺茫,遠方之遠,從來不靠足跡丈量,哪怕你到過最遠的遠方,卻也感覺還停留在原地,形而上的意義大于實質意義。遠方又是螺旋形的,山重水復,無始無終。這也意味著,我在抵達遠方的路上沒有盡頭,也可能一無所獲。盡管如此,遠方始終像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在時間與空間交織的路徑上,高高飄揚。